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邪-落花洞女 中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203
  蕭無常一路追著那蟋蟀跑著,卻越跑越覺得腳下有千斤重。他暗道此處幽徑非同尋常,定是通往不祥之地,因而也不敢太快,生怕撞到些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得不償失。

  那小路彎彎繞繞,卻好似沒有盡頭。兩旁漸漸的也不再是密林,而是一片片水田,一方方池塘。乍看上去,有些像那鄉下園田,頗有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調子。

  這地方的日頭也怪,原本來時還是豔陽高照,可隻消一會,竟已是夕陽景象。四周平靜,暖意融融,全無陰暗幽森之意。

  腳下的路也從羊腸小道換成了平坦大路,落日餘暉下映著兩旁的稻田,十裏飄香,雖然無人勞作,卻仍舊十分富足。

  蕭無常卻無暇去看周遭景色。他隻是追著那蟋蟀,在古道上朝前方跑去。白色的衣衫飛揚而起,高梳著的馬尾甩在身後,任誰來看,仍是那大家富戶的公子哥,矯健得像頭豹子。

  他有神通在身,縱然是疾馳,氣息不亂,汗水不出。雖腳下重了些,無法化光而行,但也是極快無比。

  那條路長且遠,不知要跑上多久,又要跑到何處。蕭無常卻心無旁騖,一心追著那蟋蟀,算計著當下時辰幾何。

  長生啊,你慢些跑。就在這時,一個溫和婦人的聲音在他身後道,當心摔到,傷了自己。

  蕭無常猛地停下腳步,甩著頭發朝身後看去。但後麵空無一人。

  “是誰?”他大睜著那雙漆黑色的鬼眼問,“可是……可是母親?”

  長生,今日你不許出門。驀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旁邊道,頗有些嚴厲,我今日眼皮跳得厲害,總覺得不好,你乖乖待在家中,不許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吃酒圍獵。

  “大哥哥!”蕭無常急忙朝四周看去,“大哥哥,你在哪?”

  長生,你今日聽我的話,哪裏都不要去。那男人繼續道,父母有心為你說一門親事,這幾日就安排人來相看,你橫豎聽話幾日,哪怕隻做個乖巧樣子來,也好省得讓父母操心。

  “大哥哥!”蕭無常左右環顧道,“大哥哥!你們在哪!”

  也罷。你若橫豎要去,我也攔不住你。你這個弟弟,左右我是管不了的。那男人歎道,隻是獵場凶險,你小心一些,既要防著那些猛獸,也要防著不長眼的人放冷箭。

  蕭無常不說話了。他愣愣地看著那空無一人之處,又仰頭去看黃昏已至的蒼穹。金紅的光灑在他麵頰上,映得他眼窩有些發暗。

  四周卻忽然寂靜下來。接著,一道刺耳淒厲的哀嚎傳入耳中,聽得他脊背發涼。

  長生啊!那男人撕心裂肺地喊著,哭得接近癲狂,長生啊!你這是要我的命啊!你這是要父母的命啊!

  那男人語調淒慘,責罵中帶著痛不欲生,哭弟弟不聽勸告,哭自己無用,哭這二十幾年的心血一朝散盡,就落了這樣一個下場。

  蕭無常聽著聽著,忽然朝著那無人的大路緩緩跪了下來。敝膝染塵,白衣褪色,他垂下眼,伏在地上緩緩地磕頭。

  “我知錯了。”他低聲道,“我真的知錯了。”

  四周的聲響戛然而止,唯餘卉翕風聲席卷過耳,吹得他有些不舒服。

  長生啊,你慢些跑。別摔著了。驀地,那男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低緩平和,透著些死氣沉沉,那邊沒有兄長父母在,你這麽嬌生慣養的,誰能護著你……

  蕭無常雙手撐地,緩緩地站起身來。他轉過頭,看到那蟋蟀就停在一旁,像是在等他。

  他看著那蟋蟀,忽然笑了一聲,語氣卻有些怪異。

  “這洞神有些手段。”他訕笑道,“想勾起我前塵舊事,阻我道路。可惜……可惜……”

  蕭無常忽然大笑起來,他仰頭朝向蒼穹,咬著牙齒扭了扭脖子。

  “可惜你大約不知道,我原是不怕他們來追魂索命的。”他哂笑不休,“我全家人,我蕭家滿門,都是我殺的,我親手殺的。我告訴你,隻要我想,我什麽都做得出來,我什麽都敢做。”

  佛國護法又如何。從骨子裏就爛透了的東西,再好的皮相也是掩不住的。

  “你如果敢動她,哪怕一根手指頭,我定會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他說著,將手一揮,那蟋蟀立刻朝前麵跳去。蕭無常立即跟上,片刻不再停留。

  跑著跑著,前方隱隱出現了一處院落,似是個豪門大戶的派勢,大門緊閉,刷著朱漆,鑲著圓鐵釘,上方還懸著一方匾額。那大蟋蟀越跳越快,徑直停在那處大門前,蹲在門邊瞿瞿大叫。

  蕭無常會意,立刻衝上前去,一腳踹開了那扇大門。但隨即他卻發現,這門並未關緊,一推就開,而那匾額上並無一字,竟是空蕩蕩一塊無字牌。

  他頓了片刻,伸出手將那門全部推開。隻見裏麵是一處四四方方的大庭院,中央造著假山,下麵擺著許多瓷盆,種了幾株睡蓮。兩旁皆是廂房,一間挨著一間,幽暗無光,整座院子也靜悄悄的,四下裏萬籟俱寂。

  這院子頗為氣派,瓦片齊整,玉砌雕闌。那廂房的窗子極大,都糊著窗紙,隻是一間間黑黢黢的,全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好一出空城計。蕭無常摸了下自己的頭發,猶豫片刻後,將折扇持在手裏,跨過門檻朝裏麵走了進去。那蟋蟀沒有跟進來,而是蹲在門外,叫聲戛然而止。

  雖心知此地有異,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蕭無常回頭看了看,見大門未關,便展開折扇,徐徐朝正對著大門的那間廂房走去。

  忽然一道琵琶聲傳來,輪指一搖,清脆作響。隻見兩側的廂房裏有了動靜,隨著蕭無常的腳步,竟一對一對亮起了燭火燈來,似是追逐他一般,若他停下,燈便也停下,若他再走,那燈便又一雙雙點燃。

  那燭火在內室亮起,照亮了窗紙,明滅昏黃。隨著那火光一同映在窗紙上的,還有無數個女人的影子,個個窈窕端莊,姿態各異,或撫琴吹笛,或看書習字,或刺繡緙絲,又或是翩翩起舞,每一間廂房皆有一個,如剪影畫一般靜止不動。

  蕭無常扇著折扇,側頭朝兩旁看去。那些女子都十分美麗,雖隻映著影子,但仍舊看得出錦衣華服,盤著精致發髻,珠翠滿頭。尚未亮起燭火的廂房仍舊幽暗如故,若不靠近,便不燃燭。

  “果然,到底是男人懂男人。”他笑道,“這隔著一層窗戶紙,就是別有一番滋味。不見其形,隻見其影,撩撥心弦,魂牽夢縈,竟比當麵來看,更有情趣。”

  蕭無常一邊說,一邊停下來,細細地四處查看,品頭論足,那模樣活脫脫一個紈絝子弟,浪蕩不羈,花花心腸。

  “這個姿勢僵硬了些,這個的耳環小了些。”他挨個查看道,“哎喲,這個頭發鬆散了些,這個的衣服又太亂了些。”

  看完了這十幾個,他尤嫌不足,繼續朝裏麵走去。兩旁廂房內的燭火又一雙雙亮起,直至盡頭。

  蕭無常停在了院子最裏麵。兩旁的廂房都已亮了,唯有中間這裏,對著門的位置排著五間房子,仍舊幽暗無光。他想了想,朝前走了幾步,待到快靠近時,這幾間房子才亮起燈來。

  先亮的是最外麵的兩間,左邊的影子持著琵琶反彈,右邊的影子獨坐著下棋。接著亮起的是中間的兩個,左邊的女影持筆作畫,右邊的女影懶倚看書。正中央的這一間仍舊未亮,黑黢黢的,不知道那裏麵的女人影子是什麽模樣。

  蕭無常就停在那間廂房外,等了許久,也沒見它燃燭。他思索片刻後,又上前一步,伸出手去,輕敲了三下門。

  “是誰?”裏麵傳來一個溫潤的女聲問,“可是夫君來了?”

  “我不是你夫君。”蕭無常道,“但我是來接你的人。”

  “這可不好。”那女人道,“我是要等夫君來的,你若不是,便走吧。”

  蕭無常心說,你這是要逼宮啊。我清清白白一個人,今日這聲名算是不得不毀了。

  “我是你夫君。”他改口道,“好夫人,亮一亮燈,讓我見你一麵,可好?”

  “不好。”

  “卻是為何?”

  “你來得晚了。”

  “胡說,我分明是來得早了。”蕭無常歎道,“再晚一點,我就當不成你夫君了,隻能等你和離了再娶你。”

  那女人突然笑出聲來。隨著她的笑聲,屋裏亮起了燭火,將她的影子映在了窗紙上。隻見一個女子穿著一身華服,盤著靈蛇髻,綴著珠玉,鑲著簪子,手持著一把帶穗的團扇,正坐在圓桌前徐徐扇著。

  其他的女人影子皆是靜止,唯有她是動的,因著側對著窗戶,那秀美的鼻梁清晰可辨。

  “你當真來接我了嗎?”她柔聲問。

  “那還有假。”蕭無常斬釘截鐵道,“我不但接你,我還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把你帶回家供起來做正房大夫人。”

  那女子隻笑不答,頭頂簪子上的墜飾徐徐搖晃著,纖細修長的脖頸扭過來,似是轉頭看向了門窗。

  “我若是不同你走呢?”

  “那我就隻能搶了。”

  “怎麽,軟的不成,要來硬的?”

  “不然呢,你希望我怎麽做?”蕭無常挑著眉問,“直接衝進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是幹脆你想同我去巫山看看雲雨?”

  “巫山離這裏遠得很,”那女子驚訝道,“你如何一晚上就能去?”

  “我……我一晚上能帶你去好幾次呢還!”

  “你這麽神通廣大?”那女子更驚訝了,“別是……狐狸變得吧?”

  “我的姑奶奶喲!您清醒一點成嗎?您這到底是招了什麽陰騭!”蕭無常捶胸頓足,幾乎要一頭撞死,“今日之事若是說出去,我這護法神算是做不成了!要被十方世界恥笑二百年!”

  “你不是我夫君!”那女子忽然怒道,“哪裏來的冒名頂替之輩!給我轟出去!”

  她說著,將團扇一揮,瞬間四周響起鐵鏈聲響,竟不知從何處竄出來數道鎖鏈,一下子捆在蕭無常身上,將他狠狠朝院子中央扯去。

  蕭無常欲伸手推門,卻已來不及了。他被那幾道鐵鏈捆死,直接拉上了半空。那鏈子如蛛網一般張開,他就像被粘在上麵的螳螂,鐮刀再利,無濟於事。

  “喲,您這是做什麽?”他無奈道,“我來接我家夫人,礙事了是嗎?”

  無人應他,四周寂靜如舊。那窗紙上的女人影子一動不動,在這院子裏寂靜如初。

  “女冠!”蕭無常扯著嗓子喊,“女冠!回家了!你餓了嗎!回來吃飯!”

  “我不跟你走!”那女人厲聲道,“我就在這裏,等我的夫君!”

  “你哪有什麽夫君!”蕭無常火氣上來,朝她大吼,“你身邊就我一個白麵郎君,沒有別的君!”

  “你住口!汙蔑我清白,等我夫君來了必然殺了你!”

  “不會有人來的!你夫君根本就不是人!實話告訴你,這個院子,就是你夫君!落花洞女嫁的乃是虛無之神,一切樣貌,不過是自己幻想,你清醒一些,不要白日做夢!”

  “不可能!我親眼見過我夫君!”那女子站起身來,朝著房門大喊,“他乃是這世間罕見的男子!”

  “他有多罕見?”蕭無常哭笑不得,“你倒是說來聽聽?”

  “我夫君是個美男子,穿著白衣,踏著白靴,手持著扇子,笑起來極俊美。”那女人道,“你同他比起來,簡直就是燭火同明月,不可同日而語!”

  蕭無常目瞪口呆,低頭看了看自己。白衣,白靴,手裏還抓著一把扇子,倒是很貼切。

  “這說來說去,不還是我嗎!”他怒道。

  *********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