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貴子-塔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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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2600
“先生可知,這位郡守,還有個別稱。”那櫻女忽然將掩麵的團扇拉下,露出一雙眼睛來,“叫做‘黃泉貴子’。”
“好難聽!”蕭無常毫不掩飾地嫌棄道,“這叫什麽稱呼!”
“そういえば……(這事說起來……)”
“給我講中原話。”
“對不起。”那櫻女連忙躬身道歉,“若您聽過源公子名號,該知道他乃是南國公主與源氏男所生。雖說身份地位尊貴,但在扶桑人看來,他隻有一半源氏血統,與那些純正血統的孩子不一樣。而在南國人看來,他不是中原姓氏,又全然像個東瀛人,所以……”
那些人,便說他仿佛是葦中原與黃泉國所出之子,私下裏叫他黃泉貴子,乃是貶稱。
“敢問一句,”蕭無常忽然冷冷道,“南國與東瀛,在你們看來,誰是葦中原,誰又是黃泉國?”
“不過是……一個稱謂罷了,妾身……妾身不懂這個……”那櫻女又蓋住了眼睛,“妾身……妾身也隻是道聽途說……”
岑吟看著蕭無常,有些話想問問他,但蕭無常卻使了個眼色,搖了搖頭。
“源風燭今年貴庚?”他問。
“妾身記得,他是雀旺二年所生,如今是昭才元年,大約他當是廿八歲。”
“可還有什麽情報嗎?”
“這……”
“你說都說了,還差這些嗎。”蕭無常抬起了手,枕寒星立刻上前,從書箱中取出一枚玉佩,遞給櫻女。
那玉佩乃是羊脂玉,水頭極好。綴著藍色金錢結。櫻女甚是喜歡,欲拒還贏地收下,臉頰緋紅一片。
“妾身原想的不過是公子生得好看……願意說上幾句話足矣……哪成想這樣看得起我……”
“你這半天,對我換了好幾個稱呼了。”蕭無常歎道,“快說吧,說好了我們還要趕路。”
“妾身隻是聽說,源公子要回東瀛去了。船早已備好,隻等春日到來便會動身。但看眼下情景,隻怕又要耽擱一些時日。”
“你先前說城中不太平,到底有多不太平?”
“城裏失蹤了許多女子。”櫻鬼道,“有年輕女人,也有年長些的婦人,斷斷續續的,已經不見了二十幾個。扶桑郡一向太平,臨近年底卻忽然出了這種事,郡中人心惶惶,似是已關閉了城門,正在搜查。”
“我就說,不是什麽好去處。”蕭無常冷哼,“罷了,多謝你告知,我等自會想法子過去。”
他調轉馬頭,引著岑吟一同離開。櫻女緩緩行禮,目送著他們遠去。
三人走遠後,她才鬆了口氣,將那枚玉佩拎起來細細看著,果然是十分喜愛。
“姐姐,你同他們說這麽多做什麽?”林子裏傳來聲音問,“扶桑郡他們要去便去,與你什麽相幹,何苦多費唇舌。”
“就是,且我以為,姐姐也不是真心指路。”另一個聲音附和道,“若是真心,指點他們繞過扶桑郡便罷,何必還非從郡中過。”
櫻女聞言,緩緩拿開了團扇,露出一張極美的麵容來。一頭秀發垂地,生得粉麵玉琢,擦著點絳唇,腮邊還點了兩枚紅痣。
“你們知道什麽。”她一開口,便露出了滿嘴黑齒,“扶桑郡有大劫,若無神人相助,隻怕輕則屍橫遍野,重則兩國交戰,生靈塗炭,扶桑必滅矣。”
“姐姐!你好嚇人啊!”那些聲音道,“好好的美人,非要把牙齒塗黑,你們扶桑妖好生奇怪!”
“你們中原妖不怪,小心我吃了你們!”
“哇,姐姐生氣了!好可怕!”
櫻鬼一聽,轉身就朝身後密林撲了過去,瞬間隱匿其中。林間傳來女子歡笑聲,自在而無慮。
蕭無常則同岑吟在官道上行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岑吟見他愁眉深鎖,也不敢多問,隻能等著他自己來說。
正走著,蕭無常忽然又回過神來,拍了拍坐下的馬匹。
“慢些走,不急。”
“怎麽不急,這天再晚些就黑了。”岑吟反駁道。
“天黑之前,無論如何也走到扶桑郡了。”蕭無常點頭,“你不必擔心。我隻是巴望著,別到得那麽早。”
“你這樣心事重重的,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有話不說全,小心爛了舌頭。”
“我在想,小桃是不是東瀛人。”
“小桃?”岑吟一頓,“你是說……祭河童女,含桃?”
“是她。”蕭無常點頭,“你還記得她臨死前說過什麽嗎?武運昌隆,她說了願君武運昌隆。這原是中原古話,後傳入東瀛。如今中原人甚少這樣說,但東瀛的武士卻將它保留了下來。”
“這句話既是出自中原,又有何特別之處?”
“東瀛武士,深信武運一說,武運的盛與衰,關係到其在戰場上是生是死。”蕭無常道,“若是能活,便是武運猶在,若是死了,便是武運已衰。因而武士在哀悼自己所尊重的對手時,常常會說,君今歸黃泉,乃武運不佳所至。”
“你這話說的,倒像那含桃是個武士一般。”岑吟覺得好笑,“她乃祭河童女,與這東西半點沾不上邊。”
“但她卻祝我武運昌隆,是何用意呢?”蕭無常輕聲道,“我起先,不過以為是她隨口之言。如今來看,或許此話另有深意。”
若武運不佳,便會喪命。
“莫非……”他忽然低聲道,“我已經,現了死相?”
“不可能!”枕寒星忽然斬釘截鐵道,“少郎君長命百歲!”
“傻小子。”蕭無常大笑,“你該祝老子我長命千歲。”
若死相是我,躲也不能躲。若死相非我,便……另有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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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寶浮屠塔,高峰頂上安,眾人皆仰望,莫作等閑看。”
十月十七。下元已過。
街上傳來小兒歡笑聲,追逐嬉戲,手持玩物穿過弄堂,念著簽語追風而去。
恰逢此時,日至將落,餘暉空照樓閣,鍾磬響徹城郡。
一處旗亭之上,隊隊武士筆直而立,皆持長刀,冷若冰霜。旗亭之下,一座七層樓閣拔地而起,飛簷反宇,簷角上雕著脊獸,靜守塔樓,寂觀落日。
樓內已燃起燭火,幽暗搖曳。窗扇已合,遮蔽流光,廊中寂靜,無一人聒噪穿梭。
閣頂一間房內,木榻滿鋪,有一人獨坐蒲團之上,背朝房門不動。他前方立著一張巨大的烏木屏風,房內未燃燭火,昏暗陰鬱,近門的位置則半跪著一個黑衣武士,低垂著頭,神色尊重非常。
見那人久久不言,武士便雙膝跪地,朝他叩拜。
“わかさま(少主大人),もうお休みです(該休息了)。”
那人仍坐著未動。他麵前的屏風上懸著一副畫,畫中立著一位女子,雍容華貴,儀態萬千,麵容卻被一方手帕遮蔽,不得而見。
“知っています(我知道了)。下がってくれ(退下吧)。”
黑衣武士磕了個頭,後退著恭敬離去。到門外後,又替他拉上了門。
那人仍舊坐在蒲團上,盤著膝,一動不動。
過了許久,他忽然朝著那畫卷,緩緩仰起了頭。
“母親,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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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朵豔麗終散落,誰人世間能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