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 孤魂載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8956
  蕭無常頃刻抬手,手指彎曲做爪型,瞬間氣息一滯。金光乍現,佛氣迸發,在他雙手腕繞城兩個金圈,猛然將兩隻惡鬼擋了下來。

  “為何拘我?”他低聲問。

  黑骨哢嚓哢嚓地笑了起來。

  “奉命。”

  “奉誰之命?”

  “豐都大帝。”

  豐都大帝,此人岑吟倒是聽過,乃執掌東幽冥國之帝君,傳聞無始劫時便存在,迄今約有萬年了,但這隻是誌異雜聞,從來不知是否為真。

  “原來是他啊,”蕭無常忽然笑道,“怎麽,幽國那位帝君,還沒死心?”

  “少廢話。”白骨冷冷道,“受戮就是!”

  陰風襲來,二鬼嗚咽哀嚎,霎時繞過金圈朝蕭無常背後而去。但一旁卻傳來虎嘯聲,那隻白虎落在蕭無常身旁,盯著那兩隻鬼低聲咆哮。

  二鬼同時出手,直撲蕭無常麵門。蕭無常朝右躲開白骨鬼手,單手撐地一個空翻,淩空踹在黑骨肩頭。兩隻鬼手撲麵而來,他仰頭躲避,翻手兩圈打碎了它們的顱骨。

  碎骨四處飛散,卻又停滯,瞬間複原。白刹躍向高空,隨即俯衝而來。黑封貼近地麵,如孤魂一樣急速飄來。蕭無常不為所動,將手結印,默念真言後一圈砸向地麵,瞬間地上朝四方裂開,一股巨大的氣勁衝擊二鬼,將它們震得四分五裂。

  岑吟隻覺腳下房屋搖搖欲墜。她急忙半跪在地,持劍穩住身體。

  但她亦知,蕭無常此招無用。轉眼那二鬼便再次複原,毫發無損。

  黑骷髏的眼眶裏閃爍著幽幽綠火,白森森的牙齒動個不停。

  “不入幽國,萬事蹉跎。”他對蕭無常道,“有飯吃,有官做,香車美酒,黃金滿屋。何必修那青燈古佛,孤寂度日。”

  “幽國有什麽好呢?”蕭無常反問,“不入天,不入地,封魂離魄,不計功過。百年之後,終究難逃一死,成仙路遙遙無期。”

  “如此說來,是不願?”

  “當然不願。”蕭無常斷然拒絕,“不過說來,你們不是地府之鬼嗎,怎得為幽國帝君做事?莫非你跟那狐狸是一夥的?”

  黑封忽然嘎嘎鬼笑起來。

  “咩啊,倒是想得好。”他笑道,“我等係鬼卒,直轄豐都大帝,不受東司製約束。至於那個東廠走狐,不過一個狐腿子,隻能掠人啦。”

  “哦,他原來是東司製的,跟你們不是一個來路?”蕭無常故作驚訝道,“怪不得你要勒死我,原來是好把我屍體拖回去給帝君。”

  什麽東司製……岑吟旁聽得雲裏霧裏,想問又不好問。她雖知道東幽冥國,但卻對此國風土人情所知甚少,觀中人每每提到幽國,都諱莫如深,向來不肯細說。

  她隻知道,傳聞幽國,身處東海之畔,與南國隔海,是個人鬼共存之地。南國誌異中說,往生魂魄所去的地府,就在離幽國不遠之處。

  陰陽拘魂使若是為幽國國君做事的話,豈非地府和幽國竟有往來?

  岑吟正想著,蕭無常忽然轉頭朝向她,臉上笑吟吟的,把她看得毛骨悚然。

  “女冠,這兩隻交給我,上麵的就歸給你了,如何?”他喊道,“說來,你餓了嗎?”

  “不餓!”

  岑吟對他還有閑情說笑而有這些慍怒。他身旁二鬼卻忽然催咒,一下子變得足有二三倍大,如怪物一般揚手朝蕭無常打去。

  那隻白虎忽然動了。它猛撲向前,血口張開,欲將那二鬼吞吃入腹。

  態勢愈發狂熱,不遠處煙塵陣陣,砂礫紛飛。岑吟站起身來,小心地防備著柳小姐,卻見韓舍離一直盯著下方看。

  “原來如此。”岑吟聽到他冷笑道,“雖同歸一處,但各為其主,倒是有趣。”

  “韓舍狐,你是幽國人,對否?”她問。

  “不錯,我是幽人,記得先前,我是說過的。”韓舍離點頭,“不過我跟這鬼卒可不一樣。他們是鬼,我是人。”

  與西武佛國不同,佛國人神共存,以釋迦族為尊,時常得見極樂世界之相。東幽冥國則人鬼共存,以豐都大帝為尊,重官場,等級頗為森嚴,乃是一處陰詭之地。

  中土四國,風土各不同。譬如統禦之人,南國有皇帝,北國有狼主,佛國有佛尊,幽國則是帝君。而豐都帝君又與其他人不同,他不但掌控著幽國,同時也掌管著地府。幽國地上為人,地下為鬼,所謂幽冥界,不過是幽國下轄封地。不過,若說地府是單獨一方世界,也未嚐不可。

  “原來幽冥地府就在幽國?全由那帝君管控?”岑吟驚訝道,“那豈非常人死後,魂魄皆飄向幽國?如此說來,東幽冥國豈非就如枉死城一般,乃陰陽交界之國?”

  “你若這樣解釋,也可。但正因如此,世人才不常提及不是嗎?”韓舍離狡黠道,“畢竟說死說活乃是忌諱,誰又沒事把陰曹地府掛在嘴邊呢?尋常人崇佛尚道,隻圖吉祥,提到幽國,都嫌晦氣得慌。”

  “枉死城……枉死城……”岑吟喃喃著,驚出一身冷汗,“你要我全屍究竟是做什麽?”

  “是我主人要,非是我要。不單想要你,還想要蕭無常。”

  “你主人是誰?”

  “東司製之首,幽國最實權者。”

  “東司製?”

  “乃幽國集權之處。”

  豐都大帝應天命掌管幽國,下轄東司製,身份地位極其嚴格,品級製度一概不能錯。這裏不講人情,隻有規矩。錯就是錯,對就是對,隻看是與非,不論善與惡。

  韓舍離告訴她,四國之中,南北二國與幽國還算交好,唯西武佛國與其兩廂抗衡。蕭無常據說曾經是幽國勢在必得之人,誰知卻被佛國搶了先,惹得幽國十分不滿。

  他任佛國護法六百年,這六百年間,幽國與佛國的交涉一直未斷。豐都大帝極想收納此人,以至於薄命郎君在幽國名聲大噪,不但有戲文講他,甚至還有幽人供奉他。許多幽女仰慕他形貌,日思夜想,墮入地府者大有人在,因此相當長一段年月裏……東司製下轄文書,不準蕭無常踏入幽國半步,以免事態失控。

  “原來如此,難怪你對他感興趣。”岑吟聽罷便冷冷道,“怪道這白麵郎如此搶手,早知他奇貨可居,我缺盤纏時合該賣了他。”

  “我對他可沒興趣。隻不過是他在幽國太有名了,少不得觀察一番,回去也好吹噓吹噓。”韓舍離大笑。

  “話還沒說完,此事與你要我全屍有何關係?”

  “自然有用。其實活的比死的更好,但主人說你必然不從,所以全屍也罷。”

  “你們這些人當真是……蕭無常也罷了,勉強算他對幽國有些用處,可你主人要我做什麽?我不過是個道士!”

  “要的就是道士。實不相瞞,從你成名時起,我主人便盯著你許久了,奈何釉雲觀閉門十年,主人十年不得見你。如今你既然下山……”

  “我改主意了,你休想動我一根指頭。”岑吟斷然道,“我乃修道之人,絕不想染指幽冥地府!”

  “女冠,我聽說,你正在找你妹妹下落?”韓舍離笑道,“但你這凡夫俗子之軀,多有桎梏。幽國有大神通,可助你得償所願,與我們做筆生意如何?”

  岑吟微微一愣,聽到妹妹二字,一刹那間竟著實動了心。

  “女冠,不可!”蕭無常力鬥二鬼,卻仍舊朝她喊道,“這狐狸狡猾,莫要被他騙了!”

  岑吟被他一喊,恍惚回過神來。她打了個寒顫,意識到自己尚處戰局之中,便下意識地朝柳小姐看去,卻發現柳小姐不知何時——竟不見了。

  “那陰命女……”她頓住了,“去哪裏了?”

  似乎是回應她的問話一般,耳邊傳來轟隆巨響,腳下磚瓦忽然裂開,仿佛被劈開一般裂成了兩塊。韓舍離在左,岑吟在右,二人立刻跳開,眼見著那客堂從中斷裂,露出一條極深的溝壑來。

  溝壑之下,鬼火磷磷,隻見下麵正是先前那酒窖,琉璃酒缸貼牆而立,兩旁的酒壇碎得滿地都是。

  殘磚碎瓦中,有一道白影寂靜佇立,正是柳小姐無疑。她就站在酒缸旁邊,仰頭望著那酒中少女不動。

  想來這地方兜兜轉轉,所尋之地竟在原處。

  岑吟將劍收回,徑直來到裂縫旁邊。她望著柳小姐和那琉璃酒缸,心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腳下一鬆便跳了下去。

  她身法敏捷,雖從高處落下,但落地時彎曲膝蓋,化去氣勁,竟毫發無損。站起身後,她直麵那白衣女子,將劍收在了背上。

  “怎麽,不對我設防了?”柳小姐轉過身,對她俏皮道,“小心我暗算你。”

  “不必試探我,此法對我無用。”

  “那你到這裏來是何故?難不成,見我孤獨,下來陪我?”

  “我隻是覺得有些奇怪。”岑吟搖頭道,“我方才走了神,你全然可以趁此時對我動手,但你卻悄悄回到了這裏。少不得令人猜測,你之目的,隻在這間鋪子,不在於我,也不在他人。”

  “哦?那敢問女道士,為何到我這鋪子中來驅鬼?”

  “是蕭無常執意來此,我不過隨行,原該不在你計劃之中。我隻想問你一句,你究竟是什麽人?又要做什麽?”

  “有件事,你的確沒說錯。”柳小姐道,“我爺娘,早已過世了。這鋪子,所謂積屍地,又或是養陰,若算下來,都隻是為我爺娘。”

  “僅僅如此?”

  “還有她。”

  柳小姐伸出手來,指向了那琉璃酒缸中的少女。

  “女道長,我記得道德經曾言,水利萬物而不爭。”她輕聲道,“你可知道,水是有記憶之物?”

  “我隻知萬物有靈。”岑吟道,“但我不曾聽人說,水能記事。”

  “這壇中酒你敢喝嗎?”柳小姐忽然問。

  岑吟猶豫了。若說敢,便是違心,自己並不願飲用這汙濁之物。若說不敢,又或許會錯失某個良機。

  柳小姐卻輕輕揮手,那斷裂的柳木桌驟然合攏,連帶著那白瓷盤也恢複原狀,停在那字盤上一動不動。

  “若想知曉這鋪子來龍去脈,此酒可助你。”

  她盯著岑吟看,岑吟卻越過她看向了琉璃酒壇。正當她神思不寧時,她忽然看到公輸縝站在酒壇邊,從那取酒之處舀了一小杯酒來,掀開麵具飲了進去。

  岑吟被嚇了一跳,定睛看時,那邊卻又空無一人。

  這下她更加猶豫不決。但就在這時,她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此人叵測,難以取信。”一個低沉聲音在她腦後耳語道,“若以此法,必加害於你。”

  岑吟眨了眨眼,回頭去看,身後依然空空。

  她想著自己是否該問些什麽以求答案,但那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十分清晰。

  “飲畢,再請碟仙。”那人道。

  岑吟躊躇片刻,決心照辦。

  “這酒,我飲。”她對柳小姐道,“之後,你與我再請一次碟仙,如何?”

  柳小姐微微一笑:“正有此意。”

  她來到琉璃酒缸旁邊,緩緩將手一拉。如先前柳十爺展示過的一般,將暗藏其中的琉璃杯拽出來半截。

  那杯子與酒缸原是一整塊琉璃雕刻,做了些渾然天成的機關,並不能取下。但她卻微微用力,一下子扯斷出酒口。

  頓時酒缸中的酒便開始從那口子中緩緩流下,小小一縷,滴答作響。

  柳小姐將杯子遞給岑吟。岑吟低頭嗅了嗅,覺得酒香撲鼻,的確甜美。她猶豫了片刻,仍舊送到唇邊,閉上眼飲了一口。

  這酒十分甘甜,如玉露瓊漿一般滋潤,不冷不烈,徐徐入腹內,竟令她周身暖了許多,精神也好了些許。

  柳小姐早在桌前坐下,仍舊在右邊位置。岑吟放下酒杯,坐在先前黑封之處。二人對視片刻,同時伸手,將手指按在了白瓷碟上。

  “欲知今生問前世,欲問前世知今生。”柳蕁遙輕聲念道。

  岑吟按著那碟子,卻想著那碟仙是否會來。片刻後,碟子忽然動了,在字盤上徐徐化動起來。

  “這碟仙,不是你在控盤吧?”她問,“十仙九假,當真不是你有意為之?”

  “不是。”柳小姐笑道,“即便是上一次,我也未曾動手腳。”

  岑吟望著她看,等著她同那碟仙發問。但她卻什麽並沒有問。

  碟子在字盤上四處移動,越來越快。岑吟望著字盤,漸漸覺得眼前模糊起來。無數字跡在她眼前掠過,耳邊傳來一陣陣言語之聲。焚香,燒紙,八卦,招魂鈴,茫茫之處,萬裏無疆。

  一片嘈雜聲中,卻聽有一孩童在耳邊念道:“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餘。於嗟乎,不承權輿!”

  岑吟忽然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了字盤上。

  *********

  柳家做釀酒生意,是從柳十爺祖父那一輩開始的。俗話說富不過三代,到柳十爺這代時,因為經營不善,鋪子關張,債台高築。他與妻子兩人東躲西藏,那些債主卻窮追不舍,絲毫不讓他們有一絲安生日子。

  “幾位爺,幾位爺!再通融一下,求求你們!再通融一下!”

  滂沱大雨之中,一夥穿著短褐的粗人正從一戶破舊的鋪子裏往外搬東西。為首那人滿臉的橫肉,手中提著一大袋子綢緞布料,吆喝著兄弟們搬空。其餘幾人應著,拿桌椅的拿桌椅,取碗碟的取碗碟,零零總總,似乎除了廊柱,什麽都沒有留下。

  雨水傾盆而下。一個穿得勉強還有些體麵的男人急衝衝地跟在後麵,苦苦哀求著他們不要搬光。雖說他那身衣服並不髒,但已經十分舊了,領口處還有一兩塊被遮住的補丁。

  “我夫人懷孕了!她還病著!不能都搬走啊!幾位爺好歹留床被子,求求你們了!”

  “屁,你瞧瞧,還吃得起燕窩鹿茸,我看你有錢得緊!給我搬!”

  “我夫人胎像不穩,那是我賣了家裏的兩把藤木椅子換來的,是救命的東西啊!欠的錢……欠的錢我一定還,求求您——”

  啪地一聲,那頭人竟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那鋪子門外的路十分坑窪,下著雨便全是積水。那人滿身泥濘,也不敢起身,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幾位爺!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搬!”那頭人喝道,“敢借高利貸,就該知道不還錢是個什麽下場!這次隻是搬空你的東西,利錢再還不上,就砍你一隻手一條腿來抵!”

  他一腳踹開柳十爺,領著手下人大搖大擺地走了。柳十爺伏在地上,痛不欲生地嗚咽著,用手抓著那滿地汙泥,發髻散亂著,落下幾縷來濕漉漉地貼在額上。

  雨越下越大,烏雲中夾雜著電閃雷鳴,湮沒了他的嗚咽聲。身後的鋪子裏走出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持著一把油紙傘急匆匆地出門來尋夫君下落。

  “老爺!老爺!”她冒雨趕來,也顧不得泥水,蹲下身將傘罩在那男人頭頂,“老爺,我們回家,回家吧。”

  “我後悔呀,我後悔,”柳十爺哽咽著,“我悔不該輕信旁人走偏門,更不該去借貸,如今放貸的人追到家裏來了,都是些亡命之徒!我一人無謂死活,可我連累全家,還有什麽臉麵活在世上!”

  他說著,就扇起自己的臉來。柳夫人急忙抓住他的手,夫妻二人抱在一起淚流不止。

  “有的飯吃,有的床睡,家還是家。”柳夫人勸慰道,“留著命,還有柴燒,若是命沒了,就當真沒了。”

  她抱緊柳十爺,臉頰貼在他頭上,緊緊地抿著嘴不哭出聲來。

  暴雨傾盆而下,卻又漸漸如煙雲一般散去。遠處站著一個青衣坤道,寂靜佇立,望著那眼前變幻莫測的景象沉寂無聲。

  雲散之後,她麵前出現了一條古道,一個男人披著蓑衣,穿著麻鞋,正拎著隻魚簍緩步走在那古道上。

  那男人麵黃肌瘦,留著兩撇八字胡,一身衣物破破爛爛,活像個乞丐。岑吟認出了那是柳十爺,卻與那後來白白胖胖的樣子大相徑庭。

  他目光無神,嘴唇幹裂,嘴裏嘟嘟囔囔的,如失了神智一般不知在念叨什麽。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路過岑吟身邊時,隱約聽到了這麽兩句詩。他的魚簍開著蓋子,岑吟看了看,認出了那裏麵是什麽,當即吃了一驚。

  魚簍裏沒有魚,有的竟是滿滿一簍河豚子。乃是劇毒之物。

  岑吟吸了口氣:他莫非是想毒死自己和妻子……

  她想去阻攔,卻又心知這乃是過去之事。此事與她無關,不過旁觀者罷了。

  腳步一動,她想也不想便朝柳十爺走了過去,緩緩跟在他後麵。

  大約是身在幻境的緣故,兩人的步伐都很快,僅一刹那便回到了家門前。還是那處破舊的鋪子,上方歪歪斜斜地掛著酒鋪的招牌,但似乎已許久無人登門了。

  柳十爺卻在鋪子前停了下來。岑吟越過他的肩膀朝門口看去,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令她有些驚訝。

  “蕭無常?”她詫異道,“你怎麽在這?”

  原來那酒鋪外麵正站著一個白衣男子,孤身一人,手持折扇,低著頭徐徐搖動著。

  那人並未理睬岑吟,卻朝著柳十爺轉過身來,收扇行禮。

  他閉著眼,乍看上去似乎是個盲客,一副不能視物的模樣。

  “好香的酒啊。”他笑道。

  柳十爺以為他是個瞎子,立刻放下魚簍還禮。

  “客人是迷路了嗎?”他問,“是否要進去喝碗水?”

  “不必了。”蕭無常道,“我不食此間之物。隻是聞到你這鋪子裏的酒香,實在有些饞,就在這裏嗅一嗅。”

  “客人說笑了。”柳十爺勉強笑道,“我這鋪子,已三月不曾打酒了,如何還有——”

  “就是這裏,不會有錯。”

  蕭無常拿折扇一指,這時鋪子裏有人掀開簾子,一見外麵有人便立刻迎了上來,笑意盈盈的打招呼。

  “老爺怎麽才回來,我飯都燒好了。”她挺著大肚子迎上前來,“喲,不知這位是?”

  “我是個外鄉人,剛送了人走,原是要家去。”蕭無常笑道,“不想我走得慢了,又聞到這酒香,所以忍不住,就多停留了一陣……”

  “哈哈哈,你這年輕人,怎麽跟薄命郎君似的,聞到酒香就走不動了。”柳十爺忽然大笑起來,“你還是快回家去,小心薄命郎出門來抓你!”

  蕭無常哈哈大笑,柳夫人也忍俊不禁。三個人立在門外,皆笑個不停。

  薄命郎君……岑吟心道這薄命郎之說,在自己幼時最為興盛,而後才漸漸沒落下來。看著柳夫人的模樣,再推算柳傻子的年紀,想來這當大約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自己五歲,若猜得沒錯,此時年歲,當是家裏出事前後,隻是不知具體年月。

  那白麵郎的容貌卻與現在一般無二。年月荏苒似乎對他全無影響可言。

  而不遠處,年輕些的柳十爺正打量著蕭無常,一雙眼睛上下微微動著。盡管他此時落魄,那生意人的精明相仍在,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大約已成了他們這類人的習慣。

  “看這位先生氣度,當是大家公子出身吧?”他笑道,“若是想喝酒,你倒是來對地方了。我還有幾壇子窖藏,過了今日……也就無用了,不如送給你喝吧。”

  “不敢不敢,我隻是附庸風雅罷了。”蕭無常急忙擺手,“無功不受祿,況且我也喝不得……給了我可惜了,不必如此。”

  “冒昧問一句,公子這可是有眼疾?”

  “是,幼時被猛獸所傷,已是個廢人了。”

  “不知公子家在何處?今年貴庚?”

  “我是西武佛國之人。”蕭無常道,“今年……一十六歲。”

  “一十六歲?”柳十爺打趣道,“恕我直言,公子您可長得……急了些。”

  三人又笑了起來。柳十爺將魚簍一抖,請蕭無常來屋裏坐坐,一麵讓柳夫人去取些酒菜來。

  柳夫人應聲去了。柳十爺正請著蕭無常朝鋪子裏走,剛邁進院子,就感覺有東西抵在了自己的魚簍上。

  低頭看時,卻見蕭無常用折扇擋住了他,雖閉著眼,嘴角卻微微帶笑。

  “這位老板,不知您這裏麵裝的是什麽?”他問,“這味道……似乎太腥了。”

  柳十爺抿住了嘴。他緊緊地盯著蕭無常看,過了一會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

  “放在河邊抓了些魚。”他故作輕鬆道,“我夫人有了身子,燉些湯給她喝。”

  “魚?這倒是巧了。”蕭無常道,“我家人要我回來時買些魚,偏偏我給忘了,此時天色又將晚,不如這樣,我出些錢,你將這婁魚讓給我如何?”

  “這可不成!”柳十爺嚇得臉色都變了,“這這這……這是給我夫人的,沒有多餘的分給你了!”

  “老板,你行行好嘛。我一家老小都等著吃呢,我要是不帶回去,隻怕好一通埋怨。”

  “得了吧,你才十六歲,哪來的一家老小。想吃魚去集市裏買去,再不濟捉幾條便是,打別人東西的主意算怎麽回事。”

  “老板你就讓給我吧……”

  “絕對不行——”

  蕭無常突然伸手去抓魚簍,柳十爺一驚急忙阻止,兩人拉扯之間,不小心打翻了魚簍,裏麵的河豚子撒了一地。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蕭無常心知自己闖了禍,急忙摸索著去撿。可惜他“看不見,”腳到處亂踩,把那河豚子踩了個稀爛。

  柳十爺眼見著東西爛在地上,撿都撿不起來,一時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這瞎子,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蕭無常愧疚歎道,“老板,實在對不住,這魚我賠給您吧。”

  他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個錢袋來,從當中到處幾塊銀子遞給柳十爺。

  但柳十爺哪裏肯收,執意不要。這銀子足有二十兩,夠他再打點些小生意,但他竟不為所動,說什麽都不收。

  “什麽魚要二十兩一條,隻怕是金鯉魚了。就是一簍螃蟹也不過才幾錢,”他對蕭無常道,“你這富家公子,就莫打趣我們破落戶了。”

  岑吟暗道已是這般田地,他卻不肯收了錢解燃眉之急,不知是此人性情端正,還是將死之心已決,不想拖累旁人了。

  “即是破落戶,焉知不能東山再起呢。”蕭無常扯過他的手,將那銀子放在他手裏,“好歹夫人有孕在身,合該為子嗣稍作打算。”

  柳十爺忽然淚流滿麵。他握緊蕭無常的手,死死地咬著牙齒不肯出聲,蠟黃的臉瘦得皮包骨頭。

  “敢問這位公子,到底是什麽人?”他啞聲問。

  “我其實,是位江湖術士。”蕭無常笑道,“路過你家鋪子,聞到這酒香,覺得實在沁人心脾。望君好好經營,酒香不怕巷子深。”

  他二人說著話,身形卻又漸漸模糊起來。一陣濃霧襲來,罩在岑吟四周許久不散,一時竟不能視物。

  岑吟撥開濃霧,穿過此處向前走去。才走幾步,卻見自己立在一處溪水邊。離她不遠之處,柳夫人挺著大肚子,正在在河邊浣衣。那水冰冷刺骨,凍得她雙手通紅,顫抖不住。

  她正搓洗著,忽然旁邊路過一位衣衫襤褸的道人,蓬頭垢麵,上前問她要口吃的。

  柳夫人大約是覺得他可憐,於是擦了擦手,拿過一個油紙包,取出饃來分給了他一個。那道人吃過之後,一邊抹著嘴,一邊開始說她是命中注定要大富大貴之人

  柳夫人笑了,說我的確出身富貴之家,後來破落了,現在窮得揭不開鍋,哪裏還有富貴。

  那道人說我教你個法子,不出三年必收複失地,不知道你敢不敢做。

  柳夫人隻當他說瘋話,就隨口問他怎麽做?那道人告訴她說,你先找一處亂墳崗子,把地推了,骨頭都挖出來,一半裝一百個壇子泡酒,一半磨碎了混在地基裏,在上麵建個鋪子。這鋪子的圖樣我畫給你,原樣照著建,一點不要錯。

  然後你再去弄一具童女屍,拿個大壇子供上,放在這鋪子的一處地窖裏。那些泡酒的骨頭,泡之前先合著朱砂在鬆木火上過一遍,再燒些紙錢壽衣,包這些鬼不來鬧你。

  這話柳夫人不懂,岑吟卻懂。朱砂困魂,鬆木焚鬼,這樣做的目的是殺死這些鬼,使其變成聻。如此一半一半,便成了風水,做了積陰之地。

  那道士對柳夫人說,如此來辦,必財源廣進。隻是這樣做,或許會禍及子孫,怕你不敢。

  柳夫人半信半疑,問他能否化解?那人說能化,童女屍就是化解之物。這積陰地陰氣太重,需要東西養陰,買了那物什泡在酒中,可滋養陰氣,或許不會連累子孫。

  他給了柳夫人一個撥浪鼓,說這東西你收好,能助你鎮邪。

  岑吟看到那撥浪鼓,驟然倒退了兩步。她咬緊了牙關,死死盯著那道士,仿佛要把他身上灼出兩個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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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煢煢白兔,東奔西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