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邪-落花洞女 下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3623
  他這番話,或許自己信了,那女人卻橫豎不信。映在窗上的影子搖著團扇,轉了頭根本不看他。

  “滿口胡言,還不拖出去。”她冷淡道,“打死了事。”

  蕭無常急了。

  “你這是謀殺親夫!”他掙紮道,“殺了我,你能得什麽好處!”

  那貼鐵鏈結實得很,把他拴在半空,任他如何使力都掙脫不掉。

  最後他放棄了,收起脾氣,仍舊賠著一副笑臉,好生勸慰。

  “姑娘,你就從了我吧。”他認真道,“隨我回去,待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有什麽出路。”

  那女人卻不理他。許多影子中,唯有她一下下扇著扇子,其他的隻是映在窗紙上,一動不動。

  蕭無常低頭看了看那些女人影,盤算著脫身之法,又不欲讓人瞧出來。

  “這洞神倒是花心。”他不屑道,“娶了這麽多女人,還不夠,想是要娶足一百零八個才滿意不成?”

  院子裏寂靜無聲,並無人回應他的話。

  “姑娘,”蕭無常又朝她喊道,“我說你沒有夫君,為何你就不信呢?”

  “我有沒有夫君,原不是你能說嘴的。”那女子冷言道,“勸你識相些,要麽自己滾出去,要麽我送你出去。自己走還是暖的,我送的話,八成就冷了。”

  “女冠……你聽我一句勸,還是快些回來得好,若再拖延,怕就耽誤趕路了。”

  “我並無路要趕。此處是我家,斷無離開之理。”

  “哦,如此說來,是不要你妹妹了?”蕭無常心灰意冷地問。

  那女人搖著扇子的手忽然頓住了。

  “妹妹?”她重複道,“妹妹……妹妹……”

  蕭無常低頭朝下看,見她喃喃自語了片刻,驀地站起身來,像是有些茫然。

  “妹妹?妹妹?”她四處張望道,“妹妹是誰……在哪裏?在哪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蕭無常歎息著說,“君故,若再不走,當真來不及了。”

  那女人的影子忽然變大了許多,像是來到了門邊,一隻手按在窗紙上,用力地拍了兩下。

  “妹妹是誰?妹妹在哪?”她問,“在哪……”

  蕭無常正欲再言,忽然院子裏又傳來了琵琶聲響。隻見那窗紙上的女人影子居然一齊動了,緩緩轉身,朝向了中央那間廂房。

  那琵琶弦聲清脆,彈挑間錚錚作響,一曲調子輕柔婉轉,夾雜著吳儂軟語的唱段,乃是樂府吳曲,子夜四時歌。

  卻聽有女子唱道:“羅裳迮紅袖,玉釵明月璫。冶遊步春露,豔覓同心郎。”

  隨著她的歌聲,那些窗紙上的影子徐徐舞動起來,皆是和歌而旋,個個身姿曼妙,盡態極妍。

  繼而院落裏響起了絲竹管弦之樂,襯著四時歌,鍾鼓齊鳴,繞梁不絕,堪比那帝宮闕歌,十分蕩氣回腸。

  蕭無常耳聽絲竹,眼觀舞影,眉頭卻微微挑了起來。

  “這曲子,乃是昔年玄德公與孫氏大婚宴上所奏之曲。”他輕聲道,“縱然夫妻恩愛,琴瑟和諧,奈何天不遂人願,仍是分隔兩地,至死未再相見。你們作這首歌,是何用意?”

  那些女人影子仍是舞動不休,弦樂聲亦不斷,回蕩在幽幽院落中。

  蕭無常側耳靜聽了片刻,忽然繃緊身體,在半空旋轉起來。那鎖鏈瞬間被絞緊,借著力道生生被擰斷,他立刻旋身落下,半跪在地,又慢慢地直起身。

  “這般光景,倒叫我想起一事。”他持著扇子笑道,“如此歌舞,雖然曼妙,卻並非我第一次見。你們可知,我還在哪處地方見過?”

  似是回應他的話一般,管弦聲忽地戛然而止,女影也都端正立住,卻皆轉過頭,朝向了蕭無常。

  院中那白衣人搖著折扇,麵帶笑意。他挨個掃過那些影子,笑得有些詭譎。

  “我曾見……水榭歌台,玉樓宮闕,看盡百年興衰,朝代更迭。”他笑道,“那歌舞不在別處,就在荒蕪山,孤寒塚,幽寂王墓中。”

  他話音落,四處寂靜無聲,隨即掀起一股陰風,直撲他門麵,擦著他鬢角席卷而去。

  屋內燭火微微,女人影子端莊不動。而囚著那女冠的房間中,燭火卻漸漸微弱,她就站在門邊,手按在窗紙上,纖長的五指清晰可辨。

  蕭無常朝著那處廂房走去,再一次立在了門外。

  “我們回去吧。”他對屋中人道,“想必,你早就餓了。”

  那女人的手指彎曲起來,指甲抓著門板,咯吱作響。

  “我要等我的夫君……”她斷斷續續道,“我要等……夫君前來……”

  蕭無常的嘴角抖了一下,勉強掛著笑,轉過頭朝向院子中央。

  “還不肯放人嗎?”他好言勸道,“若是你放了她,你走你的道,我過我的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無人回應他。蕭無常漸漸有些失了耐心,他極力壓著性子,試圖再做交涉。

  “勞煩洞神放人。”他作揖道,“當真有要事,耽擱不得。還請通融一下。”

  破空突然傳來弦響,蕭無常抬起頭,卻砰地一聲被一隻利箭刺中,不偏不倚,正紮在他眉心上。衝勁之大,一下子將他抵在了門上,發出了咣當一聲巨響。

  他麵露驚訝之色,怔在了原地。一股血順著那破口留下,劃過他唇邊,點點滴在他那身白衣上。

  蕭無常張著嘴,沉默了許久後,才伸出手,緩緩拔下了眉心那隻箭。

  哢嚓一聲,他徒手將箭捏成了兩段。

  “激怒護法神,你好大的膽子。”蕭無常說著,朝院中走去,將那段成兩截的箭丟在地上。

  見他行來,空中竟竄出許多箭矢,寒光閃閃撲向他門麵。蕭無常起手用扇子一掃,將那利箭打向一邊,橫七豎八地落得滿院都是。

  既不能傷他,其餘之箭竟化成了一把把鋼刀,鋒利的刀刃皆劈向他頭顱。但蕭無常抬起一隻手,彎成爪型在空中一劃,似憑空造了屏障,那些刀瞬間調轉了方向,朝來時路飛了個幹淨。

  他在院中走著,雖腳步未停,掌心裏卻泛起了佛光。無數卍字符繚繞盤旋,金光熾盛,竟於這處深幽之地漸漸現了本相。

  護法神乃是佛國最尊貴者,雖徘徊在人神兩界,卻極盡榮華之相。隻見他金絲貴服加身,銀縷大氅披掛,一雙黑靴繡滿碧色祥雲,周身白煙繚繞,頭冠上雕著蓮花,一身貴氣,絕非凡人可及。

  四周佛氣大盛,待金光散去後,院中已不見了白衣秀士,唯有一錦衣護法神懸在半空,手持一杆紫色長戟,垂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這院子。

  但他雙目上卻蒙著一條鎖鏈,纏在他腦後,閉合其眼,好似不能視物。鎖鏈上刻著許多梵文禁製,封著他部分神通不可顯露。

  “佛國人言,回頭是岸。”他聲音已變,冷酷陰沉,與先前大相徑庭,“汝既不回頭,如今之果,皆自作自受。”

  院落中湧起一片肅殺之氣。那女冠仍舊伏在門上,像是在仰頭看他。

  “我在等我夫君……”她喃喃道,“我在等我夫君……”

  “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蕭無常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前人忠告千萬年,為何如今仍是不聽勸呢?”

  他說著,持起長戟,猛地朝屋頂而去。

  忽然廂房中的燭火悉數熄滅,一間間房門大開,露出了裏麵的女人影來。她們竟當真無形,隻餘幽影,漆黑一片,朝著蕭無常團團殺了過來。

  他全不把她們放在眼裏,長戟一揮便斬斷一片,將那房屋磚瓦劈碎,凶狠非常,甚至掘地三尺,斷了地下全部根基。

  那院子被他生生毀了,淒厲慘叫聲不絕於耳,舉目皆是斷壁殘垣。他仍舊不肯停手,無論是何物,近前便殺。院子裏血流成河,哀鴻遍野,仍舊喚不起他的慈悲心。

  唯有中間那廂房,他未曾動它一下,即便殘磚碎瓦到處崩裂,仍舊護住了那間屋子,也沒有傷到屋中之人。

  狂風呼嘯而過,蒼穹染血,四野荒涼。此處之盡毀之後,他終於停下手來,轉身朝那間屋子走近幾步。

  “回去吧。”他對那女子道。

  那女人沒有作聲。

  蕭無常卻抬起了頭。原來他縱然鎖鏈蒙眼,仍能視物,因而看了看她按在窗紙上的手,也緩緩抬起手掌,隔窗蓋在她掌心處。

  “走吧。”他輕聲說。

  那女子忽然漸漸淡去了,化成一團光球,穿透門窗朝他飄來。蕭無常用手掌拖住,心知這是岑吟生魂,不敢大意,沉思之下,將它按在胸口,護進了心髒之中。

  藏在別處都不如意,到底還是這裏安全些。

  他剛將岑吟生魂安置好,忽然感覺半空傳來一聲哀鳴,夾雜著冷風,似是有人在請他罷手,苦苦哀求,欲讓他放一條生路。

  但蕭無常卻冷笑一聲,微微搖頭。

  “我原想留你一條活路,奈何你不自量力,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他輕描淡寫道,“落花洞女……不過是你中飽私囊的玩物。活得久了,真以為自己是神,不知廉恥。更何況……”

  斬草不除根,徒留後患無窮。

  言畢,他持起長戟,將那間廂房也劈成了兩半,斷了那東西全部生路。

  一道陰氣直撲蕭無常命門,卻被他一掌打散,消失無形。

  “無知。”

  他諷刺出聲,隨後褪去本相,再次化成白衣秀士模樣,朝已經不見原貌的大門走去。

  那隻蟋蟀正伏在門邊等他,見他過來,歡欣跳躍,仍是為他引路欲走。但在這時,蕭無常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琵琶聲,回過頭後,見無數女人影子立在碎磚瓦上看他,一動不動。

  看他轉了頭,那些女影才微微頷首,衝他施了萬福禮。

  接著,她們便化成道道煙塵,消散而去。

  蕭無常展開扇子,用力扇了扇自己,像是要除去衣物上的晦氣。

  “原也是救了人的,可不算我心腸歹毒。”

  他輕快地說著,追著那隻蟋蟀,沿著來路化光而去。

  *********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