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夜-離別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8385
  寢宮之內,岑吟持著劍,將那蝴蝶抵在壁畫上,劍尖隻差微豪便可刺穿它胸腹。

  蜜官貼著牆,耷拉著觸角看麵前的利劍,也不敢多言,長足都卷在了一起。

  “你還有何話說?”岑吟問。

  “不是郡守做的……”蜜官囁嚅道。

  “你還狡辯!”

  “若是郡守做的,幾日前將你擄走便是,何苦等到今日用這法子請你幫忙!”

  “我也納悶啊,他有話不會好好說,非要耍心眼。”岑吟的劍又近了一絲,“我何德何能,值得他這樣費工夫。就算我誤會了他,一件都不是他做的,那大約也是太子做的吧?”

  “郡守說,未必是太子所為……”

  “他不可信,他的話更不可信。他怎麽知道不是太子?他是太子肚子裏的蛔蟲?我看你等乃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蛇鼠一窩,分明是一夥的。”

  “說得好!”蕭無常鼓起掌來,“說得妙!說得呱呱叫!”

  岑吟轉頭瞪他,他立刻住嘴了。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她對那蝴蝶道。

  蝴蝶瑟縮地望著她,卻一言不發。岑吟見狀,驟然提起劍來一削,利刃擦著它觸角而過,閃了一道寒光。

  蜜官叫了一聲,頓時就從牆壁上掉下來不動了。

  岑吟隻是想嚇嚇它,要它說實話,未曾想卻把它嚇暈了。她將那蝴蝶拾起來,見它已經失去了意識,便無可奈何地將它置在了一盞宮燈旁,等它自己醒過來。

  “你好狠的心啊,”蕭無常坐在門邊瑟瑟發抖,“方才還說它有用,這麽快就要斬立決了。女人心,海底針,翻臉比翻書快,變心比變天急。”

  岑吟不想理他,兀自又去看壁畫。壁畫之下放著一張小案,案上置著蘭錡兵架,上麵空蕩蕩的,隻有一個錡台,並無刀兵。

  而在那蘭錡之上的煉丹圖裏,她看到無數女子被那些江湖方士殺害,剖腹,挖心,取舌,拆手,逃跑的皆被抓回來斬首,甚至連孕婦都不放過,活剖了胎兒出來煉小兒丸。

  十九國時期,群雄割據,諸侯豢養了大批奴隸與戰俘。他們毫無價值可言,隨意宰殺如羔羊一般,活人祭祀亦是常有之事。那時人命如同草芥,王侯薨了還要大批奴隸與臣子殉葬,如名將公輸縝便是死於陪葬坑中,而後成了百邪鬼之一。

  後來神龍朝逐鹿中原,取代十九國,將天下盡數歸於囊中。燭龍太子降生那年,陛下廢除了奴隸製,大赦天下,引得萬民稱頌,皆說是太子功德,頗得人心。

  據傳聞中載,這位太子雖殺伐暴虐,卻從不濫殺無辜,論理,是不會推崇殺生人煉丹以求成仙這種事的。

  史書裏再如何汙他聲名,卻也沒說太子是殺人如麻之輩。他屋中出現這般壁畫,著實令人詫異。

  若說繪製些二國交戰也罷,可偏偏是吞丹服藥……

  “我記得燭龍太子死時,不過才二十歲。”岑吟道,“這樣年紀的人,會苦苦追尋羽化登仙嗎?”

  “彼時宮闈,有長樂,有未央。你可能聽說磧西的返魂香?”蕭無常問,“自古求長生之法的人大多是老者,因著天命將至,而恐壽終,更恐年輕時的惡事化作報應而來。太子生在宮中,又是悍將,原就比普通人見慣勾心鬥角,血染山河。他若年紀輕輕就追求此道,也未嚐不可。”

  “但這壁畫,牽強且違和,十分怪異。”

  “這壁畫的確怪異。”蕭無常道,“因為這是後來人塗上去的。原本的壁畫,應該在它之下,已被塗抹掩蓋掉了。”

  “你說什麽?”岑吟大驚失色,“你怎麽知道?”

  蕭無常忽然笑了。

  “女冠,你大約忘了,我也是千年前之人。”他笑道。

  岑吟一時沒了話,她看著蕭無常,靜靜等著他繼續說。

  “我少年時便遊曆四國,走馬觀花,繁華之景一日看盡。”蕭無常道,“後來我……更是四處奔波,遇過許多人事。這壁畫真假,一見便知。”

  “蕭釋。”

  “嗯?”

  “活過千年,是何感觸?”

  “其實不到千年,還差幾十載。”蕭無常沉思道,“若問我感觸,大約……常懷赤子心,便永遠都是少年心性。”

  “不寂寞嗎?”岑吟問。

  “不寂寞啊。”蕭無常笑了,“我那時——”

  他忽然神色僵住了,接著岑吟隻見他的手發起抖來,猛地握成爪型,抓緊了自己的膝蓋。

  “我那時……我那時……”蕭無常語調極為古怪,似是心智漸漸受損一般,頭顱也不自然地抖動起來,“我那時……我……我……”

  他手臂忽然扭曲起來,整個人舉止十分怪異,岑吟一見急忙上前,雙手搖晃著他肩膀,顯然是被嚇了一跳。

  “喂,蕭釋,你怎麽了?蕭釋?”她著急道,“你別是裝的?你別嚇我?蕭釋!”

  “他殺了我……他殺了我……”蕭無常忽然道,“我不願意……我不能……殺我……”

  “蕭釋?”岑吟急了,取出符咒來默念著口訣貼在他額上,試圖讓他清醒一些,“蕭釋!回神!”

  “你餓了嗎?”蕭無常忽然抓住了她,死死地盯著她問,“你餓了嗎?你餓了嗎?你餓了嗎?”

  岑吟被他嚇得幾乎丟了魂,百般慌亂之下,忽然想起他常吃那葫蘆裏的藥丸,便一把扯下他腰間的青葫蘆,倒出兩粒來塞入了他口中。

  她捂住蕭無常的嘴,將他的頭揚起來,不斷地用食指刮著他咽喉。見他咽了下去,才勉強鬆了口氣。

  這東西果然有用。他頓時便不做聲了,過了好一會,似是回過神來,慢慢撕掉額上的符咒,放開了岑吟。

  “你不餓嗎?”他喃喃道,“我去弄些吃的給你吧……”

  “這裏哪有吃的。”岑吟苦笑,“出去了再吃吧,你這到底是怎麽了?別唬人啊。”

  蕭無常深吸了幾口氣。他靠在門上,閉上了眼睛。

  岑吟看著他,知道他要緩一緩,也沒有多言。她不知蕭無常是怎麽了,但比起害怕來,仍是多了些不忍心。

  “你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之事,又藏了多少秘密未說?”她小聲道,“絕口不提過去,勾魂錄上被抹去了生平,你到底想掩蓋什麽?你師父又到底想為你隱瞞什麽?”

  “我是薄命郎君,是厲鬼。”蕭無常忽然道,“你見我這雙眼睛,便該知我有多凶。做了護法神後,諸多桎梏,吃虧太多,凡事不敢過於出頭爭先,否則……便保不住這護法神之位了,也就……”

  不能夠繼續留在你身旁。

  “那你方才是……”

  “想到了些不該想的舊事,不該想的舊人。”蕭無常活動著手指道,“算是夢魘,恕我不能告知。”

  “我好奇心不重,待你能說時再說吧。”岑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歇一歇。”

  “不歇了,還有正事沒做。”他忽然站起身來,朝岑吟伸出手,“多謝你想起喂我金丹。借你言不由衷一用。”

  言不由衷?岑吟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公輸縝說過,這是自己青鋒劍的名字。

  但是他怎麽會知道?莫非自己同他說起過……

  岑吟雖有些不解,卻還是將青鋒劍遞給了他。蕭無常持起來,在自己手指尖劃了一下,隨後拿過那幹癟人參,將血滴在了上麵。

  人參受血,立刻潤澤許多,漸漸變得飽滿金黃。那幹巴巴的根須忽然開始蠕動,接著便從蕭無常手上滾落。一陣塵土揚起,那綠衣少年已半跪在地,垂首抱拳。

  “是枕夜大意了。”他磕頭道,“少郎君若要責罰,枕夜絕無怨言。”

  “不能殺你,萬事還得仰仗你。”蕭無常輕聲說,“你手多,來看看這寢殿可有機關暗格,若有能否破開。”

  “是。”

  枕寒星站起身來,岑吟發現他麵色有些蒼白,想來並未恢複完全。但他卻立即奉命行事,未有絲毫怠慢。

  不消片刻,這寢殿內便爬滿了根須,邊邊角角,一處都沒有放過。蕭無常則推開了門,朝外麵張望,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岑吟不知他在打什麽主意,但隨即她就聽到一陣笛聲幽幽傳來,竟比先前還要清晰。

  寢殿在樓閣三層,外麵便是一處寬闊的庭院,庭院中央處還有一座極高的塔樓,樓頂有一座四麵透風的涼亭,前方是百級台階,皆是青色大理石,鋪得十分齊整。

  那涼亭雖透風,四周卻都掛著竹簾,地上鋪著厚厚的草席。透過簾子,隱約可見裏麵坐著一個白衣人,正持著一杆笛子吹奏。

  “燭龍太子?”岑吟暗道,“他果然還在郡中!”

  那涼亭離得遠,她正仔細張望,蕭無常卻拍了拍她的肩膀,指給她看牆上的一幅壁畫。

  岑吟湊過去看了看,發現那壁畫上繪著一個女子,被抬著架在一口水缸之上。一群衣衫襤褸的奴隸在水缸下添柴燒水,隻等水開,便將那女子投入缸中。

  那水缸上隻有兩條竹竿,那女子盤膝坐在上麵,閉目不動,神色平靜。她頭上圍著一圈沙麗,仔細看時,發現她竟沒有頭發,好似一位僧侶。

  外麵笛聲越發悠揚,岑吟不知蕭無常為何給她看這幅畫,想要問他,又擔心那亭中太子消失,兩廂猶豫,還是朝涼亭看去。

  那白衣人還在亭中,吹笛不動。岑吟聽得恍惚,忽然耳邊傳來鈴鐺之聲,似是從台階下響起的。

  她低頭望去,赫然看到源今時出現在台階之下,仍是舊模樣,仰著頭一動不動。

  他向上看著,手中提著一把刀,站在台階下佇立。

  不知為何,岑吟老覺得他像個紙人,被紮在這裏,反複地壓製太子,不得為禍一方。

  “蕭無常,我以為,或許我們該把那太子請過來。”岑吟道,“畢竟是他的寢殿,若有機關,自然是他最清楚在何處。”

  “請他來,你鎮得住他嗎?”蕭無常問,“他可比公輸縝還凶。公輸先生處事尚有分寸,燭龍太子,已然是個怨氣衝天的瘋子。”

  “請與不請,有何區別?”岑吟反問,“我們已是闖入了他這燭龍郡,他不可能不知。遲遲未有動作,隻怕是在請君入甕。”

  蕭無常似笑非笑地望著那亭中人,已是恢複了他那玩世不恭的神色。

  “請也罷,不請也罷。”他幽幽道,“橫豎……是無用功。”

  兩人說著話,一旁的枕寒星已是收起了根須,緩緩恢複原狀。他環顧著寢殿四周,對蕭無常搖了搖頭。

  “暗門一定是有,但我不知在何處。”他道,“亦無開啟之法。”

  蕭無常點了點頭。他將頭伸向門外,垂著眼睛去看源今時,反複地打量著他的穿著和樣貌。

  “源風燭當真是懂怎麽長,繼承了他父親臉上最好的地方。”他嘖嘖道,“可惜,少了他父親的器量和風度。”

  岑吟心說你這話從何而來,便也低頭望去,卻發覺果不其然。源今時氣度不凡,撲麵而來的貴氣儒雅,一見便知教養性情俱佳。

  相比之下,源風燭隻得了七八分神似,較他父親多了些陰詭算計。

  “生了這樣一個兒子,源先生也是不容易。”蕭無常意味深長地笑道,“但想必,是合他心意的。”

  岑吟皺著眉,沉思未定。但就在這時,那燈燭旁邊的金色蝴蝶卻動了。

  它悄悄地爬了起來,展開翅膀,一雙黑色的眼睛牢牢地盯著岑吟看。

  忽然它猛地躍在空中,朝著岑吟猛衝而去。

  岑吟覺得頭上一痛,立即轉身,卻見那蝴蝶扯下她一根發絲,直朝壁畫而去。

  它飛得極快,枕寒星幾道根須都未能捉住它,眼見著被它逃脫,眼神已狠戾起來。

  那蝴蝶扯著發絲,不管不顧地衝著。就在快近壁畫時,它忽然身上一輕,低頭看時,卻見自己斷了半扇蝶羽,歪歪斜斜地落下來摔在了地上。

  蕭無常立在門邊,冷冷地盯著它看。他手上持著一根極長的白骨鞭,細的一端上飄落下半張蝶翼來。

  “我早知道你是裝的。”他對那蝴蝶道,“你想做什麽?”

  蜜官側躺在地上掙紮,卻無論如何也飛不起來。它長足牢牢地抓著那根發絲,蜷縮成一團蠕動不已。

  蕭無常朝枕寒星揮了揮手。那綠衣書童拾起桌上一方石鎮紙,朝蝴蝶緩步走去。

  他來到那金蝶旁邊,半蹲下來,緩緩抬手,抓著鎮紙欲將它拍死在地。

  “等等。”

  一隻手伸出來,攔下了他的手腕。

  岑吟不讓他動手,親自將那蝴蝶拎起來,放進掌心裏。

  蜜官隻剩了一半翅膀,看著有些醜陋。它趴在岑吟手中,不斷地抖動著。

  “你想做什麽?”她問。

  “開……機關……”

  “開機關。”岑吟訕笑,“果然,你是知情的。”

  “郡守的意思……”

  “他在哪裏?為何不自己出現,偏偏要派你這麽個脆弱之物來?”岑吟問,“你方才還說一無所知,現在又要開機關,是何用意?”

  “郡守說,既見家主至,便開機關門。若女冠願意相助,一切順遂。若女冠不願,叫我自尋機會……”

  “他知道這裏有機關,甚至知道怎麽開機關?”

  “郡守是圍棋國手,”蜜官虛弱道,“縱橫之術,一觀便知。他隻是苦於不能入郡,今既能入了,任何機關陣法,機栝風水,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在哪裏?”岑吟問,“他使役你來做事,他本人在哪裏?”

  蜜官實在沒了力氣,倒在岑吟掌心裏,鬆開了發絲。

  “就在城中……”它低聲道。

  岑吟看了看手中蝴蝶,又看了看那根發絲,還是持起來甩了甩,又放在了蜜官身上。

  “你沒有騙我?”

  “自始至終。”

  岑吟吸了一口氣。

  “機關怎麽開,我送你過去。”

  枕寒星聞言一愣,想提點阻止,蕭無常卻示意他噤聲,不要多說。

  蜜官翻過身來,指了指壁畫上那女僧侶。岑吟將它送過去,放在那僧侶麵前,蜜官持著發絲爬過去,將它按在了僧侶頭上。

  那壁畫忽然動了。

  岑吟的發絲飄蕩起來,隱入了畫中。那女僧侶抬起手來,緩緩放下了沙麗,竟生出了濃密的黑發。她微笑起來。下方的水燒熱了,奴隸們把竹竿一抽,瞬間她便跌入了滾燙的沸水裏,不見了蹤影。

  接著那壁畫眾人便朝兩旁退去,留出了很大一塊位置。在那上麵,一扇紅木門緩緩浮現,獸環搖動,接著便慢慢開啟了一道狹窄的縫隙。

  “女冠,請帶我入內吧。”蜜官道。

  岑吟看得幾乎愣住,好半晌才伸出手去緩緩推門。她還未碰到門扇,身後卻伸出另一隻手,先她一步推開了那道門。

  蕭無常就站在她背後,如將她護在懷中一般貼近她後背。門推開後,枕寒星率先走了進去,但隻走了幾步便停在了原地。

  “這……這是……”

  他吃驚地看著,竟說不出話來。身後的岑吟看到那景象,也睜大了眼睛,忍不住後退一步,踉蹌著靠在了蕭無常胸口上。

  那屋子是間暗室,牆壁上點著許多長明燈,搖搖曳曳,忽明忽暗。屋子裏擺著許多供台,香爐,果盤,牌位一應俱全。

  但那台子上供得卻不是神像,而是一個個美麗的女人。

  已是那些女人被拆了手腳,取了頭顱,擺成了各式各樣的神祇模樣。有的盤膝坐著卻沒了手臂,有的卻在身體上插了十數條臂膀。缺了上半身的,少了下半身的,或是拚湊成三頭六臂模樣的大有人在。

  這些女人清一色皆是閉著眼,塗著白麵,點著朱唇,一副冷淡慈悲的模樣。

  金翼使抖著蝶羽,竟然勉力又飛了起來,忽上忽下地朝那些牌位而去。

  “城西伊佐氏,城北鬆川氏,還有白川氏,管野氏,”蜜官道,“中原人劉氏,鍾氏,還有物部家的貴女,都在這裏……都在這……”

  它飛得雜亂無章,幾次險些撞倒牌位。枕寒星將它捉住,又送還到了岑吟手上。

  “我知道了……我已知道了……”蜜官喃喃道,“女冠……外麵……”

  像是回應它言語一般,外麵忽然傳來淒厲的笛聲。那鬼太子仍是吹奏著未停,曲調卻十分詭異,仿佛有厲鬼在高聲大笑。

  天空變得暗紅一片,郡城中的燈火亮起。遠遠看著,黑壓壓一片,似乎有許多影壁人在朝宮殿趕來,男女老少,皆自城內湧出。無聲無息,卻陰森至極。

  “不好,不好,快些離開!”蜜官說著,在岑吟手中掙紮不已,“女冠,速帶我去源今時處!快!”

  岑吟聞言,心知不可怠慢,便立刻飛奔出門,朝樓下而去。蕭無常自圍欄躍下,追隨在岑吟身後,手持骨鞭護她周全。

  旁邊已有厲鬼襲來,皆是宮人模樣,更有些影壁人已追到了此處。他手起鞭落,極快地將那些東西掃開,一路護持岑吟,不讓它們碰到她分毫。

  “枕寒星!”他喚道,“速去宮闕外!能殺者一概不留!”

  一道綠色的影子應聲竄出,直向宮門外而去。影壁人已自城中湧向大門,他落在門外,靜靜立在正中,血紅色的眼睛冷冷地掃視著那片漆黑人影。

  “少郎君,數量太多,又極凶,隻能僵持片刻。”他側頭到,“還望從速。”

  在那宮闕之內,岑吟已捧著蝴蝶落在地上。源今時就站在台階下,仰頭朝上方望向了燭龍太子。

  太子隱匿在竹簾裏,仍是吹著笛子,聲音愈來愈刺耳。

  “蜜官,到了。”她對掌中蝴蝶道,“你要如何做?”

  “奉郡守之命……送幾位平安出城……”蜜官強撐著飛起來,被岑吟拖著靠近源今時,“多謝女冠……就此別過……”

  它說著,周身忽然燃燒起火焰來,金紅一片,映紅了岑吟的瞳孔。

  “你——”

  “以我命為祭,開輪回路,喚源先生現身。”

  “以命為祭?”岑吟驚道,“莫非你……”

  “黃泉之蝶……本活不過三季,如今已入冬了。”蜜官在火中對她道,“女冠莫要感傷,若有緣,終有再見之時。”

  它說著,徹底化作一團火球,緩緩進入了源今時的眉心。

  笛聲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靜,靜得令人心慌。

  岑吟後退一步,靠近蕭無常,不敢作聲。

  源今時忽然動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皺起眉,持著刀朝台階上走去。

  路過岑吟時,他卻一眼都沒有看她,似是兩人存在於不同之域,而他,是過去之人。

  [階下來者是誰?]

  恍惚間,岑吟聽到亭子裏那人問。

  他聲音低緩,頗為厚重,深藏戾氣,卻氣宇軒昂,很是傲慢。

  台階之上,那身著青色狩衣,戴著立烏帽的年輕男子停下了腳步。他仰頭朝上麵望著,慢慢握緊了手中的刀。

  [在下是東瀛皇子,源氏今時。]

  [源今時?]燭龍太子冷淡道,[東瀛人,來我處所為何事?]

  [來了結你千年之怨。]

  燭龍太子狂笑起來。那竹簾隨風而動,遮蔽他樣貌,也遮蔽了他怨念。

  [就憑你?]

  [你作祟千年,生哀怨而不自知,錮百姓而不自省,恨君王而不自立。焉知時移世易,星辰更迭,你之怨已事過境遷矣。]

  [你懂什麽。]

  [我不想懂,亦無心懂。你殘害我扶桑郡百姓,罪無可恕。]

  [是他們來招惹我!掘我墳墓,毀我廟宇,拆我宮殿!我何罪之有!]

  [太子殿下,我知你英年早逝,哀怨叢生,史書對你有所非議,你心內不甘。]源今時微微歎道,[但你可知,花朵豔麗終散落,誰人世間能長久。]

  [住口!]

  [今夕已非昨日。]

  [住口!!]

  竹簾被猛然掀開,那男子驟然飄出,白衣漸漸染血,化作鮮紅,黑發無風自動,半麵容顏全毀。血衣上插著利箭,深深沒入他胸口。

  他赤著雙足,渾身上下怨氣重重,飄蕩在涼亭頂端,嘶啞地朝源今時咆哮。

  [君非我!君非我!]他哀嚎不已,[我之恨!君何能知!]

  源今時持起刀,橫到自己麵前。那把刀乃是一柄黑刀,刀紋泛紫,凶悍至極。

  [我知。]他緩緩對燭龍太子道,[我亦是皇子。]

  燭龍太子嘶吼出聲,極為慘烈,回蕩在燭龍郡上久久不散。

  源今時忽然朝著台階上猛衝而去,接著躍上半空,同太子持平,兩人皆朝對方而去。

  那把打刀斜劈下來,直砍向太子頭頂,發出一道白光。

  那光爆裂開來,照亮了整座郡城。岑吟就在台階上,首當其中,眼見要被那刀氣波及,蕭無常卻立即擋在她身前,被那刀氣擦身而過,劃出一道血痕來。

  他胸前的衣衫破開,隱約可見那結實的胸口處刺著許多黑色符文,似乎是某種禁製。

  但蕭無常已顧不上自己,他轉過身來,將岑吟護在懷裏,捂住了她的耳朵。

  “回去了。”他輕聲道。

  爭鳴聲呼嘯而來,聽得人十分不適。岑吟抓緊了蕭無常的衣衫,隻感覺周圍有無數狂風席卷而過,刮得她臉頰生疼。

  待到一切歸於沉寂時,她緩緩起身,發覺自己還站在那處觀景樓上,仍是神隱前的模樣。

  隻是天已經亮了。鼓麵破碎,神與傾塌,竿燈散落得到處都是。

  岑吟回過神,急忙去看蕭無常,卻見他七竅流血,滿臉鮮紅,嘴角也不斷滴著血。

  她急忙去擦那人的臉,蕭無常卻搖頭,拉開了她的手。

  “燭龍太子……實在太凶……”他斷斷續續道,“源今時搭上了半條命……為人來說……不算太差……”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葫蘆裏倒出金丹來吃。枕寒星出現在他身旁,也是一身血跡,仍是立刻扶住他,縱然自己也有些力不從心。

  就在這時,眾人忽然聽到一陣喊聲,就從觀景樓下那圓台旁傳來。

  “少主!少主!”

  二人朝樓下望去,隻見一個金衣人倒在血泊裏,抽搐不已。他被部下扶起,口中卻不斷冒著血,卻仍是掙紮著朝樓上看。

  “多謝……多謝……”他呢喃著說。

  岑吟想去看看他,問他一些事,可剛走了幾步,卻搖晃著栽倒下來,被蕭無常一把扶住,不省人事。

  眼見著樓上也亂作一團,源風燭喘息著,靠著圓台仰頭看著,忽然有些想笑。

  “我父親……昔年……很寵愛我母親……”他無端笑道,語氣卻時斷時續,“原本以為不過和親貴女……誰知……那竟是他心愛之人……”

  「少主,您說這些,是何用意?」他那部下用東瀛話問。

  「凡事貴在一個悟字上……若自己不悟,旁人亦不能替你悟……」源風燭也用東瀛話回道,「隻是笑這世間……有情人多……而言之鑿鑿者太少,能終老者……更少。」

  「少主……」

  「重陽,我今日見到我父親了。」

  「少主……您別再說了……」

  「他好年輕啊……他好年輕……」

  源風燭說著,靠在圓台上,微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此世間,同他的每一段記憶,都是要珍藏的。

  “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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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