浮屠塔-覲玉台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0584
  岑吟坐上了牛車之後,就有些後悔了。

  這東西舒適倒是舒適,但可惜太慢了。而且它竟然還是貴重之物,一般的尋常百姓是用不起的。

  源風燭那輛牛車,收拾得比他的塔樓還幹淨。岑吟從來沒見過這麽潔癖的男人,乘個車簡直讓她坐立不安。

  枕寒星原本要騎著馬隨行車旁,但物部重陽看他外貌不過十五六歲,以為他是個孩子,怕他受不了顛簸之苦就也讓他上了車。枕寒星與岑吟在車中對坐,聽著外麵的馬蹄聲響,知道那東瀛武士就跟在旁邊寸步不離。

  “你覺不覺得……源氏公子在監視我們?”岑吟用極小的聲音對枕寒星道。

  “覺得。”枕寒星用唇語應她,“看著好心,實則一肚子壞水。”

  岑吟示意他噤聲,自己則掀開窗簾朝外麵看了看。物部重陽騎著高頭大馬,目不斜視,袴上別著一把打刀,臉色硬得像石頭。

  為防隔窗有耳,車內兩個人便都不做聲了。牛車仍是慢悠悠地走著,走了有一個半時辰才到覲玉台神社。

  岑吟在車中打坐,待到牛車停下,才慢慢睜開眼睛。她解下隨身的水囊喝了一口,覺得經脈順暢了許多,這才緩緩從車中下來。

  雙腳落地,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血跡。張望四周時,卻見那神社已經封筆,鳥居的柱子交叉著綁了許多麻繩,繩上貼了不少封條和符咒。許多烏黑的血被潑在地上,到處都是,有些還新鮮,有些卻已幹涸了。

  岑吟走上前去,蹲下身來用指尖沾著血漬,送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是黑狗血。”她道。

  這黑狗血不止一處,大約是封了神社,無法入內,才都潑在了外麵。她朝四周看時,發現兩旁的圍欄和告示牌上貼了許多黃紙,紙上寫著東瀛文字,有些長,有些短,有些甚至鮮紅一片,那鳥居的柱子上也有。

  因為有些字是漢字,岑吟便上前看了看,發現全是辱罵詛咒的話。應該是那些丟了女兒或妻子的人家憎恨燭龍太子,因此才將怒火發泄在了神社上。

  不是太子殺的!她又想起來,那影壁人小趙四言辭懇切的話,太子失蹤多年,我等根本不知其下落!

  一陣朔風過,鳥居上的紙張飄飄蕩蕩,顯得這地方十分淒涼。

  岑吟擦掉手上的血跡,站起身來,轉頭去看物部重陽。

  “物部先生——”

  “女道稱我重陽就是,不必叫先生。”那人鞠了一躬,“請問有何事?”

  “不是什麽大事,隻是想問問你……知道這些事來龍去脈嗎?”

  “我知道。”物部重陽點頭,“女道若是對此事有疑問,問我便是。”

  “好。”岑吟當即道,“重陽,你覺得那些事……真的是燭龍太子所為嗎?”

  “少主說是,便是。”物部重陽道,“少主說不是,便不是。”

  “你們郡守少主的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岑吟望著四周道,“我在祭祀之日見到他時,他說此事是人為。祭祀之日過後,他又說是太子所為。他是想掩蓋什麽?”

  “女道哪裏的話。少主做事一向有分寸,沒什麽可掩蓋的。此事的確也是人為,有人抓了那些女人,進獻給太子,或是本就奉太子之命行事。少主已經在查了。”

  “可查出是何人?”

  “尚未。”

  “既未定奪,何必過早將事情推給太子。”岑吟歎道,“為何不等水落石出再告知百姓?”

  “祭祀那日,少主隨你入城,已破了燭龍郡風水。送你出去後,他又折返城中,帶回了那些女人屍首,送還本家。”物部重陽道,“那些女子身亡,其家人自然要一個說法。少主無法隱瞞,隻能告知他們是太子所為,以讓他們有個發泄之地。更何況,太子本不無辜,也不算是冤枉他。”

  “可有告知那些人,太子或許有同謀?”

  “並無證據,亦未捉到人,便未多言。”

  “這麽說,此事在扶桑郡百姓看來,就是太子一人所為了?”岑吟低聲問。

  “我明白女道的意思。”物部重陽欠了欠身,“一個人有三分罪,便該罵三分,有七分,便該罵七分。若隻有三分罪而挨了七分罵,的確有無辜之處。但女道可想過,那些人喪女之痛極深,可能忍著怒氣苦等到此事水落石出?若不讓他們適時發泄,如何緩解他們痛苦?”

  “這……”岑吟無法反駁,遲疑半晌,仍是說不出話。

  “您覺得此事不簡單,或許不是太子所為,而是有人栽贓嫁禍。但那些女屍,的的確確是從他房中尋到的。”物部重陽道,“可惜太子已是厲鬼,不能夠現身與我等對峙。若真的是我等汙濁了他,日後有什麽報應,我等沒有怨言。但若不是,他便死有餘辜了。”

  “……是我失言了。”岑吟喃喃著,已是有些被他說動了,“也許是我想錯了……”

  “少主說,昨夜塔樓裏進了髒東西,到處亂竄。那東西似乎有蠱惑人心之能,或是幻覺,或在睡夢中暗示。敢問女道,昨夜可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近身?”

  岑吟還未來得及回答,枕寒星卻在旁邊說了一句,沒有。

  “我一直守在我家女冠門外,並無異常。”他道。

  “沒有便好。”物部重陽點頭,“若是有什麽非同尋常之處,還請一定告知少主。”

  岑吟有些心神不寧,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忽然她感覺到麵前吹過一陣冷風,陰氣重重,十分冰冷。她疑惑之下,便抬頭朝那風口處看了一眼。

  誰知這一看,卻赫然看到那鳥居之上吊了一排紅衣女子,個個穿著曲裾,歪斜著頭,正吐著紅舌用一雙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她看。

  太子無辜!當中一女鬼淒厲道。

  岑吟被嚇了一跳,後退一步,險些一腳踩空。枕寒星急忙扶住她,再朝鳥居看時,已空無一物。

  白日見鬼,很是不妙。她平複著心跳,急忙掐著小六壬給自己算了一卦,發覺自己身上竟染了陰氣。

  她心中雖不安,卻仍是冷靜下來,整了整衣冠。

  “我想進神社看看。”她對物部重陽道,“隻怕要待到晚上,你可是要先回去?”

  “少主命我護衛女道,自然是隨行。隻是少主來時曾說,要女道早些回去。”

  “他這話有些深意,莫不是這神社不能久留?”

  “非是神社,而是扶桑郡有宵禁。”物部重陽道,“若閉門鼓響,還未回返的話,便會滯留郊外。”

  “滯留郊外……會怎樣?”

  “會遇到鬼。”

  饒是大白天,聽了這話卻也瘮得慌。岑吟扯了扯衣襟,已是覺得發冷了。

  “原來扶桑郡,這麽不太平。”她輕聲說。

  “這地方本是神龍朝太子封地,死過很多人。”物部重陽壓低了嗓門,“扶桑郡有許多怪談,每到夏夜蟬鳴的時候,便會有許多人圍在一起,講百物語。”

  他一邊說著,一邊叫人搬開一處圍欄,請岑吟入神社。

  岑吟謝過他,起身走入欄內。一行人慢慢地隨著她沿著參道朝正門處走,物部重陽在左,枕寒星在右,皆跟在後麵寸步不離。

  “你們少主是個厲害人物。”岑吟對那東瀛武士道,“他曾對我說,自己不是陰陽師。但我看他若是走這條路,大約也是能得大成的。”

  “少主雖不是陰陽師,其陰陽術卻淩駕在其他人之上。我年少時便跟著他,親眼見他處置過許多妖邪厲鬼。”物部重陽道,“少主是萬裏挑一之人,可惜極克女子,所有與他有關的女人皆不長久。最久的,隻有公主殿下,最後卻也離世了。”

  “這聽上去,有些像所謂的孤星入命。”岑吟聽著,覺得頗為惋惜,“此事不能化解嗎?”

  “試了許多方法,皆是無用。無論分離父母,或是養在別處,更換姓名,都不奏效。隻怕,要孤身到老了。”

  “那他克不克男人?”

  “男人也克,隻是男人大多命硬,不至於非死即傷。”

  “這樣說來,他是克人啊。”岑吟歎道,“這什麽命格,也太像妖怪了。”

  “黃泉公子這個蔑稱,原就是說少主……像個妖怪。”

  像個誅殺生人的妖怪。

  像個不知痛亦不會死的妖怪。

  ばけもの(怪物)。

  *********

  “ばけもの……”

  私は,ばけものです。

  我是個怪物。

  源風燭坐在地榻上,手裏拿著一截桐木,正用銼刀銼著,又拿刻刀慢慢地雕刻。

  那木頭已有了形狀,是個女子模樣,雖隻是毛坯,卻十分曼妙婀娜。

  他戴著那副西洋鏡,刻得十分專心。不遠處的角落裏,一個穿著豔麗紫衣,發飾滿頭的花魁恭敬地坐著,麵上帶著微微笑意。

  [少主的刀工愈來愈精湛了。]

  她語氣溫和,源風燭卻不理睬她。似乎他眼中隻有那木頭女子,對其他人事一概不感興趣。

  他身後的牆壁旁置著一張書架,花魁朝它看去,見那架子頂上放著兩隻女子人形,身著十二單,一紅,一金。紅衣人形滿臉怒氣,金衣人形滿臉笑意,並排立著,麵容卻一模一樣。

  [少主很喜歡人形呢。]

  “你有些聒噪了。”源風燭冷淡道,“我不喜歡同你講東瀛話。若無事,就退下吧。”

  [少主是源氏貴子,為什麽會不喜歡講故國之語呢?]

  “我不喜歡東瀛。”她麵前那人道,“我是別人口中的黃泉貴子,有一半的南國血統。”

  [可少主是源姓。]

  “我也可以姓李。”

  “在下不喜歡李龍潮這個名字。”那花魁忽然用南國話道,“覺得不像源氏公子,也不像東瀛人。又冷又高高在上,離我們越來越遠。”

  “我是個怪物。”源風燭刻著人形眼睛道,“不該離任何人太近。”

  “少主不是怪物。”

  “我不是嗎?”

  源風燭說著,放下刻刀,將那人形舉起來,衝著眼窩吹了吹。

  我不是怪物嗎?

  他忽然將那人形丟出門外,嗙地一聲摔在柱子上,身首分家,摔成了幾個木塊。

  我就是個怪物。

  源風燭忽然持起刻刀,伸平手臂,在上麵狠狠地劃了一道傷口,頓時血流如注。那花魁大驚,急忙衝過去欲為他包紮,他卻示意她不要過來。

  “你看。”他輕聲說著,將手臂朝那人一伸。

  花魁隻見那傷口處滴落著鮮血,卻漸漸止住,繼而慢慢愈合。片刻之後,竟然痊愈了,隻在皮膚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印子。

  他手臂上,還有許多這樣幾乎看不出來的印子。

  花魁猜想,他一定是劃了自己很多刀,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自己知道的,自己不知道的,千瘡百孔。

  “這樣的傷口,您身上還有多少?”她問。

  “記不清了。”

  “不疼嗎?”

  “疼啊。”源風燭笑著,摘下了西洋鏡,“疼才覺得自己活著。我喜歡這些令我痛苦的東西。”

  “可古人雲身體發膚——”

  “你出去吧。”

  “少主……”

  “出去。”

  那花魁離開房間,門卻在她身後關閉了。她望著那扇拉門,站立了許久,才緩步離去。

  在那屋中,源風燭獨自坐在地上,眼神不能聚焦,靜了足有半個時辰。接著他挽起袖子,攢緊拳頭,另一隻手緩緩持起了刻刀。

  他忽然猛地朝自己手臂刺去。

  “兄長大人。”

  就在刻刀離肌膚還有一寸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個稚嫩的童聲。

  源風燭頓住了。他愣了片刻,抬頭朝房門看去。

  “知禾?”

  “兄長大人。”那孩子在門外道,“我想見見你……”

  源風燭沉默了。他深吸一口氣,放下袖子,藏起了刻刀。

  “進來吧。”

  門開之後,那孩子便脫了鞋,爬入了房間內。源風燭朝他伸出手,他立刻抓住哥哥的手腕,撲到他懷裏。

  “兄長大人,痛嗎?”他聽到那孩子在耳邊問。

  “不痛啊。”源風燭道,“為何這麽問?”

  那孩子保住他的脖子,過了一會,又坐起來,將手蓋在他手背上。

  [痛痛都飛走了。]他將手一甩,認真說道。

  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在源風燭看來既無趣又無用。他望著弟弟片刻,卻還是露出了笑容來。

  “好,都飛走了。”

  他說著,抱起源知禾,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哥哥會不會很討厭我?”源知禾問。

  “為什麽討厭你?”

  “因為我害死了母親。”

  “母親是自己選擇生下你的,早已設想了許多後事。”源風燭道,“我亦然。既是自願,何來厭惡。”

  “若沒有我,哥哥就有母親,不是孤身一人。”

  “我有你,也不是孤身一人。”源風燭看著他的臉說,“傻小子,別再說傻話。”

  “如果,隻是說如果。”源知禾在他懷裏仰頭看他,“哥哥殺掉我,母親就可以回來,你會殺我嗎?”

  “不會。”

  “為什麽?”

  “人死不能複生,沒人應有例外。即便複生,也非原來之人。”源風燭道,“更何況世間事,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源知禾點點頭,他咳嗽了兩聲,靠在了源風燭的肩頭。

  “我今日去第七層,看母親的畫像了。”

  源風燭的手忽然一頓。

  “我說過,不許你去第七層。”他輕聲道,“怎麽又去了?”

  “我想母親了。”源知禾小聲道,“我都沒見過她。畫像也好,別的也好,很想看看她是什麽樣子。”

  源風燭歎了口氣。他轉過身,從旁邊一處小匣子裏取出了一麵銅鏡。

  他將銅鏡舉到自己麵前,兩個人的臉映在上麵,那雙眼睛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若實在想她,就看看鏡子吧。”源風燭道,“你我身上,都有母親的影子。”

  低下頭時,發覺源知禾已經睡著了,抓著他的衣襟,始終不肯放手。

  源風燭看著他,放下銅鏡,摸了摸他的頭發。

  睡吧,睡吧。

  願你能在夢中,得見母親舊時模樣。

  *********

  日頭轉眼已過午後,天氣漸漸有些陰陰的,像是要下雨了。

  岑吟在神社中逛了半日,裏麵卻空無一人。所有神官巫女皆已被遣返回家,不許任何人在內,怕那些心懷怨恨的人報複他們。

  她在玉垣邊打轉,又緩步經過神使石雕,手水舍,神樂殿,跟著枕寒星一同淨手,投幣,拜過了那燭龍太子神位。轉了一圈之後,實在無處可去,便停在那石燈籠麵前,低頭去看刻在上麵的名字。

  石燈籠乃是供奉之物,刻著許多信眾名姓。她一個一個地看著,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眼珠左右動著,忽然停住,隱約看到了幾個有些藏在陰影處的名字。

  “山田,木下……”她喃喃道,“朝臣……等等,這個人寫了漢字,我看看……”

  岑吟說著,蹲下來仔細辨認。隻見那陰影處用方方正正的漢字寫著朝臣諏武四個字。

  她將這個名字念出來,卻隱約記起,好像朝臣這個姓氏與源風燭有些關係。

  “你們少主,是不是曾經養在朝臣家?”她問物部重陽道,“你可認識這個人?”

  她將那名字指給他看。重陽看過後,點了點頭。

  “認識。他原是朝臣家的公子,源今時殿下的家臣。”他回憶道,“後來犯了些錯,被殿下逐出了家門。殿下死後,他一心想回歸源氏,便循著少主來到了扶桑郡。但少主從不認他,一直安置在小扶桑,不許他越過竹取長街。”

  重陽說著,忽然記起了什麽,眉毛動了一下。

  “女道,你應當是見過他的。”他說,“那日在觀景樓上出現的男子,就是朝臣諏武。”

  “居然是他?”岑吟想起那個滿臉絡腮胡的浪人,心說這地方還真是小,“我記得當時有人在抓他,莫不是因為他闖入了大扶桑?”

  “正是。”

  “抓到他了嗎?”

  “慚愧。被他逃脫了。”

  岑吟想了想,站起身來,覺得此事大約有些隱情。

  “敢問,他是犯了什麽錯,被逐出了源氏?”

  “他……有虐貓之嫌。”物部重陽歎了口氣,“源今時殿下極愛貓,昔日曾養了許多狸奴。他卻拿著藤條嗬斥驅趕,險些打壞了一隻。殿下說這樣狠心之人,必不堪用,一怒之下便逐出去了。”

  “虐待小小生靈,真是豈有此理。”岑吟當即道,“趕得好。”

  她一向最不喜這種人,聽得很不爽快。正欲再說幾句時,卻發現枕寒星不知何時跑到了神社的鯉魚池邊,正低頭看著那些遊魚。

  如今天寒,水麵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岑吟要重陽稍待,自己則朝那綠衫少年走去,想看看他在做什麽。

  此處離那池子有些距離,需要經過一條石子路。岑吟在路上走著,看到一個老者正在打掃落葉,持著長柄的掃帚,刷刷作響。

  岑吟心說不是都打發回去了嗎,怎麽還留了人灑掃?雖然疑惑,但也沒多想,避開那老者欲往前行。

  就在她路過那老者時,那人卻忽然轉身,一把扯住岑吟的手腕,把她嚇得險些滑倒。

  她抬眼去看,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那人居然穿著一身內監服飾,臉色鐵青,眼睛已被利器挖去,七竅流血地長著嘴,朝她喊得聲嘶力竭。

  太子無辜!

  那聲音震耳欲聾。岑吟一把甩開他,揉著手腕定睛再看,路上卻空無一人。

  物部重陽站在遠處,正朝她這邊看,枕寒星也回過了頭,但那兩人臉上皆是疑惑神色,像是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麽。

  “女冠,你在做什麽?”枕寒星走上前問,“對著白地拽拽扯扯,那裏莫非有東西不成?”

  “你沒看到嗎?”岑吟急道,“有個掃地的太監,方才就在這!”

  枕寒星驚訝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女冠,你這是怎麽了?方才在神社下就怪怪的……”他低聲問,“不然……我們……還是回去找少郎君吧,不要久留了。”

  岑吟心神不寧,覺得事出有異,便點頭答應了。此時離天黑還早,影鬼小趙四尚未來此,不如先回塔樓,同那白麵郎君商議一番再做決定。

  她朝枕寒星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回物部重陽身邊,知會他說打算回去了。

  物部重陽立刻起手,請他們遠路回返,再乘牛車回大扶桑。

  回程的路輕快了許多,身後的陰氣卻始終未散。岑吟皺著眉,臨走之前,又轉頭看了一眼。

  身後空無一物,卻好像有許多看不見的東西在盯著她,陰森又冷酷。

  岑吟心裏忽然一沉。莫名的預感,非常不好。

  她總覺得,似乎有什麽事要發生了。

  *********

  源風燭不知何時也睡著了。

  他抱著源知禾,坐著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已是黃昏了。

  源風燭睡眼惺忪地晃了晃頭顱。低頭看時,發覺源知禾還睡著未醒,呼吸沉沉,手指已經鬆開了他的衣襟。

  不能再叫他睡了。否則晚上便睡不著了。

  “知禾,知禾。”源風燭想著,輕聲喚他,“醒醒,該吃飯了。今日讓他們做些你愛吃的東西吧。”

  往常若這樣說,源知禾就算困得東歪西倒,也會馬上說出一連串要吃的東西。可今日無論他怎麽晃動懷裏的孩子,都沒有反應。

  “知禾?知禾?”

  源風燭看他不醒,有些慌了,急忙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果不其然,燒得滾燙。

  不知多久了。

  “知禾!”他一把抱起懷裏的孩子,猛地扯開了門,“來人!來人啊!”

  他心急如焚,幾乎失了理智,慌不擇路,到處去尋郎中。

  叫他如此,那些下人們也都慌了手腳,物部重陽不在,可用之人少了一個,更是手忙腳亂。最後還是寥若太夫帶著郎中急急趕來,為小公子看診。

  可郎總診了脈,又紮了幾針,卻眉頭緊鎖,隨即跪下身來叩拜。

  “郡守,小公子有胎裏不足之症,本就氣虛體弱。如今天冷,若是守在暖和之地還好,是萬萬不能吹風的,如今隻怕——”

  “什麽吹風,他來看我,在我懷裏發起了燒!”源風燭衝他吼道,“是我克了他,是我克了他是不是?”

  “郡守息怒!”

  “我不許他亂走,我不去見他,還要我怎麽樣!還該怎麽樣!”源風燭忽然咆哮道,“天啊,先是我父親,再是我母親,現在輪到我弟弟,還要從我這裏奪走幾個!還要奪走我多少東西!”

  他說著便衝上前,朝源知禾伸出手。寥若太夫怕他焦慮時不知輕重,急忙上前抱住他向後推,幾個下人立刻趕過來,合力將他拉開了。

  “您快救救孩子!”寥若太夫對那郎中道,“求求您了!一定要治好他!”

  郎中磕了個頭,差人抱起源知禾去一處暖和些的屋內診治。源風燭一見,以為弟弟已經無救,立刻要阻攔他。寥若太夫死死抱住他的腰,情急之下跪在了地上。

  “少主!”她大聲道,“少主您冷靜下來!少主!”

  源風燭的眼睛已經變成了綠色,瑩瑩光芒閃爍,當真如怪物一般可怕。他一把扯下那花魁頭上的發飾,嘩啦啦落了一地。

  [滾到一邊去!]他厲聲道,[否則我殺了你!]

  [您今日雖殺我,但往後必會慶幸我攔住了您。您隻管動手,少主賜死理所應當。]

  [混賬!]源風燭一把卡住她脖子,猛地將她提起來摁在了門扇上,[你以為我不敢?]

  寥若太夫被他掐著脖子,吊在半空說不出話。幾個下人急忙阻攔,卻根本攔不住他,嚇得跪在地上磕頭,紛紛求他住手。

  “你們這些人,都隻是看著我父親麵子才尊敬我!私下裏裏同外麵一樣叫我黃泉貴子,以為我不知道!”源風燭暴怒至極,手上越來越狠,“覺得我多喜歡這個位置,多在乎東瀛源氏?你們休想!”

  [殿下……殿下……]

  “住口!”

  源風燭手指用力,哢嚓一聲扭動了那花魁脊椎。但旁邊忽然飛來一把利劍,寒光閃閃,直刺他麵門。

  他見勢不妙,當即鬆開手,衣袖一翻便擋下了那把劍,持在手裏指向來人。

  劍鋒所對之處,正是岑吟眉心。那女道士卻毫無懼意,隻是冷冷地看著他,縱然他盛怒也並不怕他。

  幸虧回來得及時。否則,那花魁隻怕要死在他手上了。

  “打女人,你也就這點能耐。”她諷刺道,“枉我還以為你長了張幹淨的臉,大約也該是個幹淨之人,想不到性情這樣殘暴。真是看錯你了。”

  源風燭那雙綠色的眼睛如鬼怪一樣盯著她看,顯然是被她激怒,雖極力抑製,但額頭上仍暴起了青筋。

  枕寒星上前一步,卻被岑吟攔了下來,隻得退在一旁,神色陰狠地看著那人不動。

  他身後的物部重陽已衝到那花魁身邊,見她還活著,才稍稍放下心來,繼而跪在地上朝源風燭磕頭。

  “少主,我回來了。”他恭敬道,“請您冷靜些。諸事必順遂。”

  “沒你說話的份!”源風燭怒道,“那女道士方才說什麽?再說一次?”

  “說你打女人,也就這點能耐!”岑吟厲聲道,“怎樣?不然你再同我打一場?隻怕你不敢!”

  源風燭徹底被她激怒,持劍便朝她而去。岑吟豈容他用自己的武器傷人,當即閃身避退他劍鋒,隨即架開他手臂,抬手一記耳光打在他臉上。

  那記耳光用了靈力,打得極響,源風燭倒退兩步,頭被打得側了過去,竟有些踉蹌。

  那地方一片混亂,眾人從未見過有人敢打郡守,全嚇得跪在了地上。物部重陽拔出半截刀來,遲疑片刻,卻還是抓緊刀鞘,沒有動手。

  無人注意到,蕭無常此時正趴在第五次的圍欄上,望著斜下方這局麵看。他手裏抓著一隻劍玉,冷冷地盯著源風燭,白骨鞭就斜跨在他肩頭,骨齒鋒利得發亮。

  他挨過岑吟的巴掌,知道輕重厲害,見源風燭也挨了一記,有些始料未及,卻幸災樂禍起來。

  “噢喲。”他把玩著劍玉道,“你膽子真大,敢惹我們家這尊女真人。”

  但其實,岑吟打過之後,心知這下必然是重了,隱隱有些後悔。源風燭抓住圍欄勉強立住,喘了口氣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活了二十八年,這還是第一次被人扇耳光。

  眾人以為他會暴怒,但他卻沉默良久,突然揚起手來,將劍丟在了岑吟麵前。

  他眼中綠火漸漸散去,恢複了那墨色瞳孔,仍舊是波瀾不驚的模樣。源風燭摸著自己的臉,隨即放下手來,冷淡地看著岑吟。

  岑吟以為他會說些什麽,誰知他卻徑直從自己身邊走開,擦肩而過,目不斜視。

  顯然是生了氣。

  他這樣傲慢,岑吟也有了些怒氣。她沒有理會那人,任由他從身邊經過。見他走了,便拾起劍起身離開。兩人背道而馳,誰也沒有回頭。

  蕭無常玩著劍玉,等著她帶著枕寒星從樓下上來,笑意盈盈,朝她作揖。

  “女冠回來了。”

  “收拾東西,即刻就走。”岑吟道,“我好心攔他,反倒跟我充少主架子,打他一巴掌還冤枉了他不成?我們走,這種人我伺候不起。反正他利用了我,我打了他,也算扯平了。”

  “是。”蕭無常恭敬道,“小的這就收拾東西,馬上就走。”

  岑吟走進屋中,將劍扔在榻上,坐在那裏喘氣。蕭無常在她旁邊坐下,衝她笑著比劃著手裏的劍玉。

  “天快黑了。”他笑道,“你可見到了那些影鬼?”

  岑吟一愣,立刻轉頭看著他,搖了搖頭。

  “險些把這事忘了。”她低聲道,“不過,也不想去了。他們扶桑郡自己的事,自己去解決吧。”

  “也好。”蕭無常點頭,“我很是不喜歡那姓源的小子,看著冷靜溫潤,實際上就是個暴君。誰在他手底下做事,不死也得傷半條命。”

  “何止,他還把事情全推在燭龍太子頭上,也不怕太子來找他索命。”

  “太子?索命?”蕭無常聞言,坐到她身邊,一臉認真地看著她,“如此說來,你是信了太子無辜了?”

  “我……”

  岑吟不知如何解釋,她冷靜片刻後,還是將神社裏看到的東西都告訴了蕭無常。

  那些人反反複複說太子無辜,自己隱約間便受了影響。

  “你信嗎?”蕭無常問,“你是信源風燭,還是信這些影壁人?”

  “若論證據,源風燭這裏證據確鑿,你我親眼所見。影鬼隻說今夜再談,卻並未拿出任何證據。誰更勝一籌,顯而易見。”

  “我看這樣,今晚也別失約,我替你去。”蕭無常道,“你且等我回來,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馬上離開此處,再不參合。”

  “我並沒答應他們一定要去。”

  “你放心吧。”蕭無常對她笑道,“其實我覺得,那些影鬼,今晚不會來。”

  “怎麽,他們言而無信?”

  “不是言而無信,而是大約……不會再出現了。”

  岑吟十分驚訝,不知他這話是何意。蕭無常卻拍了拍手,將劍玉放在了旁邊。

  “我等下便動身,悄悄去,悄悄回。你將門四處鎖好,把枕寒星留在身邊。”他道,“亥時過後,你便起陣法,把那厲鬼公輸縝召請過來。”

  “公輸將軍?”岑吟更驚訝了,“請他做什麽?”

  “請他代替你,去燭龍郡看看。那地方封印已被源小子破開,進去不是難事。”蕭無常道,“或許裏麵還有什麽東西,你我並未留意。”

  “我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事已至此,你不想知道個結局嗎?無論好壞。”蕭無常衝她一笑,“否則,真的不明不白地走了,大約還有些不甘心。”

  岑吟想了想,決定按他說的做,便點了點頭。

  “本還欲在回來的時候……同他談談張貼青青畫像之事。”她歎著氣道,“這下倒是弄得難看了。”

  “失了這個助力,有些後悔了嗎?”蕭無常問。

  “當然不。”岑吟道,“有他無他,我都要尋我妹妹。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走正道,沒有他也會有別人助我。有什麽好後悔的。”

  蕭無常聽罷,竟拍起手來,顯然十分滿意她這個回答。

  “放心,今夜之事,一定替你辦妥。”他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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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之時,扶桑郡外的官道上,遠遠走來一道白色的影子。那人是僧侶模樣,剃度拖缽,身背書箱,持著一杆古銅色禪杖緩步而來。

  官道上風沙驟起,那白衣僧人半眯起眼睛,越走越近,在郡外不遠處停了下來。

  隻見他身量修長,樣貌俊逸出塵。手中握著的禪杖卻有些怪異,上麵綴著圓環,杆頂雕著梵文,杖鏟內箍著一個轉經筒,正繞著杖身緩慢轉動。

  這和尚眉目清冷,鼻梁極高,耳垂甚厚,頗有些慈悲之相。昏黃日光下,他眯眼望著那被風沙包裹的城郡,繼而微微睜大了雙眼。

  他竟生了一雙藍色的眼睛。

  忽然他禪杖之上的轉經筒頓了一頓,繼而快速旋轉起來。他仰頭望了望那隻經筒,又望向扶桑郡,鈷藍的瞳孔如鋯石一般剔透。

  “好重的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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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速之客,敬之終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