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夜-孤影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794
  岑吟自小修行,睡得從來是硬榻陶瓷枕,少以脂粉飾顏色。雖幼時生在大戶人家裏,卻時隔太久,早已忘了養尊處優之事。

  因而她睡得軟了,反有些不適應,覺得身上酸軟,卻又醒不過來。

  正翻著身,忽然嗅到一股異香,清淡溫柔,安神定魄。她覺得很是好聞,便慢慢睜開眼睛,想看看是誰在焚香。

  偌大的屋子潔淨雅致,擺設皆是費了心思,布置得典雅古樸,頗有些宮廷之風。她睡在一張軟榻上,身上蓋著蝴蝶紋理的錦被,頭發鬆散著,盡數落在枕上。

  屋子很暗,隻點著三兩盞燭台,火苗搖動不停。一旁有梳頭聲傳來,岑吟朝那處望去,見不遠處竟放著一張梳妝台,台前跽坐著一個華服女子,身著南國服飾,正借著燭火對鏡梳妝。

  那女子極美,氣質高貴,樣貌溫柔,不笑也像在笑。她長發散在腰下,正用一把檀木梳子慢慢地梳著,手如柔夷,膚如凝脂,美得令岑吟都有些心動。

  梳妝台上放著一隻博山香爐,裏麵焚著清香,煙氣在屋中繚繞不散。岑吟嗅了嗅,正是方才熟悉的味道。

  那女子正梳著頭,忽然從窗欞處吹來一陣風。台子上的蠟燭搖曳欲滅,漸漸微弱起來。

  持著梳子的手一頓,被她慢慢放在了桌上。那女子四下尋著,從台子旁拾起一隻紙燈罩來,小心地罩在了燭火上。

  那燈罩做工精美,上麵繪著仕女圖,乃一位持扇貴女,身旁環繞蝴蝶,不忍撲殺,便以扇遮麵,坐在了花叢之中。

  燭火得了庇護,不再搖動,又慢慢亮了起來。那麗人溫柔笑著,小心地養護著燈燭,不叫那陰風吹滅它金紅火光。

  “風啊風,慢些吹,別驚忙。”她喃喃念道,“莫傷我兒命格,福祿壽綿長。”

  她說著,將手伸向燈罩,用指尖觸碰那貴女圖。

  燈罩徐徐轉動,她微微笑著,一動不動。

  忽然她指尖燃燒起火焰,瞬間蔓延周身,化作一縷青煙朝窗外飄去。

  *********

  “母親……母親!”

  一方小案上,身著白色狩衣的男子驟然醒來,發覺是夢一場。初醒之時,恍然若失。

  “少主夜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旁邊緩慢道,“可要……喝水?”

  「你講京都話就是。不必勉強。」源風燭道,「怎麽,那女道士醒了?」

  「沒有,還發著燒。她身邊那位公子正在照料她。」那男人道,「那姓蕭的公子托我傳話給少主,說謝過少主安置。」

  「知道了。」源風燭點頭,「說來,你的三妹妹……早些時候已送回家裏了,你回家去看看她吧。」

  「已……回家看過了。家中人命我回來,說少主身邊不能離人,要我小心侍奉。」

  屋內燭火微動,照亮了那案前跽坐之人的眼角,露出了眼尾那顆淚痣。

  「重陽,抱歉。」源風燭忽然歎道,「是我無能,救不了這些女子。」

  物部重陽聞言,立刻磕頭在地,不肯起身。

  「是妹妹無福,不能嫁與少主。物部家終究是欠少主的。」

  “你這話說得有趣,究竟是誰欠誰的?”源風燭苦笑,“我早說自己克妻,此生孤獨終了便是。說到底是我害了你們。”

  “少主……”

  “你先退下吧。”源風燭對他道,“我還有公文要批,晚些時候再叫你。”

  “是。”

  屋內燭火幽微,愈來愈暗。源風燭跪坐在案前,手持毛筆一封一封地批示,見那蠟燭不亮,已是看不清字跡了,便取過一把剪刀去剪燭芯。

  “少主,有事求見。”外麵忽然有人道。

  “說。”

  “南國國君與東瀛法皇皆有信傳,請少主過目。”

  “好。”源風燭見燭火亮了,便擦了擦剪刀,“送進來吧。”

  來人拉開門扇,將信恭敬呈上。源風燭用剪刀裁開,仔細看了看,又慢慢折起。

  “不是官信,皆是私下傳來的,這內容……”他遲疑著,有些猶豫,“外祖希望我入籍南國,祖父則要我盡快回東瀛。”

  “少主的意思?”

  “都再思量吧。”源風燭搖頭,將兩封信伸向燭火,“富貴非我所願,唯欲長駐顏光。”

  信紙被燭火點燃,蜷縮著被他丟入火盆,漸漸化為灰燼。

  *********

  岑吟在榻上睡著,朦朧間感覺有人用溫熱毛巾擦著她額頭,濕漉漉的,又暖又癢。

  她皺著眉,下意識躲了躲,將臉頰埋進了軟枕上。那人收了毛巾,摸了摸她的頭發。手掌很暖,上麵生著繭子,是個男人的手。

  這個人,岑吟覺得陌生,又覺得親切。恍恍惚惚間睜開眼,看到一個白衣男子坐在床邊,用黑紅色緞帶蒙著眼,正衝她微笑。

  岑吟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會,忽然伸出手去,朝他臉上摸。

  纖細的手指碰到他鼻尖,又向上摸了摸他眼睛上的緞帶,繼而緩緩地碰了碰他的臉。

  恍然間覺得,他有些熟悉。

  “我是不是見過你……”她喃喃道。

  她麵前那人笑著,繼續用毛巾擦著她的額頭。

  “發燒了。”

  “我是不是見過你?”她又問。

  那人笑了一聲,似乎點了點頭。

  “見過的。”他低聲說。

  “什麽時候……”

  “你再好好想想。”

  耳邊傳來一陣排蕭聲,有人在吹奏古曲,似乎心事重重,又似乎心無雜念。

  雪,漫天飛雪。天寒地凍,冰冷刺骨。耳邊傳來陣陣哭聲,像是個不大的孩子,哭得淒慘傷心。

  岑吟四下裏去看是誰在哭,找了片刻,卻發現似乎是自己。

  “你再想想。”

  風雪夜,萬籟俱寂。四周冰天雪地,寒風陣陣,夜深得不見五指,唯有清冷月光撒下,透過林蔭時照在一個白衣人身上。

  他持著一杆長戟,於幽夜中穿梭而過。眼上蒙著黑紅布,懷裏抱著一個小女孩,正急急趕向一座遠山。

  岑吟覺得自己好像在一旁看著,又好像就是那個小女孩。她一聲不敢出,隻是僅僅地抱著那人的脖頸,雖然他身上很暖,卻還是在微微發抖。

  “別怕,君故。”那人在她耳邊說,“等入了觀中,便無事了。”

  “爹娘呢?”岑吟在他耳邊問,“妹妹呢?”

  “我隻奉命護你,不知他們下落。”

  “爹娘……妹妹……我想回家……”

  她聲音帶了哭腔。那男人拍了拍她的後背,腳下未停,仍是狂奔不休。

  就在這時,半空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十分焦急,似是來通風報信。

  “公子,他追上來了!”那人急道,“兄弟們不是對手,根本攔不住他!”

  “……廢物。”白衣人冷冷道,“讓他來,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厲害。”

  一陣狂風過,他向左轉頭,隻見另一到白色影子出現在不遠處,速度奇快,幾乎與他持平。

  他手中持著一杆銀槍,乍看上去,竟像是自己的影子。

  “孩子給我。”那人冷酷道。

  “休想。”

  那人猛衝過來,兩人槍戟交叉,火花四濺,不肯相讓。

  岑吟被他護在懷裏,緊緊貼著他胸口和脖頸,抱著他不敢睜眼。

  隻記得耳邊刀兵聲,和那霜寒之氣,冷得她透徹骨髓,不住地發抖。

  她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卻覺得周圍寒冷無比。不知此時若抱住他,是否還是溫暖如故?

  “好冷……”她輕聲說。

  蕭無常將她扶起來,為她灌了些熱湯。正欲拿被子包住她時,岑吟卻抓住了他的手,將他慢慢拉近。

  的確很暖。和夢裏那人一樣。

  她抱緊蕭無常的脖頸,將臉頰貼在他肩頭。

  蕭無常抱著她,貼著她發燙的額頭,忽然輕輕唱起歌來。

  “小戎俴收,五楘梁輈。遊環脅驅,陰靷鋈續。文茵暢轂,駕我騏馵。”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夢中仍是風雪夜,那人護著自己急行,持著長戟的手已滴出血來,順著杆子落在雪地中。

  背後之人沒有再追。他轉過頭,冷冷地盯著他們的背影看。

  “那就等著。”他輕聲說。

  *********

  大扶桑之內有座七層塔樓,乃宮中匠人鑄造,瑤台瓊室,雲窗霧閣,極為瑰麗。它是城中名景,亦是源氏私宅。

  傳聞中說,塔樓是東瀛皇子源今時為夫人蘭漪公主所建,外設銅牆鐵壁,內置精妙機關,既是壁壘,也是桃園。據說源公子甚至用了地縛靈看守塔樓,極盡所能護公主周全。

  南國公主最喜歡第七層,立於窗邊時,能看盡扶桑美景。春日來時,城外櫻花盛放,秋日將近,滿山紅葉飄零。她常坐在窗邊遠望,話極少,卻很愛笑。

  扶桑郡的人都說,她笑起來十分甜美,唇紅齒白,眼如彎月。養在宮中時,極受國君寵愛,百挑夫婿而不得,竟不忍嫁出,耽擱多年,仍不婚許。

  源今時與她同樣,亦是法皇鍾愛之子。他生性溫和,不喜權術,隻愛陰陽道法,研習文韜武略。為他選夫人一概不要,求個清淨解脫,不願為人束縛。

  兩人就這樣被耽擱下來,一拖就是數年。後來南國與扶桑邊境不平,常有倭寇作亂,若出兵難免勞民傷財,無奈之下,隻得想出這和親之法,以求得安穩太平。

  南國因隻有蘭漪公主適合,便強硬聲明,要扶桑最好的公子。法皇無奈,隻得遞上了源今時名帖八字,唉聲歎氣,擔憂公主性情,怕委屈了自己兒子。

  源今時同蘭漪心知自己是聯姻,各自為政,皆有些心灰意冷。成婚地便在扶桑郡,迎娶那日,兩人臉上都沒有笑容,隻互相執手,緩步而行,循著那些冗長繁雜的禮儀,冷眼旁觀二國來使麵和心不和的恭維奉承。

  據說那時公主歎了口氣,說了一句,無趣得很。

  源今時始終未做聲。入了洞房,也不願多待,隻在席中喝酒,喝了整整一夜。

  他喝得醉了,無意識間扯斷了封印之鎖,地縛靈作亂,險些衝撞了公主。源今時護著她時,不小心撞掉了她麵上的珠玉簾,看清了她模樣,覺得恍若天人。

  若能與你廝守,做個無趣之人也罷。

  源風燭便是在那塔樓裏出生的。父母寵愛他,後又帶他去了扶桑。小小年紀便往來兩國之間,還在朝臣家養了幾年。人情冷暖,善惡變換,他身在其中,縱然身份貴重,許多事仍是不能如願。

  還好有父母庇護,再多煩憂事,總會迎刃而解。

  記憶中母親很愛笑,笑起來眼睛是彎的,光是望著她的笑容,就能看很久很久。

  母親是何時開始不愛笑了?

  好像是父親亡故之後。

  她最愛坐在塔樓第七層看窗外美景。父親離去後她仍是常常坐在那裏眺望,隻是她不再笑了。

  唯有看到自己來請安時,她才會笑上一笑。

  母親從來不哭。任何傷心事,她都不會以淚洗麵,沒有一絲哀怨之態。

  她說,蘭因絮果從頭問,夢向樓心燈火歸。

  後來,母親也不在了。這偌大的塔樓越來越沉寂,隻有他守在這裏,一日一日對著這些舊物懷念舊人。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源風燭自然難過,隻是無法宣之於口,更無法與他人訴說。

  從未得到和得而複失,究竟哪個更為痛苦,他也不得而知。

  縱然蒼穹有盡,鬱結卻無期。

  “母親,都說水滿則溢,月滿則缺。若我不羨長安,能否再得團圓?”

  燭火上的紙罩子徐徐轉動,畫中貴女持扇掩麵,寂靜無聲。

  在那塔樓內,第五層中有間屋子,算是他一處書房,常在此處辦公。繁雜的文書堆了滿桌,他用筆蘸了墨水,在紙上慢慢描摹。

  正翻著公文,隔房門外忽然傳來了重重的腳步聲。有一人快步趕來,跪在門外叩拜。

  “郡守,青女畫像已謄好了。隨時可送往各城各郡。”那人道,“按少主所說,絲毫不差。”

  “先不急。”源風燭慢慢道,“等她醒了,問問她的意思再說。”

  “郡守,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說。”源風燭瞥了他一眼,“直說。”

  “我們擅作主張,謄了那張畫像,是否失了禮數?若她不願,豈非……”

  “我是個賊,喜歡聽人私房話。”源風燭批著文書,頭也不抬,“她要尋她妹妹,費勁周折。我既能幫,為何不幫她一把。就算再怎麽黃泉貴子,身份擺在那裏,其他城官郡守也不敢忤逆。”

  “那郡守為何又要再問她的意思?不如直接……發下去便是。”

  “我高興。”源風燭冷漠道,“再聒噪,打折了你的腿。”

  “屬下不敢。”

  那人跪在地上,兢兢戰戰。源風燭將手一抬,要他下去了。

  驀地,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朝外麵喊了一聲。

  “重陽。”

  “屬下在。”

  守在門邊的年輕人聞言立刻入內,等候吩咐。

  “去貼公文,貼滿整座扶桑郡。”源風燭道,“告訴百姓,太子失德,冤魂作祟,殺了郡中許多女子,如今已被再次鎮壓封印,不得超生。這些女子家人,派人好生安撫,多給些金銀操辦後事。”

  物部重陽卻沒動。

  “少主,真要如此?”

  “是。”源風燭點頭,“照我說的做吧。”

  “可……那如何解釋……同太子勾結之人?”

  “再查。”源風燭道,“太子已被鎮壓,他自然會鬆一口氣。隻要他在郡中,早晚會露出破綻。”

  “可城門已開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扶桑郡外麵,全是厲鬼,正等著他跑呢。他既能同太子勾結,必然知道我用了什麽手段等他入甕。你且看吧。”

  “是。”

  重陽關門離開後,源風燭覺得累了,便丟下筆,懶散地坐著沉思。

  旁邊的小桌上放著一方棋盤,上麵留著一局殘棋,是他研究古棋譜時所下,已成死局,空置著做擺設。

  這圍棋雖然有趣,自己同自己下卻是無趣。無人指點博弈,便看不出自己紕漏之處,久而久之,必故步自封,終成大患。

  須得尋個對手。

  “蕭氏無常。”他忽然輕聲道。

  “你叫我家主子有何事?”門外一個清冷的少年聲問。

  他來得突然,就立在關閉的門扇外,冷冷地盯著房門看。

  物部重陽的刀架在他脖子上,利刃抵著他咽喉不動。這少年來得快,他的刀也快,難說是誰先出手。

  “郡守,無故叫我家少郎君名號,有何事?”那少年又問一次。

  源風燭微微笑著,歪過頭來支在手上,眼神幽暗地望著房門看。

  “你家主子,會下圍棋嗎?”他問。

  枕寒星開口,唇中冷淡地吐出了兩個字。

  “不會。”

  “他會。”源風燭篤定道,“他藏拙藏得厲害。我一見他,就知他是六藝俱全之人。”

  “圍棋不在六藝之內。”

  “這麽說來,他的確六藝俱通了?”源風燭玩味笑道。

  枕寒星一頓,突然意識到他在詐自己。

  “我知先生心思太重,講話喜歡試探布局,但大可不必如此。”他抱拳道,“我家主子,真的不會圍棋。”

  “他一定會。”源風燭平靜道,“他不但會,應當還下得很好。”

  “先生誤會了,少郎君隻會下五子棋。”

  “哦,原來他會下五子棋?那太好了。”源風燭忽然欣喜道,“煩你請他過來,下幾盤五子棋玩樂玩樂。”

  枕寒星表情漸漸扭曲起來。他原想拒絕,熟料用力過猛,還是出賣了他家少郎君。

  “完了……”他捂住臉痛不欲生,“我得去寫封遺書表表身後事……要被燉湯了……”

  物部重陽收回了刀,冷淡地望著他看,神色毫無同情之意。

  “在少主麵前,每個字都要注意。”他輕聲道,“否則,會死。”

  枕寒星煎熬地緩步回去報信。他絕望至極,心知恐怕活不過今日。

  *********

  百年山參,食之益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