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章 求雨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6156
  岑吟以為蕭無常瘋了。

  她大睜著眼睛,後退兩步,像是不信自己眼前所見。

  而蕭無常手上仍然動著,差不多割斷了自己半個脖子才停下手。岑吟看著他那血糊糊的口子,胃裏一陣惡心,忍不住幹嘔了一聲。

  但她什麽都吐不出來。連著幾個時辰沒進食水,早已腹中空空。她隻能靠著一根竹子站著,也不知蕭無常要做什麽。

  不過她卻察覺,那些術士沒有再靠近,他們看上去似乎並不喜歡蕭無常的血。

  顯然,那白麵郎也做此想。他緩緩仰頭,被割斷的脖頸張開來,露出裏麵血糊糊的碎肉和骨頭,還在微微蠕動著。

  那些沒有五官的術士搖搖晃晃,又漸漸圍了上來。長在他們嘴部的小手朝蕭無常揮舞著,像是在召喚他過來一樣,上麵的眼睛仍舊滴溜溜地轉。

  蕭無常的臉上毫無表情,這時,他脖頸上那道傷口忽然變成了一張血盆大口,無數獠牙從他碎肉中刺出來,還有一條血淋淋的巨大舌頭。

  那些手掌上的眼睛驟然睜大了。術士們紛紛後退,極快地遠離蕭無常,像是看到了什麽可怕的妖魔鬼怪。

  岑吟捂住了自己的嘴。這時蕭無常卻扯過她手裏的竹棍,在血糊糊的衣服上擦了擦,又遞給了她。

  雖然心中萬般不願,但岑吟無法,還是抖著手接過來握緊。蕭無常起身朝前方走去,岑吟持著竹棍小心地跟在他身後,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山洞走去。

  旁邊卻忽然閃過一個術士,直撲蕭無常而來。但他脖頸那血口忽然一動,吐出一條長長的舌頭,卷住那術士勒緊,直接把他掐成了兩段。

  這下那些術士不敢造次了,都遠遠地看著沒有近前。蕭無常喉嚨處的舌頭收回去,舔了舔脖頸上的傷口,慢慢縮起來恢複了原狀。

  他一直仰著頭,終於板正了腦袋,朝旁邊呸了一口。

  “難吃。”他皺著眉道,“不怪乎枕寒星不喜歡食鬼,當真是難吃。”

  岑吟看著他那模樣,想笑又笑不出來。蕭無常伸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把,轉頭將一點血按在岑吟眉心處。

  “這是……”岑吟覺得有棍子足矣,何必多此一舉。

  “憑什麽他封魂使點得,我點不得,”蕭無常不滿地咕噥道,“我也要點。”

  “什麽點得點不得的?你做什麽呢?”岑吟拍開他手掌,看他模樣像個小孩子似的,更加不安了,“你別是……割壞了腦子?”

  “誰家抹脖子能抹到腦子,你用指甲想也不會。”蕭無常拉住她的手腕快步向前走,“走,趁他們不敢過來,我們盡快離開。”

  岑吟被他拉著,一邊走一邊朝旁邊看。果然那些東西沒有跟上來,而是躲在一根根竹子後麵遠觀。

  四周隱約有咯吱聲傳來,不知是什麽東西在響。這聲音聽得人發毛,十分不舒服,當真是想盡快離開這鬼地方。

  “什麽動靜?”岑吟問,“聽著像是老鼠打洞一般……”

  “誰曉得呢,或許真是老鼠打洞也說不定。”

  “話說……你是怎麽進來的?外麵究竟怎樣了?”

  “我可是佛國護法,你莫要太小看我了。”蕭無常挑眉,“先別提外麵,你可知你這是身在何處?”

  “我……隻記得我喝了柳小姐的酒,”岑吟回憶道,“那酒極甜,後來我就……”

  “人有三魂,生魂,識魂,覺魂。”蕭無常道,“你喝了那屍酒,覺魂離體,與酒氣相融,飄到了這亡靈地。想必看到了許多幻象吧?”

  “是,”岑吟點頭,“我看到了這鋪子來龍去脈,還有……你。”

  “我?”蕭無常有些驚訝,“敢問女冠,我……是什麽模樣?”

  “你是——”

  岑吟剛想如實告知,忽然轉起念頭,想著也不急在這一時,何必傾囊相告,不如先試探他一番,看看他有何反應。

  “我看見了你小時模樣。”她也打誑語道,“約摸三兩歲,光著屁股簾滿街跑,還偷拿人家果子吃。”

  “啊?”蕭無常慌了,“這可不成!”

  “有何不成?”

  “我清清白白一個男兒家,待字閣中多年,好好的黃花大閨男,被你看光了身子,是不是得把我收在屋裏,才能保全我的名聲?”

  “放屁!”岑吟生了氣,“我看你像個黃瓜老龜蛋!”

  “你你你你你怎麽還罵人呢!”

  蕭無常一臉委屈,抿著嘴像是要哭出來。岑吟瞪著他那張臉,深深歎了口氣。

  “不罵你,不罵你,”她平心靜氣道,“走,先出去再說。”

  但她走著走著,忽然感覺身後傳來一股冷風。那咯吱咯吱的聲音越來越響,聽得她頭皮發麻。不安之下,她轉過頭去,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在響。

  但赫然映入眼簾的,竟是那群術士跪在地上,臉上的小手中生出一張嘴來,像竹鼠一樣啃著竹子,哢嚓作響。那竹子已經快被咬斷了。

  雖不知他們要做什麽,但岑吟有了極為不好的預感。她慌忙推蕭無常的後背快步向前,萬不肯再多留一刻。

  蕭無常被岑吟一推便知道事態不妙,馬上向前跑去。這時身後傳來哢嚓一聲,那些竹子已經被咬斷,被那群術士拿在手裏,忽然就朝他們投擲過來。

  這些人雖死,仍舊有術法傍身。擲來的竹子竟如利劍一般迅猛,隻朝岑吟後背而去,若是被這東西紮穿,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千鈞一發之際,蕭無常一把將她抱住,俯身死死護在底下。

  竹棍刺破皮肉的聲音傳來,卻好似隔著一段距離。岑吟越過蕭無常的肩膀朝那邊看去,隻見一個黑衣男子站在他二人麵前一動不動,身上插滿了鋒利的竹棍。

  “封仔!”

  “走!”那人扭過頭道,“快!”

  他每說一個字就噴出一口血。那些竹棍穿透了他胸腹和肩膀,連他左腿也被穿透,臉上噴得全是血。

  蕭無常將岑吟拉起來,卻露出了些不解之色。

  “你為何……”

  “廢咩話,走啦。”黑封說著,將腿上那根竹棍往外拔,“我撐不了幾多……”

  “山洞……不見了……”他聽到岑吟在身後道,“我們隻怕被困在這了。”

  黑封冷笑起來。他拔出竹棍,朝著一個術士投了過去,一下將他肚子捅穿了。

  “那就沒辦法了。”他笑著,由著血從嘴角流下來,“你瞧,護法神有咩用,還不係我一路相護。這要不給腳尾飯吃,可太對不起我了。”

  他忽然將手結印,朝前一推。瞬間身上那些竹棍便離了體,直朝著那些術士而去,將他們嘴裏的手連頭一起打得血肉橫飛。

  接著黑封回過身來,強撐著精神,以手沾血在空中畫了一個潦草的封字。那封字閃著紅光,如符咒一般,被他喝了一聲猛然推向了岑吟。

  封字穿透岑吟,突然在她身後開了一道門。黑封踉蹌著上前,一把扯住她和蕭無常的肩膀,徑直推進了門中。

  “天堂刹路,地獄封門。”黑封在他們身後道,“黃泉引路,奉吾為尊。”

  岑吟被推出去時,隻見黑封像是鬆了口氣般一臉笑意,邪氣如舊。他背後卻出現一個持棍的術士,朝著他的頭顱狠狠刺了下來。

  門就在這一刻關上了。

  岑吟大叫了一聲,猛地睜開眼,卻見自己還趴在桌上,手指還按著那白瓷碟。

  她一身裝扮齊整依然,發髻絲毫未亂。魂魄歸位,她已回過神來,立刻抬頭四處查看。

  這一看,她才發現坐在自己對麵的人不知何時已經不再是柳小姐,而是那個白麵郎君。他手指也按著碟子,正睜著一雙黑洞洞的鬼眼盯著她看。

  “封仔……封仔!”岑吟一下子站起來急道,“封仔他——”

  “封魂使一定無事,他可是行家。”蕭無常道,“眼下,不是著急他的時候。”

  他忽然回過頭去。在他身後,柳小姐仍舊站在破碎的酒缸旁,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

  而此時,外麵的天已經有些亮了。

  蕭無常站起身,麵朝著柳小姐看。

  “收手吧,小姑娘,此時還來得及。”他道,“你真想讓這些人陪葬不成?”

  柳小姐卻笑了起來。她盯著蕭無常那張臉,笑著笑著竟落下淚來。

  “你誰也救不了。”她笑道,“你隻會害人,不會救人。”

  蕭無常沒有動。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柳小姐,又看了看她手裏那顆碧綠的珠子。

  “你叫含桃,對嗎?”他問,“含桃,櫻桃也,諧音應逃。”

  “是又如何?”

  “水府仙童,乃祭河童女,屬水鬼。但凡水鬼之流,皆需替身,方得往生。”蕭無常指著她道,“你被買進柳家,這地方陰氣極重,以你做鎮,反倒滋養了你。而你見那柳家小姐天生陰命,乃是最好的奪舍之人,便於她父母暴斃無人看顧時,趁機奪了她肉身。”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柳小姐沉聲道,“這與你有何幹係?”

  “世間事,未必非有幹係才會插手,也不是非有理由才能為之。你若就此罷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一意孤行,隻恐你灰飛煙滅。”

  “我若不依呢?”

  “何苦來著。”

  “蕭無常,你貴為佛國佛法神,吃的是瓊漿玉露,飲的是天山冰雪,住在那輕歌曼舞地,乘著那玉龍鎏金車,坐臥立行皆有人服侍,四方神祇奉你等為上賓,你當真懂人間疾苦?當真明白幽魂厲鬼之怨?”柳小姐質問道,“我們這些卑微孤魂,早聽聞你鼎鼎大名。你命好啊,生在富貴人家裏,可能嚐過一點辛酸?你有什麽資格渡世人出苦海?你不過是那何不食肉糜之輩罷了!”

  “你隻管罵,我無所謂。”蕭無常道,“你說你的,我做我的,互相沒有關係。”

  “果然,都說薄命郎君油鹽不進,紈絝不堪,今日一見當真如此。”柳小姐諷刺道,“既這般,我同你也無話可說。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生死有命。”

  她說著,一把將那手裏的碧綠珠子放入口中,仰頭吞了下去。

  岑吟卻注意到,柳小姐背後的台子上不知何時點了一盞蠟燭,正閃爍著幽幽燭火。旁邊的地上全是酒,還在汨汨流淌。

  她心中一驚,幾乎想都不想,猛持起一塊小石子投去,欲打滅那火焰。但柳小姐卻將手一拂,蠟燭墜在地上,瞬間點燃了地上烈酒。

  那火一下子便燒了起來,火苗竄得有一丈高,透過裂縫引燃了客堂裏的帷幔。蕭無常後退著將岑吟擋在身後躲避著那火苗,自己的袖口卻被燎著了一塊。

  小寒一直遠遠地站著,隱在酒窖外那財神旁邊。神像兩側還燃燒著紅燭,已經快熄滅了,她將蠟燭持起來,輕聲念誦著什麽。隨即那火苗就變成了金色。

  蕭無常倒是不慌,雖火勢有蔓延之象,但他仍舊朝火海裏張望。柳小姐站在一小塊空地上,旁邊全是火焰,但她卻隻是微微一笑。

  “護法神,你想救人,我也想。”柳小姐輕聲道,“雖各有手段,總也算殊途同歸。”

  “我知道你想做什麽。”蕭無常道,“你想替那柳家小姐換命。”

  柳蕁遙天生陰命,必須待在家裏,躲五方五鬼,瘟神太歲,勾魂無常。一朝躲不過,便會失了性命,不能壽終。但如以人為祭,湊滿九九之術,或可與天一搏,陰陽顛倒,將她八字化解。如此,便不再有短命之憂了。

  “你明明可以借這肉身而活,不過是出不得這宅子,又為何打算救她?”蕭無常問,“若是救她,你仍舊會死。”

  “我早就死了。這十年都是借來的,陪著父母兄長,過了一段安生日子。”柳小姐道,“如今,該是我還回去的時候了。”

  蕭無常待要說些什麽,上方卻傳來一聲尖叫,還有桌椅翻倒的聲響。隻聽狐金雀在跳腳罵娘,似乎那個韓狐狸使了什麽詭計,從她手掌心裏脫逃了。

  她罵得甚是難聽,顯然急紅了眼。但小寒卻吹了三聲口哨,一短三長,忽然上麵就沒了聲音。

  但緊接著,數條雪白的狐尾便順著裂縫伸進來,抓住了酒窖中的三人,一把將他們提了上去。

  蕭無常微微有些吃驚。耳邊傳來嗖地一聲,隻見小寒將兩個染著金火的蠟燭丟進了火中,那火苗立刻逐漸化為金色,在他們被拽出去之前吞沒了整間屋子。

  “你做什麽!”一到客堂,蕭無常便立刻喝問道。

  “她既想救人,自然是助她一臂之力了。”小寒拍了拍羅裙。

  “那火乃是丹爐之火,你分明是想燒死她!”

  “蕭公子,聽了這許久,小寒不聾,還算聽得明白。你根本不是什麽驅鬼天師,分明是個有目的而來的佛國護法。我雖然不知你們佛國人有多麽行俠仗義,普度眾生,但這小丫頭方才險些殺了我。你可以不報仇,但莫要妨礙我。”

  “你要殺她,為何方才不殺,現在才動手?”

  “我跟你不一樣,我知道什麽人該救,什麽人不該救,”小寒說著,指了指岑吟,“女冠魂魄未回,小寒不會動手。那柳小姐我不會救,但這位女冠先前幫了我,小寒是知恩圖報之人。”

  蕭無常臉色有些不佳,卻也沒有當場發作。地下火焰約燒越旺,已將許多木柱點燃,已有火勢難收之意。眾人商議著不如先退出客堂來到屋外,免得那房子塌下來砸在裏麵。

  岑吟心知那些被吊著的人尚有氣息,不肯扔下他們,同狐金雀一起將他們救下,丟到了屋外。

  剛一離開客堂,身後金色火焰便席卷而來,點燃了整間屋子。屋內的許多器皿皆是前朝陪葬之物,價值連城,這樣一把火燒得幹淨十分可惜。蕭無常那財迷顯然有些肉痛,卻也無可奈何。

  他一肚子火無處發泄,轉頭看時,見那大人參還在院子裏蠕動著,頓時氣得不打一處來。

  “你這小棒槌!吃鬼吃得飽了還不顯人形!”他吼道,“丟你主子一個人應對,成何體統!改日我一定把你切成八塊,喂狗吃!”

  那大人參立刻哭了起來,震耳欲聾。岑吟耳朵嗡嗡作響,氣急敗壞地看著蕭無常。

  “在外麵受了委屈責罵自家孩子,算什麽男人!”她罵道,“有種你去打架啊!沒見你跟厲鬼鬥,倒是把封魂使打得不輕!你分不出好壞人是吧!”

  “我……”

  蕭無常被她說得無處還嘴,又沒法子解釋,隻能插著腰生悶氣。而柳家火勢則愈演愈烈,木頭本就腐朽已燒,一下子引燃了好幾間房屋,頓時四麵楚歌,逃脫不能。

  那火燒得不小,來勢洶洶。枕寒星的根須都被點燃,哭聲越發大了。岑吟根本聽不見身旁人在說著什麽,隻能捂住耳朵,用力地撞蕭無常的肩膀。

  蕭無常也捂著耳朵,瞪大一雙鬼眼嚐試讀岑吟的唇語,卻見她說的是如何是好?

  “我也沒法子。”他緩慢地對岑吟說,“我今日算是栽了大跟頭,你問我,跟等死沒什麽兩樣。”

  “你不是自詡堂堂護法神?”

  “堂堂護法神也有短板,就好像女人沒物色,男人生不了孩子一樣。”

  “女人沒什麽?”

  “物色。”

  “那是什麽?”

  “生兒育女的東西。”

  “你簡直胡鬧!”岑吟火冒三丈,“那算什麽短板!沒有我還不稀罕!”

  “也對,那東西該算是長處。”

  “住口!”

  一旁的小寒看著他們吵架,雖然那大人參哭得太厲害,聽不清說些什麽,但也十分無奈。都什麽時候了還吵架,也不怕死在這鋪子了。燒死雖然未必,但有可能被煙嗆死。

  眼見著煙霧大了起來,她撩起衣袖,捂住口鼻。其他人也紛紛照做,饒是這樣也被嗆得直咳嗽。

  火光將那天空映得如白晝一般。岑吟仰頭望著,心知躍出已不可能,便趕緊去尋可用的符咒。偏偏並無引水滅火的咒法,更何況那火被小寒加持,隻怕尋常雨水也熄滅不了。

  但不知為何,這幾個人倒是也不十分慌亂,隻是一個個推推搡搡,好似隻想等別人來解決一般,看得岑吟一百個無可奈何。

  就在她躊躇之際,忽然感覺那灼熱火浪溫度低了些。隱約有什麽冰涼的東西從天而降,一滴一滴,打濕了自己的發髻。

  “太元浩師雷火精,結陰聚陽守雷城。關伯風火登淵庭,作風興電起幽靈。”隱約地,一個溫潤平緩的男聲透過那嘈雜之音傳入岑吟的耳朵,“飄諸太華命公賓,上帝有敕急速行。收陽降雨頃刻生,驅龍掣電出玄泓。”

  似乎有衣帶紛飛之響,那人大約站在高處,正雙手結印,於幽夜中驟破天光。

  “我今奉咒急急行,此乃玉帝命君名,敢有拒者罪不輕。急急如律令!”

  他念的並非別物,正是道家的求雨咒。

  岑吟轉過頭來,隻見那人一襲白衣,立在一處屋頂,手持一把殘劍敕令上蒼。

  他眉目溫和,衣袂飄飄。那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眼睛,許多年來一如既往。

  岑吟頓時大喜過望。

  “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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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