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行-藏蝶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298
  他說的時辰,大約是儺祭的時辰。既然這人還有心看畫,想來儺祭並未開始。

  岑吟將手中的畫卷了起來,站在源風燭身後小心地打量著他。大約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源風燭轉過身來,將畫丟回桌上,顛著劍玉上的球衝她一笑。

  “為何這樣看著我?”他低聲問。

  “看看你是人是鬼。”岑吟道。

  “鬼無心,脈搏不動,若能觸碰,則僵硬冰冷。”源風燭道,“我心是活的,不然你摸摸看,親自確認我是人是鬼?”

  他既這樣說,岑吟竟連遲疑都沒有,伸手上前按在他胸口處。掌下心率強而有力,軀體柔軟,顯然是活人。她豎起二指,抵在他脖頸上探他脈搏,指尖碰到血管,尚能循到他呼吸。

  岑吟心無旁騖,不過是試探他之身份。源風燭被她碰來碰去,全無準備,反倒有些意外。

  但他卻隻是望著岑吟笑,忽然抬起手來,指尖輕輕按在岑吟腕上,觸感微涼。岑吟抖了一下,立刻收回手,甩了甩手腕。

  “你做什麽?”

  “你怕我是鬼,我自然也怕你是。”源風燭道,“禮尚往來,莫要見怪。”

  他語言恭敬,聲音卻很輕。岑吟細細看了他麵相,發覺他雖然容貌幹淨,眼神明亮,實則喜怒不形於色,氣勢隱而未發,乃是心機深沉之人。

  不能與他言談過多,恐試探他不成,反被他看透心事。

  岑吟正想著是否要找借口試問或是離開,源風燭卻收起劍玉,側頭打量著她看。

  “你有些怕我?”他問。

  “怎麽可能,”岑吟覺得好笑,“先前在屋頂上,可是我略占上風,說怕你未免太……”

  “你是南國道士?”

  “……是又如何?”

  “你什麽都不問我。”源風燭笑道,“少傾我就要走了,此時不問,隻怕以後更難了。”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欲擒故縱嗎?岑吟第一次見到這樣言談之人,不知他在想什麽,反而覺得不舒服起來。

  “我其實有許多事想問你。”岑吟皺起了眉,“隻怕你不敢回答。”

  源風燭不置可否。他低下頭,像是想到了什麽,竟忽然笑出聲來。

  “怎麽說?”

  “幾日前,我剛入扶桑郡的時候,見到一個黑衣人,正說著話時,突然不見了,隻餘下一把檜扇。”岑吟回憶道,“我那時聽了老板的話,以為是那個鬼太子,還猜測他是不是盜女之鬼,當真是躊躇了很久。”

  “哈哈哈,鬼太子,這稱呼有意思。”

  “後來我生魂離體,與一個白衣人交手,見到了古戰場。我又在猜測,他究竟是不是鬼太子。”岑吟盯著他道,“誰知道,原來哪個都不是鬼太子。這黑衣人和白衣人,皆是你源風燭。”

  “你這麽篤定?萬一我不是呢?”

  “那把檜扇,還有你這顆淚痣,太好辨認了。”岑吟指了指他的右眼,“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有的。”

  “果然……扇子還好說,這顆痣這我就無法了。”源風燭歎道,“畢竟是父母給的,又不能去了它。”

  “你堂堂郡守,午夜為何獨自在外遊蕩?”

  “自然是為了護人周全。”

  “護人周全?”

  “這扶桑郡幾百年,燭龍太子一直作祟不休。那古戰場噬人生魂,若不鎮壓,隻怕還要再傷人命。”源風燭道,“我那日夜巡,也衝撞到了古戰場,後來就病了,這幾日方好。”

  “夜巡?”岑吟思量道,“你……夜巡竟親自為之?”

  “你可還記得那傘女?”源風燭問,“我原是一路追著她的,孰料碰見了你,又被人追殺,後麵更是引出了那處古戰場。不過,今日儺祭之後,它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再出現,大約,也就不再引人生魂了。”

  “那傘女到底是什麽東西?又是誰在追殺你?”

  “這事牽扯甚廣,與東瀛幕府有些關係,恕我暫時不能相告。”

  岑吟聽了他這番話,忽然回過神來。她想起蕭無常曾說,這位源氏貴子,不能以尋常人論之。

  他本是官家聯姻所生,又坐上這郡守之位數年,隻怕未必是什麽善類。

  許多話,極有可能是假的。

  “單看你相貌,一點也不像壞人。”岑吟對那人說。

  “看裏子,我這個人很壞不成?”源風燭挑起了眉。

  “源郡守,其實這太子作祟之說,是你故意放出來的吧?”岑吟試探道,

  源風燭一臉驚訝:“何出此言?”

  “我初來扶桑郡時,看到那些商鋪的門前,都會放一隻碗,說是供奉太子所用。”岑吟道,“可那日,在禦田店,明明是太子的碗,卻是你坐在那裏吃,不覺得很奇怪嗎?別現在說那人不是你。”

  “此事——”

  “我身邊有個人,是個極聰明的楞貨。他說這扶桑郡鬧鬼的消息,多半是假的。”岑吟道,“不但如此,那碗也極有可能是你暗示百姓放的。”

  “我放出鬧鬼的傳聞,又要求百姓放碗?”源風燭覺得好笑,“我為何要做這種事?”

  “你方才也說了,夜巡。我猜測你這麽做,應當為了掩人耳目,好方便你在城裏巡邏,獨自遊蕩,排查……一些事。”

  她說著,想起蕭無常為自己繪圖那日,曾經言之鑿鑿道:那個源郡守,源風燭,很有可能是在聲東擊西。

  這個人心思重,頗有城府。鬧鬼這消息,八成是他散布的。太子作祟或許不假,卻未必十分嚴重。他作為一郡之守,一個好官員,自然是要保護百姓。大扶桑小扶桑都是扶桑,合該一視同仁,掃除邪祟。

  何況太子作祟之說,用得好了,便能控製民心。先搞得百姓人心惶惶,他再出麵解決,百姓必然擁戴他。如此,他這個郡守就當得更穩當了。

  “口說無憑,我若是不認呢?”源風燭道。

  “你郡中可有陰陽師?”岑吟忽然問。

  “我先前見你時,曾說起過,郡裏的陰陽師都——”

  “都被你打發回東瀛去了,對吧?”岑吟打斷他道,“陰陽師若在,必會辨別鬧鬼之說究竟真假,你自然就會暴露。所以你不會留著他們,但同為東瀛人,你也未必會殺他們,所以便都找借口趕走了。”

  “哦?我這樣做,有什麽好處?”

  “自然有好處。若他們不在,這整座扶桑郡,便都是你做主了。你說有鬼就有鬼,你說鎮壓就鎮壓。”岑吟衝他一笑,“你能召麝鳳蝶,我親眼所見,別說你不會陰陽術?”

  源風燭沒有做聲。他眉頭微動,仍是靜靜地望著岑吟。

  “至於商鋪門口那些碗……”

  照蕭無常的說法,極有可能是因為他夜巡累了,半夜也是要吃東西的。總不能上去敲門,說我是源風燭,快給我東西吃。

  他是便裝出行,大扶桑的人要是知道他去了小扶桑,定然不高興。小扶桑的人知道他來了,那不得瘋。幹脆假借鬧鬼,他獨自巡邏,定是不會惹人懷疑。

  “這算什麽緣由,放碗是因為我餓了?!”源風燭哭笑不得,“這帽子我可不戴!”

  “那你自己說,你為什麽放碗?”

  “那自然是因為……”源風燭剛欲開口,忽然轉頭瞪她,“你詐我?”

  “別裝了。你若不想,是不會被我詐的。”岑吟訕笑。

  源風燭對她無可奈何。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說的這些,其實無關痛癢。”他抱起手臂道,“就算是我做的,我也是為了這扶桑郡百姓。”

  “還有層關係,或許眾人都沒想到。”

  “什麽關係?”

  “獨自在郡中巡邏,說你勤政愛民也可。”岑吟陰森地盯著他說,“說你就是那盜女之鬼,在搜尋獵物,亦可。”

  源風燭忽然收起了笑容。

  “這話有趣。”他平靜道,“我如何盜那些女子?”

  “據說那些女人,神隱前都會撿到一把檜扇。隨後不出三日便消失了。而你,那晚丟了扇子,被我撿到了。”

  岑吟說著,伸手向腰間,去摸那把檜扇。

  “你是故意的吧?包括此刻你在這現身,與我見麵。”她輕聲道,“你當知今日,正是我撿到它的第三日。”

  源風燭側頭看著她,等她將那扇子拿出來。可岑吟摸了幾下,都沒有摸到。

  “糟糕,”她心裏一涼,“忘在那客棧裏了。”

  源風燭忽然大笑起來,前仰後合,險些笑掉了頭上的立烏帽。

  “我一郡之主,源氏之子,用得著偷女人嗎?”他認真道,“縱然我是‘黃泉貴子’,但身份猶在,也不必用這些手段。”

  “這……也許你……另有他用……”

  “罷了,我也不瞞你。其實你大多都猜得不錯。”源風燭點頭,“扶桑郡安穩得很,太子亡魂早已平息,鬧鬼的傳聞,確實是我放出去的。”

  “果然是你?”岑吟暗道蕭無常好生厲害,全猜對了,“那些神隱的女子——”

  “是人為。但非我所為。”

  “可你——”

  “常言道,兵不厭詐。”源風燭道,“我散布鬼魂之說,一為令始作俑者放鬆警惕,二為讓扶桑郡百姓夜間不要出門。而我每夜都會巡視街道,獨自出入大小扶桑,看似捉鬼,實則捉賊。”

  “那碗——”

  “奉碗之說,是為安撫民心。”源風燭道,“隻要供奉太子,就能平息他怨氣,何樂不為。還有……我確實半夜會找東西吃。”

  “好個源氏公子,做戲當真做全套!”

  “過獎過獎。”

  “少來!”岑吟一把握住身後劍柄,“光憑你一家之言,焉知你是不是在暗度陳倉!”

  她猛地用力,欲拔劍出鞘。源風燭卻將手一伸,按在她手腕上一推,瞬間卡住了那柄劍。

  “何必如此焦躁。”他溫和道,“我若是那盜女之鬼,先時帶走你生魂便是。何苦等到現在,在這裏同你解釋許多?”

  岑吟試圖掙紮,源風燭手上用力,袖子向下落了幾寸。岑吟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他的手臂,看到那上麵露出麻布一角,正包裹著那先前為救自己而傷到的地方。

  岑吟頓住了,舉動竟遲疑起來。

  源風燭依然在笑,神色平和如舊。

  “我的傷好多了,不必在意。”他忽然道。

  “我……我沒問……”岑吟一時語塞,竟覺得自己不知該怎麽說了。

  源風燭放開了她,抖了抖袖子,蓋住了那條手臂。

  “那把檜扇,是我不小心落下的,並非有意。”他笑道,“明日可否還給我?”

  “之前見你,我問那扇子可是你的,為何當時不收下?”

  “你那時是生魂,這扇子也是生魂。既非實體,我拿走也無用。”源風燭道,“還是說,你有些舍不得了?”

  “明日就給你,莫在這亂說。”

  源風燭點頭,繼而用那雙墨色的眼睛盯著她看。

  “上次見你是在小扶桑,你是怎麽到大扶桑來的?”他饒有興趣地問,“若無貴人引薦,你可是進不來的。”

  岑吟暗道不好,自己不擅長撒謊,若被他發現那通行文書是買來的,便是讓他捏住了把柄。這下搬起石頭竟砸自己的腳。

  “我……”

  “要小心啊,私自闖入,可是犯了律法的。”源風燭意味深長道,“不過,既然我的扇子在你手裏,我就對你網開一麵也並非不可。”

  他說著,持起手中的劍玉,將它遞給了岑吟。

  “這東西,是我之物,比令牌還有用。”他對岑吟道,“明日你隻需拿著它,便可入大扶桑。”

  岑吟剛想開口,不遠處卻想起一陣太鼓聲,接著尺八之樂便隨之奏響,合著鼓聲幽幽傳來。

  “儺祭起了。”源風燭聽著鼓聲道,“我有事要辦,先行告辭。明日再見。”

  “源郡守且慢。”

  “嗯?還有何事?”

  “今日相遇,是巧合嗎?”岑吟問。

  源風燭的眼睛眯了起來。他笑起來時當真是人畜無害。

  “你覺得巧合便是巧合,你覺得我有意為之,我就是有意為之。”

  他拱手作揖,同岑吟道別。臨走時將劍玉放入她手中,示意她收好。

  岑吟起手施禮,目送著他離開。源風燭走了幾步後,卻停下身,朝她轉過頭來。

  “離此地不遠。”他笑著說,“若想看,便過來看。”

  那人離去後,岑吟一手拿著畫,一手拿著劍玉,若有所思了很久。

  她心神不定,但仍是拿著畫去問那婆婆買了下來。枕寒星不知去了何處,唯有蕭無常仍然站在原地等她。他眼蒙藍布,抓著龍頭拐杖,麵無表情,一言不發。

  這人看著心情不佳,氣場極冷,倒把岑吟嚇了一跳。她想同蕭無常說說方才之事,又不知從何說起。

  倒是蕭無常先朝她轉過頭,似笑非笑地朝向她。

  “耽擱這麽久,又是見了什麽野人?”他冷淡地問。

  “我見到源風燭了。”

  “嗬,又是個美男子?”

  岑吟猶豫了一下,覺得不能老是跟他抬杠,便決定誇一誇他。

  “君美甚。”她認真道,“源風燭何能及君也。”

  “當真?”

  “當真。”

  “這話我愛聽。”蕭無常一下子便高興起來,“走,我們看儺祭去。”

  “不去了吧。”岑吟遲疑了,“倒也不是……非看不可。”

  “眼不見,心會想。”蕭無常道,“我寧願你眼能見,心不想。”

  岑吟心中沉了一下。她覺得蕭無常這話莫名有些道理,雖然不知是些什麽歪理。

  “走吧。”蕭無常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一同去。”

  岑吟點頭,愣了一會,才注意到他手上動作,當即急了。

  “你這是做什麽——”

  蕭無常忽然用力一拽,徑直把她拉到了自己麵前。岑吟驟然離他這麽近,嚇了一跳,想推開他,卻被緊緊地扣住了手腕。

  “放開我。”岑吟小聲道,“男女授受不親,你這是成何體統。”

  “你餓了嗎?”蕭無常問。

  “我……不餓。”

  “我餓了。”

  蕭無常放開了她,取下自己腰間的青葫蘆,倒出裏麵的丹藥來吃。

  他看上去,似是有些不舒服。吃了丹藥之後,便緩和了許多。接著他咳嗽兩聲,朝旁邊看去。

  “小棒槌,走了。”

  枕寒星應聲而出,手裏拎著食盒,朝他們走了過來。三人沿著街邊慢慢走著,朝那舞樂方向而去。

  無人注意到,在那畫攤的一處卷軸上正那落著一隻麝鳳蝶。它微微抖動著翅膀,緊緊地抓著那卷軸停駐其上。

  旁邊有女子欲捉它,那蝴蝶翩然飛起,靈動地飛向半空,隱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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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