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章 非禍(修錯字)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6064
  那公雞高昂的叫聲,還有那篤篤的腳步聲,透過虛而不實的幻境化成一道微弱的波紋,徐徐傳入了黑封的耳朵。

  他耳廓動了動,神色越發不善。那招魂幡在他手裏呼嘯作響,靈旗數次擦過蕭無常麵頰。

  旗子雖軟,但在這鬼卒手裏就是把刀。招魂幡則很長,杆子比黑封還高,若是常人斷然是耍不動這麽長的杆子的。

  可他卻不受桎梏,身法極快,顯然是想著速戰速決。但蕭無常卻以守為上,似是有拖延之意。他那鞭子肖似麒麟鞭,隻多了一個柄手,鞭法收張有度,一點一揚,疾似遊龍,聲如炸雷,饒是黑封也覺得棘手。

  而蕭無常步法極為紮實,弓步沉,仆步穩,虛步輕,一看便知有童子功,顯然是練家子出身。

  黑封看著他,眉頭卻皺了皺,像是想起了什麽事。

  “你是佛國舍利城人,昔日佛國能居此處者,皆高族姓,若非一等娑婆倫,也是二等刹戮帝。”他對那人道,“你祖上必有此姓。”

  “鬼卒就是鬼卒。果有通天之能。”蕭無常一邊與他纏鬥一邊笑,“娑婆倫乃淨裔。刹戮帝是王種。我族譜姓殊古塔,乃娑婆倫一脈。”

  “地府雖屬幽國下轄,卻掌管中土四國之六道輪回。拘魂冊上不見你詳盡生平,倒是被你師父抹消得幹淨,不知……他是想掩蓋何事呢?”

  “誰曉得呢。”蕭無常道,“記不清了。”

  黑封呲出了虎牙,十分不快。

  而此時,遠處漸漸泛出白光,顯然是臨近天明。

  鬼卒乃晝伏夜出之魂,甚少於白晝下行走,若走時也需打著亡魂傘,且會被烈陽化去部分靈力,輕者元氣大傷,重者灰飛煙滅。

  黑封雖凶悍,但卻受了天光之氣,有些力不從心,手上漸漸吃力起來。

  蕭無常看準時機,一鞭子甩將下去,正繞在黑封橫過來的杆子上,接著他淩空翻身,將鞭子扭了數圈,立刻杆子便旋轉起來。黑封沒有抓住,一下子脫了手,招魂幡馬上便被拽了過去。

  他哪裏肯讓,當即伸手追著杆子跑去。誰知蕭無常將鞭子一揚,把那杆子丟在了後麵。黑封眼見著抓不到,又跑到了他近前,當即躍起身一腳踹在蕭無常手上,踢飛了他那鞭子。

  二人皆失了武器,欲各自去拿又互不相讓,便幹脆動起手來。黑封腿上功夫極好,出招又狠,專攻蕭無常薄弱之處,一時打得他毫無招架之力。

  小寒在酒窖下,對外麵之事不得而知,全靠客堂裏的狐金雀時不時傳幾句話。但此時狐金雀卻看得津津有味,她托著腮一眨不眨地盯著黑封看,話都忘了傳。

  黑封極瘦,力道卻大,兩條長腿或勾或劈,幾次險些將蕭無常撂翻在地。無論他怎麽打,那頂無常帽都不動分毫。

  “這鬼卒生得可真好看。”狐金雀搖著尾巴道,“哎呀……可惜是個鬼卒。”

  “哪裏好看了。”韓舍離被她纏得結結實實,隻能悶聲冷哼,“就一個二流子,裝腔作勢,幾十歲的老頭子,偏還要裝少年。”

  “你這臭狐狸,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賣了。”

  “我說我的,你管得著嗎。我知道,自古妖精愛少年,你就是看上了他那好皮相。但你看他那個死樣子,還不如內護法有人樣。”

  “兄弟,我聽人說,蕭無常在幽國很有名?真的假的?”

  “真的,姐妹。有名的不得了,不信的話你跟我去看看。”

  “呸,美得你。”

  韓舍離被她啐了一口,翻著白眼,懶得再講。這時他耳邊卻傳來吱吱一聲,轉頭看時,卻見那紅鼻鼠王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肩膀上。

  他剛想說話,鼠爺就捏住了他的臉,示意他噤聲。

  “後生仔,莫叫莫叫。”鼠爺小聲說道,“我們打個商量,我救你出來,你助我逃跑,如何?”

  “你……還要跑?”韓舍離被他扯歪了嘴,口直不清地問,“你不是這鋪子裏的老鼠爺嗎,跑哪去?”

  “這鋪子保不住了,再待下去,你我性命不保。”鼠爺道,“我勸你也莫再打那女道姑的主意,我鼠子鼠孫告訴我,外麵來人了,不知衝著誰,你跟他們鬥,打不過的。”

  “外麵來人了?”韓舍離有些驚訝,“來了多少?誰的人?”

  “這就不曉得了。你也快跑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話有點道理。韓舍離點點頭,說了句成交。

  於是鼠爺湊近他的耳朵,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囑咐了幾句後,便又悄悄爬走了。

  狐金雀隻顧著看黑封,壓根沒注意到那老鼠與那狐狸眉來眼去的謀劃模樣。她隻覺得黑封越看越好看,再想起他被取心時暴露的那身腱子肉,臉不由得紅了起來。

  韓舍離十分鄙夷地看著她,但硬是忍住了沒說話。

  而院子裏,蕭無常摸清了黑封的路數,找準時機揮拳反擊。他兩隻手足有千鈞力,黑封用手臂招架著,被他打得連連後退。

  他咬著牙齒,蕭無常卻一直麵露笑意。黑封朝他劈出一掌,他卻側身躲過,一拳砸在黑封腹部,扯住他脖子衝著身上傷處連續猛擊,打得他嘔出幾大口血來。

  他悶哼一聲,忽然借力翻身,手撐地一腳踹向蕭無常頭部。後者仰頭避開,手抓住他腳踝一把將他甩了出去。

  那鬼卒一個空翻落在地上,吐出嘴裏的血直起身來。蕭無常見他受了自己這麽多拳,居然還站得起來,也是有些刮目相看。

  “你竟不覺疼?”

  “疼啊,”黑封的嗓子裏全是瘀血,說話跟拉風箱一樣,“不過我係鬼啊,死不了,硬抗嘍。”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背後悄悄勾手指,招那引魂幡過來。

  “說來,護法神,我問你一句,你到底為什麽要來這鋪子?”

  “你又為什麽要來呢,封魂使?”

  “我呢,想要這個鋪子。”

  “那我呢,不想把這鋪子給你。”

  “你一定要抬杠是吧?”黑封眯著眼問。

  “非也。”蕭無常衝他一笑,“我呢,是想要你的命。”

  黑封挑眉:“就憑你?”

  “封魂使,我本不想取你性命,可你實在太難纏了。”蕭無常歎道,“你這種人多來幾個,我也要被耗死了。”

  “過獎,過獎。”黑封笑了,“你這話,原封不動,還給你!”

  他將手一抖,招魂幡瞬間飛來,被他持在手中朝蕭無常刺去。

  但蕭無常卻將手指一彎,眨眼鞭子已在手上,直衝著那鬼卒劈砍下來。

  黑封躲不開,橫過杆子去擋,隻聽嗡地一聲,他手中長杆震動不止,哢嚓一響竟從當中斷成了兩截。

  還未等他回過神來,白骨鞭就纏上了他的脖子,瞬間將他拖倒在地。

  那白骨上生著骨刺,鋒利無比,根根刺進黑封的脖頸。他被刺穿了喉嚨,口裏不住冒血,卻被那鞭子拖著朝蕭無常而去。

  但這封魂使素來凶狠,於外人前半點服不得軟,他眼看著自己要被拖到對方麵前任他宰割,心裏一橫,持著手裏半截招魂幡就朝自己腹部紮去。

  他下了狠手,那招魂幡紮穿了自己五髒,深深沒入地下。蕭無常手中一頓,竟是拖不動了,一見他活活將自己釘在了地上,不由得吸了口涼氣。

  “性子何必這般烈,”他假意勸道,“我最是個良善之人,見不得這自戕之事。”

  “先時我勒你頭,你之不過係睚眥必報。”黑封躺在地上,吐著血道,“個麻甩佬,你點樣啊?驚你啊,我做嘢好求其嘎,唔怕死。”

  “那就慢慢躺著,睡上一覺。”蕭無常冷笑著,一把收回虎骨鞭,“先走一步,承讓。”

  他丟下黑封,轉身急朝著客堂走,不多時便消失在其中。

  見他走了,黑封喘著氣,伸手去拔腹部那根杆子。但他有些沒力氣了,試了兩下皆不成,隻能被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好衰啊,”他不甘心地咬著牙道,“點解我仲係咁幼稚,不長記性。”

  他這邊抱怨著,忽然卻聽到一旁響起了腳步聲。黑封扭頭看去,隻見白刹立在旁邊,仍舊是那氣宇軒昂的模樣,正持著一本文碟低頭看他。

  “小白茶,幫我下。”見兄弟來了,他立刻換上一副諂媚笑臉求道,“不幫我就死翹翹了。”

  “我看你活跳跳得很,不勞我多管閑事。”

  “你係兄弟嘛,幫幫忙啦。”黑封哀怨道,“不然……我哭給你看。”

  “莫哭,莫哭,你那鬼嚎之音,可是聞名地府。”白刹訕笑道,“我幫你,有什麽好處?”

  “咩好處啊!我要去救人啦!”黑封急了,“你不幫就不幫——”

  白刹卻伸手抓住那根杆子,一把將它拔了出來。黑封又噴出一口血,捂著肚子緩緩坐起,指縫間血流如注。

  “多做事,少說話。”白刹對他道,“常言道禍從口出,你這性子不改,早晚被人參一本,剝了你這身官服。”

  “好兄弟,多謝你。”黑封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手撐地爬了起來,“回頭一定給你記功德簿上。”

  白刹指了指那客堂。黑封會意,馬上捂著腹部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轉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

  岑吟騎著那公雞,一路飛馳。雖不知要去向何處,

  眼見著那周身景象,也不是什麽陰邪之地,乃是高山流水,阡陌井田,蒼竹翠柏,一派田園風光。

  那公雞跑在一條陽關古道上,喔喔叫著不停爪。岑吟抓著它羽毛,仰頭向上看,見那藍天白雲,景色怡人,莫名覺得輕鬆了些許。

  但她亦心知,眼前這些美景興許都是些幻象,若掉以輕心,隻怕前功盡棄。因此她屏息凝神,將頭伏在公雞脖頸上朝前方看。

  這條古道上三三兩兩有些一些人,似乎都是老弱婦孺。有衣衫襤褸的老太太攔路乞食,也朝岑吟伸著手,但岑吟不聽不看,直接掠過她們身邊繼續跑去。

  再走幾步路,又見一女童站在路旁哭,身上灰撲撲的。岑吟把心一橫,仍舊不管,好似看不見一般聽之任之。

  原來她幼時頑皮,修行間歇,曾與師兄讀了許多話本,裏麵說妖邪之物最善利用人心,變化多端,萬不能信。有多少水鬼為了找替身而扮做可憐之人,誘騙心慈仁善者溺斃於水,其惡行罄竹難書。

  公輸縝曾言,若善而無謀,與害人無異。可見善良需得有謀略,能辨是非,否則為人利用,得不償失。

  因此岑吟捂住耳朵,閉上眼睛,將那場景全然閉塞,看不見便做不知。一路上不斷有人在背後喚著些什麽,其中甚至不乏有些熟悉的聲音,但岑吟告訴自己那並非真實,萬不可信,否則自己若有什麽差池,便是咎由自取。

  正當她思前想後之際,忽然覺得眼前閃過了一道光。她睜開眼,發現那隻雞已經跑到了一處竹林裏。那竹子蔥翠頎長,直向雲霄,十分挺拔。不遠處隱約有一處山洞,洞口有亮光,正閃爍不停。

  岑吟心道那一定是出口,滿心歡喜。但坐下公雞卻忽然慘叫一聲,猛地刹住腳栽倒在地,把岑吟從背上摔了下來。

  這一下摔得可不輕,她頭上的小冠掉了,一頭黑發如墨般散落,手臂也撞得生疼。但岑吟橫豎也是年少習武之人,將手一撐,膝蓋用力翻身半跪在了地上。

  抬起頭來時,卻滿目皆驚。那隻公雞倒在地上,頭耷拉向一邊,竟然已經死了。

  這一下她心裏便不好受起來。自己這一路都是靠它充作腳力,誰知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實在令人可惜。

  這樣想著,她當即站起身來,想看看究竟是什麽人或是什麽東西下此毒手。

  這不看不打緊,一看嚇了她一跳。隻見林子裏三三兩兩站著一些人,都穿著術士衣裳,正搖搖晃晃地朝她走過來。

  岑吟後退一步,發覺身後也有動靜。果不其然,後麵也有,都垂著手輕輕晃著,模樣十分奇怪。

  她仔細看時,卻驚出一身冷汗。那些人竟沒有五官,嘴巴的位置則生著一隻小手,手掌心裏有一隻咕溜溜轉個不停的眼睛。

  那小手能動,手臂微微揮舞,五指又張又合,看得岑吟一陣惡心。但無一例外的,那些小手上麵的眼睛都盯著她看,死氣沉沉的,好像要把她拽進地獄。

  岑吟立刻去拿身後的拂塵,卻發現背後空無一物。拂塵與劍都不知所蹤。再去摸自己的錦囊和符咒,也不見蹤影。除了衣衫外,這幻境中自己竟一無所有。

  她有些慌了,試著念咒,催動術法,卻發現這一次毫無反應。這片竹林似乎大有問題,她想逃出去,可自己寸步難行。

  那些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也越來越近。他們緩慢地走著,漸漸將岑吟包圍起來。

  “別走了……別走了……”

  他們絮絮叨叨地說著,聲音此起彼伏。岑吟進退維穀,不知如何是好。試了百種法子皆不管用,眼睜睜看著他們愈來愈近在咫尺。

  無論如何也不想被他們碰到自己。岑吟心中一激,當即徒手劈斷一根竹子,將那鋒利一端指向四周,不準他們靠近一步。

  “滾開!”她凶狠地說,“離我遠些!否則我要你們的命!”

  但那些東西已經來到了她身邊。嘴裏生著的那隻小手上下擺動著,掌心裏的眼睛滴溜溜地轉。

  岑吟看得惡心,急忙閉上眼持著竹子胡亂打了下去。她下手極狠,也顧不得打到沒打到,滿心想的都是打死這些東西。

  她正用力打著,冷不防被人捉住了竹棍。她被嚇了一跳,立刻搶回來朝那方向一棍子下去,隻聽一聲悶哼,聲音竟有些熟悉。

  岑吟急忙睜開眼,看到蕭無常正抱著頭站在自己麵前。自己那一棍子正打在他頭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你好凶啊!”蕭無常委屈道,“哎喲……我眼冒金星了……”

  “抱歉,抱歉,”岑吟趕快上前去查看他傷勢,“疼不疼?我打到哪了?出血了嗎?”

  她手忙腳亂地揉著蕭無常的頭,生怕自己把他打壞了。蕭無常看著她那愧疚的模樣,又見她披頭散發的狼狽相,一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笑!”岑吟擰了他一把,“到處都是髒東西,你還有心笑!我讓你笑!”

  “不笑不笑,你沒事就好。”蕭無常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扯到自己身邊,“可憐那隻公雞,原是我為自己準備的。不曾想,倒是陰差陽錯,反是你被拖到了這幻境裏。”

  “外麵如何了?”

  “天快亮了,你出去便知。我們走吧。”

  岑吟點頭。此時也顧不得什麽禮數,她抓緊蕭無常的手,將長發撩到耳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他朝出口走。

  但身邊那些東西卻又圍了上來,一個個徘徊不去。

  “不許走……不許走……”

  他們嗚嗚咽咽地說著,前後阻攔著他們,聲音十分淒慘刺耳。

  “這是些什麽東西!”岑吟小聲問,“我從未見過這種物什……”

  “這些是前來驅邪,卻死在鋪子裏的人。”蕭無常道,“被困在此處,脫身不得,總想拉個替身,卻不知即便拉來了他們也出不去,隻能在這鬼哭狼嚎罷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拽著岑吟走。但前方卻被許多術士攔住了去路。那些人想抓他們的手臂,但蕭無常一腳將他們踹開,把岑吟護在了自己身後。

  “可惜這地方陰氣太重,我使不出手段來,真是掣肘。”蕭無常皺著眉道,“什麽醃臢物什,也敢跟我動手動腳,我挫了他們的骨頭!”

  岑吟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卻感覺到後麵有人在抓自己的頭發。轉頭時正對上一隻小手,把她嚇得一下子抱住了蕭無常。

  但立刻她就推開了那人,十分尷尬地將頭轉向一邊,暗自懊惱。若不是自己毫無應對之法,斷然不會如此狼狽,當真是讓人看笑話。

  但蕭無常卻麵無表情地看著那些東西,似乎有些慍怒。

  “你們竟敢嚇她?”他陰沉地說著,扭了扭脖子,“你們算什麽東西……”

  那些東西聞言,停頓了些許,像是有些忌憚他。但不消片刻,又再次圍了上來。

  蕭無常陰沉地掃視著他們,忽然垂下頭,從腰間取下一把匕首。他扯掉刀鞘,將它握在手裏,低頭看著那寒光閃閃的刀刃咬緊了槽牙。

  “女冠,待會看到什麽,都莫驚慌。”他輕聲說,“你定無事,我也無事。”

  岑吟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麽說。但接著,蕭無常就仰起頭來,猛地將匕首紮進了自己的喉嚨。

  他眼睛向上瞟著,死死咬著牙關,手指卻掰住匕首,用力向左一劃,徑直割開了自己的咽喉。

  青翠的竹子微微晃動,上麵濺滿了鮮血。有血珠順著竹葉一滴一滴落下,墜入到泥土中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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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置之死地,方能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