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封地-懷璧者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778
  “蕭無常。”

  “嗯?何事?”

  “我們當真要幫那郡守……除這扶桑郡作祟之靈嗎?”

  “你覺得不妥?”

  “萬一不是厲鬼幽靈,而是人為呢?”

  “那就當是破個案子,還比除祟更容易些,又沒什麽緊要。”

  “可是……”

  “喲,這是怎麽了?你一向是最雷厲風行,見鬼就打,不問緣故的。怎得今日倒遲疑起來?”

  “我隻是覺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們又不是東瀛人,還不知那源風燭是好是壞。東郭先生與狼之說,你難道沒聽過?”

  “話也不能說絕,源風燭好歹有一半南國血統。他是東瀛質子,母親是南國公主,身份尊貴著呢。幫他,這生意不虧。”

  “罷了,捉鬼除祟而已,我原就不介意。話說,你的畫像繪得如何了?”

  “再添兩筆,就好了。”

  “好,你且畫著,我點個燈,再看看這扇子。”

  夜色暗時,小客棧的茶室裏依次亮起三隻蠟燭,明滅光影搖曳在窗扇之上。蠟燭是岑吟親自點的,取來了包裹裏的火褶子,拔下竹筒蓋,斜對著出火口輕輕地吹。待火苗燃起後,便取來蠟燭,點好後插在燭台上,又將那繪著彩羽蝴蝶的燈罩置在了上麵。

  “蕭釋,火褶子裏麵的紙不夠用了。”她吹滅火焰,將竹筒內的紙灰倒了出來,“你可有什麽東西能放嗎?”

  “枕寒星的書箱裏,有的是沒打孔的黃草紙。”蕭無常低頭繪著畫道,“你裁一點下來卷在裏麵就是。”

  岑吟點頭,問那書童取來了裁刀和紙,鋪在小桌上細細地裁著。蕭無常畫得累了,便揉著脖子抬頭去看她。隻見她頭發未散,妝容精致,正專心致誌地卷那黃紙,然後塞進筒中,蓋上了通風蓋。

  外麵已全然暗了下來。燭火雖亮,卻仍有不照之處。那昏黃燭光落在岑吟麵頰上,雖然幽暗了些,卻比白日還更有一番風情。

  “你當真是有大家小姐的派頭。”蕭無常打趣道,“若是未入道門,隻怕現在孩子都生了仨吧?”

  “別胡說。這也是你能取笑的。”岑吟不搭理他,隻是拿出了扇子,在燈下細細觀摩。

  “哎,女冠,我不想叫你女冠了,就稱作阿吟可好?”

  “自然可以。”

  “我隻是隨便一問,你隨便一答。若你是尋常女子,可想尋個什麽樣的如意郎君?”

  “尋常女子……”岑吟抬起頭來,握著扇子想了片刻,搖了搖頭,“我倒是從未想過。”

  “現在想想就是,左右也清閑。”

  “那大約是,尋個門當戶對,真心實意的罷了。也不求什麽海誓山盟,天長地久,隻要日子和美,相敬如賓就好。”

  “這個好,這個好。”蕭無常十分讚同,“我也是如此想的。那你看,我這種合適否?”

  “你?”岑吟看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合適。”

  “怎麽不合適?我這條件,還有什麽不滿意?”

  “別的都好。”岑吟對他勉強一笑,“就是……你太老了。”

  蕭無常還沒說話,枕寒星突然發出一聲怪叫,好像一隻烏鴉想大笑又憋了回去。

  “你笑個腿子!”他發火道,“哪裏都有你!你主子的笑話就這麽好笑!”

  枕寒星猛地搖頭,極力自證並無此意。

  “成吧,都是你們有理,你們厲害。”蕭無常十分不滿地低頭繼續著色,“橫豎我又老又醜,又瞎又記性差,等這事了了,我馬上去求我師父,換了我,給你尋個國色天香的美男子來。”

  “國色天香原是形容牡丹花和女子的。”岑吟笑道,“如今你要再加一個綽號,就叫蕭白丁。”

  “岑鴻儒,我才疏學淺,說不過您。”蕭無常放下畫筆,展開那仕女圖給她看,“如何,可滿意否?”

  “滿意!滿意極了!”岑吟一見那畫同自己極像,頓時大喜過望,“不過,我妹妹眉間有個胎記,極像花鈿,你再添上兩筆就全了。”

  “這個好說,是什麽樣子的?”

  “是三瓣桃花。”

  岑吟一邊看著扇子一邊說著,忽然手上卻停住了。她望著蕭無常那仔細繪製的模樣,卻又想起件別的事來。

  “蕭釋,我記得你先前說,含桃是東瀛人?”

  “猜測罷了。”

  “地誌上載,這扶桑郡自我朝建立之初便已設置,迄今也有一二百年了。含桃是十幾年前的祭河童女,而此地離那柳家鋪子也不遠,是否可能……扶桑郡有童女祭河的習俗?”

  “童男女祭河,乃是陋習,自古已有之,不論南國還是扶桑,都有相關記錄。”蕭無常低著頭道,“更何況,單憑一句武運昌隆,也不能就此斷定她一定是扶桑人。”

  “說得也是……”岑吟歎道,“可惜,她是不是東瀛人,都與扶桑郡的事談不上什麽關係了。”

  她一邊歎息,一邊照著那老婦說的,在燈下仔細地看那把檜扇。但翻來覆去,仍舊是沒有任何發現。那扇子不過是精致了些,香氣重了些,除此之外,沒什麽特別之處。

  “這東西,能有什麽玄機呢。”她低聲道。

  “看不出來?不然叫個鬼過來問問?”

  “就算叫鬼,也得叫扶桑鬼,南國鬼哪裏知道這個。”

  “那叫一個扶桑的不就是了。”

  “說得倒輕巧,我哪認識扶桑鬼。”岑吟一臉煩悶,“可惜,我們對此地一無所知,又時運不濟,滯留郡中,更沒什麽熟係之鬼問上一問,隻能亂猜。”

  “你想找個熟人問問?這倒好辦。”蕭無常瞥了枕寒星一眼,“就把那家夥放出來吧,是該他報恩的時候了。”

  “是。”

  枕寒星打開書箱,翻找了一會,那處一個小木盒子來放在了榻上。那盒子像個信匣模樣,由數根木條拚成,花紋繁雜,層層皆是機關,如華容道一般難解,需拚得對了方能打開。

  “這東西叫寄木細工,也叫木片拚花,是東瀛的工藝品。”枕寒星解釋道,“不過這一個是少郎君專門弄來,做骨灰盒的。”

  “骨灰盒?”岑吟脖子一涼,“誰的骨灰?”

  “你認識的。”

  “我……認識?”

  枕寒星沒有言語。他手指靈活地動著,不斷挪動著上麵的木片。過了片刻,隻聽哢嚓一聲輕響,他將手一抬,緩緩打開了那盒子。

  岑吟原以為裏麵裝的是一袋骨灰,誰知一看,居然是個娃娃。那娃娃很小,童子模樣,像是木頭刻的人偶,穿著灰色小衫,麵容帶笑。

  “……骨灰做的?”她盯著那個娃娃問。

  “是。”枕寒星點頭,盯著那娃娃看,“且別睡了,出來見見恩人。”

  他將它拿出來,拍了一下後,忽然丟在了榻上。

  娃娃落地,翻滾了一圈後,忽然冒出大量白煙,隨即隱匿在其中。隱約有個人影在煙霧中旋轉,過了片刻後,白煙散去,那個人則出現在屋中,一見岑吟,立刻跪下叩拜,畢恭畢敬。

  “見過恩人。許久不見,未問恩人安好,實在惶恐。”

  岑吟睜大了眼睛,她的確認得這個人,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是他。

  “阿部其?”她驚訝道,“你是阿部其?你不是……不是往生去了嗎?先別拜我,起來再說。”

  那白衣少年磕了個頭,仍是舊時模樣,聞聽此話便抬起頭來,恭敬地跪坐在榻上。

  “蕭公子原本是要送我去轉生的,奈何人滿為患,若此時去,隻怕撈不到什麽好人家。”他對岑吟道,“蕭公子見了,便說還留著我有用,先收起來再做打算。實在不成,就帶回佛國去,交給尊者,總是能有個好去處的。”

  “什麽留著你有用,他就是個守財奴,好東西都自己昧下了。”岑吟不滿道,“可他把你喊出來,是要做什麽?”

  “我知道為什麽,一看周圍便明白了。”阿部其忽然笑了,“女冠有所不知,我有東瀛血統。阿部乃是扶桑姓氏。”

  “你不是佛國人嗎?可……扶桑郡分明在南國,莫非佛國也有扶桑郡?”

  “佛國與南國,都是中土四國。四國之外,還有許多異邦。扶桑國雖小,也是跟四國各有往來的。實不相瞞,佛國跟扶桑交情還算好些,因為扶桑崇佛法,還是從佛國傳入的。”

  “那你……”

  “回女冠,我外祖母是東瀛人,阿部其是她取的乳名。”

  岑吟忽然將手一拍,把一旁作畫的蕭無常嚇了一跳。

  “蕭釋,這次算你未雨綢繆,值得嘉獎。”她高興道,“如此,倒是好辦事多了。”

  蕭無常哼了一聲。

  阿部其再次磕頭道:“女冠,在這裏若是有什麽吩咐,隻管叫我去做,總比自己出入方便得多。”

  岑吟一聽,也不同他客氣,便直接將那把檜扇拿出來,放在了他麵前。

  她將那老婦先前的話說給他聽,直截了當地問他,可有什麽玄機?

  阿部其卻說沒有什麽玄機,不過是檜扇工匠根據主人要求所做的一些設計罷了。他端來一盞燭火,將那檜扇展開,重新遞到岑吟麵前。

  “不妨在燈下細觀之。”

  “我看了半天了。”岑吟搖頭,“並無收獲。”

  阿部其愣了一下,朝四周看了看。他目光落在那散盞燈上,瞳孔忽然一動,上前掀開蓋子掐滅了兩盞燈,頓時屋中便暗了下來。

  蕭無常見燈滅了,不欲費鬼瞳靈力視物,便停下筆來,也朝這邊看去。

  而阿部其則將最後一盞燈挪過來,放到了岑吟麵前。他展開檜扇,再次遞給岑吟,示意她將扇子放在燈前。

  “這東西上麵,有些鏤空花紋。”他對岑吟道,“但做工極好,若不細看,隻會以為是尋常紋路。你且試一試將扇影投在窗紙上,看看是什麽模樣。”

  岑吟心說還真是精巧,便照做了。她將那柄檜扇立在燈罩前,讓燭火透過它朝窗扇上照去,想知道究竟能映出什麽東西來。

  眾人皆看向窗扇,隻見那上麵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扇影,上麵隱約有些東西閃爍。岑吟調整著位置,反複挪動,就在挪到某一點上時,赫然發現,那竟是幾隻蝶形光斑,透過薄薄的縫隙落在扇影之上。

  那蝴蝶影光線微弱,稍微錯了位置便不可見,但如此設計,卻反而有舞動之態,十分漂亮。

  岑吟讚歎不已,望著那扇影蝴蝶久久移不開視線。那燈罩上也繪著蝴蝶,愈看愈覺得美麗。

  “這應該……是什麽人獨有之物才對。”她望著那蝶影說,“那賣扇老人說,這是大扶桑貴人的東西。隻消明日去問一問哪位貴人與蝴蝶有淵源,便能得知。”

  “不必問。”蕭無常忽然道。

  屋內眾人都轉頭去看他,不知道為何他會說得如此斬釘截鐵。

  “何必明日再問,徒吊自己胃口,做無謂之舉。”他說著,忽然開了鬼瞳,在幽暗的茶室裏繼續作畫,“想也知道是誰。”

  “你覺得是誰?”

  “這檜扇做工,一般貴族也是用不了的,更何況還能做出這鏤空之態。別說是扶桑,就是在南國,也沒幾個工匠做得出來。這東西何其精巧,必是宮廷名匠所造,隻怕不是出自扶桑,而是南國皇帝請宮中匠人特製的。”

  若真如此,這扶桑郡裏,能得皇帝如此優待的,恐怕隻有一人吧。

  “源風燭?”岑吟猛地合上了檜扇,“我那日見到的,不是什麽鬼太子,而是源風燭?”

  “或八或九不離十。”

  蕭無常說著,放下筆來,借著那一盞燭火,展開畫紙請她再看。

  “我甚至都知道他這樣尊貴之人,為什麽要來小扶桑。”他微笑道,“這小子,是來捉那盜女之鬼的。”

  南國有宵禁,扶桑郡也不能例外。宵禁之後還能在街上行走之人,唯有一郡之守。

  “不但如此,隻怕那燭龍太子之說,根本就是個幌子。他故意放出來,為的是不讓民眾半夜出門,好方便他獨自巡邏。還有,”蕭無常說著,緩緩放下了畫紙,“你先前吃飯的那個老板,八成是他的線人。他在那吃罷了晚飯,正好宵禁巡夜,省了不少事。”

  “說得煞有其事,好像你親眼所見一樣。”岑吟十分不讚同,“蕭無常,凡事需要證據,不能空口無憑。”

  “你不能小看這個人,寧可多想一千,不可少思一個。”蕭無常道,“據我探聽,他二歲習圍棋,十幾歲便成國手,能同時與五名棋博士對弈,不輸一盤。這樣的人,行事作風極為縝密,能布天羅地網,且極有耐心。說句實話,我一聽,就非常不喜這家夥。”

  “不喜你還要幫他!”

  “我是要買他的人情。”蕭無常道,“我是不喜他,但是他利用價值,太多了。”

  他這樣講,有理有據,岑吟也啞口無言。她低頭看著那檜扇,握緊扇柄,忽然又抬起頭來,想到了白日裏那女子說的話。

  那些失蹤女子,都是拾到了一把扇子,不出三日便失蹤了。

  扶桑郡閉城三日,不得出入。

  “或者還有一個可能。”岑吟忽然道,“他根本不是為了捉鬼,而是為了……選女人。”

  若真如此,下一個,便是自己。

  第一夜,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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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你可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