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貴子-煮物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330
傍晚時分,岑吟才與那兩個“伴當”趕到了扶桑郡的翁城前。前方門閘緊閉,身後官道荒涼,左右空無一人,竟連一隊商旅也沒有,唯餘他們三人立在城下,竟有些孤獨。
據輿圖上載,扶桑郡乃是南國名郡,地廣且長,內有城池兩座,分南城和北城,一大一小,亦稱大扶桑與小扶桑。所設翁城,乃是防禦城門所用,連接城牆,上立箭樓,十分堅固。
蕭無常翻開南國地誌,查閱道記敘說,扶桑郡地勢得天獨厚,靠山臨海,乃是南國國君專為東瀛人所設,前身原是燭龍朝神龍太子的封地。東瀛的達官顯貴多居住在大扶桑,普通百姓與流民、貧困者則住在小扶桑,中間隔著一條大道,名竹取長街。
“可真是了不得,怪道這裏如此氣派,原來是舊時神龍太子的封地。”他嘖嘖道,“按說這位太子,有名的百邪鬼之一,常年作祟,凶得不得了。皇帝陛下把他的封地劃分給東瀛人,恐怕別有用心。”
“我幼時與師兄讀書,看過東瀛輝夜姬的故事,竹取長街可是從此處取名?”岑吟問他道,“輝夜姬自月宮而來,又回月宮而去,以此街道來劃分大扶桑與小扶桑,似乎有天差地別之意。”
“這些讀書人,就是愛把百姓分三六九等。”蕭無常冷笑,“過了竹取街,便得入寶地,居大扶桑,與貴人比鄰,仿佛身在月宮一般。可真是好諷刺。”
“這座城,依靠丘陵山峰而立,乃是坐平山城,易守難攻。”岑吟望著四周道,“不愧是太子封地,風水倒是極好。隻是天快晚了,快先入城吧。”
她說著,仰頭朝箭樓上望去。隻見垛口旁懸著獸幟,一排排金甲武士持刀佇立,皆戴著帽盔,看不清麵容。
蕭無常戴上鬥笠,遮住鬼眼後策馬上前,朝門尉喊了兩聲:“我等是路過的旅人,欲進城借宿一晚,勞煩守城將軍開門!”
他一連喊了三聲,閘門才徐徐落下,從中走出一位持刀武士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兵卒。他身材有些矮小,看著頗為瘦弱,與尋常門尉十分不同。他出來後,閘門毫無停頓,立刻又拉了上去。
蕭無常看著他緩步走到不遠處,仰起頭來,冷淡地看著來人。
“什麽人?”那武士生硬問道。
此人一開口,岑吟便微微一愣。因為竟然……是女人聲音。
蕭無常顯然也有些驚訝,他翻身下馬,拱手作揖。
“某不知守城人是姬武士,失敬。”他對那人道,“敢問閣下名號?”
“大人稱呼,川左衛門,”旁邊一個兵卒用極蹩腳的中原話道,“乃是,川崎大名家的貴女子。”
“大名?”岑吟不知這是什麽稱謂,便悄悄去問枕寒星。
枕寒星小聲告知:“東瀛諸侯。”
一旁蕭無常正與那衛門說明來意,並拿出了關照。川左衛門接過關照,細細翻看,聽著他解釋不時點頭。雖有些語言不通,但大體也知曉了他的目的。
“南國規矩,日入前五刻,關閉城門,不得違令。”她對蕭無常道,“你們來得晚了,一刻前城門已關。”
“這……是我們不好,路上遇到妖邪,耽擱了一些時間。”蕭無常誠懇道,“能否通融一下?”
“我見你等遠道而來,有些辛苦,親自出來說明,已是通融。”川左衛門道,“來得晚了,便說晚了,何必用妖邪搪塞。”
“真的是遇到了妖邪。是個……櫻女,拿著團扇,穿著……許多層的衣服……”
“十二單。”
“穿著十二單,頭發有這麽長。”蕭無常比劃道,“自稱是妾身,木屐是——”
“我知道是誰了。”川左衛門忽然道,“她是平氏貴女,寄宿櫻樹上已百年,從不見生人,除扶桑郡貴族外,鮮少有人知道她。你們居然見到了這個人。”
岑吟又悄悄問道:“平氏?”
枕寒星悄悄回道:“與源氏齊名。”
岑吟又道:“怎麽好像你知道的比你少郎君都多?”
枕寒星又回道:“因為他老了,記性差。”
那邊蕭無常仍舊在與姬武士商議,做出一副風塵仆仆的旅人樣子來,懇求她放一行人入城。
“若是尋常人,我斷是不允的。但郡守極敬重平氏櫻女,我便網開一麵。但是,”川左衛門說著,抬手指了指右邊,“這座城門,入的是大扶桑,時辰已過,不可再開。你們若是不介意,可以從小扶桑偏門入,找一處客棧應當不難。”
“如此甚好,隻是我們怎麽進去?”
“這小照給你。”川左衛門說著,示意左右拿給他一張紅字小紙,“隻可用一次,交給守門人便是。小扶桑偏門再往西走一段路就是。”
“多謝大人。”
蕭無常千恩萬謝,拿著東西回去了。他高高興興地騎上馬,同岑吟一道朝小門去了。
川左衛門目送著他們遠去,忽然轉頭湊近一人的耳朵,低聲說了些什麽。
那人立刻點頭,轉身便朝東方跑去,片刻不再停留。
岑吟騎在馬上,側目回頭時看到這一幕,隱隱覺得有些怪異。她告訴了蕭無常,那人卻不置可否,也好像並不放在心上。
“她必然是傳話給那位源郡守去了。”他不經心道,“方才她不是說了,那個郡守很看中什麽氏的櫻女,肯定這其中有貓膩。”
“那櫻鬼有貓膩?我原以為不過是個樹妖,難不成,她與那個……那個叫……源殘年的有未了情?”
“源風燭。”蕭無常歎道,“千萬別叫錯名字,小心有扶桑鬼吃了你。”
枕寒星卻忽然開口道:“其實,不去大扶桑也好。都是些朱門酒肉地,不如小扶桑清淨。”
“誰說不是。何況先前那櫻鬼說,扶桑郡有變故,已禁閉了城門。我本想試一試,這左衛門居然還真放行了,怎麽看都有種請君入甕之意。”
“是不是她還說,這裏失蹤了很多女人?”枕寒星想到了什麽,轉頭對岑吟道,“女冠,你可要小心些。萬一這裏的人全是妖怪假扮的,我們就羊入虎口了。”
“不打緊,不打緊。真出了事,就把你送給他們吃。”蕭無常道,“你比我們好吃。”
枕寒星抿住嘴,哀怨地回頭去看少郎君。岑吟坐在馬上歎氣,暗道這兩人當真是貌合神離。
小扶桑的偏門很快便到了。此處沒有翁城,隻鄰著一座山,但十分隱蔽。城郊有許多農田,還有些農屋,池塘,隻是如今天寒,並未見到有人居住,想是都回城中去了。
蕭無常將小紙交給守門人,那人仔細驗過,開門放了他們進去,隻是臉色有些陰沉。
“小扶桑不比大扶桑,城中亂了些,什麽花街女,落魄子,浪人,處處都是。”偏門守衛是南國人,講話倒十分痛快,“你們原是不該來,更別說……還有位女子。”
“有勞了,不必擔心。我是個道士,會些道術,吃的是陰間的飯,倒沒什麽相幹。”岑吟謝過他提醒,“不知什麽樣的人才住大扶桑?”
“官員,貴族,僧侶,藝伎。”守門人道,“還有些手藝人和陰陽師。”
“好……多謝告知。”
岑吟吸了口氣,跟著蕭無常進入了城中。穿過城門後,發現這平民居所果然樸素了些,同臨澤成一比,實在遜色許多。
不過,這地方倒是很別致,街道兩旁都是町屋,有許多商鋪,都懸著燈籠和幌子,門口置著堆物。天色已暗,街上的燈籠都燃了起來,照亮了長長的石子路。
因著有宵禁,大部分已經關了門,隻有家做禦田的掛著暖簾,還亮著燭火。煮物的香氣遠遠飄來,聞得人垂涎三尺,饑腸轆轆。
岑吟隻在書上看過禦田煮物,從來不知是什麽味道,不由得吞下了口水。她奔波了半日,早就餓了。
“我去尋住處,小崽子,你同女冠去吃些東西吧。”蕭無常拍了拍枕寒星,“記住,別亂跑。如果有人敢惹事——”
“殺無赦。”
“殺無赦不行,這裏不能亂殺人,趕走就是了。”
蕭無常說著,摘下鬥笠,從腰上解下一條黑束帶來,蒙住了那雙鬼眼。
“回頭尋個盲杖給我,要霸氣些的”。他對枕寒星道,“別忘了。”
“是。”
蕭無常點頭,正欲走時,忽然聽到旁邊傳來瞿瞿一聲,低頭一看,差點被嚇飛。原來是那隻巴掌大的彩蛐蛐,正蹲在他腳邊蠕動觸須。
他以為這玩意早跑了,再不濟也是待在了那個密林裏,壓根不知道它什麽時候跟來的。
“你這個醜東西!”他厭煩道,“跟過來做什麽!”
一旁的枕寒星眼疾手快,猛地按住它,抓起來仔細查看。
“少郎君,可以吃嗎?”他平靜地問。
“可以。”蕭無常點頭,“捏死了吃吧。”
枕寒星立刻朝嘴裏送去,岑吟卻一把攔住他,奪下那隻蟋蟀捧在了手裏。
“這是什麽?”她驚喜道,“好可愛的東西。”
蕭無常的眉角抽搐了一下。
“是草鬼蟲。”
“蠱蟲?這可奇了!”岑吟驚訝地戳著那蟋蟀道,“有趣,有趣,就是太大了些。”
嘭地一聲,那五彩斑斕的蟋蟀身上冒出一股銀色煙霧來。散盡後,它已變成了普通蟋蟀大小,趴在岑吟掌心裏抖觸須。
岑吟把它拋起來又接住,嚇得那蟋蟀大叫。
“這東西我要了。”她興奮道。
蕭無常的眼角也抽動了一下。
“我……先去找地方住。”他幹笑兩聲,聳著肩膀轉身走了。
枕寒星見他背影消失在街尾,才同岑吟一道去了那間小店。店麵是屋台模樣,掛了一排暖簾,上麵繪著海浪山川。店老板是個留著絡腮胡的胖子,包著頭巾,係著襻膊,正做著最後一鍋煮物。
“よってらっしゃい,みてらっしゃい(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那老板見有人來便立刻招呼到,“お客さんは何を食べますか(客人要吃些什麽)?”
“呃……我……”岑吟聽不懂這話的意思,但大約也明白,“我想買些這個……”
“南國人!”老板立刻用白巾擦手,熱情端上幾個大碗,“稀客,稀客!吃些什麽,盡管挑!”
“什麽好吃?”岑吟轉頭問枕寒星,“我想喝點熱湯。”
“蘿卜,竹輪,蒟蒻,還有——昆布。”枕寒星盯著那些煮物道,“湯有素的嗎?我們家女冠不食肉。”
“好嘞,等著!”
那老板手起勺落,迅速盛了兩碗煮物,推到他們麵前。岑吟用勺子舀著湯喝了一口,覺得滋味十分鮮美,身上也暖和起來。
“好吃。”她用竹簽紮起一顆香菇送入口中,讚賞不絕,因著有些燙,還不斷嗬著熱氣。
枕寒星坐在一旁狼吞虎咽,來者不拒。那隻小蟋蟀趴在岑吟腳邊,一副眼巴巴的樣子,甚至還有些急躁。
岑吟丟給它一個海帶,它抱過來張口就咬,吃得哢嚓作響。
“かわいいですね(真可愛啊)。”旁邊忽然有一個男人的聲音笑道。
岑吟轉過頭來,發現屋台的邊上坐著一個男人,因為燭火幽暗,他又穿了一身黑色狩衣,戴著立烏帽,因此方才並未注意到他。
這人麵前也放著一碗煮物,已經吃了一半多,熱氣遠不如自己的旺。
岑吟對他笑了笑,不著痕跡地觀察著他。那人穿得很樸素,布料也普通,眼見著不過尋常人家。腰上掛著一把檜扇,飾著藍白繩結,卻看不出上麵繪著什麽圖案。
他隱在燭火暗處,不得見他的臉,隻知道應該是個年輕的男子。
“冒昧打擾,見諒。”那人點頭示意道,“你是南國道士?”
他這官話帶著吳語腔,非常地道,說得可比黑封那仔好多了。岑吟正拿著竹簽,放下也不是,行禮也不是,搭話也不是,左右為難,竟十分忙亂。
那男人見她如此,忽然又笑了,笑聲倒很幹淨。
“當真是可愛。”他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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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自天降,食湯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