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行-紙紮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417
“狼,喂,狼。”
“狼什麽狼,叫郎君。”
“你不覺得有些蹊蹺嗎?”
“蹊蹺什麽?”
“那幾個失蹤的女子,找到的好快。”
“那是——那大約是姓源的雷厲風行唄。”
“我怎麽覺得他有鬼呢?”岑吟推了蕭無常一把,“我問你,藏東西的人和找東西的人,誰更知道路線是哪個方向?”
“這可說不定。”蕭無常正色道,“那萬一藏東西的人記性不好,給忘了呢。”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般,記不得東找不到西,前言不搭後語?”岑吟沒好氣道,“枕寒星願意跟著你,真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枕寒星正在往嘴裏塞糕餅,一聽到忽然說他,唬得糕餅也不敢吃,撲通一聲就跪在了蕭無常麵前,把他嚇得險些坐在地上。
“少郎君啊!”他一開嗓子把岑吟也嚇得不輕,“我命苦!若不是你搭救解脫!我這日子可怎麽過啊!”
“停停停,給我閉嘴。”蕭無常被他氣得七竅生煙,“知道的是你在謝我,不知道以為你哭喪呢!你主子我命長著,甭想著自立門戶!我還活著呢,你哭什麽哭!”
枕寒星聽罷,瞬間就收了那一臉哭相,樣貌冷酷地坐在一邊吃糕餅去了。
“……這小棒槌,不去演川劇變臉真是可惜了。”蕭無常恨恨地評判道,“我改日就給你弄個臉譜,讓你哭去。”
岑吟坐在茶室裏,端著一杯冷茶在喝。她仍是覺得一切有些巧合,雖然並無證據說就一定與誰有關聯。
她仔細回憶著昨夜所遇之事,想了許久,也沒有任何與那失蹤女子有關的蛛絲馬跡。
“蕭釋,你說,那些失蹤的人真的找到了嗎?”岑吟問,“你覺得,我三日後還可能會神隱嗎?”
“我猜,他們大約僅是找到了最近失蹤的那些人。隻怕以前的,凶多吉少。”蕭無常道,“至於你,我以為不會。因為若被選中,這三日必然觀察於你。要是見了你的實力,當知道是塊硬骨頭,非要啃是得崩掉幾顆牙的。”
岑吟點頭。這時她腦中畫麵一閃,忽然想起了那個持紅傘的女人。
“我還看到一個女人。”她說。
蕭無常聽她描述那女子模樣,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那東西,十有九分,是式鬼,供人使役之用。”他翻出一本南國誌異,一列列查著目錄道,“我曾聽說,東瀛源氏,與陰陽術從來有些淵源,先時幾代,還曾出過不少陰陽師。啊,有了。”
他將書遞給岑吟,指了指南國誌異中鬼神篇第十七。
“式鬼,東瀛術語。夫鬼者,純陰底滯之氣也,凡人不能見。東瀛術士常與之締約,以血飼之,供養驅使。”
“那不是就跟暹羅國的養小鬼術差不多?”岑吟脫口道,“自然,中原也有,但並不興盛。”
“這東西養不好,就要反噬。畢竟它們沒有心。我養個枕寒星,已經養得我三災六病,要是養鬼,我非瘋了不可。”
枕寒星正在一旁吃著桃花酥,聽到叫他名字又轉過頭來。蕭無常示意他慢慢吃,不必在意。
“你怎麽沒養,難道那個阿部其不是?”岑吟想起來先時那罪鬼,發覺自那夜後便沒再見過他,“說來,阿部其呢?”
“我有事要他辦,放出去辦事了。”蕭無常道,“我跟他可不是主仆關係,不過是互惠互利罷了。給他些好處,自然辦事就利索。不管人鬼都一樣。”
岑吟若有所思地聽他說著,忽然想到了什麽,站起身來抖擻著準備出門。
“你幹什麽去?”蕭無常急忙叫住她,“呔!妖孽哪裏跑!”
“你提醒了我。我準備去買點紙錢,還有麵具,壽衣什麽的。”岑吟道。
“謔,買這東西做什麽?你要哭誰不成?”
“燒給公輸縝。”
“公輸縝?”蕭無常瞠目咋舌,“你……要給那老鬼哭喪?”
“什麽哭喪,我隻是方才想起,公輸先生曾對我說,他麵具舊了,要我得了新的送他一個。”岑吟沒好氣道,“方才你說養鬼,我就忽然想起他來了。想他雖然不是我養的鬼,但是卻幫了我許多忙,應當好好謝謝他。就是不知這裏有賣的否。”
“有。”枕寒星接話道,“我去買龍頭拐杖的時候,隔壁就是一家喪葬屋。我可以帶路。”
“枕棒槌!”蕭無常拍桌大怒,“感情你給我買的拐杖——是隨葬品啊!你看我今天不剝了你的人參皮!”
他說著,拿起拐杖就要打他,岑吟最見不得他欺負孩子,橫八豎檔著不讓他動手。蕭無常被氣得青筋暴起,連聲哀歎自己遇人參不淑,怎麽命就這麽苦。
“我要去廟裏哭太爺!”他錘著拐杖道,“黑了心的棒槌精,你當年在土裏做種子,也是受了皇天後土滋養,怎的成了精就這般喪盡天良!不把我這個主子放在眼裏,成日家跟我作對!世上哪有你這種沒良心的人參精!太爺啊,哪日裏把他塞回雪地裏凍上一整晚,才叫他知道什麽叫安守本分!”
枕寒星被他罵哭了。岑吟實在聽不下去,拉起枕寒星就朝外麵走。
“你主子瘋了,不知近日看了什麽書,說話都變了調。”她小聲對枕寒星說,“我們先去逛逛,讓他自己在這哭著,回來他要是還哭,我們就把他連同那拐杖一起埋土裏去。”
枕寒星哭著答應了。
他一路上抹著眼淚領路,把岑吟帶到了那處喪葬屋。
岑吟一進去就覺得一股陰氣襲來。這地方灰白一片,死氣沉沉,什麽花圈,紙人,紙馬,房屋,寶箱,應有盡有。紮紙人的是個老婆子,看模樣像是南國人,岑吟與她攀談了幾句,問她可有麵具,想要多買幾張。
“有,什麽都有。”那老婆子聲音倒是很脆,熱情地請他們進來,“不知是要燒給什麽人?”
“是我師父的朋友。”岑吟下意識道,“原是位將軍,辭世多年了。”
“即是將軍,生前位高權重,身後事也是少不了排場的。”那婆子道,“你多買些威風東西給他,便是去了下世,也要充充門麵。”
岑吟想了想,以為她說得有理。於是她買了許多麵具,不光有仿青銅的,仿金銀的,還有東瀛狐麵,能麵等。之後她聽了那婆子見解,額外買了紙元寶紙金條,還有一處紙紮的園子,一簇紙花。臨走時見到有一隻仿青銅鼎,想著禮多人不怪,就一並買了下來。
都買好之後,她就同枕寒星一起找了處無人的十字路口,用樹枝畫了個圈,留一個口,劃了兩道叉,然後燒少了金銀元寶敬土地爺,又拜過四方,撒了七張紙錢給路過小鬼做買路財,隨後便蹲下來一個一個地燒那些紙物件。
她不知公輸縝生卒年月,隻能念叨著他的名字,並不時謝過他先前相助之恩。望他看在師父的麵子上,能可多多提攜庇佑,若自己尋妹路上能得他相助,日後若事成,必為他樹碑立傳,建廟供奉香火,積攢功德,謀求一個神位。
東西都燒光之後,岑吟親眼看著那些紮紙化為灰燼,覺得心頭一件事了了,便心滿意足地回了客棧。路上看到人來人往,十分忙碌,都在準備後日裏的儺祭廟會,看模樣倒都很欣然。
想來若一處地方凶邪,常有厲鬼作祟的話,適時做一場大法會,的確能安撫人心。這郡守倒的確是個有心思的。
想必儺祭那日,他也會出來敬謝民眾,主持祭祀。到那時候想法子見他一麵,看看麵相如何,大約也就知道個七八了。
岑吟想著,莫名心情甚好,反而漸漸放下心來。
原以為這一夜能可安寢,誰知她當晚就做了一個怪夢。
她夢見了公輸縝,依舊戴著那張古舊的青銅麵具,站在一處光禿禿的園子邊手足無措。他臂彎裏擱著一簇獻花,手上提著一堆麵具,有兔子的有狐狸的還有能鬼的,園子旁邊放著一隻青銅大鼎,風景不倫不類,他也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這將軍生前十分廉潔,縱然死了也是孑然一身,從來是心無掛礙一身輕。岑吟驟然燒了這許多不知何用的東西給他,弄得他也十分茫然,不知她是何用意。
岑女冠當即就被嚇醒了。她驚魂未定,開了門去茶室喝水,還叫醒了蕭無常,忐忑不安地把夢中所見之事告訴了他。
蕭無常沉思了半晌,忽然打了個響指,顯然有了主意。
“我知曉了,定是你隻燒了個園子,卻沒燒房屋仆役給他的緣故。”他斬釘截鐵道,“這樣,你白日再去買個庭院,還有仆人,雜役什麽的。再來些桌椅擺設,挑古樸些的。對了,還有女人。”
“女人?”
“你想啊,他獨身千年,又是厲鬼,定然是無人相陪。你送些女人給他,他一定高興。”
“這不對吧,”岑吟搖頭,“公輸先生不像是好色之徒啊,若說給你,我倒是信的。”
“我哪裏像好色之徒了!”蕭無常氣得頭發都飛了,“我好心幫你出主意!你不要事事都扯到我頭上來!”
“好好好,聽你的,我明天就去買。”
岑吟忐忑不安地回了房,亂做了一夜的夢。第二天一早,她醒了便拉著枕寒星,起身同去喪葬屋。照著蕭無常說的,竭盡所能又買了許多東西。
因著她買得太多,那婆子千恩萬謝,還雇了輛車替她送到十字口。枕寒星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燒了一處大庭院給公輸縝,足有三層,還帶了馬廄,園林,鬆竹柏,桌椅,床榻,浴桶,茶具,器皿,各色玩物,並一扇典雅的大屏風。還有許多馬匹,仆人,圍棋象棋,和三五個美豔絕倫的……紙紮女子。
“女冠……”他猶猶豫豫道,“你這是養……養外室嗎……”
“胡說!”岑吟嗬斥道,“這都是你主子的主意!與我可不相幹!”
她一邊燒著,一邊絮絮叨叨,不斷念著冤有頭債有主,若有差池,請找正主。
“公輸先生,你若是滿意,就隻管托夢給我。你若是不滿意,就托夢給蕭無常。橫豎是他的不是,罵他就是。”
路上回來的時候,見小扶桑民眾已將儺祭置辦得差不多了。家家戶戶都掛起了彩燈,做了許多祭祀禮品,奉納金銀,供品酒水。想來這明日祭祀,應當是熱鬧非凡。
“小扶桑都已準備萬全,想必大扶桑更是不在話下。”她對枕寒星道,“那大扶桑裏多得是達官顯貴,裝點得大約很是華麗。若能去看看就好了。”
“這有何難。”枕寒星淡然道,“我家少郎君橫豎是有神通的。讓他去偷一份入城文書,不就進得去了。”
“那可不成,我們是修行人,不幹這坑蒙拐騙之事。”岑吟立即拒絕,“你少郎君還是佛國人呢,更加要謹言慎行。”
“隻怕難啊。”枕寒星歎道,“指望少郎君謹言慎行,還不如指望他生孩子。”
“他不是生不了孩子嗎?”岑吟忍不住問,“聽著好像是說……身上有疾?”
“女冠有所不知,金剛經有言,三界六道之物有四生,乃胎生、卵生、濕生、化生。”枕寒星擺出一副學究的樣子扳著手指道,“凡人屬胎生。少郎君已不是凡人,雖未正式冊封仙君,但橫豎也差不太多。因而他不屬於這四生範圍內,自然,按照凡人的說法,他也就生不了孩子。”
“蕭無常生不了孩子。”岑吟又走了神,隻聽見了這最後一句,“大約是無生育之能。無妨,倒也不是壞事。”
枕寒星陰森地盯著她看了許久。
“罷了,都一個意思。就如此解釋吧。”
客棧內,蕭無常正把酉陽雜俎蒙在頭上午睡,忽然一個噴嚏把自己打醒,恰從夢裏回神,驚出一身冷汗。
原來他也做了個怪夢。他夢見公輸縝在一處偌大的庭院裏東奔西藏,模樣竟有些倉皇。
他那庭院有三層樓閣,一應家具擺件頗為齊全,灑掃仆人也各司其職。但在他身後,卻有三五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對他圍追堵截,大有把他拆吃入腹之意。有兩個生得比他還高,臉蛋上圓圓兩處紅印子,揮舞著手絹對他窮追不舍。
“荒唐!荒唐!”他一邊跑一邊怒道,“燒這般物什!何為!若有功而受籙,以此器謝我,吾寧為匹夫也!”
蕭無常被他罵醒了,意識到不好,手忙腳亂地奔出門去,迎麵遇見岑吟回來,一把扯住她就朝外麵走。
“你這是做什麽?”岑吟被他嚇了一跳,“如何這樣慌亂?莫不是客棧裏有老鼠?”
“不是!”
“那就是……醜東西咬了你?”
“也不是!”
“那……”
“公輸縝托夢給我了!”蕭無常拽著她一邊走一邊急道,“我的姑奶奶,你燒了什麽鬼紙女給他?如狼似虎的追著他滿院子竄,看樣子是不榨幹了他不罷休啊!”
岑吟一聽,嚇得臉都綠了,急忙拉著他朝著喪葬屋跑,買了很多鎮邪之物,還有幾個壯漢力士,重新燒了,嘮叨著說送這些男人來配那紙女。
隨後兩人回來,皆很有默契地倒頭便睡,都想看看可有解決那將軍的為難之事。
這回夢裏總算安靜了許多,竟不見了那些紙女,大約是被公輸縝打發掉了。他自己則跟那幾個力士湊了一桌六博,還打了雙陸,旁邊更是置著許多投壺射覆之物。
他換了一張青銅麵具,是岑吟燒給他的東西裏最像他舊物的一個。桌子上還備了一些酒水衣裘,誰輸了便要飲酒受罰,以裘衣為賭。看得出來,公輸將軍興致極好,不時還會笑上兩聲,困了就去那內房休息,著實好好地睡上了一覺。
岑吟見那庭院初具規模,便又仔細看了看,記下還有哪些可用之物或是缺少之物,回頭一路走著一路再燒給他。
一夢黃粱盡,兩人醒了過來,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果然,是先前燒的紙女不太對勁。”蕭無常歎道,“回頭我們看看,有沒有更美貌端莊些的紙人,或是哪家大戶人家的貴女年輕早夭,可以說媒給公輸將軍。想來他是喜歡溫良些的。”
“你就斷了這個念頭吧!”岑吟啐道,“將軍顯然心不在此事上!人家是厲鬼,哪有心思兒女情長!你真給他燒了三妻四妾,不是壞了人家的名聲嗎!”
“原來是這樣?”蕭無常大驚,“可這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哪有男人不愛美人的?”
“我看難過美人關的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我要是難過!我就娶了那阿修羅女了!”
“枕寒星!你記著點!”岑吟忽然喊道,“多關心下你家少郎君,看他難不難過。若他哪日麵露難過之色,你就去跟他那阿修羅女提親,他要娶媳婦了!”
“是,女冠。”
“荒唐!”蕭無常火了,“以此器送我,吾寧為匹夫也!”
“……成吧,你若執意要當匹夫,我也奈不得你。”
“我!你!哎呀!”
蕭無常給她氣了個半死,躺在榻上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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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