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章 舊時事一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370
  那道士並未食言。他當真畫了圖紙給柳夫人,還詳細標注了一番。將那撥浪鼓交給她後,便飄然而去了。

  岑吟冷冷地盯著他的臉,仔細把他的形貌記在了心裏。柳夫人則翻著那圖紙看,顯然並不相信。

  這件事,她隻當做是樁趣聞,回家後還講給柳十爺聽。夫妻兩人互相打趣著,把圖紙丟在匣子裏,並未放在心上。

  那隻撥浪鼓,柳夫人卻留了下來,大約是想給未出世的孩子做玩具。她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那胎兒時不時便動上一動,每每這時,她便拿起撥浪鼓輕輕搖著,安撫肚中的孩子。

  那鼓的右下有一個吟字,柳夫人雖不知有何緣故,卻十分愛惜。南國崇道,一向極敬道士。她大約以為,這東西既然是道人給的,必定是法器,可趨吉避凶,竟將它當做護身符一般,甚少離身。

  岑吟望著那隻撥浪鼓,隻覺得上麵煞氣陣陣,陰風習習,已非舊時玩物。這鼓是自己的,乃幼時爹爹所贈。後來家中遭逢巨變,家人不知所蹤,自己也流離失所,跌在一處道觀門外。雖不知父母現今如何,但看這撥浪鼓上如此重的戾氣,想必是凶多吉少。

  原來但凡這些俗物,若無事便僅僅隻是些擺件,但若著了陰氣,或是家中犯了血光之災,一旦血濺其上,便立刻成了陰物。如今這撥浪鼓已然不再是尋常物件,大約自己家中恐怕……

  若不是身在幻境,她當真想勸柳夫人不要碰它,否則非但不能護身,還會招來禍患。

  煙霧又徐徐聚攏,卷著岑吟的衣角引著她向四處看。那一幕幕走馬燈中,她看到柳十爺用蕭無常給的銀子起家,做了些小本生意,把利錢還了,又開始賣起酒來。

  柳家酒鋪雖再不複當初盛名,卻也足以解決溫飽,夫妻兩人日子清貧了些,精打細算,也可度日。恰巧柳夫人又臨盆在即,早已請了穩婆,一應物件準備齊全,隻等著孩子出生,保他衣食無憂便是。

  但果然,世間事,凡陰詭之說有所端倪者,必遇不順。就在柳夫人接近臨盆之日,那夥放貸者忽然登門,一見柳十爺,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將他扯過來打翻在地。

  “幾位爺!利錢我早已還了!你們這是要做什麽!”柳十爺被打得鼻青臉腫,全然不知他們為何如此,“我已不欠你們了!”

  “好個不欠我們,你也真敢說。”為首那人滿臉橫肉,一腳踹在他肩頭上,“我們頭人看你可憐,特意放緩了幾日利錢。你得了銀子,不先拿來孝敬你爺爺,反倒做起買賣來,你可算計得真好。廢話少說,還錢來。”

  “他何時放緩了利銀!你們簡直胡說八道!”柳十爺發火了,“我做買賣,就是為了早些把錢還上!如何說我沒還!”

  “少聒噪,沒還就是沒還。頭人緩了你三日,速把這三日利錢拿出來,一共一百兩,趁早。”

  “一百兩?我哪裏有一百兩給你!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給?那好,頭人吩咐了,不給就砸了你這鋪子,可別怪我。”

  他一揮手,底下幾個壯漢便開始猛砸起來。泡酒的藥材扔得滿地都是,一壇壇窖藏被摔碎,酒香撲鼻,熏得滿院子都是。

  岑吟立在鋪子外,心說這世道人心之惡,真是沒得王法可言!偏偏她無法阻止,隻能緊緊攢著拳頭怒目而視。

  柳夫人原本躺在床上安胎,聽到外麵動靜,也不顧產婆阻攔,急忙出門來,唯恐他們殺了丈夫,想著自己還有些金釵首飾,不如就讓他們拿了去,莫再來家中鬧了。

  可惜她人走背運,沒得轉圜。剛剛出門,迎麵便有一酒壇丟來,猛砸在她腹部,當即把她砸倒在地,額頭磕在門檻上,血流如注。

  可憐這女人時運不濟,這一下砸得她動彈不得,身下竟淌出血來。

  柳十爺眼見不妙,奮力朝夫人爬過來。放貸人卻用腳狠狠地踩在他背上,命幾人過來抽他幾鞭子,直把他抽得動彈不得,看著他那狼狽模樣大肆取笑。

  產婆將柳夫人扶回房中,有幾人一見便露出猥瑣神色,竟想跟上去一觀究竟。

  就在這時,門外有颯颯聲傳來,隻見一男子闖入鋪子中,揚起手左右開弓,將那鬧事之人打得翻滾在地。他穿著一身藏藍袍子,上繡著祥雲花紋,頭頂戴著一方鬥笠,幾拳就把那群人打傷了大半。

  眼見著那人壞事,為首之人大喝一聲,抽出刀來朝他砍去。那人卻將手一抬,一掌推到他下巴上,瞬間打落了他三顆牙齒。

  “先生!先生沒事吧?”藍袍人放下手後,急忙朝柳十爺趕過去,將他扶了起來,“怎麽又招惹到了這些人!”

  “蕭……蕭公子?”柳十爺吐著血,一把抓住蕭無常,“我夫人……我夫人她——”

  屋中傳出慘叫之聲,淒厲無比,聽得屋外兩人都是一驚。

  蕭無常戴著鬥笠,遮住了他半張臉。但他卻忽然起身,隔著鬥笠朝屋內看,一身藍色袍子如海浪一般搖動著。

  岑吟覺得他這身衣服有些眼熟,忽然想起初見他時,他穿得便是一身藍袍。先前他還說自己衣服,非黑即白,絕無他色,果然又是妄言。

  她正盯著蕭無常看,卻見他咬緊了牙齒。

  “那東西哪裏來的?”他低聲問,“那隻撥浪鼓!哪裏來的!”

  柳十爺哪有心思答他。此時他滿腦子都是柳夫人,手指往地裏紮著,掙紮著朝屋子裏爬。

  蕭無常將頭轉向那群惡徒,麵色十分不善。為首之人爬起身來,心知他不好惹,放了些狠話便跑了。鋪子裏一片狼藉,到處是碎石殘瓦,屋子中女子的慘叫聲不斷傳來,聽得人膽戰心驚。

  但凡女人生孩子,都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岑吟暗道柳傻子當真可憐,懷胎之時便被人活活砸壞了腦袋,如此實在……

  慘叫聲忽地戛然而止。片刻之後,門被徐徐推開,產婆渾身是血地站在門前,臉色蒼白地抖個不停。

  “生下來就死了……”她囁嚅著道,“孩子沒……沒保住……”

  那孩子夭折了?!岑吟一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夫人呢?”柳十爺衝她喊道,“我夫人呢?”

  “夫人還活著……”

  柳十爺突然哀嚎起來,拚了力氣想站起身,卻死活站不起來。他一路嚎著一路朝屋子爬,那模樣看得岑吟忍不住轉過了身。

  蕭無常想扶他起來,卻被他甩到一旁,喝令他滾開。

  “都是你給的銀子!我家才遭此橫禍!”柳十爺吼道,“你何苦給這些錢!害我們全家!”

  蕭無常如遭霹靂一般愣在原地。他喉結蠕動著,竟露出茫然之色。

  “我給的銀子……乃佛國之物,護身積福,斷無可能有事……怎會如此……怎會如此……”他喃喃著,不斷搖頭,“誰給的撥浪鼓……誰給的……那東西哪裏來的……”

  他說著,轉過身去,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鋪子。路過岑吟身邊時,他抬起頭來,那雙沒有瞳孔,眼白全黑的眼睛裏空洞一片。

  岑吟覺得,那時候的蕭無常,似乎與現在有些不同。盡管他麵貌並無變化,卻存著些少年俠氣,喜怒仍舊形於言表,一看便知。

  而如今的蕭無常,終日裏隻有那一副表情,旁人極難猜透他心中所想。事不關己便不做聲,凡事能藏便不外露。俠氣早已蕩然無存,有的隻是頗多算計的城府心。

  她望著那人背影,並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麽,但她知道,這個人絕不會這樣一走了之。

  的確,他並未離開太遠。傍晚時回到鋪子來,手中拿著一隻小筐,裏麵裝了許多名貴的中草藥。

  院子裏的雜物已經被收拾幹淨了,門外點著燈籠,窗子裏亮著燭火。柳家酒鋪的旗子被取了下來,放在一處小竹筐旁邊。那竹筐蓋著白布,邊角上隱約沾著血跡。

  蕭無常在鋪子外站了一會,終究是沒有進去。他將藥材放在門外,俯身去看那小竹筐。那雙修長的手伸向白布,片刻後,泛起了道道佛光。

  他就這樣靜等了片刻,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又慢慢地放下了手。岑吟猜測他大約是想逆天而行,救那孩子性命,但顯然並未成功。

  “無魂無魄啊。”蕭無常忽然苦笑起來,“原是注定之事……即便沒有那些歹人……也是活不成的。”

  或許這就是命吧。

  他站起身來,壓低鬥笠,轉身離開。

  “蕭公子,留步。”身後忽然有人喊他道。

  蕭無常停下腳步,閉上眼睛,慢慢轉過頭來。柳十爺不知何時出現在鋪子裏,正站在院中望著他。

  “蕭公子,抱歉。”

  他輕聲說著,向蕭無常躬身行禮。

  “白日裏說了些混賬話,非是我本意。仔細想來,若不是蕭公子那日阻攔……恐怕我與夫人,與我那無緣的孩子,早在那時便死了。”

  “先生不必如此,”蕭無常急忙迎上去,將他扶起來,“這事……若說是我的不是,也……”

  “蕭公子雖有心,奈何命中注定之事,誰也不能改。”柳十爺對他笑道,“天要人亡,你誰也救不了。”

  “原不該如此,”蕭無常低聲道,“原不該如此。”

  “罷了,罷了,是我自己的不是。”柳十爺勉強笑著,深吸一口氣,“多虧蕭公子今日出現,不然還不知是個什麽局麵。怎麽……莫非今日是聞到了酒香,才來的不成?”

  “是。”蕭無常點頭,“你鋪子裏打壞了許多好酒,酒香飄得極遠,實在是可惜了。”

  “實不相瞞,我一直……覺得公子不像是凡人。”柳十爺輕聲道,“該不會,是哪裏的神仙?”

  “我若是神仙,為何會救不了人呢?”蕭無常也笑道,“我不過是佛國護——一介術士。說來,尊夫人……如何了?”

  “哭了一陣,又睡了。”柳十爺歎氣,“一直抓著那隻撥浪鼓,誰要也不肯給。我看她……實在有些……”

  蕭無常的拳頭驟然握緊了。

  “是我的罪過。”

  他說著,忽然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鋪子。那藏藍的衣袍隨風飄動著,襯得他氣勢有些狠戾。

  岑吟望著他的背影,大約知道他要去做什麽。她想著,若自己是蕭無常,大約也會這麽做。

  第二日時,鎮子上便有傳聞說薄命郎君昨夜來了。一夥放貸的惡徒被殺得一個不剩,官府的人去看時嚇吐了好幾個,滿院的血跡,屍骨都仿佛被啃過一樣殘缺不全,與傳聞中一模一樣。

  那手法絕非常人所為,仿佛有人一瞬之間撕碎了所有人一般。此事不但蹊蹺,且毫無蹤跡可尋,坊間有傳得神乎其神,都說是惡有惡報。官府無奈,隻能象征性走訪查問,最後不了了之。

  柳十爺也被查問到了頭上,卻高聲叫好,怒罵那些人活該。他將此事告訴柳夫人,柳夫人隻是點了點頭。

  她手裏拿著那隻撥浪鼓,輕輕搖著,咚咚作響。

  “老爺,你說,是否做老實人,就是要任人宰割的?”她半躺在床榻上,靠著軟墊喃喃自語,“若我們有錢有勢,一如當日,可是就不會再被人欺淩到頭上了?”

  “夫人……”

  “夭折的孩子,是入不了祖墳的,可憐我兒,竟隻能丟在山上,連處墓碑也不配有。”柳夫人把玩著撥浪鼓,竟然笑了起來,“孩子呀,是當娘的不好,你來世,可要去個好人家,別跟著阿娘受罪了。”

  柳十爺出門的時候,外麵的天色尚早。他望著頭頂白雲,佇立了許久未動。直到餘光瞥見門外有人影晃動,才朝那邊看去。

  原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蕭無常。他還是穿著那一身藍袍,戴著鬥笠,正抱臂靠在院子外的門柱上。

  “蕭公子?來了怎麽不進來?”

  “我是來辭行的。”蕭無常起身道。

  “公子此話何意?”

  “我原就是戴罪之身,我師父從不許我在外亂走,怕我惹出事端,不好收拾。”蕭無常道,“可惜我總以為,隻要多做些好事,便能為自己積攢功德,或可贖滿罪愆。但如今看來,適得其反。”

  “蕭公子這話……我有些聽不明白。”柳十爺疑惑道,“公子這是犯了什麽罪?”

  “你不知道也罷。如今我罪上加罪,已被勒令不許再入世,須得回去受罰。原想再多待幾日……如今看來,怕是不行了。”

  他歎著氣,躬身作揖,向柳十爺辭行。

  “先生鋪子裏的酒,當真是好酒。可惜我卻始終不能嚐之,實在是此生之憾。俗話說福禍隨行,先生遭此大禍,焉知沒有後福。還望先生用心經營。”

  他說著,忽然又想起一事,猶豫半晌,還是正色告知了柳十爺。

  “那撥浪鼓……無論從哪裏得的,如今畢竟是夭折兒之物,還請焚毀掉,不要留在身邊。”

  他還想再說些什麽,遠處雲彩卻泛起了道道金光。他回身看了看,心知自己時間不多,便也不再多言,向柳十爺拜別。

  柳十爺送了他幾步,再次作揖道別。眼見蕭無常消失在古道上,他搖了搖頭,回身進了鋪子。

  岑吟心知,他沉浸在喪子之痛中,哪裏會扔了那撥浪鼓。更何況若當真扔了,也不會再有這許多後續之事了。

  但她卻不知柳家究竟是如何用那陰詭之術的。不過很快,眼前景象便再度轉變起來,由白日漸漸轉入黑夜。

  月色之下,岑吟看到柳夫人獨自一人站在一處亂墳崗中,手裏拿著一遝紙錢。她將紙錢撒得滿天都是,卻一言不發,在這陰氣極重之地,全無一絲懼意。

  那亂墳崗極為破敗。無名殘碑歪歪斜斜,有幾處墳包僅插著木牌。幽幽鬼哭聲傳來,磷火四處飄蕩著,如此氣氛之下,那女人竟不為所動。

  如此陰邪之地,自然有厲鬼出沒。岑吟已然看到一個坡頭散發的白衣女鬼朝柳夫人飄來,不消片刻便立在了她身後。

  柳夫人撒空了手裏的紙錢,沒有轉身,隻是無神地望著前方不動。

  “我並不怕你們。”她忽然道,“我一無所有,孩子也夭折了。我活著與死了沒什麽分別。原是想報仇的,可也有人替我報了,一時之間,我竟不知該做什麽。”

  她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圖紙來。她展開圖紙,望著那上麵極為詳盡的方法,臉上卻露出笑容來。

  “我也不為我夫君,隻為我自己。”她笑著說,“欠我的富貴,我要一點點再取回來。那些傷我辱我之人,我要讓他們追悔莫及。什麽賢良淑德,什麽賢妻良母,我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我。”

  不過一處積陰地罷了。有何難做呢。

  仿佛心意已決一般,她忽然長長地舒了口氣。就像是放下了心中什麽擔子,她的眉目舒展開來,已不再如往日一般困頓了。

  岑吟將視線投向她的手,卻見她持著一隻撥浪鼓,緊緊地抓在手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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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蛾撲火,非死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