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行-儺祭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3902
  扶桑郡的百姓,常會做同一個夢。

  他們皆夢見太子慘死,燭龍郡破。所有未能避退之人,皆難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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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縷殘陽落下,照在那重歸寂靜的戰場上。金甲衛屍橫遍野,戎車四分五裂。輜重散落滿地,新死不久的士兵嘴角還滴著血。

  那日出了晚霞,紅豔豔一片。霞光落在一架損毀的戎車上,裏麵躺著一個男子,被亂刀砍爛了一隻眼睛,半麵臉血肉模糊。

  無數利箭刺在他胸口,早已紮穿了他的心髒,將那一襲白衣染得血紅。他半闔著另一隻眼,遠遠地望著那瑰麗的霞光。

  耳邊聽到鐵甲錚鳴聲,似乎有許多兵士在慢慢圍近,恐他詐死,又恐他不死,都聚集在不遠處查探。

  他覺得可笑,又笑不出聲。嘴唇微微動著,一張一合,輕念著往日裏最喜歡的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他喃喃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常聽人說,自己出生那日,也是霞光萬裏。宮裏人都說,是好兆頭。神龍朝第一位嫡子便是長子,何等貴重。

  祖父與父親奪下這江山,卻始終未得鎮國貴子。自己出世時,相師都說麵相非凡,必是上蒼所賜。神龍朝大赦天下,以賀嫡子降生。

  冊封太子那日,自己十二歲。大興典禮,群臣叩拜,何其恢宏壯麗。

  太公年邁,親自將長冠戴在自己頭上。他說這神龍的天下,早晚會是你的。定要建功立業,不可辜負萬民仰視之尊。更要敬師重道,不要寒了那稱你殿下之人的心。

  十四歲上戰場,十六歲便打勝仗。父王說自己能守四方,特賜燭龍為號,撥一郡城做封地。

  有時秉燭夜談,無話不說。天下百姓,治國之道,敦煌郡的風沙,戍邊之地的霜雪,將士歸家之願,四海靖平之心,皆融入那燭火之中。

  我兒可堪帝王之位也。

  “父王啊……”他勉力張口道,“父王啊……”

  帝王位與我無緣,亦無心要做太子。此一生皆從父母之命,卻非我所願。

  “父王啊!”他忽然聲嘶力竭地嘶吼出生,“父王啊!”

  他們要害我,他們打著你的旗號要我死,史書記錄在案時,會說是父子失和,太子謀逆。世人更以為,子不教,父之過。千百年口誅筆伐,不得安息。

  “父王……!”

  叫我如何能甘心。

  他一聲一聲不休,直至氣絕身亡。四方將士聞聽,無不為之動容。

  如今千年已過。古戰場早已不存,燭龍郡亦成了扶桑郡。但郡中百姓仍會夢見太子,更有時得見古戰場殺戮不休,一夜一夜,膽戰心驚。

  直到一個年輕男子自東而來,弭平古時戰火,才壓製了太子的怨氣。也是他定下祭祀規矩,年年安撫太子與將士亡魂,終於將風波漸漸平息。

  此人是東瀛源氏的公子,皇室血脈,乃法皇為天皇時庶出的貴子,名源今時。

  後來他受幕府製挾,與南國公主聯姻,所生之子,便是如今扶桑郡守,源風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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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釋,東瀛人說,源郡守曾經寄養在朝臣家,敢問這是什麽家?”

  “朝臣是東瀛姓氏,出自源氏,也算是旁支。大約這朝臣家是源氏的家臣,所以將公子寄養,隻是名字取得……有些一言難盡。”

  “朝臣無道是嗎?”岑吟翻著書大笑,“要是我能見源風燭,我一定要當麵問問他,朝臣家為何要給他取名叫無道。”

  “對啊!朝臣無道和源風燭是同一人!”蕭無常一拍腦門,“我想起來了,他可是個有名的公子。”

  “因何有名?”

  “克妻。”

  “克妻?!”

  “克妻,克得厲害,每次都是未過門就死了。有兩個他連麵都沒見過。”

  “他……克死了多少個?”

  “三個還是五個,不是很記得。後來找了陰陽術士,說他命格過硬,不可太近女子,否則那女人必死無疑。”蕭無常歎道,“估計他跟我一樣,都是要孤獨終老的黃花大閨男了。”

  “胡說八道,什麽克這個克那個的,多半都是妄下定論。”岑吟卻反駁道,“他既是源氏,自然涉及朝政,裏麵水深著呢,誰知道這些話是不是有心人放出去的。”

  “是不是有心人不敢說,不過他身邊少有女子服侍,實在沒人敢去。他乳母,嬤嬤,都不在了,從小到大,婢女也死了十幾個。縱然有留下的,不是五弊就是三缺,總歸不是正常人。聽說連他母親都——”

  “蕭無常,還不住口。”岑吟打斷他道,“說人不說娘,他怎麽樣是他的事,不要隨意品評他父母如何。”

  蕭無常聽罷,忽然搖頭笑了,又連連點頭。

  “女冠教訓得是。是我失言了。”

  “橫豎明日就是祭祀之日了。你準備的如何?”

  “還能如何,多帶些錢,拿上我的拐杖,扮成一個老頭子,隨你們逛去。”

  蕭無常說著,扯過自己紮起的長發,在下巴處比劃成胡子模樣。岑吟和枕寒星都笑了,覺得這人年紀雖大,行為舉止倒是還小著。

  “這儺祭是傍晚,且待天黑才熱鬧。白天先不忙著出去。”他對那兩個人道,“明晚看祭的時候,切記一路同行,不可分頭行事。另外隨身武器必要帶好,時刻小心些。”

  “你這麽小心,莫非是覺得有不妥之處?”

  “曆來繁華熙攘處,都隱著包藏禍心之人。平日裏不敢做不敢動的,借著集會都生了歹心。若仔細應付一下,便可無虞。”

  “好,那就按你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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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儺祭,中原自古有之,常在冬至日辦,原是為了驅除疫鬼所用。又有童子做中黃門裝扮方相,也有人製那驅邪避疫的十二獸,祈福所用畢後,便會焚燒那獸旗,祓除災邪。

  東瀛受南國文化浸潤已舊,什麽都照著大國製式來。天色剛暗時,便有人在大小扶桑各處的街道上架起一根根高高的竹竿,掛了許多竿燈。走上幾步還能看見一排排的木格,裏麵也都放著一隻隻燈籠,紅豔豔的光照亮了整座扶桑郡。

  岑吟出門時,發現各家鋪子也都裝點了極有特色的燈籠。原本幽暗的街道此刻明晃晃的,家家戶戶皆著盛裝,手裏掛著荷包便出門去逛了。

  客棧裏的人也空了七八成。她不願多留,就與蕭無常和枕寒星一同朝街上走去。

  因著今日扶桑郡有祭祀,便放了大家一夜,不算宵禁,還特意恩準了許多鋪子臨時列在路當中,以便路人采買置辦。

  岑吟穿著一身道袍,備好了拂塵與佩劍,蕭無常也披上了他那藏藍大氅,眼睛上蒙著一條深藍色緞帶。他拄著龍頭拐杖,明明隻是散步,卻走出了登基大典般的氣勢。

  “你怎麽跟要封禪了一樣?”岑吟取笑他道,“若不是我知道原委,險些以為這儺祭是為你準備的。”

  “嗬,像寡人這般心高氣傲之人,還看不上這小小儺祭。”

  “別裝了,小心天打雷劈。”

  夜色越來越暗,卻襯得那些竿燈愈來愈亮。街上人漸漸多了起來,隨處可聞吆喝聲與問候聲。攤鋪上各色商品琳琅滿目,身著東瀛服飾的男女開懷大笑,沉悶許久之後,終於是能可發泄一番胸中鬱結了。

  縱然是小扶桑,亦裝點得十分精致。角樓上掛著鯉魚燈,旗亭裏立著五色幡,幾處屋簷之間連著繩索,依次綴著橢圓的提燈,遠遠看去像螢火蟲一般隨風舞動。

  岑吟一路走一路仰頭望著那各色花燈,心覺每一個都萬分精致。她正與枕寒星說著所見物什,冷不防前麵探出一張巨大猙獰的麵孔,持著扶桑仕舞扇手舞足蹈,把他們嚇了一跳。

  一旁傳來太鼓聲響,隻見街道上有座大望樓,望樓下立著一張巨大的屏風,上麵畫滿了浮繪海浪,繁華貨船。三四位狂言師帶著能麵正在歌舞助興,木屐落地,清脆作響。一旁的扮惡鬼者吹著火筒,道道火光衝向天際,引得旁邊人不住叫好。

  岑吟極少見到這樣熱鬧的場麵,不由得多看了一會。蕭無常卻將她拉到身邊來,緩緩地沿著街道繼續向前走。岑吟一邊走一邊向後看,竟是還有些不舍。

  “你覺得好看?”蕭無常拄著龍頭杖問。

  “很新奇,我從未見過東瀛祭祀是什麽模樣。”岑吟張望著道,“當真是開了眼。”

  “這才隻是小扶桑。”蕭無常笑道,“你想不想,去大扶桑看看?”

  岑吟自然是想的,但又暗道那大扶桑品階極高,當中隔著一條竹取長街,如何是想去就能去的。因而便搖了搖頭。

  “罷了吧。”

  “小扶桑不過是隨眾之地,終究是以貨品買賣為主,賞那些小商販一口飯吃。”蕭無常拄著拐杖,慢慢地向前走,“這儺祭之禮,終究還是在大扶桑。那位郡守要主持祭祀,自然也不會到小扶桑來。若你想看他一眼,今夜正是機會。否則過了今夜,未必有下一次了。”

  他這話說得在理,聽得岑吟有些心動。但他們身上並無能通行大扶桑的令牌或文書,隻怕想去也去不成,若擅闖,是要吃罪下大獄的。

  “這可不好,在這藩國之郡,還是要恪守禮儀,不可僭越得好。”岑吟搖頭道,“我們是客,還是謹慎些吧。”

  “有什麽要緊。”蕭無常大笑,“我們隻是去看看,又不是去刺殺那郡守。你再考慮一下,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了。”

  幾個人說著,走著,很快就到了竹取長街不遠處。隻見那大扶桑城開著側門,裏麵光華燦爛,外麵卻有重兵把手,一個個持刀立著,不苟言笑。岑吟一見那氣勢,就知不是好惹之輩,果然還是安分守己些得好,不要去碰那硬釘子。

  蕭無常笑她連鬼神都不怕,還怕人。岑吟說自然要怕人,至少鬼神公平些,賞罰分明,人心思重,城府深,一個不小心得罪了誰,或許很久都沒得好果子吃。

  但那白麵郎顯然不以為然。兩人正互相謀劃著說服對方,一直沉默的枕寒星卻忽然轉過了頭,朝長街的盡頭處望去。

  “那邊有個人。”他輕聲說。

  那正在爭論的兩人回過頭來,不約而同地他所說的方向看去。竹取街寬而且長,但僅是掛了幾排竿燈,並無商販在此,更何況臨近大扶桑,因此並無人在這條街上穿行。但那街尾處卻的確立著一道身影,抱著手臂,一副很傲慢的樣子。

  那人似是浪人模樣,穿著一身有些破舊的羽織,帶著鬥笠,袴上別著一把打刀,正垂著頭,卻朝向了他們這邊。

  但岑吟也隻來得及看他一眼。幾乎是瞬間,那人就不見了,四處望時,全無他之影跡。

  這實在是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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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搖鈴,隻問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