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衣人-祀禮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8243
  據南國誌異中載,扇舞原是祭祀之舞,十九國以前,多為巫祝祭神所用,且隻有女子可舞。待到十九國末時,民間雅人笙瑟公子以折扇為持,創男子扇舞一派,削減柔美之態,而改瀟灑之勢,一收一折間,能效高山流水,亦能仿千軍萬馬。

  笙瑟公子也算是南國知名的美男子。但可惜,美人名將,不見白頭。他二十八歲病逝,隻餘下幾十套折扇舞藝,流傳千年。幾經輾轉,雖有缺失,卻仍不衰絕,至今依然是南國雅樂之一。

  他生前曾有兩道絕技,一名陌上疏狂,一名顧曲千花,一剛一柔,皆已失傳。任後人如何尋覓模仿,始終不能複原。

  直到源風燭十六歲那年,隨南國公主覲見今上,於雅樂閣獻舞,借陰陽術之能,竟再現了顧曲千花之象。傳聞所過之處百花盛開,殿外有蝴蝶自來,當即震驚上下,名滿都城。

  眾人都以為,源風燭是位公子,殊不知,他其實是個武人。所有那些技藝雅興,都隻是他習武間歇的玩物而已。

  昔日源平二家爭鬥,源風燭曾領兵上陣,百戰皆無對手。但戰事不常有,他那些雅技卻名聲在外,久而久之,便也將他歸位世家公子一類了。

  有天賦又思進取,上蒼待他當真不薄。若不是背上那克女克妻的名聲,想來許多高官顯貴都要將女兒送到他府中去了。

  蕭無常與岑吟趕到祭祀之地時,發覺那裏已經是人山人海,萬人空巷。在那七層塔樓不遠,有一處極華麗的勾欄瓦舍,前方立著一輛巨大的神輿。神輿前又搭了一座茶花形的圓台,鋪著金紅毯,繡著古銅蓮,幾處邊角皆擺著博山香爐。毯子上置著六張鼓,一大五小,環成圓形,將那張大鼓圍在當中。

  那大鼓的鼓麵極廣,足能容下七八個人,小鼓也站得下三四個人。神輿上坐著許多樂師,正奏著祭祀之樂,曲調十分悠揚。

  “我們來晚了。”蕭無常對岑吟道,“祭禮隻怕是結束了,未能見群童大儺之舞,大約隻差那源郡守出來收個尾,也就告一段落。”

  岑吟站在人群最後麵,墊著腳努力朝鼓上看,卻什麽也看不見。

  “人太多了。”她歎息道,“來了也是不得見。”

  蕭無常朝四周看去,隻見那樂台對麵有座三層樓閣。樓下有人把守,樓上廂房皆開,卻空蕩蕩竟無一人。

  想來那好歹也是處雅座,居然不放人入內,當真可疑。

  “我看那二樓極好。”他對岑吟道,“居高臨下,正能把樂台盡收眼底。”

  “那處當然是好。”岑吟轉頭看了看,卻更是無奈,“但顯然,是不許人去的。”

  “枕夜,你去問問看。”蕭無常對身旁書童道。

  枕寒星應聲而去。不多時便回返,朝蕭無常行了個禮。

  “回少郎君,那樓閣不許人登,說是源郡守的意思。”

  “可有問是何緣故?”

  “看樓人說,儺祭是祭祀太子所用,自然,這處樓閣是為太子準備的。生人不可進入。”

  “哦?”蕭無常顯然很有興趣,“如此說來,這地方是給燭龍太子和他那些亡魂將士預備的陰樓了?”

  “正是。”

  “那還真可惜了。”

  蕭無常不甘心地咂嘴,顯然很是看好那處觀景地。岑吟卻不以為意,她在人群後尋著石凳石階,想著踏上去再看。

  但忽然間,她卻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叫喊:“觀景樓啟!今日可登!”

  聞聽此言,在場眾人皆回頭去看,原來是那看樓人在喊。他連喊幾聲,卻無一人上前詢問。

  這可是鬼樓啊,從來祭祀都是隻供燭龍太子的。岑吟聽到有南國人在竊竊私語,這樓就是開了,誰敢上。

  你聽他鬼叫,怎麽從前不開,今日開了?怕是他喝醉了亂喊的。

  對,不能信。

  眾人細碎說著,都當他是在說胡話,沒人理他。

  那看樓人見冷了場,又用東瀛話說了一遍,還是沒人回應他。

  蕭無常使了個顏色給枕寒星,那書童轉身,來到了那看樓人麵前。

  “這樓,真的開了?”

  “是真的,小人絕無虛言。”

  “方才不是說,這樓不開嗎?怎麽現在忽然又開了?”

  “郡守剛命人傳令,此樓今夜可開,但需交千兩銀。”那人道,“說來也巧,那傳令人正與閣下前後腳的功夫。”

  “一千兩?”枕寒星驚了,“他要這些錢做什麽?烤全羊?”

  “這……”

  “枕夜,不得無禮。這是人家郡守有心。”一隻手搭在枕寒星肩頭,示意他稍作收斂,“烤全羊算什麽,一千兩銀子,就是烤二十頭駱駝都綽綽有餘。”

  “公子恕罪。”那看樓人急忙作揖,“這是上麵的意思……小人也不過奉命行事……”

  “放心,不難為你。”蕭無常說著,從衣襟中取出一卷銀票來,“巧了,我這裏正有三千兩。你且拿去,放我們三人上樓吧。”

  看樓人難掩驚訝之色,卻還是抖著手接過了銀票,請他們入樓。

  岑吟尚未來得及阻止蕭無常,便被他半扯半拽著入了鬼樓。在場那些達官顯貴一見有人上去,都有些動心。幾個膽大紈絝的也取出金銀來,壯著膽子進入了樓中。

  但更多人忌憚此地,都未輕舉妄動。三層樓寥寥數人,大約隻有十幾個而已,且全是男人,唯有岑吟一個女子。

  蕭無常帶著她上了二樓,就站在那廊台正中。兩旁來了三五個人,離他們很遠,連一句閑言都聽不清。

  “何必來此……”岑吟覺得尷尬,想走又走不得,“我們按規矩辦事就好,即便它開了,也不該到這上麵來。”

  “若不上來,你在下麵連他頭發絲都看不到。”蕭無常當即反駁,“要隻能看個帽子,還有什麽趣。”

  “這是為燭龍太子所設的陰樓。我們在這裏站著,豈不是擋了太子看祭?”

  “隻怕太子早就不在此地了。”蕭無常四下看著,搖頭訕笑,“你看這地方,無一絲陰森之氣,想來燭龍太子早已被超度了,哪裏還會來這地方看祭。”

  “那不好說,我上次見那古戰場時,是看到了燭龍太子的。”

  “那不過幻象,影畫留存之海市蜃樓,並非實物。別說出現一個太子,就是出現四個太子,也是使得的。”

  岑吟覺得跟他講不清,幹脆不理他了。

  不過常言道,既來之則安之,且花的也不是自己的錢,他願意燒財,就讓他燒去。

  橫豎這裏景致好,一覽無餘,不看白不看。即便真有事,還有這頭狼呢。

  蕭無常趴在圍欄上,掀開蒙眼藍布,饒有興致地等那人出場。岑吟看了看他,心裏很是不忿他那紈絝子弟的派頭,實在想給他兩拳。

  兩人站得很近,岑吟覺得不妥,朝旁邊挪了一步。但蕭無常馬上就近一步,不給她一絲機會避讓。

  “你這是做什麽?”岑吟老覺得他動機不純。

  “離你近些,好照應。”

  蕭無常一邊說一邊朝腳下看去,隻見廊椅下放著一個木筒,裏麵插著十幾隻白羽箭,大約是為了射彩頭所用。

  在他們身後,那開著的門扇上則掛著幾張弓,都有些舊了,看著隻像是陳設。蕭無常沒有將這些物件放在心上,用腳挪開箭筒,安穩地繼續靜待。

  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人出現。神與裏幾個樂師吹拉彈唱,越來越慢,聽得人昏昏欲睡。

  枕寒星在一旁打起了嗬欠,連岑吟都坐在了圍欄旁的廊椅上,靠著欄杆默默遠眺。

  “他該不會……是不來了?”

  “不會,他堂堂郡守,若是不來,就煞風景了。”

  岑吟點頭。她忽然有些渴了,正欲問蕭無常要些水,耳邊卻傳來咚咚一聲,竟是太鼓響了。

  鼓聲一響,舞樂戛然而止,樓下觀者也隨之漸漸噤聲。

  “勞煩眾人稍待片刻。郡守正在更衣,收整完畢便來。”

  樓下傳來司儀上士之聲。岑吟朝下麵看了看,心說那人遲遲不來,就算心急也無用。

  “蕭釋,我口渴得很。”她站起身道,“你在這等我,我去問看樓的要水吃。”

  “你坐下,坐下。”蕭無常抬手示意她別動,“有枕寒星在,要你去取什麽水。小棒槌,你去。”

  “別別,不用。”岑吟急忙叫住他,“小星星是你書童,又不是我的。我還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還不快去!”蕭無常轉頭對枕寒星喝道,“等著你主子我親自下樓嗎?”

  枕寒星點頭,轉身走了。岑吟覺得蕭無常太凶,說了他一句,蕭無常卻很是不放在心上。

  “他再怎麽樣,也隻是一個書童,身份逾倨不了。有些事該著他去幹,他也推脫不掉。”

  “你現在是護法神,將來是要成就正果之位的人,不是你蕭家大少爺。”岑吟勸他道,“你自己從不注意,有時不經意便拿出養尊處優的態勢,這不是件好事。你們佛家不是常說眾生平等——”

  “眾生哪裏平等,正果也照分三六九等。天宮是什麽,天宮就是製度,階級,一樣不能錯。你看那敦煌天女美嗎?可她能開壇講法嗎?她隻是佛國舞女,裝點極樂世界罷了。”

  “蕭釋,身份地位可有那麽重要嗎?”

  “不重要嗎?”蕭無常反問,“我是佛國高族姓出身,家中嫡幼子,若非生在這樣的人家中,我哪有如今這見識境界。”

  “可你還是死了。”岑吟歎道,“再如何顯貴,你還是年紀輕輕就亡故,這尊貴身份救得了你嗎?”

  蕭無常不言語了。他望著遠處燈火,見那邊星星點點,有人在放天燈祈福。那燈越升越高,孤獨一隻,漸漸隱沒在黑夜中。

  岑吟性子直,素來有什麽說什麽,可看他神色,又覺得是否自己失言了。她猶豫了一會,伸出手拽了拽蕭無常的袖子。

  “是我說得急了,不該拿這事壓你,是我的不是。”她認真道,“我給你賠禮可好?你別生氣。”

  蕭無常笑了一聲,解下蒙眼的緞帶,坐到她旁邊。

  “我沒生氣。”他道,“我生來有些嬌縱,不知謹言慎行,吃了許多暗虧。若是我有個你這樣夫人時時勸誡,說不定我也不用受那些暗箭了。”

  “我是前後兩張嘴,說別人行,到我自己就不成了。”岑吟笑道,“我也是個性急的,脾氣上來不管不顧,多虧這些年師兄護著教著。他最不喜高低貴賤之分,從來就事論事——”

  她說著,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猛地轉頭瞪著蕭無常。

  “不對,你娶了妻了?”

  “沒娶啊,”蕭無常一臉茫然,“我沒講過?我還沒娶妻就被老天爺給收了。”

  “二十二歲,竟沒娶妻?”岑吟覺得十分驚訝,“那你收房了嗎?”

  “可不得了了,你一個道人還知道收房!”蕭無常嚇了一跳,“沒有沒有,我不好這口!”

  “那你好哪口?”岑吟更驚訝了,“你們男人……若年紀大了……夜深時不寂寞嗎?”

  “你亂講!”蕭無常一下子跳起來了,“你這幾日看了什麽混書!說得這是什麽話!你你你你你成何體統!”

  “原來你真是黃瓜大閨男啊?”岑吟對他有些刮目相看,“我還以為男人過了二十歲,就都元陽不保,眠花問柳去了。”

  “亂講!”蕭無常急得上火,“你一個姑娘家!怎麽什麽都知道!”

  “道家也有道侶啊,也有人修雙身之法,不過不是我們這一脈罷了。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你知道這個,不知道巫山雲雨?”蕭無常質問道,“說,你是不是裝的!”

  “巫山雲雨?原來是形容這個的嗎?”岑吟掩住了麵,“我一直以為是名景……”

  蕭無常給她氣得無法,又坐了下來。他揉著太陽穴沉思了片刻,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我一個大男人跟你說這些做什麽!”他生自己的氣道,“我看不如這樣,咱二一添作五,你跟了我算了,也省得咱們老是遮遮掩掩不親近。”

  “什麽?”

  “反正你在夢裏,也是跟我拜過堂的。”蕭無常正色道,“你就幹脆嫁了我,橫豎我是你護法。以後就同居一室,我不寂寞,你行路也方便。”

  “你亂講!”這下輪到岑吟跳起來了,“我是修行人!”

  “我也是修行人啊。無妨,我們做道侶就是。”

  “你做夢!美死你!”

  “那你就把我美死吧。”

  正說著,枕寒星端著一碗水上了樓。蕭無常接過來,遞給岑吟,看著她捧碗喝著,嘴角一直在笑。

  “初見你時,你死氣沉沉的,不像個女兒家,倒像個抓鬼老師傅。”他笑道,“今日看你,真是活潑多了。”

  “畢竟今日見到了美男子,心情好。”岑吟道,“那源郡守生得太幹淨,我看了都覺得舒服。”

  蕭無常暴跳如雷,幾乎要拔劍殺人。岑吟知道他容不得別人比他俊,故意氣他,笑得前仰後合。笑聲未落,遠處傳來太鼓聲,接著人群便呼喊起來。

  岑吟放下水碗,低頭朝那鼓上看。

  “大約是來了。”

  眸光落處,卻見不遠處的旗樓上放了一束煙花。花火升空,劈啪作響,炸出一朵牡丹圖樣。數道彩帶交織在樂台周圍,此刻紛紛落下,飄灑許多花瓣,繼而周圍的旗樓便一座接一座放起了煙花。

  岑吟的耳朵一動。她又聽到了那羽翼的簌簌聲。

  她朝空中望去,果不其然,夜空之下出現了無數麝鳳蝶,通體烏黑,尾羽綴紅,正自那花燈中飛出,徘徊在燈火間抖動蝶翼。

  “果然是分骨蝶,”蕭無常望著四周道,“敢用冥界之物,這小子真是……”

  他的聲音被人群的呼聲淹沒。隻見那麝鳳蝶款款而飛,翩翾搖曳,朝圓台而來。

  竿燈之下,舞樂律中,黑色蝴蝶盤旋在大鼓之上,忽然聚做一團,又驟然朝兩旁飛散。

  那一瞬如靜止一般,精妙絕倫。蝶羽徐徐舞動,四散而旋,帶出那隱匿其中的金甲武士,手持長戟,伸手向前,欲捉那黑羽鳳蝶。

  手指張開又合攏,卻未有一物落於他掌心。落寞一瞬,又氣勢驟起。那金甲殺氣騰騰,長戟寒光陣陣,一片殺伐之相。

  “光照長天月,似歸萬載前。”那人高聲吟誦道,“瑩瑩終不老,永世駐童顏。”

  言畢,那武士揮舞長戟,一個空翻而起,穩穩落在鼓上,利刃帶出一片銀光。

  “哦……扶桑人的詩啊。”蕭無常低聲道。

  “他這話,大有富貴非所願,與人駐顏光之意。”岑吟點頭,“大約,他是個戀舊之人。”

  那武士鐵甲加身,銅麵遮顏,持戟在那鼓上走著,一步一頓,合著鼓點,看著賞心悅目。

  三味線起,尺八隨上,琵琶與塤合奏而響,演得乃是古曲木蘭辭,恍惚間流光俱換,引人回到那樂府雅閣,兵戎起,刀兵見。為人子女,代父而行,沙場之上,不見悲聲。

  一片樂律中,那武士開了口。他聲音時而清冽淳淳,時而低沉沙啞,合著樂曲,回蕩在圓台之上。他腳踏鼓麵,咚咚作響,將詩中人愁悶,遲疑,決絕皆演繹得惟妙惟肖。

  “好幹淨的嗓子。”蕭無常有些意外,“舞步也幹淨,這紅塵濁世,當真有如此清淨之人嗎?”

  “杯中淤泥沉底,上層皆是清水。”岑吟輕聲道,“不怕他無垢,隻怕那渾水乍起,染他滿身泥濘。”

  那武士仍舊持戟作歌,將那杆子舞得呼嘯生風。

  “願為市鞍馬,”他誦道,“從此替爺征。”

  太鼓聲起,一下一下,似是錘在人心上,仿佛千斤重。

  雖他戴著銅麵,但岑吟莫名覺得,他好像在哭。

  無法抑製的悲傷,掩蓋在那舞樂之下,不得而見。

  他是在思念父親嗎?岑吟無從知曉。源今時已不在人世,音容笑貌,再無相見之日。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蕭無常忽然抓緊了圍欄。

  他臉色不好,模樣極為壓抑,那舞樂影響了他,大約也是勾起了心中舊傷。

  岑吟看著他,輕輕順著他的後背。她幼時離家,已不記得父親模樣。痛過頭後,久而久之,也忘了疼了。

  “蕭釋?蕭釋?”她無心再看歌舞,轉頭輕聲喚他。

  “我無事,是我大意了。”蕭無常的手指有些抖,他取出一顆丹藥放入口中,“不過想起了一些舊事。”

  岑吟拍了拍他,又轉頭去看那武士。一曲已到尾聲,那武士淩空而起,甩出一道漂亮的槍花,在鼓聲中做了收尾。

  “第一祭,為安撫燭龍太子之恨,父子失和之心。”他停在鼓上,朝觀景樓行禮,“願太子怨氣沉,心魔散,勿再留連塵世。”

  人群紛紛鼓掌,喝彩聲不斷。扶桑民眾縱然暗笑他黃泉貴子,卻又是真心實意欣賞他那過人技藝。

  “第二祭,禁闈秋夜。”

  他說著,將長戟丟在圓台下。早有人上前接住,他則轉身來到那大鼓正中,背對著眾人,緩緩握緊了拳頭。

  接著隻聽一聲炸響,他身上金甲猛然裂開,猶如被牽引一般飛向四麵八方。一頭墨發落下,顯出了那身武官束帶。他一身紅色官服,上繡笹龍膽,腳踏長靴,背對著人群不動。

  木屐聲從旁傳來,隻見五名藝伎小步款款,被五個力士送到了那五張小鼓之上。她們環繞那人,手持舞扇,濃妝豔抹,麵容卻冷得如冰一般。

  有人將發簪櫻冠遞給了鼓上公子。他接過來,緩緩盤起自己的長發,利落地紮好後,便低頭戴上了小冠。

  另一人遞上兩把檜扇與一張狐麵。他收下東西,將狐麵戴在了臉上。

  隻聽刷地一聲,他展開檜扇,徐徐轉過身來。這一亮相,台下又是一片呼聲。縱然不見他麵容,也覺得他玉樹臨風。

  這一次,他一改戎裝殺氣,改做溫潤之態。太鼓放低音律,三味線錚錚作響,反客為主,將其他樂器盡做和聲。

  禁闈秋夜,月探金窗罅。玉帳鴛鴦噴蘭麝,時落銀燈香灺。

  女伴莫話孤眠,六宮羅綺三千。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誰邊?

  岑吟以為,源風燭當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古曲一響,他便隨歌而舞,關節極軟,卻極富力道,能在鼓上數次空翻,能落一字馬在二鼓之間,如此飄逸,實在是童子功深厚。

  而那五名藝伎亦非凡品。個個持扇迎合,忽急忽緩,都是精挑細選之人。她們齊整無比,各有特色,又不會喧賓奪主,襯得源風燭似鬼似仙,美麗卻又詭異。

  不但如此,岑吟發覺,那街道與望樓之上的藝伎也在隨歌起舞,亦十分整齊,極盡嫵媚之態。但個個冷若冰霜,一絲表情也無。

  燈火照城闕,蝶影舞翩翾。難怪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有時能見美景,的確可忘憂愁。酒不醉人人自醉矣。

  蕭無常趴在圍欄上,一雙鬼眼冷冷地盯著那圓台。岑吟覺得,他的嫉妒之心已經快要溢出來了。

  “君子當有容人之量。”她假意勸道,“君美甚,源公何能及君也。”

  蕭無常重重地哼了一聲。枕寒星悄悄湊近岑吟,示意她不要刺激少郎君。

  “他心地狹窄,錙銖必較,你千萬莫激他。”那書童在岑吟耳邊道,“你看他那張臉,綠得快滴水了。”

  “你快別拆他台了。”岑吟同他嘀咕道,“小心他真把你燉了吃。”

  “少郎君便是要燉我,我也並無怨言。但求用些昂貴食材,別埋沒了我這高貴參品。”

  高貴參品……岑吟哭笑不得,這孩子真是跟他主子久了,也越發不對勁了。

  圓台上一曲終了,源風燭站穩腳步,緩緩朝眾人作揖。那些藝伎也微微施禮,舉止大方,一看便知訓練多時。

  “第二祭,為平複燭龍太子之傷,斂他悲戚之容。”他恭敬道,“願太子得見舊時舞樂,記起那瓊樓玉宇,歌舞升平之相,可得片刻沉醉。”

  “願太子千秋萬代,佑我扶桑郡百世無憂。”眾人異口同聲道,“請太子躬安。”

  源風燭動了動手,像是有些累了。他大病初愈,身上傷也未好,一連兩祭,皆未出錯,大約他已是疲憊不堪。

  “第三祭,招魂——”

  “郡守可歇一歇,”台下有人道,“不急一時,無需勉強。”

  眾人隨聲附和。源風燭似乎笑了。他伸手抓住臉上麵具,緩緩將它取了下來。

  觀景樓離圓台並不遠,他之麵容,清晰可辨。額上已流了汗,嘴唇也有些發白,看著確實是疲倦。

  “也罷,取些水來。”他吩咐道,“今日體力不支,有勞諸位擔待。”

  說著便盤膝坐下,在那鼓麵上微微喘息。下仆遞了水囊過來,他仰頭痛飲著,顯然緩了很多。

  那些藝伎已經被扶下了鼓。源風燭對她們笑著,點頭致謝。側過頭時,眼尾那顆淚痣襯得他眼睛很是漂亮。

  “雖然他生了張東瀛人的臉,與中原男子有異,但若是看久了,倒也耐看。”岑吟道,“蕭狼,你以為如何?”

  她等了半晌,蕭無常都未說話,她有些奇怪,便轉頭去看他。

  誰知這一看,倒把她嚇了一跳。蕭無常臉色極為陰沉,並非是嫉妒,而是戒備異常。

  他這是見鬼了?岑吟十分驚訝。

  “這小子,有帝王之相……”蕭無常忽然道。

  “你說什麽?!”

  “他有帝王之相,身後九道龍氣,遮天蔽月,金碧輝煌。”蕭無常冷冷道,“若聽之任之,能為天下之主。”

  “你是說,他能做天皇?”

  “不是天皇。”蕭無常看了她一眼,“是南國國君。”

  “你在說夢話,他是扶桑人。”

  “若他更名換姓,入籍南國呢?若他養在宮裏,有功在身呢?”

  “這……”

  “他是皇室血統,縱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但若宮變政亂,欲奪皇位,你覺得東瀛可會助他?”

  “也許……會,”岑吟猶豫道,“他……若是願做傀儡,東瀛必然會相助……但我朝並無——”

  “若真有那一日,容不得什麽名分。權當改朝換代,旁人無話可說。”蕭無常道,“可這人心思極重,若登帝位,必滅扶桑。而後四國動蕩,乃亂世之兆。”

  岑吟正欲再問,忽然覺得耳朵一癢。轉頭看時,隻見一隻麝鳳蝶在她身邊飛舞,盤旋不去。

  她伸出一根手指,那蝴蝶便落在上麵,收起羽翼,休養生息。

  岑吟心中彷徨,朝圓台上看去,卻見源風燭正在望著她,微微笑著,麵色比方才好了許多。

  但岑吟卻不安起來。她動了動手指,那蝴蝶起身飛走,又朝別處花燈而去。

  “你覺得,若真如此,該如何做?”她輕聲問。

  蕭無常低下頭,眉頭皺起,像是遲疑,又像別無他法。

  “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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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滅銀台,寶鼎篆煙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