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行-今時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046
  街上人少了些許,那些神輿也都不見了蹤跡,大約都是朝祭禮之地去了,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一下子清淨了許多。

  相對的,儺祭之地想必已人滿為患。若想看祭禮,隻怕還要擠在人群之中,想想就覺得頭疼。

  岑吟把玩著手中的卷軸,在指上呼呼轉動。蕭無常覺得她這樣子太野,不像個正經道士,很果決地奪了下來,遞給枕寒星。

  “即是出家人,就該有出家人的樣子。”他板著臉道,“你的仙風道骨呢?你的高潔傲岸呢?看看你現在,成什麽體統!”

  “老爺子教訓得是。”岑吟心不在焉地說,“下次定當注意。”

  蕭無常連連歎氣,拄著拐杖,越看越滄桑。枕寒星則展開了那幅畫,仔細看了起來。他主子見狀,上前拍了他一巴掌,嗬斥他沒規矩。

  “做什麽呢?給你是讓你拿著!不是讓你看的!”他怒道,“上麵有什麽東西,讓你這麽流連忘返?”

  “美男子。”

  “美男子!”蕭無常氣得又咳嗽下來,顯然是聽不得這三個字,“給我燒了!立刻燒了!留不得了!”

  他上前一把奪下那幅畫,剛要破口大罵,忽然又閉上了嘴。他掀開蒙眼布,將那畫上下仔細看了一遍,盯住了左下角的金衣人,神色有些詭異。

  “這是源今時。”他低聲道,“名副其實的源氏公子。”

  “不愧是老爺子,知道的實在是多。”岑吟道。

  “別,你這一看就是要捧殺我。”蕭無常哼了一聲,“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就在這時,一行人聽到遠處傳來了一陣吵嚷聲,皆是說著東瀛話,像是在勸說,又像在對罵。隔著半條街,看不到人影,但像是從大扶桑偏門處傳來的。

  蕭無常抬起頭,側耳停了一會,嘴角抖了一下。

  “不是什麽大事。”他不上心道,“好像是有什麽人想擅闖大扶桑,那守衛在嗬斥他。”

  “還有人敢闖大扶桑?”岑吟很驚訝,“這地方不是想闖就能闖的吧?”

  “那守衛說他‘武運早已沒落’,‘不過舊時人罷了’,想來又是個落魄之人。”蕭無常卷起畫軸,又丟給了枕寒星,“我們走我們的,事不關己便當做不知。”

  他蒙好眼睛,正走著時,岑吟卻來到了他旁邊。她生澀地把玩著手裏的劍玉,幾次戳不中那球,神色很是懊惱。

  “蕭釋,源今時是什麽人?”

  “我先時講過他一次,他是法皇之子,源風燭的父親,東瀛皇子。”蕭無常道,“據說當年,也曾是太子人選。”

  “法皇?”

  “天皇遜位而出家,便是法皇。不過如今的東瀛,皇室沒落,幕府掌權,天皇已然被架空,國事皆是將軍武士做主。我來見你之前,曾四處遊曆,聽說那倭國人隻知幕府,不知天皇,亂政到何等地步。”

  “源今時原來是皇子?”岑吟有些不敢信,“那源風燭……”

  “是東瀛皇子,與南國皇女之子。”蕭無常道,“原該是極尊貴之人。但也就隻是尊貴而已。”

  政治聯姻,大多為的是利益。縱然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但所生的這雙血統的孩子,若寵愛時兩國都奉若明珠,但有朝一日兩國交惡……

  “如今南國與東瀛,局勢有些微妙。隻怕,他日子不好過。”蕭無常咳嗽了一聲,“畢竟他父親是源氏,他也從了源姓,總歸來說還是東瀛人。平氏櫻女曾說,他還有個身份,你可還記得?”

  “我……好像記得,”岑吟猶豫著說,“他是東瀛質子,是南國國君……軟禁在這扶桑郡的。但不是說,他快要回東瀛了?”

  “我活得久了,縱觀曆史千年,以為當今陛下,是不會放他走的。”蕭無常道,“有他在這,幕府礙於他身份,不敢輕舉妄動。南國看著公主的麵子,也不會太為難他。但這都是表麵上的。”

  “表麵上的?”

  “是。那些笑臉迎他之人,顯然底下都另有盤算。”

  岑吟一下子停在了原地。她想起了那些黑忍,一個一個,皆是欲置人於死地的模樣。

  自己那日應當是魂體,因此他們對自己視若無睹。但……他們卻能看見源風燭。

  所以源風燭並不是魂體。而他們是要刺殺他。

  “有人想要他的命。”她吃驚於自己的推論,“難道是……幕府派的人?”

  “你居然沒以為是法皇派人?”蕭無常挑眉。

  “你腦子木頭刻的,他是皇室血脈,皇室怎麽會殺他!”

  “但把持幕府的,也是源氏。同樣和他是一脈。”

  “那不一樣。”岑吟堅持道,“兄弟鬩牆,屢見不鮮。祖父殺孫,卻不多見。”

  “但其實,幕府想保他,並不願將他交給南國。送他來南國做質子,是他父親的主意。”蕭無常衝她一笑,“一旦兩國交戰,源風燭必死無疑。隻怕,他父親是拿他做了棄子。”

  他說得振振有詞,岑吟卻不十分相信。她總覺得蕭無常話裏有話,頗有試探之意。

  無數字句湧上腦海,卻又無處開口。她望著蕭無常,不知為何,一下子想起了露宿野外那日,自己醒來時,他正在看的那篇文章。

  “昔有臣觸龍,曾遊說趙太後,”岑吟忽然道,“言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封之以膏腴之地,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何以自托?”

  “這話是?”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以為源今時不是要害他,而是要保他。做質子雖然凶險,但若能隱忍下來,便有大功。如此,他地位就穩固了。”

  蕭無常笑了起來。他用拐杖敲著地麵,仰頭深吸了一口氣。

  “源今時,傳聞是個人間少有的男子。無意權謀之爭,一生醉心陰陽道法,大有所成。”他對岑吟道,“再多稱讚,不過贅言。二十年看父敬子,二十年看子敬父。你既見源風燭,便能窺見他那位父親品貌。”

  畫卷之上的金衣人麵如冠玉,不苟言笑,一見便知是清冷通透之人。

  “你可知源今時是什麽下場?”蕭無常問。

  岑吟搖了搖頭。但她心知,必不會聽到什麽好事。

  “他傾盡所能,躲避四方殺機,將源風燭暗中送至南國。但因其擅作主張,雖有天皇手諭,卻未經幕府授意,所以……他被幕府武士圍城捉拿,在自己所居的庭院之內,切腹謝罪了。”

  從名滿天下的公子,到切腹自盡的罪臣,不過一夜之間的事。

  源今時亡故,他之幕僚降罪的降罪,充公的充公,有人遣散,有人逃亡,亦有不少隨他而去的。如今跟隨源風燭的家臣,大多是他父親舊人,對他極為忠誠。

  “那……南國公主怎麽樣了?”岑吟低聲問。

  “我不知道。”蕭無常道,“我隻知……已不在人世。”

  岑吟歎了口氣。

  “蕭釋,說來也許你不信,我今見那人一麵,他眼神很是幹淨。”她的喉嚨吞咽了一下,“我從沒見過生得這麽幹淨的人。若以顏色比,但凡世人皆不止一種,他卻像是純色,又像無色,任你描畫,又能再複原。”

  “不怕他色調單一,隻怕他宣紙已碎。”蕭無常歎道,“畫毀了可以重畫,紙若碎了,畫什麽都無用。”

  “他看著,也不像脆弱之人。此人麵相規格很高,心機不淺,大約小小年紀就活在暗刀詭計之中。隻是僅憑幾麵,尚不能定善惡。”

  “這做人啊,還是汙濁一點好,不能太濯清漣而不妖。”旁邊那頭狼大咧咧道,“太幹淨的東西,隻讓人想汙其而毀之。”

  岑吟心說你這頭惡狼想法很危險,還真是見不得別人好。但這時,卻聽到遠處傳來了喝彩聲。那地方人聲鼎沸,都在拍手歡呼,似是十分激動。

  看方向,是那祭禮之地。大約是請了樂手或是歌女助興,才引得如此喝彩聲。岑吟想去看一看祭禮,又覺得人多繁雜,猶豫了半晌,仍是心思未定。

  她不動,蕭無常也不動。去或不去,一切皆隨她心意,從不替她做決定。

  就在岑吟躊躇時,旁邊卻響起女子笑聲,清脆悅耳,聽著很是甜美。

  “姑娘,不去看一看嗎?”那人問,“若是錯過,隻怕來日後悔。”

  岑吟回過神,看到一個穿著壺衣的扶桑女子站在不遠處,戴著頂市女笠,身段十分婀娜。笠上白沙垂下,遮住了她的麵容,隻隱約看到那唇上胭脂,甚是嫵媚。

  “貧道有禮了。”岑吟起手道,“敢問這祭禮有何特別之處嗎?”

  那女子朝她幽幽一笑:“敢問姑娘,可看過扇舞?”

  “自然是看過的。曼妙女子,如壁畫飛天一般。”

  “那,可看過男子扇舞?”

  “這……”岑吟頓住了,“從未看過。”

  “那姑娘合該去看上一看。”壺衣女溫順笑道,“今日祭禮,乃郡守親設,持檜扇舞於鼓麵之上。唱得乃是《木蘭辭》,《禁闈秋夜》和《招魂》三首。若是不看,隻怕再無機會了。”

  “源郡守……扇舞?”

  “姑娘不知道嗎,我們郡守,十六歲覲見南國陛下,就以一曲扇舞名動京城。那時他名無道。”那女子款款對岑吟施禮,“妾身要趕去看一看了,便不再多言,告辭。”

  她言畢,踏著木屐,緩步離去了。岑吟望著她那嫋娜之姿,試著學了一學,發現自己全然不是料子。

  “她是個有底子的。”她對蕭無常道,“想來也是舞人。走吧,我們去看看祭禮。”

  “喲,決定得這麽痛快?”

  “人家都把話傳到這來了。”岑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模樣,“我們為何不賞臉?”

  “賞,女冠說要賞,那就一定要賞。”蕭無常故作正色,“走,咱們這就去。”

  他說著,裝模作樣地拿著拐杖四處探路,一副很心急的模樣。

  “說來,這源氏父子兩個,名字都算是好聽的。果然貴族就是不一樣。”

  “這話怎麽說?”岑吟看他裝得辛苦,就伸手扶了他一把。

  “你不知道,這東瀛人姓什麽的都有。什麽一二三,奴留湯,鴨腳,也不知道有沒有鵝腸。”蕭無常吐著氣道,“我妻,我夫也就罷了,更有意思的,還有我孫子。”

  “你……你在東瀛還有孫子?”

  “我孫子是個姓!不是我孫子!”

  枕寒星在一旁無聲大笑,笑得岑吟都忍俊不禁。她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努力板住臉。

  “這是人家的習俗,你說這個做什麽。”

  “就是說,源風燭這名字取得雖然薄了些,好歹還有點意境。”蕭無常滿臉都寫著可惜,“幸虧他沒按尋常方式取名。不然的話,他此刻肯定不叫源風燭,而是源弭麻呂,源葉真央,源西美代子,源宗一郎。”

  “源西美代子是女名吧?”

  “他都唱木蘭辭了,你就是叫他源木蘭子也使得。”

  “住口!好好的公子,都讓你詆毀得不成樣子了!”

  “切,你們一天天叫我小肚雞狼,因為我不知道?半斤八兩。”

  他一定是嫉妒。岑吟朝枕寒星做口型道。

  枕寒星重重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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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木逢春生,前途必利亨。亦得佳人箭,乘車祿自行。

  第二十五簽,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