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貴子-檜扇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128
  這間客棧準備的早飯十分簡單,不過是小米粥,包子和味增湯,還配了些梅幹和玄米茶,用三張小卓袱台盛了端到了房間裏。蕭無常不吃這些東西,把自己那份勻給了枕寒星,然後就靠在隔扇上一個人吃起了金丹。

  “啊,好懷念年少的日子。”他哢嚓哢嚓地嚼著丹道,“能吃能喝,能跑能睡,還能飲酒。現在,就隻是在這吃‘炒豆’。”

  “你那‘炒豆’,旁人想吃還沒辦法吃。”岑吟酸道,“若是能當神仙,要我不吃這些東西我也願意。”

  “神仙可沒那麽快活。”蕭無常又朝嘴裏丟了一顆金丹,“天宮階級森嚴,一行一坐皆不能錯。若是尋常宮女打壞了玉盞,不過申斥幾句,了不得打幾下,即便是處死了,做了鬼也還能報複作祟。若是換作天宮,立刻就丟下界扔進畜生道裏,憑你有幾張嘴,也來不及哭訴了。”

  “你這真不是戲文裏聽來的?”岑吟喝著粥道,“上天界……當真這般凶狠?”

  “不是凶狠,是不能壞了規矩。”蕭無常道,“想有一年毗舍浮佛誕辰,我師父受邀在列,帶了我隨行。那時我年輕,有高僧傳餅於我師父,原是敬佛的,我不知道,接過來吃了。喲謔,這事鬧的。若不是大佛慈悲,隻怕我現在已經是一股煙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岑吟說他莽撞,連這也不懂,蕭無常卻道自己在家裏無法無天慣了,誰也管不了他,因此成了護法之後,吃了好大的苦頭。昔日裏那些頤指氣使,心高氣傲的架勢脾氣,被磨得一點不剩,整日裏就是佛心,佛性,佛魂。

  “我原是個厲鬼,雖然凶了點,倒也無拘束。當護法之後,性子難改,惹出不少事來,常被關入地牢反省。我這六百年護法,斷斷續續有三百多年都是牢裏,可把我關怕了。這回再放出來,可不敢造次,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真的?”他這話,岑吟怎麽也不信,“那你合該被壓在什麽山底下,再壓幾百年。”

  “別,千萬別,我本事小,可沒大人物這樣的能耐,多謝了您嘞。”

  “大人物?難道是……你可曾見過他?”

  “你說行者?自然不曾見。”蕭無常笑道,“行者成佛已萬年,早不存於三界五行,即便是上天界,也隻能在戲文裏看看,再不會見到他了。”

  “說來,我還有件事要問你。”岑吟一邊吃著糕餅,一邊看了看蕭無常的頭,“都說西武佛國,出家為僧之人極多。你身為護法,為何不是和尚模樣,反而生了頭發呢?”

  “你算是問道點子上了。”蕭無常滿臉得意,“這頭發,名為煩惱絲,又意為塵緣。佛國尊者,大都是和尚模樣,塵緣已斷,了無煩惱。而佛國護法與八部眾,多是生著頭發的。塵緣未斷,有佛心便是,其餘則不必強求。”

  “你話裏有話,到底想說什麽?”

  “這話的意思,是說我等可以結仙侶的。說白點,就是我不算出家人,更像是在家居士,能娶媳婦兒。”

  岑吟差點把一口粥噴出來。

  “饒過人家仙姑吧。”她咳嗽道,“你……還是同你這書童雲遊四海去吧。”

  “女冠,你有所不知,原本尊者有意為我家少郎君安排一位仙侶。”枕寒星嚼著梅幹道,“看中的是一位阿修羅女,十分美麗,但性情有些莽撞衝動。少郎君一向聽話,原本是同意的,但是那修羅女不願意,找上門來一通好打,打得我家少郎君半個月沒出門。”

  “胡說八道!”蕭無常一扇子拍在他頭上,“分明是我抵死不從!那阿修羅女才將我打了個半死!”

  “為何不從啊?”枕寒星聞言竟然詫異了,“那修羅樣貌可是絕色。”

  “好小子,我才聽明白,感情這是你看上了啊?”蕭無常點頭,“好,你且等著,我明日就去回稟我師父,讓她嫁給你。”

  “別別別,”枕寒星一下子站起來了,“少郎君,是我錯了!千萬別把她嫁給我!”

  “這是怎麽了?”岑吟端著茶,一臉不解,“這怎麽一個美女,你們倆還推三阻四的?”

  蕭無常聞言,唉聲歎氣,捶胸頓足。

  “別提了。那修羅女雖然貌美,但生了十二條手臂,滿口獠牙。若是你見了,你都不願意娶她。”

  “我願意的。”岑吟認真道,“可惜我不是男子,若是我個男子,我就娶她。”

  “為什麽?”

  “她生了十二條手臂,做起事情來,肯定事半功倍。”

  蕭無常和枕寒星麵麵相覷,片刻後,二人同時朝她作揖,自表甘拜下風。

  吃罷了早飯後,枕書童十分懂事地端走了碗筷,還親自去看漿洗的衣服是否已幹。岑吟則坐在茶室裏休息,還找來一個小竹筒,把那草鬼蟋蟀放到裏麵去,拿了梅花枝逗它,看著它轉來轉去不住地笑。

  蕭無常則鋪開畫紙,以鎮尺壓上,照著她的模樣專心致誌地描繪。但他十分不喜歡那隻蟋蟀,硬是把它畫成了蝴蝶,還為它取了個名字,就叫醜東西。

  “今日可有什麽計劃?”他用葉筋筆勾了線,換了隻白雲筆,一邊著色一邊問。

  “並無。”岑吟搖頭,“若是不能出城,就在這裏坐著吧。”

  “打扮得這麽好看,居然不去外麵逛逛?”

  “有了這幅畫像,就不算白裝扮。何況外麵既不安全又不幹淨,有什麽好去的。”

  “也罷,不去也好。”蕭無常點頭,“萬一有歹人看上了你這花容月貌,我就——”

  他正說著,忽然畫筆一頓,險些塗壞了那張畫。

  “不對勁,不對勁。”蕭無常抬起頭道,“女冠,你已經被那太子看上了,下了檜扇當聘禮,不出三日就要來娶你了。”

  “那檜扇不是被你拿走了嗎?”岑吟訝異道,“要來找也是找你才對。”

  “我一個大男人,他是有多瞎會來找我?”蕭無常哭笑不得,“人家看上了你,必然是留了什麽記號,你上點心,別到時候真的被人捉去,還怪我沒提醒你。”

  “說得有理。”岑吟點了點頭,“那依你看,怎麽辦才好?”

  “我以為,躲是躲不過的,不如出去走走,下個套給他。”蕭無常思付著說,“然後,我們再來個請君入甕,你覺得如何?”

  “明白了。”岑吟點頭,“就是要我去當誘餌。”

  “什——什麽誘餌!話不能講的如此難聽!”

  “那就走吧。”

  岑吟說著,就起身做好了準備。她這人一向利落,甚少拖泥帶水,不像蕭無常的心思玲瓏九曲十八彎,七繞八繞不見岸。

  她這麽幹脆,蕭無常反而沒了話。他將毛筆瀝了墨,擱在筆架上,淨了手後便也站起身來,去拿靠在門邊的龍頭拐杖。

  他原以為自己已然是認命了,可一看到那拐杖,就滿眼都是自己老態龍鍾的模樣,一下子又氣得險些背過去。於是他幹脆取出個黑布條來,結結實實地蒙住了眼睛。

  他這布並非凡間俗物,因而這一蒙上不比從前偽裝,是真的看不見。蒙嚴實後,這才抓起龍頭拐杖,眼不見心也不煩。

  他用那拐杖探著路,側耳聽著,很快便上手了。

  “此法可行。”蕭無常點頭道,“隻是,這枕寒星怎麽還沒回來?掉水裏了不成?”

  蕭無常剛說完不久,那綠衫少年便出現在門外,進來說衣服未幹。蕭無常示意他過來,要他扶住自己,三人一同出門,但務必相互關照些,這扶桑郡地方不小,若是丟了十分難找。

  岑吟將劍和拂塵置在枕寒星背上,同他一起扶著蕭無常出去了。小扶桑各處已開了門,街上熙熙攘攘的,還算熱鬧,似乎並未受那神隱之事影響。

  隻是小扶桑之人,大多穿著一些樸素和服,都是粗布衣衫,一見便知是普通人家。雖說也有一些打扮怪異的乞丐和浪人,但外邦人卻極少,因此他們幾個走在其中,雖不惹眼但也與眾不同,難免引人側目。

  好在蕭無常是個瞎子,又對外稱是岑吟的兄長,加上小扶桑對南國人也算見怪不怪,因此也並沒什麽人過分注意到他們。

  蕭天瞎拄著拐杖,篤篤地敲著地麵,因著心裏有氣,時不時便咳嗽兩聲。路過的人都有些感歎,怎麽他年紀輕輕就瞎了眼睛,好像身上還有不足之症,當真是可惜。

  “我這不足之症,多半都是被氣出來的。”他對枕寒星怒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若是下次事情再辦砸,我一定把你燉了配紅棗枸杞銀耳喝湯!”

  枕寒星聞言,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三人在街上買了些糕餅果子,還有些手絹胭脂,浮繪彩畫之類的。但逛了一圈,並無什麽特別之處,也沒人跟蹤或窺視他們。甚至都沒人盯著他們看太久。

  眼見著未有收獲,蕭無常便拉上他們兩個去逛路旁攤位。同商販攀談時得知,原來這次源郡守動作極快,為免再有人出事,一定要在三日之內查清神隱之人下落,因此扶桑郡要封郡三日,期間內進不得,出不去。

  據說那郡守言之鑿鑿,下了狠心必要結案,否則便當著民眾的麵切腹謝罪。

  “切腹,太狠了,源風燭是條狼人。”蕭無常聽得瑟瑟發抖,“他這行事作風,真叫人受不了。”

  “人家這是下了軍令狀,不成功便成仁,是個有血性的。”岑吟反駁道,“老爺子,不懂就不要亂說話,丟人。”

  “你沒聽人說過嗎,這切腹,是用懷劍整個將腹部剖開,若是太疼割不動,還要有旁人協助,什麽肚子腸子都流一地,看到的人都得三天吃不下飯。”蕭無常嫌棄道,“這麽凶殘,還說是武士道精神,哎喲……”

  他用龍頭拐杖敲著地麵,碎碎叨叨的,也是無可奈何。

  “別的倒罷了,隻是要在這裏待三日。”岑吟歎氣,“有些久了。”

  “三日就三日,罷了罷了。反正若不成,他就得切腹。他切腹了,自會有別人頂上,橫豎還是會放行的。”

  蕭無常說著,停在一處攤位邊。岑吟看了看,見那上麵賣的都是些飾扇和舞扇,雖然豔麗,但材質較差,似乎隻是用作裝飾賞玩。她上前挑了三五把,手感做工都不盡人意,便放了下來打算離開。

  但蕭無常卻忽然咳嗽一聲,從衣襟裏取出那把檜扇來,遞給岑吟,示意她拿去問問那老板這東西來路。

  岑吟應了,持著扇子過去,先做樣子買了兩把,接著便借撿東西的由頭將那檜扇遞給對方看。

  那老板是位老嫗,顫巍巍地接過來,仔細地查看了一番。

  “你們,南國人?”她勉強用官話問道。

  “是,我們是從郡外來的。”

  “這扇子,哪裏來的?”

  “是我撿的,不知是何人掉落。”

  “我認得,”那老婦道,“這是,大扶桑裏的東西。”

  “大扶桑?”岑吟驚訝道,“這不是燭龍太子的?”

  “什麽太子?”老婦人皺起眉,“你方才說,不知誰掉的?”

  “我……我隻是聽人說,這扇子或許是燭龍太子的舊物。”岑吟支吾著道,“也隻是道聽途說……”

  “燭龍太子,是南國人,不會有扶桑人的東西。”老婦人搖頭,“不會錯,這是大扶桑裏的,貴人身上的。”

  “能知道是什麽人身上的嗎?”

  “貴人的東西,大多刻了名號、雅稱。”老婦說著,用粗麻皮一樣的手指了指扇骨,“這裏,或者繪圖裏,我老了,看不清的。”

  她抖著手將檜扇還給岑吟。岑吟接過來,展開仔細地看,卻什麽都沒有看出來。

  “你們看看。”她將扇子遞給蕭無常,看到他蒙著眼,又轉而遞給了枕寒星。那書童仔細翻著看了看,也沒看出什麽名堂。

  “什麽都沒有。”枕寒星搖頭,“這扇子根骨清奇,非我所能揣測也。”

  “這東西分明是那鬼的。”岑吟小聲道,“燭龍太子雖說是南國人,但他在扶桑郡遊蕩這麽久,若要偽裝成東瀛人模樣未必是難事。”

  “那你覺得,他和女子失蹤之事可有關聯?”蕭無常問。

  “我沒有證據,不可妄加揣測。”岑吟道,“但我以為,此事就算與他無關,也必有牽扯。”

  “橫豎這三日,我們是出不去的。”蕭無常衝她一笑,“不如你我做做好人,幫幫這源郡守?”

  “我自然不介意。”岑吟一口答應,“神女曾說,要我多行妖邪惡鬼地。沒見便罷,既然見了,就要除之。何況早日解決此事,我們也能早日離開。”

  “隻怕你是白幹活,沒有賞金拿。”

  “不要以為人人都和你一般,隻想著錢。”

  岑吟收起扇子,轉身欲走。因為甩得快了些,那大邊上的穗子抽在她手背上,疼得她呲了一聲。

  就在這時,那賣扇子的老婦忽然喊了她一聲,像是想起了什麽來。

  “檜木清涼,鏤空而刻。燈下細觀之,或能見其異。”那老婦道。

  岑吟微微一愣,想了想,點頭謝過她指點。

  “先回去吧。”她輕聲道,“若實在不成,便請鬼來問。”

  蕭無常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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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八,風涼。

  是夜,北風席卷,吹閉窗扇,發出桹桹響動。纖長的竹竿挑起薄紗燈籠,掛在樓閣簷角下的鐵鉤上,隨風微微搖曳。

  “家道未能昌,危危保禍秧。暗雲侵月桂,佳人一炷香。”

  夜幕至時,塔樓四周皆亮著燈籠,金紅一片,照向明月。

  樓頂廂房內,一男子坐在艾草蒲團上,身著金色狩衣,頭戴立烏長帽,手中持著一方正黃紙,細細地在燈下看那上麵的簽文。

  “第五簽,凶。”

  他喃喃自語著,將那簽折起來,放在一旁小案上,微微歎氣。

  “佳人一炷香。”

  他手肘支住小案,側頭拖住臉頰,如沉思一般,靜靜凝望桌上燈燭。紗罩上繪著一位貴女,正端坐百花叢中垂首,不見容顏,不知悲喜。

  那人盯著紗罩片刻,忽然伸出食指,輕輕碰了碰那貴女圖。

  “母親,朔風起了,莫要貪涼。”

  他兀自說著,將頭伏在桌上,忽然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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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塘春草在,風燭故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