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夜-簽文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1185
  “這話是他讓你傳的?”

  塔樓第三層一處茶室內,蕭無常正坐在地上,靠著隔牆看他那本酉陽雜俎。他仍是穿著那件萬年不換的白衣,將藏藍色外袍披在背上,垂著頭一頁一頁地翻。

  枕寒星站在他麵前,幾度遲疑,才嗯了一聲。蕭無常點點頭,也不置可否,仍是繼續看著書,把枕寒星晾在了一旁。

  茶室內點著兩支蠟燭,皆罩著紗,上麵繪著色彩斑斕的蝴蝶。旁邊的小案上放著一碗茶和一盤糕餅,都一口未動。那人不能吃喝,一心看書,心無旁騖。

  南、北、佛、幽四國皆屬中原,茶寮古樸,常置太師椅、方木桌待客。扶桑郡雖處南國,一飲一食,一行一座仍是有不同之處。他們曾遣使中原,而後承襲了十九國風俗,竟不在茶室裏放椅子,隻鋪了一地木榻,坐臥立行全在榻上,桌子也矮得隻能坐著用。

  蕭無常想借把椅子靠一靠,卻被告知隻有方枰,他想坐還得跪著,所以無奈,隻能靠著牆了。可偏偏那牆材質也輕,不敢用力,生怕不一小心靠倒了,還得道歉賠款,實在肉疼。

  他除了看書打坐,看護岑吟之外,什麽事都不做,也不想做。事先特意吩咐了枕寒星凡事謹慎低調,不可外露,畢竟樹大招風,名高引謗,不如做個傻子,隱藏起來方好行事。

  可惜枕寒星這小子,實力雖強,心計卻不夠,三言兩語的,就把他主子供出去了。

  他本來就心虛,遺書都擬好了十幾份,就等著少郎君發落自己。他不怕蕭無常發火,怕他不發火,責罰自己不算什麽,猜不透他心思,才叫人更不安。

  誰知蕭無常既有耐力又有定性,就是看著書不做聲。枕寒星在旁邊候了有半個時辰,也不敢動,屏著呼吸等他開口。

  他那本書翻到了卷八夢一章,說魏楊元稹能解夢,曾有人夢見自己穿著袞衣靠著一棵槐樹,就問元稹求解。元稹說你能位列三公,回家之後卻又對左右說,這個人隻有死後才能當上三公,因為槐字,木傍鬼也。後來那人果然被暗殺,死後追封了司徒。

  蕭無常看得累了,深吸一口氣,慢慢抬起頭來,見枕寒星還在旁邊,就張了張口。

  “你——”

  枕寒星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麵前,震得四壁皆動,嚇得蕭無常瞠目結舌,手上的書也掉在了地上。

  “你做什麽?”他驚魂未定,“這還沒過年呢!別想我現在就給你壓歲錢!”

  “少郎君,我錯了。”枕寒星沉痛道,“我日後一定謹言慎行,凡事三思。”

  “差點把這事忘了。”蕭無常一頓,“你快去通報他一聲,就說今日晚了,明日我再同他下五子棋。”

  “啊?少郎君真要去?”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蕭無常將書拾了起來,“你說都說了,若是不答應他,誰知會有什麽麻煩事。”

  “少郎君不罰我?”枕寒星問。

  蕭無常看著他,伸出手來,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原來你在等這個。”他笑道,“罰,當然要罰。我想喝酒,你去給我弄一壇醉浮生來。”

  “不成!”枕寒星斷然拒絕,“會死!”

  “好孩子,我實在饞得厲害,一盅就成,一口也行。有什麽事我自己擔著。”

  “一口也不行!”枕寒星喝道,“會死!”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倔呢!”蕭無常瞪著他道,“我是主子還是你是主子?”

  “你是主子,但是我不能看著你死。”枕寒星垂頭道,“你要實在不想活了,就先打發了我,通天大道,各走一邊,誰也別管誰死活。”

  “混賬小子!”蕭無常拿起書給了他一下,“沒良心的小混蛋,你忘了是誰把你從盤子裏救下來的?要不是我,你早就讓人給吃了!”

  “曾慮被吃損魂靈,不吃又恐逆君行。”枕寒星喃喃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被人吃不負卿。”

  蕭無常哭笑不得,罵他敢亂用名家之詞,也不怕人家半夜來索命。

  “罷了,罷了,我不勉強你。”他道,“這扶桑郡中應當有城隍廟,他那處或許有百姓供奉的祭酒。明日一早,你就去看看有沒有醉浮生,有的話拿回一壇來。”

  祭酒乃是供神之物,過了祭祀,便不算是凡間飲食了。枕寒星茅塞頓開,立刻連聲答應,接著便去通報物部重陽,傳了蕭無常的話。

  第二日早上時,他收整完畢,拜過蕭無常,便動身前去討酒。

  到了樓下後,他先找了物部重陽,先問他郡中可有城隍廟?物部重陽說沒有此廟,但有處神社,若想拜神祈福,可去此處看看。

  枕寒星謝過了他,順著他指點的方向快步離開了塔樓。

  那神社在扶桑郡郊外一處竹林之中,僻靜偏遠,名為覲玉台,大小扶桑之人皆可參拜。枕寒星沿著參道慢行,穿過一處鳥居,來到了那神社之外。

  那地方有結界,不能擅闖。枕寒星無奈,隻能如凡人一般沿著石子路走,盤算著往返時辰。

  今日天冷,又不是正日,信眾極少,僅零散幾人。晨光照亮了神社,注連繩下有幾位白衣緋袴的巫女正在灑掃,見他來了,便抬起頭看著他。

  枕寒星也不知扶桑神社都有些什麽禮儀,想起自己要謹言慎行,便起手抱拳行了個禮。

  “見過幾位神子。”

  「南國人……」那些巫女用東瀛話竊竊私語道,「好可愛的孩子,可惜生得冷漠了些,不太好相處的樣子。」

  「大約是來神社參觀的,別多說話,好好招待就是。」其中一個道,「我去吧。」

  她放下掃帚,緩步朝枕寒星走來,向他還禮。

  “這位客人,從前沒見過,大約是第一次來吧?”那巫女道,“不知可有幫忙之處?”

  “我想……參拜一下扶桑郡神明。”枕寒星對她說,“能否帶我去正殿?”

  “正殿是神明居所,隻有拜殿能入,敢問可帶了銅錢?”

  “帶了。”

  “好,請隨我來。”

  那巫女帶著他走著,先去手水舍淨心。她一步一步教著枕寒星,取了長柄杓,先右手舀水澆向左手,再調換重來。隨後她讓枕寒星右手持住柄杓,取了水倒入左手,再送入口中然後吐掉。洗滌汙穢後,便帶他去了神明殿外。

  “請問,這裏供奉的是誰?”

  “是一位不尋常之人。”巫女笑道,“你若見了他神位,大約會有些不信。”

  “不尋常之人?”枕寒星挑了挑眉,“莫不是……燭龍太子?”

  兩人來到拜殿外停駐。巫女掀開竹簾,請他入社參拜。

  枕寒星進入其中後,便立刻感覺氣場極為熟悉,與那燭龍郡幾乎一般無二。

  再看神牌,果不其然,當真是燭龍太子。

  枕寒星對此人並無好感,不願拜他,可為了取酒,又不得不為。他投了銅錢,循著巫女指示搖鈴參拜,心不甘情不願,做得十分勉強。

  拜殿的神台上奉著祭酒,但不可取用,須得破了結界進入彼世,才能拿到蕭無常所要之物。

  “多謝神子。”他對那巫女道,“我想一個人走走,有勞了。”

  “你看著有心事。”那巫女行禮道,“若不能解,就去求個神簽吧。若你信神明庇護,他自然就會庇護你。”

  “好,多謝。”

  巫女走後,枕寒星站起身來,來到殿外,去尋那結界入口。

  他感覺到這神社靈力極強,能量很是純淨,想來時常有人供奉淨化。他循著那場走著,繞過竹林水池,來到了一處有些老舊的賽錢箱外。

  這位置靈力最強,想來便是入口之地了。

  他正欲進入彼世,卻忽然看到有個女人正站在賽錢箱旁,朝裏麵丟了幾枚銅錢。她恭敬拜著,拍了兩下手,又低頭去許願。

  箱子兩旁寫著奉納二字,上方垂著鈴緒,當中供奉的神牌上卻空無一字,不知是天長日久褪了色,還是本就什麽都沒有寫。

  枕寒星上前幾步,盯著那女人的後背看。隻見她服飾極為華麗,頭上亦點綴著許多發飾,看樣子不似尋常女子,倒有些像勾欄瓦舍裏的花魁。

  花魁也能參拜神社嗎?枕寒星有些不解,但並未做聲。那雙紅色的瞳孔上下打量著她,等著她自行離去。

  那女子許了願,又拍了幾下手,卻沒有轉頭。

  “閣下也是來祈福的嗎?”她忽然問。

  這人聲音喑啞,比尋常女人低了許多。枕寒星想了想,便回了一聲是。

  “敢問可求了神簽?”

  “尚未。”

  那女子聞言,放下手,慢慢轉過身來。她的臉塗得很白,容貌秀麗,頗有幾分英氣。

  “閣下是來找東西的。”

  “你怎麽知道?”

  “心事全寫在臉上,叫人一猜就透。”那女子笑道,“閣下請吧,我已準備走了。”

  她說著,朝枕寒星鞠了一躬,便朝他走去。經過身邊時,枕寒星嗅到了一股花香,十分沁人心脾。

  他是百年參童,對草木事極為了解,卻從沒聞過這樣的香味。他覺得此香過於好聞,反而有些不對勁。

  “且等等。”他忽然道,“我能問一句,你是何人嗎?”

  那女子停住腳步,嘴角一勾,卻沒有回頭。

  “我是花樓的遊女,貴人們稱我為寥若太夫。”她笑道,“不過,我隻陪客人飲酒雜談,是不同人過夜的。”

  果然是個花魁。枕寒星想著,朝奉納處走去,摸出些銅錢來,丟入了箱中。

  他沒有拍手祈福。

  “你剛剛問我是否求了神簽,為何?”

  那花魁忽然笑出聲來。

  “閣下可知這神社裏供奉的是誰?”她轉過身問。

  “是燭龍太子。”

  “為何要供奉他?”

  “這……”

  “這神社裏,有一處神殿,奉著許多牌位。”那花魁道,“其中兩位,奉的是源氏皇子,與南國公主。”

  她說著,一步步朝枕寒星走去,立在他旁邊,望著賽錢箱上的神牌看。

  “這隻奉納箱,是源郡守設置的。”花魁說,“這牌位,也是他為自己所準備。之所以空著,是想等哪日離開人世,便將名字寫在上麵,這樣,就能一直同父母在一起了。”

  枕寒星沒有作聲。他望著神牌,卻慢慢走了神。

  “未死而先設,並不吉利。”他喃喃道。

  “郡守常說,誰人世間能長盛不衰。再豔麗之花,也終有凋零之時。”寥若太夫道,“扶桑郡之人,仰仗著郡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太平日子。大家談不上多麽擁戴他,但卻習慣了這個人存在。他在,便都安心。若哪一日他不在了,便不知該何去何從。”

  “你為何同我說這些?”

  “這神社之所以供奉燭龍太子,是郡守的父親,源今時殿下的意思。距今已有三十多年了。” 寥若太夫說著,搖了搖那鈴緒,“燭龍太子被他鎮壓之後,便成了這扶桑郡的地縛靈,由源氏看護挾製,守護扶桑郡平安。”

  枕寒星眼珠動了動,緩緩轉過頭來看著她。寥若太夫衝著他笑,抬起手來,遞給他一枚銅錢,要他丟進那奉納箱中。

  他接過來,又丟了一次。寥若太夫拍了兩下手,他想了想,也跟著拍了兩下。花魁見他如此,便笑出了聲。

  但隨即,她卻又漸漸收起了笑容。

  “不過,大約這神社,過幾日便要關了。”

  “為何?”

  “今日郡守張貼了布告,說扶桑郡盜女之事,是太子所為。”寥若太夫道,“無論真假與否,終究這神社……是不能再開了吧。”

  “無論真假?”枕寒星重複道,“你這話,大有深意。”

  “此事說來,我是不信的,這怎有可能呢。”那花魁搖了搖頭,“有人做了惡事,推脫不了,就把髒水潑在一個死人身上。橫豎太子說不了話,無法為自己辯解,就如千年前一樣,被輿論壓製得翻不了身。”

  “你覺得不是燭龍太子做的?”枕寒星問,“若是有人親眼所見,是他所為呢?”

  “人心多變,鬼卻不會變。”花魁應道,“太子昔年作祟,乃是有人惡意毀他舊時物,他才傷了人命。郡中許多老人曾見過太子,都說他悲傷之氣遠大於怨氣,沉湎過去不得解脫,遊蕩郡中千年,多少人來去,從不見他隨意傷人。”

  “你的意思是?太子無辜?”

  “也未必無辜。”那女子歎道,“大約,是我偏心太子罷了。今日在此祈福,也是心思紛亂,又無法與人說,隻能同神明說了。”

  這個人……居然仰慕燭龍太子。枕寒星覺得,有些奇怪。

  燭龍太子是厲鬼,怨氣千年不散,不該有生人偏袒他才是。

  “我能否問問,你許了什麽願嗎?”他對那花魁道。

  “我許願說,若此事為太子所做,便叫他果報自受。”花魁答他,“但若不是太子,願神明能可懲罰那汙名太子之人,還殿下清白之身。”

  “你這話,恐怕會給你引來禍患。”枕寒星思付道,“畢竟發布告的是你們郡守,追尋盜女之鬼的也是他。若有人潑髒水,豈非他嫌疑最大。”

  寥若太夫聞言,卻隻笑不語。她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枕寒星的臉。

  “你麵相不凡,是個守拙之人。”她輕聲道,“可為少年,可為老者,相由心生。當真不去求個簽文,占卜吉凶嗎?”

  “不了。”枕寒星搖頭,“我還有事要辦。”

  寥若太夫聞言,十分識趣,便又鞠一躬,緩步退開。

  枕寒星見她走了,才伸出手去,碰了碰那奉納箱。

  他摸著那老舊的木頭,沉思良久,卻又緩緩放下了手。

  那花魁正朝求簽處去,忽然聽到背後響起腳步聲,回過頭時看到那白袖綠衫的少年走了過來,麵容平淡,神色冷漠。

  “我改主意了。”他對花魁道,“先去求個簽吧。”

  花魁笑了。

  求簽處離得不遠,走了片刻便到了。兩人各自去求,為心中事,各有所思。

  枕寒星求了兩張簽,一問岑吟所圖之事,二問少郎君此行吉凶。他展開簽文,隻見一末小吉,一大吉。

  問岑吟的是第五十六簽,末小吉:生涯喜又憂,未老先白頭。勞心千百度,芳遇貴人留。

  問蕭無常的則是第九十九簽,大吉:紅日當門照,暗月再重圓。遇珍須得寶,頗有稱心田。

  枕寒星看到兩個吉字,嘴角便微微勾了起來。他收起簽文,神色比先前好了許多。

  寥若太夫抽到的也是吉簽。她笑了笑,見他模樣,便知他還對所求算是滿意。

  “閣下自己的簽是哪個?”她問。

  “啊,我忘了給自己求了。”枕寒星愣了一下,“我再求一個吧。”

  他又求了一簽,得的是第二十三簽,吉:紅雲隨步起,一箭中青霄。鹿行千裏遠,爭知去路遙。

  “甚好。”他道,“看來此行,天時地利人和。多謝神明庇佑。”

  那花魁見他高興,便陪著他笑。隨後她也上前去,滿麵春風地再求了一張。

  “且測測扶桑郡之運。”她道。

  那花魁展開簽文時,枕寒星瞥了一眼,見上麵似乎寫著第七十五簽,凶。

  孤舟欲過岸,浪急渡人空。女人立流水,望月意情濃。

  寥若太夫變了臉色,急忙合十雙手,又求了一簽。

  她抽的卻又是個凶簽:去住心無定,行藏亦未寧。一輪清皎潔,卻被黑雲乘。

  枕寒星看著她,隻見她心神不寧,將那簽文按在胸口,神色很是不安。

  “你怎麽了?”

  “這簽是為……為一個貴人求的。”她猶豫道,“怕是不好……”

  枕寒星欲寬慰她,說不過是簽文,未必為真。但轉念卻想自己的簽皆是吉簽,若這樣說,豈非連自己的也一同貶斥了。

  他遲疑再三,終是沒有作聲。

  寥若太夫將簽折了起來,藏在了袖口中。

  “今日與君萍水相逢,聽我說了這許多話,想必早已煩了。”她歉疚道,“我也不便再多做打擾,這便離開了。”

  “哪裏,有勞了。”枕寒星也鞠躬道,“恕在下不能遠送。”

  他目送著那花魁離去,想起取酒之事,又回了那奉納箱處。

  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見四處無人,便啟了術法,進入彼世之中。

  耳邊一道鈴聲過,他心知已到了彼世神社,就立刻朝神殿走去。

  此處與人世並無不同,隻是沒有了往來之人,隻有些小鬼陰差往來灑掃巡邏,皆是悶悶不樂的樣子,一見他來都嚇了一跳。

  “有客人來了!”一個小鬼跳起來道,“快去通報城隍爺!”

  城隍爺?枕寒星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也不理會那些東西,徑直朝正殿而去。小鬼陰差見了他,都有些不敢近身,顯然是知道他是何人。

  “這尊小爺怎麽來了……”有陰差悄悄道,“他不是……跟在那護法神旁邊嗎……”

  “快閉嘴!”另外一人急道,“爺爺出來了!快拜!”

  枕寒星正走著,還未到殿門口,就見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從殿中迎出,留著長須,竟是南國人裝扮,滿臉笑意,熱情地敢上前來。

  “這不是枕仙童嗎?”他拱手道,“快請進來吃些東西。”

  “多謝。那就打擾了。”枕寒星還禮道。

  他隨著那人進入了正殿。那些小鬼陰差都在旁邊叩拜,無人抬頭。

  那正殿不算奢華,倒還簡樸雅致。幾個侍從捧著果盤美酒,見來了人便收拾出一張小桌,請他坐下說話。

  “這可是今日最好的供品,方才取了來,仙童嚐嚐。”那城隍爺道,“快來人,上茶。”

  枕寒星看了看那些糕餅果脯,發覺都是些精美之物,有水晶櫻花餅,有草莓大福,還有桃花酥和仙貝。城隍爺百般盛情,不好推卻,他便拿起一個桃花酥,咬下一瓣來慢慢咀嚼。

  確實好吃。

  他雖無什麽表情,但城隍爺見他模樣,知道他還算愛吃,這才放下心來。

  這小子有些名聲,怠慢不得。且不說他動動手就能把這裏的人撕得一幹二淨,就算是打得過他,以那護法神的性情也不會放了這神社,必然是要拆得片瓦不留。

  “仙童以為如何,可還能入口?”他問。

  “還好。”枕寒星點著頭勉強讚賞,卻又拿起了一塊。

  “仙童慢慢吃,這裏多得是。”

  “東西好吃,但這地方卻有些奇怪。”枕寒星嚼著,抬頭環顧四周,“這裏不是一處神社嗎,供的還是燭龍太子,怎麽……卻是你在這?還叫城隍爺?”

  “仙童有所不知,曆來神社廟宇,正神都是未必在的。”城隍爺笑道,“這些地方,往往是典派一些小神代為看護,一切皆有章程,按規矩辦事,不會出錯。”

  “所以,堂堂太子的廟宇,就成了你的地盤了?”

  “哎喲,話可不敢這麽說。”城隍爺噘著嘴道,“小神也隻是個雜役,終究還是要聽正主的。”

  “正主。”枕寒星盯著桃花酥看,“正主不是在燭龍郡中嗎?他會到這裏來?”

  城隍爺忽然歎了口氣。

  “太子殿下,已是多年未見了。”他歎道,“說來也是無奈事。太子本是厲鬼,原不該有廟宇神位,但是……”

  但是自他亡故後,燭龍郡百姓感念太子恩德,怕他魂魄無歸,曾偷偷為他修建了廟宇,供奉了牌位。

  後來此地荒蕪,廟宇也衰敗下來,太子雖受了幾年香火,怨氣卻不散,仍是四處徘徊遊蕩,還是那穿著血衣,身插利箭的模樣。

  後來扶桑人至,在舊地建了新郡,也有人簡單修繕了廟宇,也偶爾會奉些供品。但真正將廟宇重建的,還是三十幾年前那位源氏皇子。

  他平息太子之怨後,就命人翻新他廟宇,改做了神社,將太子供奉其中,還替他祝禱祈福,以求受籙仙籍。這座神社,算是太子棲息之處。信眾不算多,卻常有人來淨化做法,以求太平。

  “做法的是源氏之人吧?”枕寒星問,“太子曾在此地居住過嗎?”

  “算是吧,畢竟名為居住,實為囚禁。”城隍爺摸了摸胡子道,“他早年曾被封在神社正殿之下,但不知何時……就不在那處了。”

  “他不在這裏了,你居然不知道?”

  “我隻是小小城隍爺,哪裏管得了太子殿下。”

  “所以你就一直代為管事,直到如今?”

  “正是。”城隍爺點頭,“話說,怎的今日仙童竟到此處來了?難不成,是蕭護法有事托付?”

  “倒不是什麽大事。”枕寒星吃著大福道,“我家少郎君饞酒了,要我來問問,可有醉浮生?柳家鋪子出的。”

  “這……”城隍爺遲疑了,“有是有,但是……”

  “但是什麽?”

  “就剩一壇了,恐怕……”

  “吞吐什麽,你有話直說。”

  “仙童見諒。”城隍爺無奈道,“這醉浮生難得,釀製又久,我也隻是留了這一壇罷了……”

  “少郎君說了,也不要多,一盅便可,一口也成。”枕寒星吃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你就分半壇子給我吧,實在不行,一壺也好。”

  “不是我不願意分……實在是……實在是過個幾天,就犬子成親之日了。這酒原是送那新婦的聘禮,是不能動的。”

  枕寒星聽罷,咽下口中的東西,慢慢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

  “也是源郡守有心。物部家的三女兒沒了,是個未出嫁的,孤零零一個有些可憐。犬子有些才學,樣貌也可,郡守就做了媒,冥婚配給了犬子。”城隍爺感念道,“自然,也問了物部貴女的意思,倒還中意犬子,當真是喜事。”

  “我明白了。”枕寒星說著,站起了身,“有勞告知。”

  “多謝仙童諒解。”城隍爺拱手道,“不過好容易來一趟,也別空手回去,我這還有好酒,還有這些糕餅,就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枕寒星對他道,“我若是想要醉浮生,說理是行不通的,得靠搶。”

  他說著,一把抓過旁邊一個長長的鐵燭台,拎在手裏轉了一圈。

  城隍爺瞠目結舌,一旁的侍從嚇得險些扔了果盤,屋外偷聽的一幹陰差和小鬼全坐在了地上。

  他這分明是要強取豪奪。

  “別啊!”城隍爺急了,“好仙童!有話好好說!”

  “我今日惹少郎君生氣了。若是此事再辦不好,當真是無顏見他。”枕寒星平靜道,“成吧,我懂你的意思。誰同我打?”

  他話音落,整間屋子的下人都跑了個沒影,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城隍爺慌得團團轉,像個陀螺一樣旋著。綠衫少年將燭台丟起來再接住,看著樣子,是非搶不可了。

  就在這時,裏麵的竹簾卷起,從中走出一位年輕公子來,眉目不算出眾,卻還白淨耐看,對枕寒星笑著行了個禮。

  “仙童不必生氣,難得看上這壇酒,我這就叫人取出來,不叫仙童空手而歸。”那公子道,“蕭公子難得到扶桑郡來,我和父親原該去拜訪的。還望仙童代為通傳一聲,就說扶桑郡城隍封氏父子,拜上釋無常護法神。”

  “這不成啊,那酒可是你的聘禮啊!”城隍爺焦慮道,“就隻有這一壇了,藏了好些年呢!”

  “父親,這壇酒雖好,但也需在那會飲之人手裏,才稱得上知己。你我都不會喝酒,沒得埋沒了它。”那封公子笑道,“何況這世上百種酒,唯醉浮生配得上蕭公子,他貴客遠來,豈有不送之禮。”

  “這……”

  “來人,好好拿出來,給仙童帶回去。”那公子拍了拍手。

  下人們唯唯諾諾地回了殿中,戰戰兢兢地去取酒。枕寒星望著那城隍公子,麵上隱隱有些驚訝,倒是高看了他一眼。

  “閣下這樣大方?”他道。

  “不敢當,隻是有愛物之心罷了。”那人道,“早聽聞蕭護法是愛酒之人,也唯有他能品出其中好壞。”

  枕寒星聽罷,猶豫片刻,放下手中燭台,朝那公子深深一拜。

  “多謝成全。”他道,“我——”

  殿中忽然響起一陣笑聲,來得突然,唬了眾人一跳。

  四處張望時,卻並不見人影。

  “抱歉,唐突了幾位。我不在此處,是借這書童靈力傳聲來的。”那聲音道,“在下蕭氏無常,多謝賜酒。既是聘禮,就不必再收了。我家書童護主心切,得罪了二位,我來替他賠個不是。”

  “蕭公子哪裏的話,有這樣的隨從,實在是好福氣。”封公子施禮道,“不妨事,這酒在我們手裏也是糟蹋了,隻不過是因為它名聲在外才收藏了一壇。蕭公子隻管拿去就是,不必掛懷。”

  “君子不奪人所愛,我雖非君子,卻也不行此事。”

  說話間,那些下人已經將酒抬了上來。泥坯未動,攤子陳舊,顯然未曾開封。

  “拿都拿來了,蕭公子就收了吧。”封氏公子道,“若不嫌棄,權當是交個朋友。日後若有求於你,還望能行個方便。”

  “你該去做商人。這買賣倒是合算。”那人道,“也罷,枕寒星,收了吧。”

  枕寒星再次作揖,走上前去拎起那攤酒,拜別後準備出門。

  “且慢。”那聲音又道,“這酒拿走,封家失了一樣聘禮,有些不妥。我補上一件吧。”

  “少郎君,欲補什麽?”

  “你砍一條手臂給他。”蕭無常道,“畢竟是長白參童,渾身是寶,也拿得出手。”

  “使不得使不得!”封公子一件枕寒星真要砍手,急忙過去阻止,“太貴重了!萬不敢收!仙童若傷了自己,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無妨。”蕭無常道,“啊,這砍手是有些嚇人,你砍條根須吧。”

  枕寒星答應了。他將手伸向胸口,輕輕一拍,便化出一支金黃的人參來。那人參飽滿可愛,上麵結了許多紅色參果,一看便知是上品。那些陰差小鬼一見,眼睛都直了。

  他將這人參遞給了封公子。那人接過來,千恩萬謝,讚不絕口。

  “這比這壇酒貴重多了。”他歎道,“蕭公子,你虧了。”

  “你不知道我想喝一口酒有多難。”蕭無常歎道,“便是城隍祭酒,我也不能多喝。隻是比人間酒好上一些,不至於要我性命罷了。”

  他說著,再次謝過。枕寒星拎著那壇酒同他們告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彼世。

  城隍爺目送著他離開,見他出去了,才鬆了口氣。

  他眉頭皺了皺,瞪著他那兒子,很是不高興。

  “這人參雖好,但那壇酒,真的很難得。”他對封公子道,“你就這麽送了人,未免太可惜了。”

  “送的是蕭無常,有什麽可惜的。”封公子笑道,“父親,你信我的話,賣他這個人情絕對不虧。更何況你看,這樣好的人參,哪裏找去。如此可愛之物,送給物部貴女,可比酒好多了。”

  城隍爺說不過他,唉聲歎氣,愁眉不展。封公子心知他甚愛那壇酒,忍不住笑出聲來。

  “父親,兒子知道你喜歡,其實……”他悄悄道,“我沒動你那壇窖藏。這一壇是我的私藏,早就備好了。”

  “當真?”城隍爺大驚,“你怎的如此有先見之明?為父真是小覷你了!”

  “黑封哥哥一早便傳了信來,說蕭無常可能會經過此處,要我備些他喜愛之物,以防萬一。”封公子道,“那日有信徒供酒,恰好是醉浮生,我就悄悄私藏了,雖沒有父親的那壇好,但也不差幾分。這不,如今還真是派上了用場。”

  城隍爺大喜過望,連連稱讚他未雨綢繆,當真給自己長臉。

  “不對,這黑封無緣無故的,同你說這些做什麽?”他忽然又道,“莫不是要借你的手賄賂他不成?橫豎我們封家——”

  “他做事一向是有盤算的,何必替他操心呢,都是一家人。”封公子說著,便請父親朝房裏走,“我們的事了了,隻管吃酒就是。這幾日還要辦婚事呢。”

  他說著,也不管他父親百般疑問,好說歹說,拽到屋中去了。

  另一邊,枕寒星得了酒,離開神社便如風一般趕回了郡中。一路上無人阻攔他,皆以為他去鋪子裏買酒去了,見他回來,便請他入了塔樓。

  他去時天剛亮,回來時天已擦黑了。蕭無常仍舊在那茶室裏看著書。酉陽雜俎已是看完了,換了一本太平廣記,看得很是認真。

  枕寒星拉開門,進到茶室裏,又關閉房門,將酒壇放到了他麵前。

  蕭無常低著頭,目光落在書上,並未看他。

  “差事辦得不錯。”他低聲道,“有勞了。”

  枕寒星跪在旁邊,觀察著他的神色不動。蕭無常知道他在想什麽,抬起頭來對他笑了笑。

  “你不必擔憂,好像我們真搶了人家東西似的。”他對枕寒星道,“那人看著,同封魂使一個樣,都是圓滑之人,說不準還有藏貨,不用太領他這個情。”

  “是。”枕寒星點頭,“那……酒取回來了,就請少郎君嚐嚐吧。”

  蕭無常合上了書本,望著那壇酒,所有所思。

  “不急,不急。”他慢條斯理道,“你去通報源郡守一聲。就說,我請他喝酒,要他定個時辰。”

  “是。”

  枕寒星雖不知他有何用意,卻從來都不多問。

  有事便辦,有話便傳。知一些,而不知全貌,才是長久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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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塔樓第五層的書房內,源風燭正坐在桌前,拿著一張簽文靜默地看。屋內漸漸暗了下來,他點燃燭火,借著火光繼續看著,墨色的瞳孔明滅不定。

  在他麵前,一個花魁模樣的女子跪在地上,前額貼著地麵,一動不動。

  源風燭也不做聲,看了半晌後,將那簽文放在了桌上。

  “你知道嗎,我有時,常常會想起我父親。”他輕聲道,“我總夢見母親,可父親卻一次都未入夢。我不知他在何處,就仿佛被他丟了下來,想去握他的手,卻怎麽也尋不到。”

  “想必,家主已是超脫了此世,成佛成仙去了。”

  “或許吧。”源風燭將頭支在手上,靜靜沉思著,“但我有時,覺得他就在那燭龍郡中,替我鎮壓著那些神龍朝的冤魂厲鬼,以免它們害我性命。”

  “您是家主之子,縱然已天人相隔,他心中定是仍舊掛念著您。”

  “我很想母親,也想他。”源風燭喃喃著,“他愛母親極深,雖不宣之於口,卻用他一生護了她一世。”

  “少主,您也會遇見心愛之人。”那花魁道,“就如同家主一樣,遇見命定的南國公主。”

  源風燭忽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竟然有些悲戚。

  「心愛之人,不過是奢望之事。」他忽然用扶桑話道,「我在這人世間,多活一日都是偷來的。」

  都道萬般皆是命,常言半點不由人。

  「少主,您這樣說,在下心裏實在難過。」

  「風燭,本是搖曳之物。蝴蝶,亦是夏秋之蟲。」源風燭淡淡道,「這世間的薄命郎君,又豈隻有他蕭無常一個。」

  他說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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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心自絕,命事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