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夜-寢宮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6031
  “你餓了嗎?”蕭無常忽然在她耳邊問。

  岑吟哪裏想到他動作這麽親昵,當下愣了一會才回過神。她覺得臉上發燙,一把推開蕭無常,抬手欲給他一下要他長長記性。

  蕭無常卻輕而易舉地攢住了她的手腕,貼近她麵頰到了耳邊。

  “急什麽。”他故意低聲說,“我為了尋你,可吃了很多苦,你都不心疼心疼。”

  他離得太近,血腥味撲麵而來。岑吟皺起眉,盯著他的脖頸看,十分想在那上麵狠狠咬上一口,讓他知道知道什麽才叫疼。

  “心疼你什麽,打架打輸了,想我安慰你不成?”

  “你從哪聽來的?”蕭無常有些驚訝,“不……是那小子使詐我才——”

  “輸就輸了,有些風度,別失了體麵。”岑吟推開他,見他衣領出了褶,便拍了拍,“不過,下次要是再打不贏,就不要來見我了。”

  蕭無常看了她片刻,腮頰蠕動著,點了下頭。

  “枕寒星呢?”他見書童不在,便四下張望道,“這小子沒跟你同行?”

  岑吟聽罷,頓時傷感起來。她取下腰間人參,心情沉重地拿給了蕭無常。

  “大約是為了救我……摔死在這鬼地方了。”

  蕭無常接過來,前後看了看,又甩了甩它的根須。

  “沒死,還活著。”他捏了捏那有些幹癟的人參,“隻是這地方不歡迎男人,他來得突兀,被抽了些靈力,無法維持外相罷了。”

  “不歡迎男人怎麽你卻來了?”岑吟驚訝得低頭去看他喉結,“莫非你原來是女人?”

  “胡說!我脫了褲子!那還是有物色的!”

  “非禮勿言!誰要聽這個!”岑吟怒道,“難不成,你是被骷髏精給八抬大轎請進來的?”

  蕭無常抱著手臂,歪頭看著她笑。他目光落在那金色蝴蝶身上,黑洞洞的眼珠忽然陰狠起來。

  “姓源的小子在你身上下了蠱。有這撲棱蛾子在,他便可以尾隨你進入這‘要女不要男’之處了。”他冷笑道,“他能下,我自然也能下。”

  “你能下?你下了什麽?”岑吟一下子想起了那隻大蟋蟀,“莫非——醜東西在這!”

  “枕寒星,”蕭無常用力拍了拍人參,“就是我的使役。”

  可真是了不得了。岑吟吃了一驚,他這手腳夠長的,都夠到枕寒星這裏來了。

  “罷了,既然能進來,姑且算你們也是女人。”她隨口道,“修說閑話,先同我去找人,好盡快離——”

  “不去。”蕭無常斷然道,“我尋到你便了結了,無心去幫什麽外人做事。走,我們這就離開。”

  那金蝶原本在一旁盤旋,並無打擾之意,聞聽此言忽然飛了過來,急欲阻止。

  “蕭公子有話好說,莫走莫走。”密官飛到他旁邊道,“且隨我再去殿中尋一尋,若實在尋不到再走不遲。”

  “再走不遲?看來這地方你出得去?”

  “郡守自然有萬全之策,他隻要解決此事,不會真要你等在這郡城遇險。”

  岑吟聽了,剛欲搭話,蕭無常卻將她拉過來,不許她出聲。

  “你們把她誆騙過來,還脅迫她辦事,說兩句軟話就以為她能幫忙?”他質問道,“若我沒尋到她也罷,既然尋到了,斷不會讓她行險路。”

  “女冠若有險,我自會奉命護她,不教她有事。”

  “我們同你們郡守不熟,誰知他安的什麽心,會不會過河拆橋。”

  “郡守不是——”

  “聒噪。”蕭無常沒耐心地說著,一指頭就將蝴蝶彈飛了。

  岑吟一見,急忙把他扯過來,小聲同他說話。

  “何必得罪它,這蛾子有點能耐,萬一它身上真有脫出之法呢?”她輕聲道,“你這麽盛氣淩人,難道你有路子離開這不成?”

  “沒有。”

  “沒有你裝個什麽勁!”

  “你到底年輕,不明白其中利害。”蕭無常在她耳邊道,“沒路子可以找路子,但要給人拿捏在手裏,那可就失了先機。”

  “什麽先機不先機的,能出去再說。本就是要趕路去海陵城,已耽擱好幾日了。”岑吟道,“這地方詭異,多一個幫手多一條路,眼下別把關係鬧得太僵。”

  “那你想我怎麽樣?”

  “聯手。”岑吟小聲道,“你我同心,其利斷金。”

  “好。”蕭無常一拍胸口,“君唱我隨,都聽你的。”

  岑吟第一次見他這麽痛快,竟然覺得他也有乖巧之處,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兩人小聲嘀咕完畢,那金蝶也顫巍巍地飛了回來,暈頭轉向,險些撞在岑吟身上。

  “蜜瓜,我們商議好了,願意幫你這個忙。”岑吟對它道,“但若事情了結,你……有能耐送我們出去嗎?”

  “有,有。”蜜官連聲道,“能入便能出,絕無戲言。”

  岑吟看了一眼蕭無常,見那家夥神色平靜卻十分陰沉,老覺著他心裏像是在打什麽小算盤,仿佛一個陰險的賬房先生。

  那金翼使有心去寢殿,岑吟就拉上蕭無常一同隨行。有他在,心裏無端安穩了許多,便是有難對付的孤魂野鬼,好歹也不是形影單隻了。

  空中隱隱有笛聲傳來,仍是那淒涼之態,卻不知從何而來。幾人沿著長廊來到後殿,四處搜尋著能藏人之處,一連翻了幾個耳房,都不見下落。

  而此時,天色卻又暗了幾分。蕭無常覺著周圍陰風陣陣,便離岑吟近了些,以防不測。

  幾人在殿外走著,卻不斷聽見殿中傳來許多怪聲,就如許多鬼在夜哭一般,聽得人毛骨悚然。

  “君故,你若是害怕,拉住我的手就是。”蕭無常道。

  “我就是害怕,也不會拉你的手。”岑吟心不在焉地說,“你當我是什麽,五歲小童嗎?”

  她一邊說著,一邊繼續一間間推門查看。走著走著,便來到了一處偏殿外。

  那偏殿與別處似乎有些不同,要更陰森許多。岑吟猜測裏麵大約有東西,便持著劍小心地靠近。她沒有用手碰門,而是用劍尖推開了門扇,掃視一番後,見無異樣才進入屋內。

  “不是太子寢殿。”她輕聲道,“又尋了個空。”

  縱然不是,卻也要挨間查探。她一個一個開門去看,都不見有異樣。一連查了三四個,都無事。

  隻剩最後一間房門時,岑吟暗道如今該賭上一把。若是此處偏殿有異,那麽就當是這間房了。

  如此想著,她便用劍推起了那門。熟料門竟然紋絲不動,她試了幾次,都無法推開。

  蕭無常就站在她身後,兩人對視一眼,同時伸手去推門。但那門卻好像長在了地上。

  那就是說——

  “裏麵有東西。”

  岑吟想著推門不成,便打窗子的注意。那幾扇窗戶皆是紙糊的,她伸出食指去戳窗紙,戳了幾次,都無處。

  這世上哪有如此硬的窗紙。岑吟越發覺得有異,便同蕭無常商議起來,誰知蕭無常卻要她舔一下手指再戳。

  “常聽人說,鬼怕人唾沫。尋常路過燒紙地,是不可以隨處唾痰的,會得罪孤魂野鬼。”蕭無常道,“不如你潤濕手指再試,或許便可破那詭術了。”

  岑吟心道有理,想了想,便舔了下指尖,再次按在窗扇上。果如蕭無常所言,瞬間那窗扇便破了一個小洞。

  她戳破窗紙後,便湊過去朝裏麵看。隻見裏麵黑漆漆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好像被蒙了一層黑布。”岑吟起身道,“這裏麵不太對勁。”

  蕭無常卻微微皺起了眉。他神色越發不善起來。

  “別再看了。”他忽然道。

  “怎麽?”

  “你就不怕……”蕭無常看了她一眼,“自己看見的不是什麽布,而是厲鬼的眼珠子?”

  岑吟頓時就覺得脖頸發毛。難不成剛剛她在朝裏麵看,那裏麵的東西……也趴在她對麵看她……

  “還是你去吧!”她跳了起來,扯過蕭無常將他推到了門邊。

  蕭無常就是喜歡看她害怕的樣子,抓自己來遮風擋雨。他親自上前,閉上一隻眼,透過小洞朝內中看。

  透過孔洞,他看到裏麵正飄著十幾個衣衫紅豔的女鬼,都耷拉著頭,像是被繩索勒斷了脖子,正笑嘻嘻地朝這邊望。

  忽然一張鬼臉湊近,臉色青白,眼珠滲血,吐著一條長長的舌頭朝小洞慘叫起來。

  蕭無常吞了口唾液,立刻直起了身。蜜官心知駭人,看都不去看,落在岑吟肩上收起了翅膀。

  “如何是好……”它低聲問。

  岑吟看了看門扇,又看了看蕭無常,上前又推了他一把。

  “白麵郎,你……使使手段。”

  “我不成了,手段低劣,打不過她們。”

  “我信得過你,狹路相逢,勇者為勝。”

  蕭無常似笑非笑地立在門邊,既不動也不出聲。過了片刻,他忽然朝那窗上小洞伸出手,像是要撕開它。

  哢地一聲,突然一條白生生的手臂破窗而出,一把抓住了蕭無常的手腕。

  屋內響起了淒厲笑聲,接著門扇破開一個個大洞,無數條慘白的手臂從中伸出,張牙舞爪地勾住蕭無常臂膀,像是要把他拖入其中。

  那些東西來得突然,白慘慘一片,看得人頭皮發麻。岑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夢魘那日,出現在她床邊的那些鬼手。

  她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蕭無常仍是站在原地不動。他漠然望著那些揮舞的手臂,像是在猶豫如何應對。

  就在這時,窗扇忽然裂開大半,三五個女鬼披散著頭發破窗而出,淒厲地哀嚎著衝向蕭無常,白森森的手指狠狠抓向了他的眼睛。

  啪!

  一聲清脆鞭響,回蕩在宮闕之中,震得那瓦片顫動不已。

  鞭響之後,岑吟發覺四周忽然空了。她與蕭無常站在一處絞架前,上麵橫梁上齊整地吊著十幾個女子,都歪著脖子,吐著舌頭,有些人眼珠還圓圓地睜著。

  她們一動不動,風一吹便前後蕩著,影子晃動不停。

  [既是犯了錯,便死有餘辜。]一個老內監的聲音道,[太子殿下,切勿心生憐憫。]

  絞架不遠處,站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也梳著總角,正仰頭向上看。

  [她們平日裏待我極善,從無逾距。]

  [殿下,人之善惡,在心不在麵。焉知口蜜腹劍,笑裏藏刀,還望殿下多留心些。]

  那孩童沒有作聲,仍是朝上看著,許久未動。

  耳邊再度傳來笛聲,岑吟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發覺自己還在偏殿外,門扇完好,紙未破損,四下裏幹幹淨淨。

  蕭無常手持一把虎骨長鞭,站在門前不動。他見岑吟回了神,便朝那門猛抽了一鞭子,門扇瞬間應聲而開。

  但裏麵空蕩蕩的,別無他物,當隻是個堆積雜物之處。

  岑吟愣了一會,才想起來去裏麵搜尋。但不出所料,一無所獲。

  眼見著百尋不成,她有些疲倦,便坐在了長椅上休息,神色也有些低迷。

  蕭無常坐到她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岑吟不喜歡他那雙鬼眼,便伸出手去遮他的眼睛。

  “這郡裏不幹淨啊。當真是什麽都有。”她對蕭無常道,“可尋了半天,仍是不知寢殿在何處。”

  蜜官在一旁飛舞著,不斷四下張望,大約是在看可還有什麽未行之處。

  蕭無常卻忽然笑道:“為何非要去寢殿呢?”

  “那蝴蝶說的——”

  岑吟正說著,忽然一頓,轉頭看向那蝴蝶。蜜官正在遠處徘徊,來來回回,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蕭無常指了指那蝴蝶,又指了指岑吟,隨後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岑吟會意,有些遲疑,又不能確定。

  “蜜官,你可找到了什麽?”她問那蝴蝶道。

  蝴蝶卻道毫無頭緒。岑吟想了想,以為整座宮殿幾乎都搜遍了,好像隻有那後殿的正堂還未去,不如先去那處看看,若還無線索,再做打算。

  “要是有誰能指點指點就好了。”

  她正低頭沉思,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響動。那地方原本空蕩無物,隻有一道高聳台階,寬敞筆直地通向頂層樓閣。

  但岑吟轉頭時,卻見台階下站了一個人,仰頭一動不動地朝著上方看。

  那人來得莫名,毫無預兆。岑吟仔細分辨片刻,卻發現並非活人,又是那青衫公子源今時。

  “來時見到了很多個,怎麽這裏也有一個?”岑吟疑惑道,“難不成他即便是亡故了,也要在此地鎮守四方不成?”

  蕭無常也覺得不對勁,但那金色蝴蝶卻突然朝著那男人飛去,徐徐落在他肩頭,似是在盯著他看。

  可惜,那人就隻是一個不會動的塑像。

  岑吟見他一直望著階上樓閣,便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那正堂開著門,門裏漆黑一片,卻不斷有陰氣滲出,一點點飄散在燭龍郡中。

  她與蕭無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起身,朝那石階走了過去。

  蜜官正棲在源今時肩上,見她來便立刻起身,飛舞在她身後,片刻不離。

  有道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果不其然,太子寢殿就在那正堂之後,隻需繞上幾個彎,便可推門而入。

  岑吟進入後,覺得寢殿十分簡譜。太子似是不喜奢華,隻擺了一張木榻,幾處燭燈,還有些存放兵書的小案,異常簡單。

  她細細觀這居所,卻憑格局推斷此人大約很喜愛彩繪壁畫。他寢殿的隔扇,屏風與牆壁上皆是繪著人物山水,大多是兵家典故,也有些尋仙訪道之法,和零星幾個舞樂之女。

  蕭無常與那金蝶都在四處查看,岑吟卻始終盯著壁畫,越看越覺得不太對勁。

  “太子殿下……莫非也有長生之意?”她自言自語道。

  “中土許多神仙軼事,皆是一朝太子成仙,光是太平廣記裏就有好幾個。”蕭無常摸著牆壁道,“想來能當太子之人,本就非凡,若真想修行,當是比尋常人容易許多。”

  “那這些太子,如何才能成仙?”岑吟問。

  “術法大同小異,無非就是煉製丹藥,服食雲母,丹砂一類。”蕭無常在寢殿內尋著暗格,一處一處摸著,“或有些被仙女看中,拉去配了夫婿,借著裙帶關係位列仙班,也是尋常——”

  “可有以女子煉丹之法?”岑吟忽然道。

  她此語一出,蕭無常與蜜官都有些驚訝,紛紛轉頭看她,像是有些不敢信。

  “你為何這樣問?”蕭無常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是。”岑吟點頭,讓出身來請他們看壁畫,“這寢殿的牆壁上,有一幅繪製得乃是煉丹圖。看情景,似是將妙齡女子割腕取血,裝在桶中,熬成小小一碗,再混朱砂雲母做丹藥。”

  蜜官飛過來,盯著壁畫仔細看了一會,發出一聲歎息。

  “大約太子也甚是喜歡鬼神之說吧。”它猜測道。

  “你先前說,那女子神隱之事乃是人為。是他盜了人,藏在了這燭龍郡裏。乍聽之下並無異處,但仔細想來,邏輯不通。”岑吟道,“或許換成……其實是燭龍太子盜女,派了一人來做此事,更合理些。”

  這燭龍郡是太子地盤,連出入都分男女,若無他的授意,誰盜了女子能送到燭龍郡裏來?

  哪裏有尋常人偷了女子,往這裏藏之事。應當是太子要女人,外麵往這裏送才對。

  女人。寢殿。太子。

  若自己也是被選中的女人,此時會發生何事?

  “你這蛾子有鬼。”岑吟忽然指著那金色蝴蝶道,“從你入郡,便處處維護太子,頗為惜才。你如此做,可是源風燭授意?”

  “女冠,此事——”

  “源風燭此人狡詐,一句真話都沒有,做事也鬼鬼祟祟,不敢明目張膽,若非看了這壁畫,我還要被蒙在鼓裏。”岑吟厲聲道,“我看根本就沒有什麽盜女之鬼,分明是源風燭同那太子合謀,他自己才是罪魁禍首!”

  “冤枉!”金翼使大叫,“郡守無辜!”

  “你還不說實話!信不信我砍了你!”岑吟瞬間拔出劍來,指向那蝴蝶,“若是蕭無常不來,我便要被你獨自誆騙到此處,給那太子殺剮!”

  那金翼使還欲解釋,旁邊卻傳來卻砰地一聲,隻見蕭無常雙手在後,關閉了寢殿的正門。

  一下子屋中便幽暗下來,唯餘幾盞長信宮燈還亮著燭火,眼見著亦是快熄滅。

  “你這是做什麽?”蜜官驚訝道,“你……你們兩個……”

  蕭無常拍了拍手,衝那金蝶微微一笑。

  “若猜得無錯,那些女子定是在這寢殿中了。”他道,“大約是這屋子裏還有什麽機關,需得打開才是。”

  我等如今做得夠多了。既已到此處,這機關,便由你來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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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元生血,丹田結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