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章 舊時事二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9093
  柳夫人變賣了自己所有的首飾釵環,換了些銀子,請許多力士農人來推平那處亂墳崗。

  那崗子從來無人打理,任有什麽無人認領的屍體都丟在此處,白日裏看著都滲人。那些農夫力士本不願意接這髒活,奈何柳夫人出價很高,少不得有人動心。

  “我說小娘子,看你年紀也不大,弄這塊髒地方幹什麽?”那些人看柳夫人年輕,怕她壓不住那陰氣,少不得多問幾句,“你這是家中有人懂行嗎?”

  “諸位隻管做便是,不必問這許多。”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給足了銀子後,那些人自然賣力的幹,別說幾個墳頭,大約就是一座墳山也沒什麽不敢挖的。

  很快,亂墳崗便被推平了。柳夫人親自去撿拾那些碎骨,照著那道士所說之法,磨碎的磨碎,泡酒的泡酒。而後她又請來工匠,圈出這一片地來,開始打地基建造房屋。

  她做這些事,前前後後也不過月餘。柳十爺全看在眼裏,卻一句話也不敢多言,他以為夫人受了刺激,有些亂了心智,想著隻要她高興也好。自己則每日悄悄地跟著,怕她想不開做出些極端之事。

  柳夫人倒一切如常,言談舉止毫無異處。她原是富貴人家出身,遠嫁到柳家。柳家富貴時多年沒有孩子,沒落了反而有了身孕。隻可惜到頭來仍舊是一場空。

  如今她隻將心思用在建鋪子上,雇了兩個夥計算賬,整日扮做農婦的模樣在鋪子外督工,早出晚歸,風雨無阻,將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

  這樣大約兩三個月,鋪子就建好了,隻是小了些,尚不如現今的規模。長廊剛剛著漆,地窖也砌著磚牆,但儼然有了大戶的板式。

  鋪子造好後,柳夫人照著那繪在圖紙上的法子,選了個陰月陰日陰時,收拾全部家當住了進去。柳十爺起先哪裏敢住,但又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鬼地方,躊躇再三,索性也豁出命來進了這鋪子。外麵的門一關,竟如銅牆鐵壁一般,夫妻二人閉門造車,就在這裏釀起了酒來。

  這亂墳崗造了鋪子,還是間酒鋪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方圓幾十裏。鄉人們都說他們膽大,又聽聞了他們所遭遇之事,都有些惋惜。一傳十十傳百,後來變成了苛政猛於虎,到底是官府無甚作為,搞得好好兩個人日日與鬼相伴,著實令人唏噓。

  可誰知漸漸的,那鬼氣森森的鋪子裏卻開始飄出酒香,但凡聞到的人都覺得必定是佳釀。坊間有傳聞說他們在用死人骨頭泡酒,嚇得幾個膽小怕事的老太太忙不迭的去報官,還以為他們在弄什麽邪門歪道。

  官府的差爺來了,一身正氣,不怕這些東西。開門的是柳夫人,請他們進去查驗一番。幾人上上下下走了一遍,並未發現任何贓物,便問他們到底在做什麽?

  柳十爺夫婦說他們隻是釀酒,尋常的手法而已。或許是這地方風水與別處不同,別處釀的酒不香,這裏釀的卻奇香無比。

  差爺著人仔細盯著他們,附近的百姓也來這附近駐足圍觀。一連幾天。夫妻二人都是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釀酒,但確確實實,他們的手法並沒有什麽特殊之處。

  岑吟不懂釀酒之法,隻是看到他們泡酒曲,淘澄糧食,又蒸又煮的瀝出水來。那釀好的酒成色極好,她見了也忍不住想嚐上一嚐。

  柳十爺的釀酒法乃是家族傳承,鋪子多年前便在官府內錄入在案。差爺們見他夫妻並無異樣,也做不得什麽,沒過多久便撤了回去,通告了鄉裏。

  雖然太平無事,他們夫婦卻也不再閉門,隻專心將一壇又一壇酒封存。舊鋪子裏的窖藏也悉數搬了過來,沒過多久,便掛起了幌子,又做起賣酒的營生來。

  柳家酒鋪本就有些名聲,縱然這些年破落了些,也常有熟客前來買酒喝。附近的知道他鋪子風水古怪,輕易不敢前來,異鄉人卻不知他建在什麽東西上,還以為隻是搬了遷,仍舊慕名而來。漸漸地,生意越來越好,夫妻倆忙不過來,又雇了些夥計丫鬟,更夫廚娘等,一並都住進了這處宅院之中。

  他們給的工錢很高,收的人卻很奇怪,必都是些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之人,且命還要硬些。那些人進來,也無什麽異處,反倒因有了安身之地而百般謝過柳家,更有的簽了死契,便是趕著也不走。

  岑吟知道,他們的確沒有在酒裏做文章。真正起了效用的,就是這鋪子本身的風水局。

  剛有起色時,鋪子裏賺的錢都由柳夫人收著。她留了一部分給柳十爺打理用,剩下的則逐一添置各種家具擺件,碗碟器皿。其中有些東西,從來不是找尋常木匠來做,而是在黑市上收來的冥器。

  所謂冥器,便是陪葬品,乃是達官顯貴死後的殉葬之物,大部分是被盜出的,流落在集市待價而沽。柳夫人每每有了些閑錢便去添置,或多或少,竟在家中填了許多物件。

  岑吟道難怪這鋪子裏的東西死氣沉沉,原來都是些陰物。而這許多冥器,也並非一朝一夕可得,乃是多年積少成多,逐漸與這鋪子的風水相融,成了不可或缺之物。

  柳家酒鋪中的一切,皆是柳夫人按照那圖紙一絲不差地修建裝點。但唯一一處遺漏便是她始終未買到合適的童女屍,尋常的又不能用,不得已隻能等待時機,強求無用。

  而她住進這鋪子中不久後便懷孕了。一年之後生了個兒子,天生木訥,到了三四歲還不會說話,這才發現是個傻子。可下人們從來不見柳夫人唉聲歎氣,她隻是精心地照料著傻兒子,從不缺他吃穿,也不許旁人欺負他。

  柳家酒鋪則越來越蒸蒸日上。柳十爺漸漸胖了,柳夫人也恢複了往日貴氣。不到五年,又添了個女兒,玉雪可愛,聰明伶俐,隻可惜天生陰命,隻得常年住在鋪子裏,從不外出。

  他們家有一兒一女之事並未宣揚,但在鄉裏仍舊不脛而走。坊間有傳聞說是這鋪子借陰風水生財,損了福報,才生出這樣兩個孩子來,可見要錢不要命是個什麽下場。

  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久而久之,一切太平無事,便也都忘記這亂墳崗舊事了。眼見著他鋪子紅火,翻修了數次,越來越大,漸漸地周圍的店鋪也多了起來,竟成了一處集市,好不熱鬧。

  柳家酒鋪最鼎盛的時期,幾乎每座城都有幾間分號,開得風生水起。酒的名字也取得有趣,什麽女兒香,羽林郎,醉浮生,悲莫愁,都是他們家聞名天下的好酒。

  岑吟就在原地看著,眼見他樓起,眼見他客來,紛紛擾擾,笙歌鼎沸。

  柳十爺疼女兒,知道她不能常常出門,便時常請戲班子來家中排戲,唱念做打,水袖紛飛。

  岑吟在廊下坐著,隻聽那昆曲青衣唱道: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岑吟聽著,聽著,想起家中舊事來。雖記憶模糊,卻也記得那高牆大院,朱漆紅門,記得那水榭歌台,鶯啼燕語,記得爹娘與妹妹,一家人曾是多麽其樂融融。

  俗語常言盛極必衰。這話在柳家也得到了應驗,柳小姐五歲的時候,鋪子開始出事了。

  起先隻是有女人夜哭,不得安寧,後來就白日鬧鬼,無數人看到厲鬼冤魂哭嚎索命,鬧得周邊的店鋪全嚇跑了。

  柳夫人夜夜夢見惡鬼索墳,哭自己流離失所,罵她自私自利,不得好死。她嚇得心驚肉跳,這才想起那道士的繪圖,急忙打開來看,卻見那繪圖的最底部用極小的字跡寫著:不請童屍,必見血光。

  她這才意識到這事拖不得,於是四處重金求購,想方設法請回一具祭河童女,安置在鋪子裏鎮煞。

  起先還算無事,但柳夫人卻發現,女兒時常悄悄去那酒缸前與那童屍說話。那童屍受著積陰地滋養,麵目如生,女兒就像是被她魘住一般,與她有說有笑,舉止十分詭異。

  柳夫人心裏不安,便出門去想著找打卦的看上一看。但城裏那些算卦術士,一見她便拒之門外,無論她如何懇求,都不肯同她多說一句話。

  求來求去,隻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相師告訴她,快了結了,不必再求。

  柳夫人心思煩悶地回了家。那之後兩天,家裏忽然鬧了老鼠,蒼蠅蚊蟲滿天飛,一時間有些烏煙瘴氣。

  她欲打殺那些老鼠,女兒卻跑來阻攔,苦苦哀求。她說這老鼠是自己請來的,如果打殺了會出事。

  柳夫人哪裏信,仍舊吩咐下人滅鼠,一並買了許多隻貓。轉眼間將那群老鼠殺滅了一半多。

  就在鼠患漸息的三日後,下人來給主子送水時,發現柳十爺夫婦竟毫無預兆地暴斃而亡。兩人七竅流血,渾身上下鮮紅一片,眼睛還圓圓地睜著,死不瞑目。

  那下人當場就嚇瘋了,連滾帶爬地出去報官。可衙役來時,卻見柳氏夫妻還活著,好得很,屋子裏也幹幹淨淨,並無異狀。

  下人給了自己連個耳光,不是做夢,但也不知怎麽一回事。柳夫人卻笑他起來得太早,怕是做了噩夢,哪有白日裏咒人死的,我們是多苛待你了這麽大怨氣?

  衙役也說那人腦子有問題,不再理他。那人卻魂不守舍,提心吊膽,當日裏就向柳家要賣身契,連夜跑了。

  縱然如此,柳家也不過少了一個夥計而已,一切仍如舊。柳夫人和柳十爺恩愛如初,把持著鋪子,就算周圍那些店已經人去樓空,也繼續將鋪子做了下去。

  岑吟正疑惑著,卻看到柳傻子一直趴在門邊看。他不過十歲模樣,胖乎乎的,一轉眼就不見了。

  岑吟跟了上去,看到他一直沿著長廊朝裏麵走。在客堂在的院子裏,柳小姐正蹲在地上,手裏捧著一隻大老鼠。

  那老鼠圓滾滾的,生了一隻通紅的鼻頭。

  “我都看到了。”柳傻子一見到她就大聲說。

  “你看到什麽了?”柳小姐摸著那隻老鼠,理都不理他。五歲的孩子,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看著很是古怪。

  “我看到爺娘被人打了,還有人掐爺娘脖子,那是些什麽東西?”柳傻子問,“又醜又髒,還咬爺娘。然後我看爺娘就倒在地上了,喊他們也不動。”

  “那些是鬼。”柳小姐低聲說,“你知道什麽是鬼嗎?”

  柳傻子搖搖頭。

  “你原不該看到的。”

  柳小姐說著,站起身來。岑吟看到她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了。

  “你還看到什麽了?”

  “我還看到你跟這大老鼠說話,吱吱呼呼的。”柳傻子指著那老鼠說,“什麽貓呀鼠呀的,你說什麽呢?”

  柳小姐卻沒做聲。但接著柳傻子說了一句話,讓柳小姐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差。

  “你為什麽要把那些貓啊鼠啊的放爺娘身上啊?阿娘說過她最不喜歡老鼠了,都是偷糧食的。”

  “哥哥,你隻要記得,阿爺是貓,阿娘是鼠就行了。家裏的貓啊鼠啊,一概都不許傷。”柳小姐說,“隻是我要告訴阿爺,不能再把你放出來,萬一被厲害的人發現,就糟糕了。”

  紅鼻老鼠吱吱叫著,在她手心裏轉個不停。

  柳家鋪子仍舊經營得風生水起。但因為女兒哭訴說哥哥中邪了,發瘋傷人,柳十爺和柳夫人便將他關進了那處密室裏,偶爾才放他出來一次。

  那墓室一樣的房間外,原本供著神像,以為能壓住柳傻子的邪氣。但柳傻子不喜歡,幾次推倒在地,後來換了個馱碑贔屭,才安撫下來。

  也是從那時期開始,鋪子裏就時不時地開始鬧鬼。雖然沒有出人命,卻也鬧得雞犬不寧。吊死的,淹死的,橫死的,不分晝夜地哭喪。鋪子裏的下人跑了一半,留下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死不死無所謂的那群人。

  於是柳家人就開始到處請人做法,安家鎮宅。法事做了,安分十天半個月,接著再鬧。慢慢地,柳家人都有些見怪不怪,髒東西來了,請人再壓就是。

  因著總與方士攀交的緣故,柳夫人和柳十爺迷上了玄學術法,信得不得了。也不知聽了哪路大師的話,先養鶴再養魚,後來又養了許多烏龜。但那些烏龜一隻都養不久,一批接一批的死,但死了就立刻換新的,從來不斷。

  而柳家夫妻的性情也發生了變化。柳夫人越來越嫵媚風流,而柳十爺則越來越怕她。管也管不了,隻能唯唯諾諾地一味順著。眼看著夫人從端莊到美豔,他自己也從幹瘦的漢子變成了白胖老板。

  柳傻子就住在那內室裏,柳十爺每天給他送飯,偶爾放出來玩耍一番。柳夫人卻忽然開始嫌棄他是個傻子,不願意搭理他,隻一門心思陪女兒。柳小姐則深居簡出,從來不見生人,每日就隻是刺繡讀書,彈琴練字。

  戲班子常來,她就常常去聽。柳小姐最愛看鬼戲,講楊七郎的《托兆碰碑》,鬼魂申冤的《烏盆記》,青衣花旦為角的《鍘判官》等,都是說的陰曹地府之事。

  “血染沙場,馬不停蹄為國辛勞,可憐我八個子把四子喪了,把四子喪了,我的兒啊!”

  演楊繼業的老生在台上大放悲聲。岑吟駐足聽了片刻,望著依偎在母親懷裏的柳小姐,深吸了一口氣。

  就在她惆悵時,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了一聲極輕的歎息。

  “我的兒啊。”

  她朝門外望去,煙霧卻驟起。霧散盡時,她已立在門外,麵對麵站著一個白衣人,正是蕭無常。

  “可憐我八子卻把四子喪了。”蕭無常學著那老生的語調輕聲道,“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他原本睜著眼睛,此刻卻緩緩閉上。柳家酒鋪外已荒涼非常,岑吟見著這景象卻覺得熟悉起來,這才恍惚意識到,二十年已過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

  “可憐我老父喲。”蕭無常閉著眼,忽然自言自語般笑道,“兒不孝。百年罪愆,何時能償清。”

  岑吟心中一動,忽然抬起手去碰蕭無常。那人卻如鏡花水月,可望不可即。岑吟就在他麵前望著,半晌後緩緩放下了手。

  這時蕭無常卻穿過她來到了門前。那朱漆大門已有些褪色了,他將手伸過去,拍了拍鏽跡斑斑的門環。開門的正是那位老者,顫巍巍地問他是何人?

  “我是柳十爺的舊友,你隻說二十年前蕭公子便是。去舊址沒有尋到,一打聽才知是搬到這裏來了。”

  “蕭公子?”

  “是,在下姓蕭。”蕭無常笑道,“先前犯了些事,關了這許多年,這幾日出來了,拜訪一下。”

  “好,你等著啊。”

  那老者去了,不多時又顫巍巍地回來,朝蕭無常行禮。

  “公子恕罪,我家老爺說,從來不認識什麽姓蕭的公子啊。”

  “什麽?”

  “公子大約是認錯人了,請回吧。今日是我們家小姐生辰,老爺和夫人正請了戲班子,忙著給小姐做生日呢。”

  那老人抖著手,又緩緩把門關上了。

  蕭無常獨自立在門外,好一會後才垂下頭,歎了口氣。

  柳家門外正貼著一張家宅不寧,重金求卜的榜文。他上前看了一會,像是明白了什麽,搖了搖頭。

  但他並沒有走,而是來到門旁,緩緩坐了下來。他靠在牆壁上,支起腿來搭著手臂,乍看上去竟有些落魄。

  他臉上仍舊帶著笑意,睜著那一雙鬼眼,思考著什麽一般漫不經心。

  岑吟立在他麵前,低頭看他,發現他仍是舊時模樣,從未變化。但似乎昔日那種少年義氣少了許多,如今之他,隻像個紈絝子弟,仗著有副好皮相,隨心所欲。

  “薄命郎,薄命郎。”他念叨著,搖頭晃腦,“命不長,命不長。”

  岑吟打量著他,見他從腰上解下一支排簫來,閉上眼送到嘴邊吹,排簫不長,八隻管子由短到長纏成一排。他吹得極好,是善音律之人。岑吟見過的人裏,能把管樂吹得這樣好的,除了師兄外他是第一個。

  就在這時,門忽然開了。隻見柳十爺走了出來四處張望,看到蕭無常時便吃了一驚。

  “我女兒說,這簫聲極好,非叫我出來看看。”他對蕭無常行禮道,“原來是這位公子,失敬了。”

  “不敢不敢。”蕭無常閉著眼,起身還禮,“多年不見,先生真是發福了許多。”

  “我們認識嗎?”柳十爺驚訝道,“難不成,你是剛剛那位姓蕭的公子?”

  “先生不認得我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事哪裏記得。無妨無妨,來者是客。”柳十爺熱情地說著,把他往屋裏請,“快來人,請蕭公子上座!”

  蕭無常不欲同他走,卻又不好拒絕,一時十分躊躇。柳七爺見他不走,又看他眼睛未睜,料定他必有眼疾,幾個喊下人過來攙扶。

  “不必了,我的書童就在附近,我等等他就是。”蕭無常笑道,“還是讓我——”

  “外麵天寒地凍的,先進來暖和暖和。”柳十爺不由分說,拉著他就朝裏麵走,“算你小子有福氣,我家千金大小姐想見見你。難得她願意見生人,誰知是不是有緣分。”

  蕭無常被他拉進來,卻拒絕了下人攙扶,隻慢慢走著,微微側著頭。

  岑吟知道他有神通,閉著眼也看得見。但柳十爺不知,看他模樣怪異,還有些驚訝。

  “蕭公子這是?”

  “實不相瞞,我是個捉鬼天師,乃是琉璃山釉雲觀外一處偏門。一來是從前……見過你,二來看到你這張貼的榜文,想著來看看你這裏有何異樣。”

  “哎喲!那可真是巧了!天師您快給看看!”柳十爺大喜過望。

  岑吟卻暗道這人真是滿口胡言,釉雲觀外何時有他這麽個偏門?虧他還是佛國人,簡直出口扯謊。

  蕭無常說自己隻來過這裏一次,若未打誑語,想來就是這日。柳十爺方才說外麵還冷,想來定是冬三月前後。自己下山時乃是霜降左右,天氣剛冷,那之後不久便遇見了這白麵郎,因此她推斷此時年月,卻覺應該是今年早春而非秋冬。

  好個白麵郎,早早便過來了,還做出一副趕巧的模樣給自己看。

  她一邊想著,一邊隨蕭無常進到了鋪子中去。但是那白麵郎越走臉色越陰沉,顯然是注意到了這地方的陰邪之處。

  “先生怎會……住在這種地方?”他下意思地問。

  “這裏?哦,原是有些緣故,但我已不記得了。”柳十爺歎道,“稍等,我且同夫人招呼一聲。”

  正說著話,柳夫人便過來了,穿得一身綾羅綢緞,嫵媚妖嬈地拿著一把團扇。她一見蕭無常便歡喜起來,顯然是他那張臉十分合她心意。

  “老爺,這是哪裏來的公子呀?”她遮住臉問,“哎喲,這模樣可真是……”

  “果果,這位是蕭公子,你猜如何,他竟然是個捉鬼天師……”

  兩人在那裏說著,蕭無常卻背過手去,掐指在身後算著小六壬,測算此事於日辰和時辰上的吉凶。

  “空亡……空亡……”他喃喃道,“莫非……”

  他忽然頓住了,眼睛微微睜開,掃視著周遭之物。

  岑吟見他久久不動,忽然有了個十分怪異的想法。她忽然想知道,若是透過蕭無常那雙鬼眼,所見之人事物是什麽樣子?

  這樣想著,她竟朝著蕭無常走了過去。也不知是哪裏來的靈機一動,她仗著自己身為幻影,直接與蕭無常重疊,合而為一。

  岑吟生得極為高挑,但蕭無常仍舊高了她半頭多。她踮起腳尖,勉強將自己的眼睛與蕭無常的眼睛重合,想試試看這樣是否能窺見一斑。

  當兩人的雙目徹底重合時,岑吟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片刻之後,她忽然又看到了東西,但著實嚇了她一跳。

  她終於知道在蕭無常的眼中,看到的東西是什麽樣子了。

  滿目的暗紅色,與常人並不相同,如黃泉之月一般晦澀幽暗。隻見這柳家酒鋪中到處都是孤魂野鬼,樣貌恐怖異常,有些張著嘴哀嚎,口中淌出膿血。而他麵前根本沒有什麽柳十爺夫妻,隻有一隻橘色的貓和一隻灰老鼠,正如人一般站立在地上說著什麽。

  那些厲鬼顯然知道蕭無常看得到它們。突然間一個爛麵紅眼的女人立在蕭無常麵前,大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看。

  岑吟被嚇得後退一步,離開了蕭無常。眼前又恢複如常,不見鬼魂,柳十爺與柳夫人也就在不遠處,並無什麽變化。

  “蕭公子?蕭公子?”見蕭無常站著不動,柳十爺便喊了他一聲,“蕭公子,這是怎麽了?”

  “無事……”

  蕭無常回過神來,閉上眼行禮賠笑。柳十爺邀請他去客堂坐坐,同夫人一起在前麵帶路。

  那兩人在前,而他在後。三個人走著走著,蕭無常卻慢慢睜開了眼睛,那雙漆黑鬼眼冷冷地盯著麵前人看。

  忽然他手指一動,道道佛氣湧出,麵露狠戾之色直朝著柳氏夫婦抓去。

  但就在這時,柳十爺忽然伸出手,一把摟住柳夫人的腰,兩個人推搡著,卻都在笑。

  蕭無常一下子就頓住了。

  “果果,我想起來有句詩,寫的當真是好。”柳十爺正笑著對柳夫人說,“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再過幾十年,你我也是翁媼了。”

  “誰同你翁媼,你八十二時,我也要如二八少女一般,才不想變老。”

  “是是是,果果說得對。”

  蕭無常的手微微抖了兩下,還是收回了氣場。他的腮骨動了動,麵色黯淡了下來。

  柳十爺回頭看時,他已閉上眼,恢複了那一貫的笑容,同他點頭示意。

  岑吟看著他,從他入柳家酒鋪時起,再到他同柳十爺攀談,與柳小姐見麵,又平息了連日來的冤魂作祟,而後又同柳十爺把酒言歡。他雖不能喝,卻抱著壇子不住地聞。那酒香得醉人,勾得魂都快丟了。

  “你那撥浪鼓……還在啊。”蕭無常低聲道。

  “那可是我這裏鎮煞之物,天師好眼光!”柳十爺誇讚道,“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它,尋常人可決計是察覺不到的,隻以為是小兒物什。”

  “也罷,也罷。隻是事情未完,我還有些話,須得慢慢再同你說。但你這裏陰氣太重,損我修為,我不能常來。見你一麵倒不難,這若是饞酒了,可如何是好?”

  “蕭天師這般神通,竟也受此地桎梏,說來倒是我這個東道主的不是。不過不妨事,我在城中還有分號,平時常在那邊行走。蕭公子若想來,去那間分號便是,有酒有人。我若不在,隻管叫夥計來找,我必定趕來。”

  “好,那一言為定。”

  蕭無常離開時,執意不要柳十爺給他的金銀財寶,隻拿了一壇醉浮生,便告辭離去了。柳十爺夫妻在門口送了他一程,臨走還遠遠地作揖,對他很是尊敬。

  蕭無常衝他們揮手告辭。他拎著那壇酒,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這積陰地。

  待走到不遠處的溪邊時,見到那綠衣白袖,額上綁著金紅繩的書童正在等他,背後還背著那個大竹書箱。

  “少郎君這一趟去得好久。”他道。

  “你懂什麽。”

  蕭無常說著,將那壇酒拎起來,揭掉了上麵的紅布。

  “當真是香啊。”他砸著嘴說,“如當年一樣。”

  書童意識到了什麽,想阻止他已經來不及了。隻見蕭無常揚起頭來,將那酒一倒,直接痛飲了一番。

  枕寒星唬得臉色都變了,一把奪下酒壇,猛地摔碎在地。

  “少郎君不能喝!”他吼道,“凡間之物,極損梵行,您不要命了嗎!”

  “凡間之物。”蕭無常卻哈哈大笑,“凡間之物。”

  他笑著笑著,忽然噴出一口鮮血。他身體劇烈搖晃著,手指猛地抓住喉嚨,極駭人地咳嗽了起來。

  岑吟聽他說起過不能吃人間食物,卻未料到這些東西對他如此凶險。蕭無常已經跪倒在地,死死地抓著地麵,口中的血噴得到處都是,手指將泥土紮出數個孔洞來。

  忽然他張開口,啞聲叫了起來,瘋了一般抓自己的脖子和胸口,仿佛有蠹蟲在啃食他五髒一般痛苦。

  “少郎君!少郎君!”枕寒星按著他,急得快要哭出來,“何苦來著!平白喝它做什麽!”

  蕭無常抓傷了自己,白色的衣衫上染滿了血跡。他用力地將頭朝地上磕,一下一下,直磕得鮮血淋漓。

  尋常人這般失血,早已失了性命。偏偏他又死不了,白白忍受著痛苦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枕寒星……枕夜啊,”他不住地抽搐著,卻還扭頭試圖同對方說話,“若你一道善念……反害了人全家,是不是罪?”

  枕寒星搖著頭,不知如何回答。

  岑吟卻蹲下身來,朝向那咯血不止的蕭無常,靜靜地望著他的臉。

  雖然他聽不到自己說話,也看不到自己在這,但這句話,卻無論如何都想回答他。

  “不是。”

  這世上,好心原該有好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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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悠悠,我生告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