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章 不置可否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705
  岑吟正持筆在紙本上記錄,忽聽到門外傳來些響動。她轉過頭,見一道黑影閃過,鬼鬼祟祟,不知是人是魂。

  她隻當鋪子裏邪祟未盡,沒有理會,起身收拾包裹。收著收著,餘光瞥見門邊好似站著個人影,正扒著門像是在窺探她。

  岑吟立刻轉頭,那黑影又一閃而過,門外空空蕩蕩。

  她心下疑惑,將包裹抱在懷中出門查看。先左再右,先下再上,門外卻什麽都沒有。

  這可真是見了鬼了。

  岑吟抱著包裹去找師兄。剛走兩步,就感覺有東西從背後飄了過去。背上拂塵動了一下,她意識到不對勁,便停住腳步朝四方看。

  可東南西北,一切如常。她沉思片刻,側過頭來,瞥了一背後的拂塵。

  “人來隔重紙,鬼來隔座山。千邪弄不出,萬邪弄不開。”岑吟念著防鬼咒道,“速告知我在何方位。”

  她背上拂塵忽然動了,竟如司南般咕嚕嚕轉了個圈,隨後朝旁邊一歪,穗子指向了柳家客堂。

  岑吟忙朝那處看去,果不其然,一道黑影溜進堂中去不見了。

  她總覺得這影子是故意引自己到那邊去。見它倒也不像有惡意,便轉身朝客堂走去,想看那東西有何目的。

  柳家的客堂早已燒得一片焦炭,還在冒著黑煙。地上裂了一個大口子,酒窖就在下麵。那黑影正在裂口處飄蕩著,一見岑吟過來,立刻就鑽了進去。

  這東西果然在等自己。

  岑吟見四周無人,想喊師兄過來,又怕自己錯失了機會。正躊躇時,黑影又飄了上來,左右晃動著,像是在喊她下來。

  它全無殺氣,不知是隱藏太好,還是本就無事。岑吟不由自主地朝它挪步,權衡一番之後,還是一衝動跳了下去。

  其實跳下去後她也有些後悔,是否這樣太過草率。但接著她就被滿屋的煙塵嗆得直咳嗽。

  她抓著包裹,用衣袖捂住口鼻,四下查看。這酒窖被含桃一把火燒得黑糊糊的,塌了近一半,剩下的房梁也搖搖欲墜。那琉璃酒缸燒得不成樣子,的確有些暴殄天物。

  不過令岑吟意外的是,那張請碟仙的桌子卻安然無恙。不但桌子無事,那白瓷碟也無事,仿佛沒有被火燎過一般十分幹淨。

  她心說這“柳小姐”可真是神通廣大,不但可以複原那被自己砍斷之物,甚至能保它不受水火侵蝕。這樣一想,她幹脆上前去低頭看了看那桌子,但它普普通通,也沒什麽特別之處。

  岑吟無法,隻能又看了看字盤和白瓷碟,也沒看出什麽問題。黑封先前用血寫的字還在桌上,如今再看已有些褪了色,偏旁部首都淡了許多。

  她正仔細查看著是否還有端倪可尋,卻見那道黑影一溜煙飄到了桌子底下,瞬間不見了。

  它到桌子底下去做什麽?岑吟一時好奇,將包裹放在桌上,自己則半跪下來,彎腰去看桌子底部。地上滿是灰燼,她也並不嫌棄,隻掩住了口鼻不吸進去便是。

  這一看,她倒是吃了一驚。隻見那桌板底下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血紅的字跡。雖然有些模糊了,但勉強還算是看得清。筆跡隻有兩種,一為小篆,一為楷書,像是有兩個人在你來我往地講話一般。

  岑吟仔細分辨了一會,發現一個是黑封,一個是蕭無常。

  血字從右至左,豎著一行行排著。黑封的秦國小篆寫得極好,十分容易辨別。蕭無常的楷書則十分潦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隻見黑封先寫道:蕭長生蕭長生姓蕭者看我

  蕭無常答曰:何事

  黑封道:你果然能見之果為鬼瞳宿主也

  蕭無常道:何事速言莫聒噪

  黑封道:你敢殺將我否

  蕭無常道:小兒挑釁乎無趣至極也

  黑封道:我知你為何來

  蕭無常道:我亦知你為何來

  黑封道:誑語也誑語也你釣我上鉤

  蕭無常道:彼此彼此

  黑封道:今日必殺你死而後以人頭進獻帝君

  蕭無常道:螳臂當車不自量力者須知我少傾便可取你項上人頭

  黑封道:你不敢

  蕭無常道:有何不敢

  黑封道:我乃女冠舊相識者若為你所殺必招其怨懟也

  蕭無常道:果為小兒之言也我有事待辦不欲同你聒噪

  黑封道:善哉善哉和尚國人假慈悲

  蕭無常道:你這小兒呔我本欲留你在此護其周全者既你挑釁不休便莫怪自作自受

  黑封道:驚你乎點衰佬也便是殺我亦有人護之

  蕭無常道:汝廢言幾多究竟何意

  黑封道:碟仙是我

  蕭無常道:這小匹夫

  黑封道:點樣

  蕭無常道:栽贓陷害枉為鬼卒

  黑封道:汝敢殺將我否

  蕭無常道:爺這就成全你

  血字寫到這裏便戛然而止。岑吟看得無名火起,猛一抬頭卻咚地一聲撞在桌上,磕得她悶哼一聲。

  “這兩個賊豎子!”她怒罵道,“枉我還以為摘人頭之事有何陰謀!原是為這芝麻大小事!簡直胡鬧!”

  她一邊咳嗽著一邊爬起來,氣得咬牙切齒。

  一旁卻傳來一陣低沉笑聲。岑吟轉頭一看,見公輸縝立在一旁,正低聲發笑。臉上那青銅麵具鏽跡斑斑。

  “其趣乎?”他問,“如小兒辯鬥,孰是孰非。邀汝觀之道悶。”

  “公輸先生見禮。”岑吟起手道,“敢問先生一句,十九國時人講起話來都如此言簡意賅嗎?”

  “倒也不是。”公輸縝忽然換了語氣,一口官話字正腔圓,“隻是我這老頑固太過故步自封,總不願承認已過千年。”

  “我與公輸先生素昧平生,不過是召請你上身滅鬼,按理說合該鬼死便去,為何要留下來助我?”

  “請鬼容易送鬼難。更何況這積屍之處,最是方便厲鬼行走。我燕居許久,左右清閑,既來之,自然四處走走。”

  “我覺得公輸先生不像厲鬼,原以為與幽寂王齊名者,該能震懾百鬼,可公輸先生看著倒……有些悠閑,竟沒什麽戾氣。”

  公輸縝忽然笑了起來,聲音低沉如舊。

  “我是紙老虎,中看不中用。”

  “我並非此意……”

  “百邪鬼中,唯召我最不傷魂魄,非是我心善,而是我低人一等,排行第末,不足為奇。”

  “史書上說,先生是百年難遇的悍將,至今仍舊無人能出其右。”

  “以訛傳訛罷了。”

  “所以先生究竟為何助我?”

  “敢問,李藏均是你什麽人?”

  李藏均……這是師傅的本名。岑吟有些驚訝,原來他認識藏均先生?

  “正是家師。”她拱手道,“先生認識我師傅?”

  “你這把劍是他的。”公輸縝說著,指了指岑吟背上的青鋒劍。

  “是……臨下山前師傅所贈。”

  公輸縝點了點頭。他將頭轉向桌上包裹,示意岑吟隨自己離開此處。

  岑吟拿上包裹,同他一起躍上了客堂。外麵天已漸亮了,公輸縝抬手遮在臉上,顯然並不喜光。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他喃喃道,“昔時稚童,今已經年。當真唏噓。”

  岑吟背光看著他,那青銅麵具泛著綠光,已然十分腐朽。

  “先生為何不摘麵具?”

  “相貌醜陋,不堪一見。”

  “看來先生也是個異人。今日有勞先生相助,不知該如何答謝。”岑吟施禮道。

  “不必如此。”公輸縝道,“我也用不上些什麽,隻是這麵具有些舊了,若真想謝我,不妨送我張麵具就是。”

  “先生放心,回頭一定燒給你。”

  岑吟再次謝過他,同他道別。剛欲跨出那黑乎乎的門檻時,公輸縝卻忽然叫住了她。

  “你師父這把劍,原是有名字的。”他對岑吟道,“你可知曉?”

  “我並不知。”岑吟驚訝道,“這把青鋒劍有名字?是何名?”

  公輸縝沉默了。他在屋中立了許久,才低聲開了口。

  “此劍名……言不由衷。”

  岑吟聽聞,將背後利劍拿了下來,仔細看了看。劍鞘上並無名,但卻在右側隱秘處寫了一行小字,很是飄逸精致。

  她低下頭仔細辨認,卻發現上麵的字寫的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替我問你師傅好。”公輸縝道,“就說,公輸行藏拜上李仙君。”

  岑吟當即應下。這時外麵有人喊她的名字,再回頭時公輸縝已不見了蹤影。

  她剛剛邁出門檻,就見餘峰急匆匆趕來,像是找了她許久。

  “君故,你這是去哪了?”他對岑吟道,“還不走,在這裏等著用晚膳嗎?”

  岑吟答應著,同他一起朝外麵走,路上把所遇之事,所見之人都悉數告訴了他。

  “你竟在此地隻待了一夜?”餘峰別的不論,卻對這件事大驚失色,“你可知外麵已經過了十幾日了?這若是一個不慎葬身此地,可叫我和師傅如何是好!我就說不許你獨自下山,偏偏師傅——”

  “師兄,你不要總是草木皆兵,我這不是好好的。”岑吟製止他道,“殊不知慈母多敗兒,慈兄多敗女啊。若事事不許我親力親為,你這是想我做個廢人不成?”

  “亂講!”餘峰怒發衝冠,“我隻是不放心你孤身在外,誰知引出你許多話來,真是女大不中留!”

  兩人說著,已走到了屋外。小寒和狐金雀正在等她,見她來了,便同她道別,欲回觀中了。

  “真是想不到,這地方這般詭異。竟將我等困在其中多日而不知。”小寒歎道,“我看他張貼榜文,便來試試身手,結果可真是不如我所願。”

  “何止啊,本來捉了那狐猞猁,還算意外之喜,誰知這個癟三竟給我跑了!”狐金雀啐道,“他最好給我小心些,下次見著了,一定剝了他的皮,拔了他的狐尾,割了他耳朵!”

  小寒噗嗤一聲笑了。她拉了拉狐金雀的手,那美豔狐女氣鼓鼓地看著她,還是化成了先前那圍脖模樣,盤在她脖頸上,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今日有勞兩位相助了,感激不盡。”岑吟對她道,“日後若有用上我之處,隻管開口,定當幫忙。”

  “哪裏哪裏,還是要多謝女冠。”小寒謝道,“若何時有空,也來我觀中坐坐,帶你看看崇屏山大好風光。”

  “自然,多謝多謝。”

  “那小寒就先告辭了。”她說著,起手道別,“也不必相送,有緣自會再見。”

  岑吟與她互拜,目送著她遠去。這時候,旁邊忽然有人打了個長長的嗬欠,像是聽久了客套話耳朵發癢。

  “喲,出來了?”那人睡眼惺忪道,“走吧,走吧。剩下的交給那些鬼卒善後就是。”

  岑吟側目而視,見蕭無常伸著懶腰,從門口坐了起來,一副懶散模樣。

  餘峰打量著他,見他頗有些氣度,心知出身不凡,又聽岑吟說他是佛國護法,便拱手行了個揖禮。

  “我師傅曾言,君故下山後自有貴人相隨,想必應當就是閣下?”他問道,“這些時日,有勞閣下幫扶了。貧道餘峰,字入海,見過先生。”

  “不敢當,在下蕭釋,字無常。”蕭無常還禮道,“我受神女之托,特來護衛左右,不過分內之事。”

  “先生竟見過神女,果然非凡人也。”餘峰笑道,“隻是這一路凶險,非尋常人能可應對,不知神女娘娘可有給先生護身法寶?先前她將昔日拂塵給了君故,料想也當有東西給先生防身。”

  “你好厲害的嘴,”蕭無常驟然道,“看似句句捧我,實則試探於我,想讓我拿出神女信物自證身份是不是?”

  “不會,不會。”餘峰溫和笑道,“畢竟先生比我等離神女更近些,且對君故多是照拂,無論有信物與否,我還是信先生的。”

  “你這種謙謙君子,我見得多了。”蕭無常卻不客氣道,“看似溫潤,實則頗有心機,表麵上謙虛,動起手來比誰都狠。”

  “的確如此。”岑吟點頭道,“我師兄就是膽子太小,太按規矩辦事。若是他野心再大些,監院之位恐怕已經是他的了。”

  蕭無常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餘峰哭笑不得,硬生生被噎得說不出話。

  “少郎君,你有些欺負人了。”一個少年聲在他背後道,“俗話說張口不打笑臉人,人家態度蠻好,你倒不依不饒。”

  “喲,你這是要做我主子是吧?”蕭無常轉頭道,“枕大人,那您說,我該怎樣做?”

  “吃藥。”

  “我……”

  蕭無常瞪著那綠衫少年半晌,還是拿下腰間的葫蘆,從中倒出一枚金丹來放入了口中。

  他還欲說些什麽,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吆喝聲,竟是在喊他的名字。

  “蕭釋!喂!蕭釋!”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金衣少年立在那邊,一頭短發蓬亂囂張,穿著輕便錦衣,頭戴銀錮,正晃著頭用脖頸甩一根棍子。

  他兩手負在身後,隻脖子在動。那棍子在他脖上呼呼轉圈,很是生猛。

  “蕭釋!過來!”他一邊晃脖子一邊嚷嚷道,“吃我一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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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