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塔-連珠棋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2090
  蒙蒙細雨下,酒香滿園。源風燭換了一身白色直垂,頭戴烏帽,早早便在棋室裏研究棋譜,磨煉棋藝。在他桌案下方,側麵位置處跪著一個白麵藝伎,正麵容冷漠地做茶。

  那藝伎穿了一身暗色緋衣,衣上繡著許多銀色仙鶴。她塗著一點朱唇,麵無笑容,隻有茶盞與茶筅篤篤作響,攪著裏麵的清茶打出浮沫。

  源風燭在棋盤上落著子,對著棋譜認真鑽研。那藝伎做好了一碗,雙手奉在他桌上,又開始做第二碗。

  “再做一碗吧。”源風燭對她道。

  藝伎點頭。

  物部重陽站在門邊,聽到裏麵說話聲便轉過了頭。

  “少主,青茶性寒,不能多喝。兩碗已是夠了。”

  “不是我自己喝,”源風燭看著棋譜道,“今日有人會來。”

  “這才是早上,蕭公子下午才到。”

  “不是他。”

  物部重陽有些不解,就低頭看了看那藝伎。她卻冷著一張臉,一言不發。

  但她在做第三碗時,少放了些水,多放了茶粉。

  物部重陽是懂非懂地挑起了眉。

  源風燭卻笑了幾聲。

  “你連她都不如。”他對物部重陽道,“你好歹還是貴家子出身,今日誰會來都不知道。”

  “是在下愚鈍。”

  源風燭落下最後一顆子,見棋局成了,便將剩下的棋子丟入了棋盒中。

  “來了。”他忽然道。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麵傳來一聲大叫,瘋瘋癲癲,張揚跋扈。

  “源風燭!源風燭!源風燭!”那人大吼道,“源金翼!”

  他風風火火地趕過來,一路上還加著大笑,吵的人不得安生。

  「源殘年!」他大聲說著,一把拉開門扇嚷嚷起來,「不親自來接我!有失禮數!」

  源風燭隻見一個半禿鋥亮的月代頭探了進來,接著那身穿羽織的男人便擠如屋中,一進門就埋怨他對自己太不熱情。

  源風燭一見他,就想起他常把「月代頭是武士的榮耀!」這句話掛在嘴邊說。

  什麽熱情不熱情,榮耀不榮耀的。如果這家夥不是個半禿子,關係肯定會比現在還好些。

  「源風燭!源殘年!你怎麽不理我!」那人又開始大聲叫嚷,「熱情!熱情!」

  “你能不要連名帶姓地喊我嗎?”他麵前那人問,“選一個叫到底。”

  “殘年,就這個了。”那人說著就朝他走來,也不等源風燭請他,很是不講禮數。

  此人乃東瀛平氏貴子,平宗譜。母親是天皇女禦所生的內親王,父親是幕府中人。源風燭來到此地後,幕府便把他也派到了扶桑郡,名為陪讀,實為監視。

  因兩人年紀相仿的,他又是個聒噪性子,監視不怎麽中用,關係倒處得不錯,也算是個朋友。

  平宗譜原本滿臉笑容,手上還拿了一個畫卷,高高興興而來。路過那藝伎身邊時,突然嚎了一聲,把物部重陽嚇了一跳。

  “她怎麽還在這!”他怪叫道,“那麽多香香軟軟的女人你不要,非要放塊冰疙瘩在這幹什麽!”

  “我身邊是不放女人的,你也不是第一次知道。”源風燭懶洋洋地看著他,“她命格占了五弊三缺,方能在我這有一席之地。不放她,難道放你?”

  “別別別,我不行,還是她吧。”平宗譜說著,大咧咧地坐在了客座上。

  那藝伎做好了茶奉他,他接過來喝了一口,顯然十分滿意。

  “好喝,我就好這一口。”他稱讚道,“這茶就是要濃點兒才夠味兒。”

  源風燭沒有搭理他。平宗譜喝了幾口,忽然轉過頭,像狗一樣嗅來嗅去。

  “哪來的酒香!”他不滿道,“誰一大清早做酒,也不拿來嚐嚐,一定是你私藏了。”

  “聽下人說,是我家來的客人在篩酒。量不多,你怕是沒福了。”源風燭道,“怎麽,今天急著過來,是有什麽事?”

  「你不歡迎我?」

  “歡迎。”

  「熱情!想想火焰!」

  「歡迎!」源風燭用力拍手,「許久不見!非常感謝!恭喜!」

  「野郎!」平宗譜十分不滿,「我還不是為著你要過生日了!特意來送禮物!」

  「什麽?我生日要到了?」

  「混賬小子!自己都不知道?還一副被蒙在鼓裏的樣子!」

  「我真的不知道。從前都是母親為我做生日,自她仙去,就再沒這些規矩了。」

  平宗譜知道這是他一塊心病,也不多說。作為一個狠人,他猛地持起手裏的畫卷送到源風燭麵前,把他嚇了一跳。

  「生辰禮!」他吼道,「請笑納!」

  「就這?」

  「當然不是!外麵還有一堆!這個是我最喜歡的!好容易弄到手,馬上就拿來給你了!」

  “你可別嚇唬我,你喜歡的東西,鬼知道都是什麽。”源風燭頗有些後怕地接過來,緩緩展開,“上次送了我一個惡鬼附身的娃娃,上上次是死人手骨刀,誰知道這次又……”

  卷軸落地,鋪了滿桌,唬得他目瞪口呆,舌頭都差點吐了出來。

  那上麵赫然是一卷長長的——春夜宮戲圖——

  隻見巨大的庭院,無數房間,仆人滿地,華麗精致,男男女女形色各異,隻有想不到,沒有畫不出。

  源風燭覺得眼花繚亂,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誰要這東西!”他怒不可遏,一把丟回那人身上,“拿回去!來人!送客!”

  “等等,別急啊!”平宗譜急忙道,“哎呀,你這小子,都二十八歲的人了,純情個什麽勁!你看看你那自詡清高的樣子,就是不懂極樂,何苦憋著自己呢!”

  “滾滾滾滾滾!”源風燭話都說不清了,“快滾!”

  “你再好好看看!”平宗譜拿著畫過來往他臉上懟,“什麽都有!你看這還有一群的!”

  他硬逼著源風燭看,扯著他的衣領,幾乎要把他塞進畫裏了。

  “你就是因為老是一副陰謀算計的鬼樣子才被幕府盯上的!”平宗譜在他耳朵邊吼,“你要是個傻子!誰會對你動手!你就應該沉湎於酒色混日子算了!”

  “你小聲點!”

  “你父親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孩子都有了!你在這孤獨終老是打算最後去跳河嗎!”

  他嗓門實在太大,聽得源風燭忍無可忍,一把扯住他衣領和腰帶,直接提起來丟到了地上。

  那藝伎正在榻上跪著,見人被扔了過來,瞬間起身翻袖避過,姿態十分優美。平宗譜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也是沒想到源風燭真的敢把他扔出來。

  “你再好好看看,這裏頭有玄機!”他指著那畫卷道,“不然你覺得我平白無故給你這東西做什麽?”

  源風燭實在是一百個不願意,但他都這麽說了,也隻能拿起來看。

  他皺著眉四下仔細查找著,可惜入眼的不是男就是女,要不就男女。

  他滿臉寫著非禮勿視,但忽然卻瞪大了眼睛,忽然指著上麵一處給平宗譜看。

  “你看這個男人,好像是你啊。”他對平宗譜道,“原來你是這麽係兜襠布的?”

  “混賬!怎麽可能是我!”平宗譜大怒,“源風燭!我生氣了!我真的生氣了!”

  他氣勢洶洶地來,又氣勢洶洶地走了,風風火火,把源風燭丟在了後麵。

  物部重陽有些不知所措,隻能望著少主看,等他後續何吩咐。

  源風燭卻在屋子裏大笑,一邊笑一邊將卷軸卷好,坐回了位置上。

  “無事,回頭拿上我的手書去給他送份禮,再送些名貴點心,賠禮道歉也就完了。”他笑道,“把這裏收拾一下,時候到了就去請蕭公子吧。”

  物部重陽與那藝伎皆垂頭答應。片刻後藝伎上前,收起了平宗譜的茶盞。

  須得換個新的。

  *********

  蕭無常來的時候,外麵的雨已經停了,天氣卻仍是陰陰的。他經過那纖塵不染的長廊,與幾個藝伎擦肩而過,一路朝第四層的棋室而去。

  他手裏拎著一個白瓷酒壇,罩了紅布,係了紅繩。物部重陽早早便在門外等他,見他來了,立刻拉開門請他入內。

  源風燭正坐在桌案後,拿著一本東瀛的書卷在看。蕭無常低頭看了一眼,發現他看的竟是一本源氏物語。

  “喲,這不是你們本家人的豔情趣事嗎?”他脫口而出道,“聽說那位源公子,十七八歲上就與許多女人糾纏不清,到處留情,可是有名得很。”

  “誰叫人家生得好看呢。”源風燭放下書卷道,“可惜了我沒有那驚為天人的姿容,不然大概,我也靠著臉去四處找情人了。”

  “這書能借我看看嗎?”蕭無常問,“我最近書都看完了,正沒意思。”

  “成啊,送你都成。”源風燭笑道,“說來,岑道長如何了?”

  “已經醒了,貪嘴多吃了幾碗酒,又醉了去睡覺了。”蕭無常道,“這不,有福同享,我也給你拿來了一壇。”

  “那就卻之不恭了。”源風燭笑道,“不過聽這話的意思,是拿我當自己人了?”

  “常言道,不打不相識。”蕭無常皮笑肉不笑,對他拱手作揖,“你在郡裏護她周全,我心裏有數。你想做好人不留姓名,我還是要感激一下的。”

  “哪裏,先生讚繆了。”源風燭站起身,請他入內,“蕭先生先內室請吧,我叫人準備棋盤和桌子。”

  蕭無常點頭,拎著酒進了裏麵的屋子中。那裏已經備好了兩張獨榻,他坐在離門遠些的位置,把酒壇抱在了懷裏。

  等的時候他百無聊賴,就到處張望。這裏很簡單,沒有什麽花裏胡哨的布置,所說有什麽異處,那大約是……

  “太幹淨了。”他感歎道,“這個男人真是令人發指。”

  源風燭本來就生得幹淨,處事也幹淨,住所更幹淨。隻是這麽一弄,倒顯得其他人跟市井無賴一樣,都不如他高雅。

  “源郡守,你該不會是有潔癖吧?”他看到源風燭走了進來,便問道。

  “沒辦法,常言道物似主人型。”源風燭對他笑道,“誰讓我這個人麵相就幹淨不是。”

  “兄弟,演得太過了,有點假。”蕭無常哂笑他,“趕緊的,好容易帶了好酒給你,不喝你後悔一百年。”

  屋子裏早已來了幾個下人,放桌的放桌,取棋的取棋,不知不覺間拿了許多東西進來。他們抬來了三張榧木棋墩,並在一起拚成了一方長桌,擺在了兩張獨榻中間。

  蕭無常打算將酒壇放在上麵,卻被源風燭阻止了。他命人取來一張小桌和幾隻酒碗,要蕭無常把壇子放在上麵。

  “你這是?”

  蕭無常看著他來到自己麵前,跪坐在獨榻上,甩了甩袖子而後將手放在腿上。

  “下五子棋。”他道。

  “下五子棋你用這麽長的桌子?”蕭無常諷刺道,“你的棋子莫非是條形的?”

  “蕭先生,應當是會下棋的。”源風燭平靜道,“我今日冒昧,想與你下三盤,定三局兩勝。”

  “這有什麽冒昧的,理當——”

  “同時下三盤。”

  蕭無常眼珠一動,轉了轉盯住了源風燭。

  “你認真的?”

  “當然。”

  說話間,三張楸木棋盤已經被端了上來,一個個放在棋墩上,又在中間放了四盒黑白子。

  “你想怎麽下?”蕭無常問。

  “五子棋,又名連珠棋,取意自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源風燭道,“既然你我對弈,為求公平,當有禁手。黑棋先走,左邊一盤禁三三,右邊一盤禁四四,當中一盤禁長聯。如何?”

  他講話雖然客氣,但壓迫感十足,並非刻意,而是常年做上位者的習慣。蕭無常沒有立刻答應,他拈起一枚白子,在指縫間靈巧地來回滾動。

  其實同時下三盤不是什麽難事,即便是黃口小兒閑來玩時也下得。這件事本身,並不在棋,而在於自己如何應對。

  要是答應得痛快了,顯得自己好說話,他怎麽說怎麽是。要是不答應,又顯得自己不敢,好像並無同下三盤之能。

  這不成,不能讓這小子占了便宜。

  “才三盤,有些少了。”蕭無常忽然道,“再加兩盤吧。”

  “好,蕭先生是個爽快人。”源風燭拍了兩下手,“後麵這兩盤,無禁手。想怎麽下,就怎麽下。”

  棋盤很快便呈了上來。蕭無常也不急著下,而是用長酒舀敲了敲那酒壇,發出了叮的一聲。

  “郡守先喝一杯吧?”他道,“別埋沒了好酒。下起棋來專心,喝不爽快。”

  “這酒……”源風燭盯著那壇子看,過了好半晌,忽然挑起眉,“好像不太對勁。”

  蕭無常聞言,心知他大約是個識貨的,便揭開蓋子,露出裏麵那清亮的酒水來。

  “這是祭酒。”他說著,忽然小聲告訴他,“從你們源家供奉的神社裏取回來的。”

  “這是……濁酒魂?”源風燭有些驚訝,“你從封氏父子手裏得來的?”

  “看來你認識他們啊。”蕭無常眯起了眼睛,“郡守,喝過祭酒嗎?”

  “從未。”源風燭搖頭,“這不是給活人喝的。”

  “這是供神的酒,活人可以喝。”蕭無常笑道,“當然,若是郡守心有顧慮,不敢喝,那我就不勉強了。”

  “你也不必激將我,這有什麽不敢的。”源風燭說著,用長酒舀在壇子裏舀了一下,緩緩倒入碗中,隨後端起來喝了一口。

  蕭無常也舀了一碗,說了聲請,便自顧自喝起來。

  源風燭酒水入喉,隻覺得辛辣無比,酒氣直衝五髒,當即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

  “好辣!”

  他咳得厲害,手指抓緊了桌子。蕭無常卻覺得酒水清香甘甜,仿佛跟他喝的不是同一壇酒。

  “這酒很辣?”他驚訝道,“郡守竟然覺得,這酒很辣?”

  源風燭顧不上說話,咳嗽了半晌,才平複下來,緩緩拿開了手。蕭無常抬頭一看,隻見他鼻子下流了兩道鼻血,滴滴答答,染紅了他那身白衣。

  “不得了了,”蕭無常驚了,“郡守!你快去處理一下!”

  源風燭也是毫無預兆,當即掩麵起身去更衣。蕭無常卻在後麵無聲發笑,心說他居然這麽不勝酒力。

  棋還沒下,先見了血,可真是紅紅火火。

  他一邊笑著,一邊又喝了一碗。大約一刻鍾後,源風燭回到了房中,換了一身金色狩衣,頂著那烏帽重新坐了下來。

  “慚愧,有勞久等。”他頷首道,“這酒好烈,見笑了。”

  “那你可還要再喝嗎?”

  “喝。”源風燭說著,伸手去拿酒舀,“這可是祭酒,不喝可惜了。”

  這次他再喝,就正常了許多,細細品了品之後,覺得甘甜清冽,入口涼涼的,十分解渴。

  “蕭先生,敢問是想下黑子還是白子?”他問。

  “你是主人,客隨主便,當然是你決定。”

  “既是五盤棋,那就外麵兩盤你先,裏麵兩盤我先,當中這一盤先手也歸你。”源風燭道,“邊下邊喝,如何?”

  “甚好。”蕭無常點頭,“多謝郡守相讓。”

  “客氣了。那就請吧。”

  蕭無常看著他取出棋子來,便也將棋盒拿起,放在了腿上。兩人各自在棋盤上落子,都下在了正中央天元位上。

  這幾盤棋不難,難的是各有先後手,禁製不同,對局卻是同一個人。稍不留意,就容易陷入相同的迷局之中,未必會輸給他,倒可能輸給自己。

  也罷,且先下著,隨機應變就是。

  *********

  岑吟正在榻上睡著,這一番休息,精神好了許多。她原想著喝醉了酒,悶頭睡上一夜,也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待天明後跟源風燭商議下畫像之事,再同他告個別,也就了結了這些事。

  枕寒星守在她門外,百無聊賴,無所事事。臨近深冬,天黑得越來越早,他將燭火點燃後,就撕了些紙來折,也算自娛自樂。

  他不會太複雜的花樣,就折了許多蝴蝶蛐蛐等草蟲,抓在手裏比劃著玩,看上去像個三歲孩童一般,玩得倒也高興。

  但高興也隻是一會,很快他又覺得無趣,隻能蔫蔫地躺在地榻上,像個枯萎了的人參。

  他想找個人聊聊天,又不知道該找誰。這地方裏裏外外都是源風燭的人,同誰說話都不安全。

  枕寒星拿過一本書蓋在臉上。好半天之後,忽然坐了起來,竟然想起了還有一個家夥可以說說話。

  “蛋哥!蛋哥!”他朝著岑吟的屋子喊道,“蛋哥你還在嗎?出來說說話?”

  那把劍毫無動靜。

  枕寒星想了想,覺得大約是自己沒有賄賂他的緣故。他回憶起岑吟給公輸縝燒紙之事,便起身也去端來個火盆,從竹書箱中取出一疊紙錢,一張一張地給那鬼燒。

  “將軍啊,你死得好慘呐。”他小聲道,“給你燒點紙,在那邊多買點吃的。”

  他大晚上的,在這喊魂一樣絮叨,那鬼沒來,倒是把岑吟給絮叨醒了。

  她覺得外麵嗚嗚咽咽,以為有鬼夜哭,就提著劍走出了門。

  枕寒星一聽是她醒了,心說不妙,若是讓女冠看到我在這燒紙,怕不是以為我在咒她。因此岑吟一出門,那屋子就已經空了。周圍彌漫著一股紙糊味,她還以為是哪裏燒著了。

  但她左右看看,也沒見有什麽異樣,想了想,還是回了房間裏,準備再睡一會。

  誰知她剛回屋,就覺得有些不對接。那把劍不知何時居然立在了桌上,明明先前被她放在床邊,並沒有移動過。

  岑吟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或是記錯了,想了想還是將它拿回來,掛在了門上。

  剛躺下來,忽然聽到一聲怪響,她立刻起身去看,那把劍竟又立在了桌上。

  這下她覺得不對勁了。這屋子裏莫非有鬼?

  “楚將軍?是你嗎?”她問,“若是的話……你動一下。”

  那把劍紋絲不動,毫無任何反應。

  根據那誌異所言,若鬼附身於劍上,則為半封印之態,棲息沉睡於劍中,鬼氣可助其削鐵如泥。若無符籙召喚,或是主人性命攸關,便不會現身。

  既無反應,當是一直在休憩。既如此,此劍自行移動,要麽是見了鬼,要麽是劍本身成了精。

  岑吟拿起拂塵,朝那把劍走去。她持著拂塵在劍上抽了兩下,見沒什麽反應,便伸出手將它拿了了來。

  誰知她剛握住劍,耳邊就傳來了一個聲音,把她嚇得險些把它扔了。

  “姑娘!”有人突然道,“姑娘!救救太子性命!”

  “誰?”岑吟猛地拔出青鋒劍,四麵環顧,“誰在說話?”

  “姑娘,我在壁中。現出身來,你且莫怕。”

  岑吟轉頭,見那燭火映在牆壁上,忽然慢慢凝聚,幻出一個影子來。

  那影子是個男人,穿著一身甲胄,背後插著雉雞翎,似乎是哨兵,又像是通傳。他側麵對著牆壁,半跪下來,卻是在對岑吟說話。

  “你是誰?”她問,“你是人是鬼?”

  “姑娘,我是影壁人,燭龍朝太子通傳,趙成兒,諢名小趙四。”那人影道,“我已失肉身,因太子之怨,化作影壁人,隻在燭龍郡時方有實體,在此地,僅虛影罷了。”

  影壁人?岑吟大驚,書上說從來這東西隻會害人,並沒聽說尚有神智,更遑論與生人交談。

  “不可能。”她厲聲道,“影壁人是妖物,怎會有神智!”

  “影壁人生前為人,自然有神智。”那小趙四道,“隻因其怨念深重,憎恨生人,因而從無暴露。我郡中許多人不許我同生人攀談,我是隨幾人一起逃出來見你的。”

  “幾人?那其他人呢?”

  “你那位書童……”小趙四頓了一下,似是便兩側看去,“實在厲害,其他幾位兄弟……去把他拖住了。”

  “你們到底——”

  “姑娘,時間太緊,來不及細說,隻想求姑娘救救我燭龍郡!救救太子!”

  牆壁上那人影說著,連連叩拜。岑吟後退一步,持著劍小心地看著他,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這地方,是源氏私宅,一定設了許多陣法結界,你如何進得來?”她問,“張口閉口的燭龍郡和太子,到底有什麽來意?”

  “姑娘!”小趙四跪在上麵,焦急出口,“那些女子不是太子殺的!我等願以祖塋起誓,若是太子爺所為,就叫我等永世不得超生!”

  “你胡說!我親眼所見那些女子就在燭龍太子房中!”

  “姑娘,太子失蹤多年,我等根本不知其下落!燭龍郡群龍無首,若非源今時生魂在郡中壓製,早已禍亂天下了!而如今源氏魂識消耗過重,已是後繼無力,燭龍郡眼看著就要破開了!”

  “破開會怎樣?”

  “姑娘,你先時來我郡中,當知影壁人非是善類。”小趙四道,“若我等出郡,先滅源氏,後滅扶桑,接著燎原千萬裏,中土四國隻怕……”

  “有這麽厲害?”岑吟驚道,“難道不過隻是妖物作祟?”

  “自古影壁人皆由舊主壓製,效力鞍馬,奉命行事。舊主怨氣散則超生,否則便千年不寧。但若舊主失蹤,便會脫開束縛,四處尋其蹤影。見一人,吃一個,見兩人,吃一雙,被殺之人也會入影壁,便如瘟疫一般,防之無效。”

  “果真如此?”岑吟聽得發怵,“可中土四國,能人倍出,難道無人可解?”

  “縱有人能解,想必也是死傷無數,毀枝損根。”小趙四道,“可恨源氏,虜我太子,久不送還,他之塔樓封印甚多,無法入內,我等百尋太子不得,痛苦難當,已快失了神智了。”

  “你方才說,源今時在燭龍郡,為何不問問他太子下落?”

  “他魂識隻是舊時影子,無法交談。”

  “源今時是舊時影子?”岑吟一愣,“那就是說,先前我們在燭龍郡看到的太子,也隻是個影子?”

  “正是。”小趙四道,“姑娘可知,我等若是脫了燭龍郡,造業更深,隻怕要灰飛煙滅,還請救救我等!若尋到太子下落,請送還我們!”

  我?岑吟有些不解,燭龍太子與自己毫無關係,為何會找上自己?

  難不成是看自己麵善,如神台仙翁一般有求必應不成?

  “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岑吟問,“又怎麽進入這塔樓,甚至找到我身上?”

  小趙四將手一指,朝向了岑吟手中的青鋒劍。

  “因為這把劍。”

  “這把劍是我師傅的。”岑吟當即道。

  “那先前呢?”

  “先前……先前……”

  岑吟語塞了。小趙四再次抱拳,卻像是在對那把劍行禮。

  “姑娘,你這把劍,是我家太子的。”

  “你說什麽!”岑吟這次當真急了,“你再說一次?”

  “這把劍是我家太子的!”小趙四忽然厲聲道,“我是太子通傳,追隨太子多年,此劍是陛下請能匠以精鐵所鑄,太子親自賜其名,言不由衷!”

  劍身刻字曰: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這下岑吟有些慌了,瞠目結舌,立著未動。

  “那日,你一入燭龍郡我等便有感覺,而後一路循著劍氣,追到此處。”小趙四又道,“奈何此地禁錮重重,你身邊多人看護,始終不能近。今日陰司嫁女,三更驟雨,靈力減弱,才終於鑽了空子闖進來了。”

  岑吟還欲再問,那小趙四卻朝旁邊探頭,模樣的確像常年送信探查的通傳。

  “我不能久留,須得走了。”那影壁人道,“姑娘,若你信我,明日天擦黑時,去覲玉台神社的鳥居下等我。我等有求於你,不會害你。”

  言畢,也不等岑吟發話,便瞬間消失在牆壁上,沒了蹤影。

  他剛剛離開,枕寒星便推了門進來,一臉陰沉地到處查看。

  “不幹淨的東西……”他低聲道,“去哪裏了?”

  岑吟歎了口氣。

  “看你來,便走了。”她歎息道,“那個源風燭,管殺不管埋,我們好像又惹上麻煩了。”

  枕寒星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但卻嗅到了周圍彌漫著一絲陰氣。

  *********

  棋室之內,兩個人仍在博弈,那五盤棋上星羅密布,放滿了黑白子。蕭無常來得晚,兩人一邊喝酒一邊下,也有些慢,不知不覺,天已漸漸黑了。

  源風燭見室內幽暗,便吩咐人再點兩盞燭燈,自己則忽然取出一副西洋鏡來,戴在了眼睛上。

  那西洋鏡是圓的,純金包邊,還雕著花紋,垂著兩條鏈子。他一戴上這東西,竟顯得有些書生氣。

  “你這是?”蕭無常問。

  “先生見諒,我這雙眼睛視力較弱,有時到了晚上,看不清東西。”源風燭道,“皇外祖父體恤,特意將宮裏這副西洋鏡賜給我,以補視力之差。”

  “你若不戴這東西?”

  “視力模糊時,五米外雌雄同體,十米外人畜不分。”

  “看人是什麽樣的?”蕭無常更好奇了。

  “隻有色塊。”源風燭道,“就好像在一張宣紙上,大塊的顏色在動。”

  蕭無常忽然大笑,繼而又覺得不禮貌,強行忍住了。

  “源郡守,看著你這樣子,我想到一句成語。”他說著,在自己的先手盤上落了一枚黑子。

  “什麽詞?”源風燭捏著白子問。

  “斯文敗類。”

  “哦,”源風燭笑著,將那白子落下,堵住他一處活三棋,“其實我見到你時,腦中也有一個詞語。”

  “什麽詞語?”

  “衣冠禽獸。”

  兩個人同時大笑,各自執起一杯酒,敬了敬對方。

  “我聽人說,昨夜你遭了賊。”蕭無常拿起一顆白子,下在了另一盤上,“好像,還要殺你?”

  “小小蟊賊,不足成事。”源風燭喝著酒道,“有勞先生關心。”

  “聽說東瀛現在,是幕府做主。架空了天皇,弄得皇室地位尷尬,名存實亡,見了幕府將軍也要禮讓三分。”蕭無常道,“郡守身為皇室宗親,對此事如何自處?”

  “我是東瀛質子,看著尊貴,實則沒什麽用處。”源風燭歎了口氣,“我祖父退位出家,成了法皇,將皇位傳給了我叔叔。將軍不把他放在眼裏,不去覲見,亦不過問。我呢,就是個棋子,用得上,就落,用不上,就吃。”

  他說著,將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上,擋了蕭無常一條陰線。

  “郡守以為,幕府可是應當奉還大政?”蕭無常問。

  “凡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源風燭推了推鼻梁上的西洋鏡,“天皇為君,幕府為臣。就算大權在握,終究也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你若是幕府中人,是否也會這樣說?”蕭無常拈起一顆黑子,落在棋盤上,又成了一處眠三。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源風燭堵了他一條退路,“我既有皇室血統,自然事事皆為皇室打算。”

  “東瀛地方雖小,破事倒多。我看,你不如入籍南國算了。”蕭無常皺著眉,一時找不到落子點,便朝其它棋盤上看,“畢竟令堂是南國公主,當朝天子姓李,你也取一個李姓名字。”

  “我有。”源風燭在另一盤上落了顆白子,“我中原名,李龍潮。是皇外祖取的。”

  蕭無常的手忽然一頓。

  “好名字。”他看著源風燭道,“你若真改叫這個名字,恐怕這天下就是你的。”

  “但我舍不得我父親的姓氏,和風燭二字。我也不想要什麽天下。”

  “那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世道太平,父母康健,夫妻和順,子女承歡膝下。”源風燭放下了手中棋子,端起了一旁的酒碗,“能得如此,此生便也知足了。”

  他慢慢地喝著酒,西洋鏡滑落了些許,又被他推上了鼻梁,鏈條微微搖晃起來。

  蕭無常沉思著,將一顆黑子落在一張先手盤上,成了一條陽線。

  “說來,源郡守,我有件事,想問問你。”他忽然道,“你的扇舞,是從哪裏學的?”

  “一張古譜。”源風燭堵上了他那條陽線,“我曾在南國宮廷養過幾年,幾乎翻遍了藏書,從那舊書上學來的。再說,扇舞本也未完全失傳。”

  “我家先輩笙瑟公子,有兩招絕技,一名陌上疏狂,一名顧曲千花,皆已失傳。”蕭無常道,“這兩招,你可都會?”

  “我隻會一式。”

  “巧了,我那有全譜,明日送給你,換你那本源氏物語。”

  “哦?真的?”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蕭無常點頭,“我看這棋,快要出結果了。”

  源風燭看了看期盼,忽然落下一顆白子,成了雙四。

  “勝一。”

  “勝一同。”蕭無常在另一盤落下一枚黑子,是個四三。

  源風燭撚著黑子,盯著一張盤看著,卻丟回了棋盒中。

  “負一。”

  “負一同。”蕭無常也丟回了一顆白子。

  “那麽,”源風燭看了他一眼,“就在當中這一盤了。”

  兩人同時看去,隻見上麵滿滿當當,幾乎沒有了落子點。

  “平局。”二人同時道。

  蕭無常笑出了聲,抬起手朝他作揖。

  “源郡守,承讓了。”

  “先生客氣,請多指教。”源風燭欠了欠身。

  棋局已畢,他吸了口氣,像是如釋重負。

  “多謝你的酒。”他輕聲道。

  “這樣好的酒,世上不多見。”蕭無常認真道,“請多喝一些。”

  他加重了多喝二字。源風燭聽罷,抬起頭看他,他卻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我得回去看看我們家女冠了。”蕭無常笑道,“若還有棋局,再叫我就是。”

  源風燭沒有起身送他。

  蕭無常拉開門扇,正準備出去時,忽然聽到源風燭笑了一聲。

  “你知道,圍棋有個別名嗎?”他對蕭無常道,“叫做木野狐。意為變化多端,迷惑世人,沉淪其中不可自拔。”

  蕭無常在門邊站了一會,沉思片刻,還是轉過了頭。

  “但我們下的,並非圍棋。”

  “不是嗎?”

  源風燭笑著,緩緩摘下了西洋鏡。他那雙墨色的眼睛冷淡地望著蕭無常,仿佛像是要把他穿透。

  忽然他抬手一掀,將那五張棋盤上不堪所用的棋子全部散去,留下的皆能湊局。頓時那盤上便現出了五方棋局,若按棋譜去拆,則分別為天元,鎮神頭,三星連,雙引征,和一無名平局。

  “你的書童說,你不會下圍棋。”源風燭對他笑道,“可我看,你下得好的很。可惜隻是依樣擺譜子,沒見到你真正的實力。”

  五子棋落子不能收,圍棋卻有落有吃,一局下上半日都算少。蕭無常在他的棋盤上明著下五子棋,暗中卻擺了四張棋譜給他看,顯然是算到了他每一步,還叫他給看出來了。

  “你敢在我的五子棋局上擺圍棋譜,當真是天下第一人。”源風燭冷冷道,“蕭先生,是否有些太無禮了?”

  蕭無常故做沉思,想了片刻後,忽然有了應對之法。

  “明日,我們可以接著下。”他對源風燭笑道,“我保證,這一次,我絕對不擺譜。”

  蕭無常說著,朝他做了個揖,告辭離去。

  源風燭坐在棋室裏,一動不動。他聽著推拉門響起,腳步聲漸漸遠去。過了片刻後,卻又有木屐聲傳來,慢慢由遠及近。

  有人來到了棋室外。開門時傳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

  “少主可是下完了棋?”內室門邊忽然出現了一個美豔女子,恭敬地跪坐在地,“您隻管去休息,寥若來為您打掃殘局吧。”

  源風燭卻沒有動。

  他冷冷地看著不遠處的一扇屏風,一言不發。

  那花魁原本微笑著看他,見他全無表情,覺得樣子有些可怕,便漸漸收斂了笑容。

  “少主?”她試探性問道。

  源風燭忽然抬起手,將那五張棋盤全部掀翻在地。嘩啦一聲巨響,黑白子落得到處都是,有幾個滾到寥若太夫麵前,嚇得她花容失色。

  “少主!”她急忙磕頭在地,不敢作聲。

  腳步聲起,物部重陽出現在她身後,一看屋內景象,明白了七八分,登時也跪在地上,匍匐在地。

  “少主息怒。”

  “你們都是死的。”源風燭冷冷道,“塔樓裏進了髒東西,到處亂竄,你們竟一個都沒有發現。”

  “少主息怒!”物部重陽當即道,“我馬上派人去查——”

  “已經走了。”源風燭拂了拂衣袖,“不走留著過年嗎?你是個蠢材,它們不是。”

  物部重陽受了他的嗬斥,也不敢反駁,隻能跪在地上受著,很是不安。

  寥若太夫大氣也不敢出,過了好一會,沒聽到源風燭再說話,便大著膽子抬起頭來,看到他正拿著酒碗在喝,脖頸和耳後已是有些發紅了。

  “少主,”她小心道,“您喝醉了。”

  “是嗎?”源風燭冷笑,“我是喝醉了,什麽都看不清楚。”

  “少主,您該休息了。”寥若太夫說著,又低下頭來。

  源風燭喝空了那壇酒,擦了擦嘴角,卻站起身來,徑直走到了外室。

  “傳飯。”他平靜道,“我餓了。”

  “少主,已過了飯時了,”物部重陽抬起頭說,“您——”

  寥若太夫拚命扯他的袖口,不叫他再說下去。

  “馬上就傳。”她恭敬道,“請少主稍待。”

  那花魁說著,跪著退了出去,快步去叫人布菜傳飯。

  物部重陽還跪在地上,不敢抬頭。他不知源風燭此刻是何表情,但隱隱地,他有些懼意。

  這是他第一次,見少主生這麽大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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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