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 非福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7403
  庭院之內,碎石紛飛,煙塵漫天。那黑衣郎君仍舊被二鬼困在院中,想打不能發力,想逃又動不得手腳,當真是束縛。

  而他在身後,遠處那株巨大人參更不時便發出大哭之聲,吵得他煩躁不已,卻毫無辦法阻止。

  蕭無常心道斷不能如此,須得想個釜底抽薪的法子。

  於是他放緩身法,忽地轉身朝枕寒星跑去。那二鬼立刻猛追而來,持著鎖鏈追在他身後。蕭無常眼見著他們快追上自己,跑到那人參不遠處是便扯過它一條根須,瞬間被卷起來提上了半空。

  那大人參根須到處飛舞,見鬼便抓,未曾避退的活物也被它傷了大半。二鬼見蕭無常使詐,立刻退開原地。他們身上鬼氣極重,數條根須直朝他們撲來,險些拆了二鬼的骨頭。

  白刹向來不屑奸詐之輩,立刻伸出白骨森森的手指著他喝道:“好個薄命郎,打不過便打不過,躲在書童旁邊算什麽本事!若你還算個男人,就出來堂堂正正一戰,你要打贏了,我們兩個收手亦無妨!”

  蕭無常卻跳到了那大人參頭上,半蹲下來看著漂浮在下方的兩副枯骨冷笑。

  “堂堂正正?”他諷刺道,“先問問你那兄弟,這四個字他會不會寫。若論狡詐,我可不及他萬分。”

  白骨將那張骷髏臉轉向黑骨,黑骨猶豫了半晌,擰著脖子搖了搖頭。

  “我不識字啊!”

  白刹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他脊椎上,險些把他骨頭打斷。

  “你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要那佛國護法神來取笑!”

  “你係誰兄弟!係他還係我!你打我!我冤不冤枉!”黑骷髏扯著破鑼嗓子跟他嚷嚷,“我做咩啊!他胸口掛王八心裏有鬼,你怎麽反倒怪上兄弟啊!”

  “胸口掛什麽?”白刹沒聽清,但就覺得不是好話。

  “王八。”黑封比劃道,“心裏有龜(鬼)。”

  “你這都哪學來的汙言穢語!”白刹火了,“以後給我改了!”

  “我可沒掛!”蕭無常在一旁喊著,直接把衣領扯開給他們看,“我這就隻有一個手印子!沒有王八!”

  “有你咩事啊!住嘴啦!”黑封大怒。

  “也別廢話了。時辰不待人。”白刹低聲道,“先收了這碎嘴的,再取了這鋪子,你我二人也好回去交差。若有半點差池,帝君怪罪下來,我二人性命不保。”

  黑骷髏點頭。二鬼朝旁邊看著,隻見那根須飛來,便順勢一左一右抓住兩根,被那根須拖著朝蕭無常而去。

  “喲嗬!”眼見那兩副枯骨殺來,蕭無常立即站起身來,“二位拘魂使,有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喊打喊殺嗎?”

  二鬼全不應他,隻把兩隻森森鬼手刺出,抓向他身前。

  這次蕭無常沒躲。他站在原地不動,在二鬼撲來的同時忽然將身上的拘魂鎖鏈擋在了麵前。

  但那鎖鏈如何擋得住二鬼。隻聽哢嚓一聲,鎖鏈被那鬼手劈斷,兩條手臂瞬間刺入他胸口,直接捅了個對穿。

  蕭無常晃了一下,咳嗽一聲,口中噴出血來。

  他胸前血流如注,不斷淌下來,染紅了腳下的大人參。

  黑骷髏牙齒摩擦著,陰淒淒地笑,湊近了蕭無常的臉。

  “你這般懂事,我倒有些不適應。”他笑道,“別是有詐吧?”

  蕭無常又嘔出一口血來。他頭上滲出了汗,像是劇痛無比,在微微發抖。

  “怎麽,很疼不成?”黑封打量著他道,“演得倒是像。不過……”

  它那骨手一扭,突然抽出,竟抓出一個東西來。展開那細長的白骨時,隻見一顆鮮紅的心髒握在手中,還在噗噗跳動。

  白刹也將手收了回來。蕭無常支撐不住,在那人參頂上半跪下來,勉力喘著。

  黑封把玩著那顆心髒,尖利的指骨不時刺入那血肉中,滿意地看著蕭無常咬緊牙關的模樣。

  “我知道你目的,想借我二人之手,斷了你這鎖鏈,甚至不惜受這一下皮肉之痛。”他笑道,“但可惜,我早就聽聞你這薄命郎生性狡猾,多防備一下,可別生氣啊?”

  “封仔,不可大意。”白刹提醒道,“小心他當真有詐。”

  “他必然有,都不肖想。”黑封不屑道,“不過眼下……”

  他那骷髏臉忽然頓了一下,轉頭朝客堂看去。雖然他此時以骨相示人,臉上並無皮肉,但白刹還是覺得他神色不對。

  “怎麽?”

  “出事了……”黑封低聲道,“你且看顧好他——”

  眼前閃過一道白光,黑骷髏猛地回頭,卻發現一旁的白刹僅剩下一具腐骨,那顆頭顱不知所蹤。

  而他手上一輕,低頭看時,發現自己半截手臂不見了,破爛的衣衫下隻有一條慘白的骨頭,自己的手連同抓著的心髒都沒了。

  “我手呢?”他十分疑惑,“小白茶,小白茶?”

  又一道白光襲來,他隻覺腹部一痛,接著便被擊飛,從上麵摔了下去,掉在地上七零八落。白刹摔在他旁邊,也散碎一地,幾乎拚不起來。

  而在那人參之上,蕭無常慢慢起身,手中抓著半截枯手臂,從上麵取下自己的心髒來。他將那東西放回胸腔,擦了擦嘴角的血。

  在他腳下,那人參之上破了一個大洞。他的右手中抓著什麽東西,白光閃閃,上麵有些寒氣。

  院落中,那散落的腐骨漸漸匯集起來,慢慢又組成了兩個人形。上空不知何時,已經一隻厲鬼也無,月朗星繁,點點銀光落下,灑在那腐骨身上。

  隻見那二鬼起了些變化。原本破爛的衣衫緩緩複原,又變成了精致錦緞。皮肉現出,包裹住那森森白骨。不多時,兩個錦衣人便出現在院中,修起了他們原本貴氣的皮相。

  蕭無常眼見著手裏的枯骨變成了半截人手,嘖了一聲,丟了下來。一條鎖鏈勾住斷手,扯回自己身邊,重新接在了斷臂上。

  接好後,黑封站起身來,拍了拍衣上塵土。隻消片刻,他又恢複成了那陰柔狠戾的少年模樣。

  他的帽子掉在一旁,一頭瞬長墨發披散而下,隱去他臉上棱角,竟顯幾分女相。

  二鬼皆仰頭看著蕭無常,那人也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手中的東西閃著寒光。

  那東西並非刀劍,乃是一把白骨長鞭,足有近兩丈長,似是獸類脊柱所製,當中連著獸筋,如蛇一般柔韌。那上麵隱約還沾著血,像是從那大人參裏扯出來的。

  一旁有虎嘯聲傳來。隻見那隻白虎緩步朝他們而來,嘴裏還咬著兩隻厲鬼。它咯吱咯吱地嚼著,兩隻厲鬼慘叫不已,轉眼便消失在虎口中。

  黑封撿起帽子,戴在頭上正了正。

  “我昔日在地府曾聽一判官說,你師父塵海微生是個和尚,諢名伏虎羅漢,有號令群虎之能。你是他的關門弟子,想必這東西,就是他昔時所用的虎骨鞭吧?”

  蕭無常卻不做聲。他那雙鬼眼隻是盯著底下二人看,臉上一絲表情也無。

  白刹卻搖了搖頭,像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封仔,時辰已過了,既未成,便收手吧。先上報帝君再——”

  “帝君帝君,他又不是你爹,這麽二十四孝是做什麽?”黑封啐他,“膽小怕事之輩,你就不該來,真是拖後腿。”

  白刹將頭一甩,沒有辯駁,卻也不再看他。

  黑封瞥了他兩眼,咂咂嘴,眼珠轉了轉便露出笑容來,貼到他旁邊。

  “別生氣,別生氣,是我講錯話,給你賠不是。”他撞著白刹的肩膀道,“你看我這不是……性子急嘛。”

  “你自己看著辦吧,正事我去做。”白刹推開他,不欲與他多言,“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這就爬遠些。”

  他轉身就走。但走了幾步路後,忽然想起了什麽,又轉頭去看黑封。

  “我沒生氣。隻是想勸你,我們不過是奉命行事的鬼卒,事情做了便是,何須如此賣命。”他歎道,“你方才說什麽出事了……你別忘了。”

  他這一提醒,黑封才回過神來。他神色瞬間有些陰沉,

  白刹已化貓而去。僅剩他與蕭無常二人在這院中,冷冷地望著彼此。

  末了,黑封忽然開口:“女冠出了事。”

  蕭無常冷淡地看著他。

  “我知道。”

  “是嗎,那既然如此……”

  黑封說著,忽然將手一抬,瞬間陰風颯颯,席卷砂礫化成一杆巨大的招魂幡,比他還高上許多,被他抓在手裏,烏黑的旗子隨風不斷搖動。

  “先解決了你,再去想法子救女冠。”

  蕭無常跳下來,虎骨鞭隨之落地,發出一聲巨響。

  “我也正有此意。”他笑道。

  隨即二人猛然持起武器,於凜凜寒風之中直朝對方殺了過去。

  黑封心知那虎骨鞭凶悍,又有佛氣加持,若是尋常厲鬼,沾著了非死即傷,重些就是挫骨揚灰。因此他左躲右閃,將招魂幡耍得呼呼生風,支起一道屏障來規避蕭無常。

  而蕭無常也的確沒討到什麽好處,因躲的不及,手臂上還吃了他一棍子,震得骨頭生疼。

  兩人鬥了數回合,勝負未分,嘴上卻互不相讓。

  “你這廝萬不能信,”黑封道,“誰知你哪門子來路,打著佛國旗號招搖撞騙,實在有辱佛門。”

  “閣下堂堂拘魂使,各路陰魂鬼差皆聽你調遣,能耐這麽大,也沒見解決她心頭之事。”

  “聽你鬼叫,她之事陰司全無記載,那背後之人若有,必是手眼通天之輩,莫說我,就是閻王爺爺或是帝君大人也難尋。”

  “這可真是巧了,我師父法力高深,也是沒著落。這神仙都不知其來路,也不能勉強你這小小鬼卒。”

  “區區護法,連個名分都沒有,也敢大放厥詞。”

  “小子,我倒是發現一件事。你一嘲諷人,這官話就說得特好。其他時候,我們都是鴨子聽雷,不曉得你在說什麽。就成日家咩呀咩呀,怕不是隻羊吧。”

  “你這短命仔,再亂講,我打掉你的牙!”

  蕭無常冷笑一聲,起手鞭落,白骨竄出。黑封持幡去擋,那鞭子纏在杆子上數圈,借著慣力將二人扯到了對方麵前。

  “我勸你,辦正事要緊,收了這鋪子,滾回地府去。”蕭無常對他道,“女冠這裏,無需你來操心。就別鬼拿耗子多管事了。”

  “我也勸你,仆街仔,唔通你唔知, 睇你個樣,再殷勤,佢也唔會睇上你嘅。”

  “關你咩事啊!”

  “你也咩,對頭羊!”

  這兩人打得狠,罵得更狠。而此時在客堂內,韓舍離不見了岑吟,正在四下找尋。他以為岑吟跳入了客堂之中,便在那裏四下查看。但除了滿屋子的吊死鬼,全然不見那女冠蹤影。

  “哎喲!哪裏去了!”他急得跳腳,“不好,到手的肥羊若是跑了,主人非打斷我的狐腿!”

  他左思右想,終於猜到了岑吟大約在下麵一層,忙不迭地打算趕過去。但剛欲走時,就看到上麵吊著兩個熟人,一個是小寒,另一個是她從不離身的靈狐金雀。

  但眼下她們都被吊在上麵,紫青著臉,隨風飄來蕩去。

  韓舍離張著嘴看著,竟然站住了腳,揣起手來。他挑著眉從一個瞥到另一個,心裏猶豫著究竟是救該不救。

  “風水輪流轉,也能有今日。”他感懷道,“可真是叫人唏噓。”

  這邊他還在遲疑,尾巴卻先了他一步,忽然竄上去解下小寒和那狐女。他將兩人平整地放在地上,湊過去挨個探她們鼻息。

  “糟糕,這個死了。”他探了一個不成,又去探另一個,“這個也死了。不中用。”

  這下他就不再去管那兩具死屍,起身就朝地縫而去。

  “別走呀。”一個嫵媚的聲音在他背後道,“陪姐姐玩一會!”

  韓舍離立刻回頭,迎麵便是十幾條狐尾,瞬間將他纏了個結實。

  一旁的小寒則拍著手站了起來。她站在狐金雀旁邊,兩個人竟安然無恙。

  “倒是睡了個好覺。”小寒打著嗬欠道,“如何,到哪裏了?我們可是能離開了?”

  “早著呢!”韓舍離怒道,“你們兩個竟然沒死!”

  “別裝了,你早就知道我們死不了。屏息之法,是個有修為的就會,你死得再久也不至於把這個忘了。”小寒不耐煩道,“怎麽,這地方的事還沒了結?”

  韓舍離示意她們朝外麵看。二人望著那飛沙走石煙塵滾滾的戰寰,還有那兩個兵刃相向的男子,以為他們是為那女道士在爭風吃醋,頓時神色便複雜起來。

  “這岑女冠也不像那種人啊,”小寒疑惑道,“那二位有必要在這時候大打出手嗎?”

  “這多情常被無情惱,無情常被多情擾。女冠倒不像個多情的,但這二位……也不像啊。”狐金雀點頭,“莫非是受這積陰地影響,亂了心智?”

  “極有可能,若真如此,得想些法子。說來岑女冠呢?怎麽不見她?”

  “我正要去找她。”韓舍離沒好氣道,“你們兩個小丫頭,快放開我!”

  “放開你,想都別想。”狐女衝他吐了吐舌頭。

  “本沒以為會在這裏遇上我觀靈狐,當真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小寒道,“隻是我看你行事乖張,有走火入魔之態,還是先把你帶回觀中,交給監院再說。”

  “什麽走火入魔!我已是幽人!非你觀中靈狐!”

  “管你是什麽,抓回去再說。”

  小寒命那狐女看好韓舍離,自己則轉過身來,朝那處裂縫而去。一直聽到下麵窸窸窣窣的有動靜,她心知怪異,便打算也去查探一番。

  她從那處縫隙間跳下,也落入酒窖之中。抬頭看時便見岑吟趴在桌上,手指還按著那碟子。而柳小姐則站在琉璃酒缸旁邊,仍舊是那副端莊嫻靜的模樣。

  小寒一見她,立刻擺出防備之勢。但隨即她便發現柳小姐的靈力弱了許多,幾乎與尋常人無異,已不再能夠號令厲鬼了。

  她覺得奇怪,又朝旁邊看,發現那酒缸裏的酒已流失了大半,那童女屍曝露在外,已是不能夠再鎮煞了。

  莫不是女冠毀了這陣法?還是……她自己毀的?

  “你這陰命女,原以為他們已經擺平了你,想不到竟然還有臉站在這。”小寒欲試探她,便嗬斥她道,“若不是糟了你的毒手,想必我們此時已出去了!”

  “若外麵那兩個合起手來對付我,我的確不是對手。”柳蕁遙笑道,“誰叫他們不合,非要鬥個你死我活,那我自然就坐山觀虎鬥了。”

  “我方才醒來,看外麵百鬼盡消,現在這道場也破了,如今唯餘你一人而已,還何必掙紮不休?”

  “我自有我的道理。”

  “你還想做什麽?你把這女冠怎麽了?”

  柳小姐笑了一聲,卻抬起頭來,透過頭上的縫隙去看那星空。

  “今天乃月圓之夜。”

  “胡說八道,今天怎麽會是!”

  “今日乃月圓之夜。”柳小姐固執道。

  她說著,彎下腰來,從地上撿起了兩個牌位。

  那牌位原是放在台子下,後來被人丟在了地上,一個寫著柳傻子的名字,一個寫著她自己的名字。柳小姐放下柳傻子的牌位,低頭看著自己那個,纖細的手指在名字上摩挲著,有些戀戀不舍。

  “多好啊名字啊。”她說。

  忽然她揚手一揮,將那牌位砸在琉璃酒缸上。琉璃易碎,當即被砸出了一道裂縫。

  柳小姐又砸了一下。隻聽嘩啦一聲,酒缸猛然炸開,琉璃飛得到處都是。裏麵的酒傾倒在地,那少女也從中摔出,跌在了地上。

  她一見風,便立刻萎縮,逐漸化成了一具焦黑幹癟的幹屍。

  那酒朝周圍蔓延著,湧到了小寒腳邊。小寒後退幾步,沒有踩在上麵。

  柳小姐卻淌著酒走過去,彎腰從那女屍嘴裏取出一枚珠子來。那珠子碧綠碧綠的,靜靜剔透,她小心地拿在手裏,望著它看。

  “風水既成,這鋪子也無用了。”她笑著說道,“橫豎你們都是要死在這的,死前讓你們知道真相也好。”

  她轉過身,從那破碎的酒缸前拿起另一個牌位,將它轉過來給小寒看。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她對小寒道,“其實,我不是柳小姐。我是十年前祭河童女,含桃。借了柳小姐肉身,於這世上貪活了十年。”

  而所做這一切,說將起來,都隻為柳小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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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輸先生,大約,我知曉這事來龍去脈了。”

  他既不讓自己回頭,那便不回頭。

  岑吟望著幻境中那柳家酒鋪,肩膀上手掌冰涼,也不知這命火燈是否被他拍滅。

  “蕭無常騙了我。雖然他騙我太多,這算不上什麽。”她側頭道,“他原來早知道撥浪鼓是一對兒,先前卻裝出一副才明白的樣子。細想他所作所為,大約隻是想保住這鋪子而已。”

  至於為何要帶自己來,自然是因為他後來發現,這撥浪鼓原是自己所有。他即為自己護法,理當物歸原主,但若拿回這東西,鋪子無物鎮壓,立刻就會反噬。不過他既然敢來,必然是想到了什麽萬全之法,不必依賴俗物也可成。

  他與柳家夫婦有交情,但那對夫婦已不再是他所熟悉之人。而他應該也沒有料到這風水局這麽厲害,否則此時,便不會被那陰陽拘魂使拖住了腳步。

  但他應當猜到了黑封會來。他跟黑封兩人表麵和諧,實則各懷鬼胎,互相算計較量。岑吟猜測,封仔這麽個無法掌控之鬼,蕭無常斷然不會放他一人在這,所以他丟下自己跑的時候把黑封的頭給摘了,倒也順理成章。

  至於他為什麽要跑,或許就如那碟仙所說——是為了破封。

  “破封?”岑吟忽然道,“不對,若是破封,這鋪子肯定保不住了,那他所做的豈不是白費力氣?他分明是想毀了這鋪子,毀掉這陣法,那就……”

  那就是說,他也有可能,不是想保這鋪子,而是想救人。

  柳十爺與柳夫人早已回天乏術,不過苟延殘喘。若是為救人,他想救的或許就隻有柳家的兩個孩子。

  佛國有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鼠爺說他做事喜歡善始善終,必然會回來見故人。因此黑封才能早做準備,一石二鳥,將他收入囊中。

  但岑吟卻在此時,又想起了他說過的那句話:若你一道善念,反害了人全家,是不是罪?

  同理,若好心辦了壞事,是不是罪?若幫助了人,而那人實則並不願意,又是不是罪?

  “公輸先生,善心不該有好報嗎?”岑吟問。

  “無能之善,愚極蠢極。”公輸縝在她身後說,“若善而無謀,助而無計,幫而無果,與害人無異。”

  “行善積德本該是好事,為何這種事也如兵書一樣要講縱橫策略?”

  “若圖一時之快,無為亦無妨。若圖一世之穩,便不得不為。”

  “蕭無常已經錯過一次了,還要再救,他不怕自己一錯再錯火上澆油嗎?”岑吟有些惱怒道,“若換做是我,一開始便不多言。生死各自有命,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吾亦可罷手,置汝此地,自生自滅。”公輸縝道,“若常人獨求自保,恐死傷無數,罪孽滔天。”

  岑吟愣了一下,抿著嘴,垂下了眼睛。

  “多謝公輸先生幾次出手,是我失言了。”

  “汝意其愚者也?”

  “……隻一點點。”

  “蕭氏無常,憑一己之身,引佛幽二國相爭。汝以為何?”

  “他有過人之處。”岑吟道,“否則不會兩國都想得之,互不相讓。”

  或佛或鬼,二者選其一。其歸佛,而非鬼。

  “善之未泯,幸甚。”

  公輸縝說著,將岑吟扳過身來。

  隻聽耳邊傳來一聲啼叫,那人身後竟站著一隻如牛大小的公雞,黑羽紅鬃,高高昂首,威風凜凜。

  “九斤黃?”岑吟十分驚訝,“好大一隻!哪裏來的?”

  公輸縝卻讓開身,示意她上前來。

  “請上馬。”

  “上……馬?”岑吟麵前隻有這隻公雞,她有些難以置信,“要我……騎這公雞?”

  公輸縝沒有再言。他朝著岑吟作揖,忽然扶住她的腰,直接將她推到了公雞背上,接著一拍尾羽。那公雞大叫一聲,猛地竄出去跑了起來。

  “十字碑,鬼見愁。幽冥路,莫回頭。”那人在她背後道,“喚名者鬼,喚魂者妖。速歸陽界,不可再留。”

  那公雞又叫了一聲,載著岑吟極快地離開了這幻境。

  *********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於歸,百兩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