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章 異心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448
  原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從小一同長大的師兄,餘鋒。

  他那衣擺下方同樣繡著釉雲觀的四方白鶴,袖口的包邊上則是銀紋的鯉魚圖。餘鋒未帶任何多餘之物,隻背著兩把劍,在腰上掛了一個錦囊。

  岑吟不知師兄為何會來此,但又以為他來得很及時。隨著他的敕令念畢,空中竟漸漸下起雨來。那雨也非普通之水,澆在金色火焰之上,隻消一會就將勢頭壓了下去。

  見著火勢稍退,餘鋒便停了敕令,收起殘劍置在背上,卻仍舊起手結印,似是在控雨方位一般。

  果然,那雨竟如有規律一樣四下遊走,轉眼便澆熄了那灼熱火焰。餘鋒見已然無事,便收了雨旋著身從屋簷上落下。他輕飄飄地立在地上,轉頭四處張望著,知道看見了岑吟才放下心來。

  “君故!”他朝岑吟走上來道,“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我一切安好,師兄放心。”岑吟迎上前對他起手,“有勞記掛了。”

  “這幾位是?”餘鋒不認識蕭無常等人,隻得禮貌性作揖,等著岑吟引薦。

  他生了張與世無爭的臉,又常帶笑意,眾人一見便對他有些好感。岑吟相互介紹了一番,餘鋒逐一見過。輪到蕭無常時,他明顯多打量了幾眼,卻並未多說什麽。

  蕭無常自然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麽。他睜著那一雙鬼眼,不著痕跡地觀察著餘鋒,又微微眯起了眼睛。

  “師兄不是在廟裏照看師父嗎?”岑吟在一旁問道,“為何忽然到這裏來了?”

  “師父他老人家好得很,我就是出去幾個月他也一切無虞。何況你忘了,你我曾言每兩月的十五見一次麵。今日正巧是十五了。”

  “師兄別是在說笑,這哪裏有兩個月?”岑吟道,“更何況,今日怎會是十五。”

  “的確,離兩個月還早。不過,今日的確是月圓之日。”

  “這怎有可能,我霜降之後下的山,到這裏來時,也不過十幾日罷了。怎麽就到了十五?”

  “你若不信,大可去外麵問上一問,看今日是什麽日子。”

  他這話倒是叫岑吟吃了一驚。自己到這裏來不過兩三日,怎麽外麵竟然過去了許久?

  她下意識地看向蕭無常,後者卻一臉平靜,看不出是驚訝還是早已知曉。

  “其實約定之日未到,我本不該來。”餘鋒忽然道,“但前幾日忽然有個江湖術士過來報信,說你被困在了一處陰邪之地,叫我過來看看。我見他說得有鼻子有眼,形容你衣著樣貌又分毫不差,想著寧信其有便過來了。這下倒是來得對了。”

  岑吟忙問他那人長得是何模樣?餘鋒形容過後,她發覺竟是那個和柳夫人起了爭執,隨即甩門而去的道長。

  “這人倒是精明。原想著他溜得快,還以為沒什麽真才實學,想不到竟是去通風報信去了。”她連連搖頭,“不知這人是如何看出我身份的?”

  “聽他的意思,是你親口說你是釉雲觀中人。他觀察了一番,覺得八九不離十,這才敢把消息傳到我這裏來。”

  岑吟心說這人倒是精明,若是個商人,做生意一定不會賠本。

  “先不提這些了,不知師兄是如何進來的?”她問,“可有出去之法?我等被困在此地良久,始終不得脫出。”

  餘鋒聞言,卻扭頭看了看那正門方向,神色有些防備。

  “我是被人送進來的。”他輕聲說,“外麵……早我一步時來了許多人。”

  岑吟尚未來得及問一聲都是何人,就聽見客堂裏傳來一陣笑聲。那火焰已熄,雨水漸退,隻見一人自門邊閃出來,手裏還拎著兩個人。

  眾人仔細一看,竟也不是別人,而是柳少爺和柳小姐。

  “這是……”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人得意洋洋道,“我無無聊聊,嗰兩個散弱人又躺一邊,真係茶煲啊。我呢係善良人,就帶返嚟了。”

  聽到這熟悉語氣,岑吟竟十分欣喜,暗道這人當真是福大命大。

  “封仔!你竟無事,當真是太好了!”

  “怎樣,腳尾飯沒泡湯,有點失望?”黑封說著,將手裏兩人丟到一邊,“我餓了,想吃。”

  這時候哪裏去給他弄腳尾飯。岑吟沒辦法,隻得翻找出兩張符咒來,遞給黑封。

  而站在一旁的餘鋒則一臉驚訝地看著那鬼卒接過來,像吃餅一般吃了那幾張符咒,還有些意猶未盡。

  “這是天雷咒,”他提醒道,“這樣吃下去,當真無事?”

  黑封將符咒吞下,忽然打了個嗝。他張開嘴,口鼻和耳朵裏冒出了陣陣黑煙。

  “後勁倒蠻大,”他吐著黑煙道,“爽快。”

  餘鋒無奈地笑了笑。封魂使轉頭看了他一眼,眉頭一挑,衝他抱了抱拳。

  “喲,這不是餘道長,許久不見。”

  “封魂使有禮了。”

  “方才道長說是有人送你進來的?”黑封笑嘻嘻地說著,兩顆虎牙又露了出來,“不知……人呢?”

  餘鋒還未說話,旁邊卻有個聲音回應了他,又冷又淡。

  “早已等候多時了。”

  火焰的灼熱氣剛過,四周忽然一涼,竟如身在冰窖一般。岑吟聽到兩旁傳來刷刷聲響,轉頭一看,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兩側的房屋上不知何時,竟密密麻麻站滿了人。那些人一動不動,無聲無息,如雕像一般冷硬寂靜。

  這些人都穿著暗色衣衫,麵容蒼白,鬼氣森森。但他們無一例外,全是年輕俊美的男子,隻是一個個麵如冰霜,毫無笑意,都冷冷地垂頭盯著下方看。

  或者不如說,是在盯著蕭無常看。

  那白麵郎被這樣一群人看著,倒也並不慌亂。白骨鞭斜挎在他肩上,雙手垂在身側,也全無動武之意。

  “今年這一班鬼卒倒有些意思。”他散漫地笑道,“以往男女老幼皆有,怎麽這次竟全是美男子?莫非你頂頭上司換人了?”

  “非也,非也。”黑封搖頭晃腦道,“易學之法,世間有三元九運之說。中土這幾年走的是下元八運,世事浮躁,最損少年人心智,常抑鬱不得誌,痛苦輕生者眾多,隨便一抓就是一把。個個都很靚啦。”

  “太可惜了。”蕭無常歎道,“有些人活著不願死,有的人鬧著不肯活。殊不知這死後……還是要給人做牛做馬,幹著些髒活累活。”

  “護法神何出此言呢?”黑封笑道,“地府又沒虧待他們。”

  “是否虧待……”蕭無常說著,也笑了起來,“你們自己知道。”

  黑封臉上笑容未變。他伸手揮了一下,瞬間便有鬼卒前來,恭敬地候在一旁。

  “你等守在門外,成果如何啦?”

  “回封魂使,有失有得。”

  “怎麽講?”

  “我等看管不力,跑了一隻狐狸。因著它是幽國之人,實難防備,未能捉回。我等將功補過,捉了那隻與它狼狽為奸的老鼠,等候封魂使發落。”

  黑封示意他帶上來。一旁又閃過一個鬼卒,將手一抬。隻見他倒提著隻紅鼻灰老鼠,正緊緊地捏著它的尾巴。那老鼠吱吱亂叫,掙紮不已,幾次試圖去咬他,卻根本碰不到他分毫。

  “我當係咩啊,原來是鼠爺。”黑封哼了一聲,叫他把老鼠放下,“丟在那即可,我有話問它。”

  那鬼卒照辦。鼠爺落在地上,大喘著氣瑟縮地趴著,不住地朝旁邊看,像是在尋地方跑路。

  但此刻忽然傳來喵嗚一聲。一隻小白貓輕盈地落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隻老鼠看,把它看得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小白茶,看好它。”黑封道,“這老家夥賊得很,可別著了它的道。”

  那白貓走上前,用前爪扒拉了那老鼠幾下。老鼠瞬間恐懼地吱吱大叫,聽得在場之人也覺得有些滲得慌。

  黑封卻一腳踩在那老鼠身上,踩得它一聲也不敢吭。

  “你又落在我手裏了啊。”他挑著眉道,“來,同我講講,是誰教你的這些歪門邪道?”

  “封魂使!你堂堂拘魂鬼卒,為何要過河拆橋,卸磨殺驢!”那鼠爺口吐人言大叫不止,“蕭無常來也來了,這鋪子你要收就收了,我又沒擋你的路!何苦跟我老漢過不去!”

  “我渾身是傷,這天又要亮了,想來今日橫豎是抓不了那家夥了。”黑封故作歎息,卻瞥了蕭無常一眼,“這出師不利,回去隻怕要挨罰。我自然得找個替罪羊不是。”

  “你荒唐!”

  “我向來荒唐。”黑封笑道,“說吧,你教給柳小姐的法子,是誰教你的?”

  “我哪裏曉得!”鼠爺在他腳下掙紮著,吱吱直叫,“我不過是早些年在一處龍王廟裏待了些日子,跟著那廟祝偷學了些陰陽風水之法罷了!我哪裏曉得是誰傳授的!”

  “不說實話是吧。”黑封說著,將腳用力一碾,“那就莫怪我嘍……”

  他將鼠爺踩得越來越扁,眼見著五髒都幾乎被壓碎。鼠爺吱吱慘叫,嘴裏吐出血來,四肢腳爪掙紮著,模樣著實有些慘烈。

  “小蕁遙!救我啊!”它哭喊道,“救我啊!”

  柳小姐一動不動地倒在旁邊,不知是死是活。

  黑封下手極狠,在場眾人都沒有作聲,亦不敢阻攔。餘鋒心腸慈軟,卻又不好對他人之事指手畫腳,隻得背過身去。蕭無常也冷冷地看著那鼠爺,對它淒慘之狀無動於衷。

  岑吟心知他厭惡這老鼠算計於他,沒殺掉它已是格外開恩。但她沉思片刻後,仍是覺得不忍,便上前試圖阻止黑封。

  “它不過一隻老鼠,你何苦折磨人家。”她對黑封道,“縱然真把它踩死了,也不算你英雄,何必為一隻老鼠傷了自己的名聲?”

  黑封腳上一頓,似是覺得她有些道理,便抬了起來。

  “那依女冠之間,如何處置它得好?”他問。

  眾人也將頭轉向岑吟,都心說這小姑娘心腸倒是慈悲,便都等著她為那老鼠求情。

  “依我之見,你不應當虐待於它,好歹也是一條命。”岑吟皺著眉道,“它既做錯了事,你一刀砍死便是,或者刺死也罷,應當痛快些,何苦碾壓折磨它,沒得傷了自己的腳,也對自己太殘酷了。”

  眾人啞然,念頭驟變,紛紛後退幾步,離岑吟遠一些。

  鼠爺哀嚎痛哭,連聲說自己命苦,好容易以為遇到個軟心腸的,沒想到卻是個女暴君!

  黑封卻樂得大笑,顯然是深得他心。

  “有道理,有道理。”他說著,示意旁邊人取一把匕首來,“我這就刺死它。”

  早有鬼卒遞上匕首。黑封接過來,朝著鼠爺比劃兩下,十分有興致。

  這時,天邊卻漸漸泛起了魚肚白。他抬頭望了望,見院子裏也漸漸亮了起來,沉思片刻後,示意那群鬼卒先將眾人送出去。

  “大清早見殺伐之事,沒得破了自己一日運氣。”他笑道,“送幾位先到鋪子外等候便是。我先處置了這老鼠,稍後再來說話。”

  小寒與狐金雀早不想待在這裏了,忙不迭地隨著那鬼卒出去。餘鋒朝岑吟點點頭,兩個人跟在蕭無常身後,也朝門外走去。

  眼看著他們走遠,那隻小白貓忽然轉過頭,甩著尾巴將眼睛朝向了蕭無常。

  餘鋒正走著,忽然神色一變,幾乎想也不想便上前一把拉開了岑吟。岑吟不知師兄這是何意,剛想要問,就見一道黑色影子從旁邊一閃而過,快得幾乎不可捉摸。

  陰氣沉沉,寒光陣陣,一把鋒利的匕首隨著那影子驟然刺出,直朝向蕭無常後背,隻差數尺便要刺穿他的心髒。

  蕭無常早有防備。他猛地轉身,高高的馬尾甩向身後,伸手去抓那鋒利的刀刃。

  然而他卻抓了個空。

  匕首離他的手指隻有幾寸,黑封卻停在了原地。他咳嗽了一聲,忽然噴出一口黑血,接著緩緩低下了頭。

  隻見他胸口刺出了一把劍來,白光閃閃,從背後穿透了他的胸腔。

  “你……”

  他說著,喉嚨卻被血堵死了。

  岑吟就站在他背後,青鋒劍的劍刃沒入了他的身體。但她的手卻有些發抖,像是並未料到,自己竟會如此對他下手。

  餘鋒驚愕地站在後麵看著她。不遠處的蕭無常也睜大了眼睛,顯然是愣住了。

  但隻是片刻,他的神色就忽然陰沉下來,像是在算計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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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夕何夕,不見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