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封地-燭龍郡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491
  岑吟這一晚睡得很焦躁。

  她躺在被褥裏,喉嚨幹渴不已,幾乎要冒煙,卻怎樣也醒不過來。耳邊總像是有人在絮絮叨叨,鬼話連篇,她聽不懂,卻頭痛欲裂。

  有人搖著鈴鐺,敲著鑼鼓,在巷中嗚咽穿行。

  “陽間有喜亡人避,陰間嫁女三更雨。”

  囉聲當啷一響,岑吟猛地打了個寒顫,睜開了眼睛。但她四肢卻不能動,仿佛被釘在了被褥上,隻有眼睛咕嚕嚕地轉,慌亂地望著四周。

  茶室裏燭火未熄,暗光映著門扇,看得見幽幽燭影。岑吟想喊蕭無常一聲,卻又喊不出來,心急之下,額頭上冒出了顆顆汗珠。

  明明有佛國護法在此,為何還會夢魘,他這個護法當真是無能。岑吟賣力動著手指,卻隻抖了一下,嚐試默誦符咒經文,也無濟於事。

  正當她驚慌之時,忽然看到門扇上的燭影動了。那影子慢慢晃著,忽然蔓延開來,漸漸越來越大。不多時,那影子便占據了半個門扇,緩慢凝聚成人形模樣,垂著頭,像是在俯視岑吟。

  耳邊隱約有淒涼的嗩呐聲傳來。岑吟躺在榻上,大睜著眼睛去看,發現那影子是個女人模樣,身穿羅裙,頭蒙喜蓋,儼然像個新娘。

  雖說被褥離那門扇很遠,但岑吟就是覺得那女人影在盯著自己看,片刻之後,那影子抬起雙手,指甲竟有半尺長,朝著岑吟的方向抓了過來。

  岑吟隻見那兩隻手影緩緩向下,如蛇一般扭動著,順著門扇落在地上,沿著地榻朝她爬了過來。岑吟動彈不得,心跳得極快,隻能死死地盯著那兩隻黑影,卻連嘴唇都張不開。

  那影子爬到岑吟被褥邊,忽然向上一竄。地榻裂開,從中探出一條白生生的手臂,張著五指在她身旁遊蕩,骨節不斷發出咯吱聲。

  隨著它的出現,旁邊一隻接一隻地冒出手臂來,個個慘白僵硬,漸漸圍滿了她被褥邊。那些手徐徐彎下來,指頭都朝向岑吟,像是在低頭看她。

  岑吟十分清楚,這是死人的手。扶桑郡當真詭異,不過才住上兩夜,這些不幹淨的東西便找上門來了。

  她身不能動,口不能開,眼看著要被邪靈所害,房中卻響起哢哢一聲輕響,接著一道白光忽然從她包裹中竄出,直朝那些白手臂而去。

  那群白手一見光來,立刻縮了回去。有些避之不及的,便瞬間被燒成了焦炭。那白光在屋內轉了一圈,猛地朝窗扇而去。那影子正有逃跑之意,卻被那白光一下擊中。岑吟耳邊立刻響起了十分淒厲的慘叫聲,震得她耳膜生疼,當即捂住了耳朵。

  接著她便發現自己可以動了。

  岑吟捂著耳朵,馬上坐起來,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雙眼時,屋內一切如常,茶室內燭影如故,四下看時,並無一絲異樣。

  “蕭無常!蕭無常!”她心中有些不安,於是朝外麵喊了幾聲。

  無人回應她。

  這下岑吟心焦起來。她掀開被子,拉開門朝外間看去。那邊黑黢黢的,悄無聲息,無論是蕭無常或是枕寒星,都好似不在屋內。

  那兩個人不見了。看這樣子,竟隻有自己一人被丟了下來。

  茶室內燭火幽微,四下裏漆黑一片。生平第一次,岑吟竟有了害怕之意。她坐回被褥上,抱緊自己的膝蓋,手臂卻在微微發抖。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怕。做道士這些年,什麽孤魂野鬼沒見過,便是前朝墓室也曾走過幾遭。怎的今日……居然怕了起來。

  “蕭無常……”她不安地呢喃著,“你這個挨千刀騙人的無賴……哪裏去了……”

  屋中無人回應她,但若此時忽然有人說話,倒是更可怕。那家夥不知去向,莫不是見前路凶險,連夜帶著枕寒星跑了?

  罷了,他跟自己又沒什麽關係,要走就走,愛去哪去哪,愛回來不回來。自己又不是沒了他就不能活。

  岑吟坐了片刻,想起那道白光,便去翻旁邊包裹。她在裏麵摸了半天,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張八卦鏡。

  這東西……好像是柳家人給的犒賞之物。上麵盤著易經八卦圖,當中是銅麵陰陽魚,周圍還刻著河洛九星,並用小字繪了二十四節氣。岑吟將它翻過來,隻見後麵刻著四排楷書:護法神王,保衛誦經。皈依大道,元亨利貞。

  這十六個字猶如定心丸一般,隻消看了兩遍,就讓岑吟靜下心來。她先前記得,這八卦鏡是被蕭無常收起來了,怎麽如今卻在自己包裹裏?

  她雖有些疑惑,但也知這是護身所用,便收了起來,又坐了片刻定神。既然橫豎也睡不著,不如出門走走,省得在這裏胡思亂想。

  她心念已定,便起身去拿自己的道袍與拂塵佩劍,麻利地收拾起來。

  那袍子已經幹了,很早便被女侍送了回來。拂塵與青鋒劍都掛在屏風上,岑吟一見它們,更是添了許多精氣神。換好羅袍後,便取了發繩和小冠,簡單地紮了發髻。

  釉雲觀的道袍分作男女二式,布料精致,刺繡華美,也不亞於那些貴女羅綺,隻是更清高些。岑吟將一身頭麵穿戴齊整,手指摸索著衣衫下四方白鶴圖,已然恢複了往日的清冷模樣。

  隨後她疊好被褥,將拂塵與佩劍置在背上準備離開。臨出門前,她猶豫片刻,還是從包裹裏拿出一條麵紗,係在了耳後。

  那麵紗是青色的,上麵繡著淡淡竹葉,原是白日裏逛攤子的時候所買。自己本不喜歡這東西,但蕭無常卻說有備無患,因此拿了幾條,不曾想居然當真用上了。

  至於為何她今夜要戴麵紗,自然是擔心當真有盜女之鬼,不得不稍作遮蔽罷了。

  那把檜扇也在包裹裏放著。她想了想,也一並掛在了腰上。

  拉開外間房門時,看到屋中果然空無一人。岑吟輕歎一聲,穿過外間房來到屋門處,緩緩向左拉去。自己的靴子就在那式台下,被刷洗得幹幹淨淨。

  岑吟坐下來穿靴關門,而後輕輕沿著走廊朝大門走去。這走廊左彎右繞,兩旁多有房間,有的極黑,有的則亮著燭火。偶爾有一兩處房間裏還有人在飲酒說笑,或秉燭夜談。此處隔音尚可,也聽不清都在說些什麽。

  但這地方,白日裏不覺如何,夜晚之時,竟莫名有些詭異之氛。岑吟心知,東瀛有許多怪談妖物,皆異於中原。傘女,幽伎,水鬼,怪僧,都是些瘮人之物,她甚至不知,道家這一套驅邪之法,對外邦之鬼可有效用。

  她一邊想著,一邊摸了摸臉上麵紗,見蒙得嚴實,便放下心來。正走著時,忽然聽到隱約有女子嬌聲傳來,雖然不大,但酥極媚極,當中還夾雜著男人的低語。岑吟有些驚訝是什麽動靜,朝旁邊看時,隻見不遠處一處房內燃著黯淡燭火,窗扇上映著模糊的男女影子,竟是在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

  荒唐,下元節才剛過,居然在這種地方行事,還點著燭火肆意作樂,也不怕招來陰騭!岑吟急忙掩麵離開,暗自呸了兩口,生怕汙了自己的眼睛。

  “美人……美人……”剛走了幾步,岑吟就聽到那男人絮絮著,說得竟是並不標準的中原話,“莫走啊……留下……留在我身邊……”

  “だんな(旦那)……やめて(不要這樣)……”

  岑吟忍不住抖了一下,聽得臉都綠了,當即落荒而逃。走廊裏沒有守夜之人,也無侍者靜候。她一路小跑,待到出了客棧來到街上時,才鬆了一口氣。

  “成何體統!”她學著蕭無常那老學究的樣子,小聲啐道,“世風日下!”

  一連罵了幾句,才算是覺得除了晦氣。她朝街道上看去,隻見各處町屋都緊閉著房門,四下裏寂靜無聲,屋簷下懸著的燈燭有些已經滅了。雖是宵禁,但左右都不見有巡邏武士,想是到別處去了,若如此,實在天時地利。

  岑吟係好麵紗,心想著自己不過是出來走走,看看這扶桑郡夜裏可有妖邪作祟,若太平無事,就早些回去,也不耽誤時辰。若有事,就除了那些妖物,或多或少,也是功德一件。

  但這倒還算其次。她心中最在意的,其實是那把檜扇,和那些得了檜扇,卻神隱的女子下落。

  若自己也是被選中之人,那做誘餌再合適不過。正巧自己也想看看,要是那家夥真盯上了自己,今夜會不會現身。

  這樣想著,她便在街上閑庭信步,悠閑查看。因為心中有事,她故意走在路中間,放輕腳步,耳朵卻一直聽著周圍動靜,但凡有響動就不會放過。

  南國誌異中有故國太子一篇,曾記載說這扶桑郡,原名燭龍郡,曾是燭龍太子封地,而那位太子是除幽寂王外,第二位以暴虐聞名之人。

  但他之暴虐,在於殺伐征戰,對敵軍與俘虜極為殘酷。他曾幾次率兵北上,險些將胡族打到番邦去,惹得那些胡人對他極為憎恨,竟大行巫蠱事詛咒於他,祈願他早日暴斃,不得好死。

  燭龍太子,是神龍朝第一位太子,也是嫡出長子。神龍朝亦稱武朝,是唯一一個奉武為尊的朝代。他身份之貴重,千年已過竟後無來者。傳聞皇後懷胎時曾夢見一卷兵書,自奏天樂,攜刀兵落在她手上,光華燦燦,卻又忽然碎成了一堆破木片,光彩盡失。

  待到太子出生,幾歲能讀兵法,十三四就上了戰場,神龍朝有三分之一的領土都是他之功績。後來更是封王賜金,封地三千,食俸萬石。風頭最盛時,幾乎要為天下主,前途無量,當真是飛龍在天。

  但元亨利貞曾言,飛龍在天,下一相必是亢龍有悔。俗話說登高跌重,既有起運,便有敗運。位高者權重,權重者利多,利多者心毒,心毒者定會殺之以絕後患。

  因而燭龍太子二十歲那年,為著婚娶之事,回了封地聽旨。原說要為他選個胡族公主和親,但賜婚旨意未下,等來的卻是裝備精良,密訓多年的禁衛軍。

  原來是皇上身邊的宦官盜了兵符,串通幾位掌權王侯,打著太子謀反的罪名,要將他一郡之人誅殺在此。太子命郡中百姓逃命,自己則率領親兵殺出,苦戰一夜一日,寡不敵眾,被亂箭射死,死前被砍爛了半張臉,瞎了一隻眼睛,卻始終不肯認罪。

  據說他死前一直呼喊父皇名號,肝腸寸斷,道自己無辜,一聲一聲,至死方休。

  他的父親,那位老皇帝明知非他所為,卻無法為他平反。太子謀反之事以訛傳訛,早已人盡皆知。各方勢力尤需平衡,邊境部族為禍,沒了太子,更要仰仗那些王侯,他不敢說太子無罪,被逼褫奪了兒子封號,鞭屍二百,挫骨揚灰。

  最後史書潦草幾筆,說廢太子本忠孝之輩,後雖謀反,但良心尚在,終自戮而亡。不了了之。

  至今,太子仍是史書裏那不尊君王,不守規矩的暴虐之人。

  但所有行通靈之事的人都知曉,太子無辜。然而幽魂厲鬼,無處伸冤,通靈之士,人微言輕。千年來竟無人能為他平反,使得他怨氣千年不散,淪為了百邪鬼之一。

  而這燭龍郡,便隻作為一處荒郡,鮮少有人打理。直到後來南國帝王派人清掃此處,重修樓閣廟宇,劃撥給東瀛人居住,改稱做扶桑郡。

  扶桑郡在此也有二百餘年。關於廢太子鬧鬼的傳聞,百年間從未斷過。扶桑百姓對此也見怪不怪,甚至還有人供奉他神位。每到太子生日和祭日,還會大行祭祀,以安撫他亡魂。久而久之,太子與那些妖物一樣,也成了扶桑郡怪談之一。

  甚至還有人說,扶桑郡本是外郡,原是多方覬覦的,之所以一直相安無事,是因為有太子戾氣庇護,無人敢動此地。他原是死於戰中,有時在夜間誤入鬼場,還能聽見那刀兵喊殺聲,甚至得見古戰場原貌,與太子音容。

  “聽說那太子也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岑吟一邊想著,一邊就脫口出聲,“這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也不知他到底能有多好看。”

  她正說著,忽然聽到身後有動靜,眉毛一挑,立刻回頭。卻見身後長街盡頭,站著一個白衣男子,垂著雙手,一動不動。

  那男子穿著一身白色狩衣,戴著立烏帽,臉上蒙著一張狐狸麵具。那狐狸喜眉笑眼,描著紅線,原該是可愛之物,此時看來卻十分詭譎。

  還真是來了。

  岑吟立刻拔出佩劍,驀地指向那人。

  “宵禁已過,不知閣下夜半來此,有何要事?”她輕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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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