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章 孤魂載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736
  唰啦,唰啦。

  有什麽東西在響,如破敗的掃帚拂過落葉,腐朽之氣由遠及近。

  那少女回過身來,朝向門外。走廊上那兩排紅燭仍微微發亮,但已近燈枯之時。在那紅燭的盡頭,正隱約走來一道身影,一步一步,極為緩慢。

  那人走三步,停一步,有些跌跌撞撞,卻又勉強穩住自己。離得近時,燭火便漸漸照亮了他的模樣,似乎是個綠衫少年,瘦削高挑,額上還紮著金紅相間的繩子。

  那少年緩步來到堂門不遠處,漸漸停了下來。月光灑在他臉上,將他照亮的同時,卻也映出了他滿身的黑色血跡。

  更滲人的是,他隻剩下了半張臉,另外半張血肉模糊,仿佛融化一般,整顆眼球都暴露在外。

  白衣少女寂然地望著他,並不害怕,也似乎不意外他會來此。

  “來了一個。”她輕聲說。

  那少年張了張口,卻也隻有半張嘴能動。

  “少郎君在哪裏?”他含糊不清地問。

  “不曉得。”

  “你怎會不知道?”

  “我為何會知道?”那少女反問,“你們家那位蕭公子,當真不俗啊。我爺娘賞識他,重金請他,寶物贈他,他所講之言無一不聽,他所說之事無一不做。如此掏心掏肺待他,他呢?”

  那少年沒有作聲。他沉默地立在堂外看她。

  少女卻冷笑起來。

  “他如何待我爺娘?”她笑著問,“在我府中殺人,卻嫁禍給我家鋪子。送來鎮煞之物,卻又悄悄取回。誘我爺娘讓那些術士招厲鬼,為的是引出底下那群聻來,好讓你暗中去掃蕩幹淨。好計謀啊,好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她大笑起來,笑聲十分淒厲,全然不像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當我不知他的目的?”她笑道,“他早就盯上了這處地方,為的就是把這積屍地抹除殆盡,好寫全了他佛國護法的功德簿!”

  “少郎君在哪?”枕寒星又問。

  “我如何會知道他在哪?”那少女厲聲道,“大約就在這鋪子底下,算計著怎麽將這鬼巢一鍋端吧!”

  枕寒星仍舊望著她看,片刻後歎了口氣。

  “少郎君說得不錯,”他輕聲道,“與鬼謀易太久,已不記得是非真相了。”

  “真相?”少女重複著,又笑了起來,“勸你們一句,你們所作所為,不過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無用功罷了。”

  枕寒星歪過了頭,那爛掉的半張臉竟流出血來。

  “少郎君在哪……”他再一次輕聲問。

  那少女將袖子一甩,轉身便朝堂內走去,一句不想同他多言。

  枕寒星心知她必守口如瓶。因而他合上眼簾,動了動手腕,緩緩伸向自己額前那根紅繩。

  那根繩子已有些破損,一碰便斷了,落在他掌心裏,卻冒起火花來,在他手中化為了灰燼。

  枕寒星翻過手掌,讓那灰燼從指縫間落下,繼而閉上了眼睛。

  砰地一聲,他那具身體驟然爆裂,竟化成一大片血霧,四散開來。散到極致時,卻驟然靜止,每一顆血珠都晶瑩剔透,浮在空中一動不動。

  隨後血霧又慢慢聚攏,融合,竟凝聚成小小一株人參,葉片翠綠,結著血紅的參果,根須隨風微微搖動著。

  那人參緩緩落在了地上,一動不動,乍看上去的確是個瘦長人形,卻並無特殊之處。

  柳小姐立在客堂內,仰頭望著那對聯和匾額。它們早已被砍斷,碎裂在地,無人收拾看管。

  她沒有作聲,隻是抬起手,輕輕一揮。

  屋外,半空中那些厲鬼忽然動了。他們不同與於聻的詭譎,而全然都是猙獰之態,紛紛俯身朝那人參飄來。

  這些厲鬼皆是血口,並生著利爪,一個個哀嚎不止。陰氣熾盛時,都現出死時模樣來,仿佛身在地獄一般淒慘。

  那人參忽然一抖,竟伸出無數道根須,如鐵網般雜亂交織,猛竄向四麵八方,一根根似長針一樣瞬間穿透了那些厲鬼的眉心。

  *********

  墓室內的燭火晃了一晃,蕭無常突然一愣,將頭朝上看去。

  上麵隻是黑黢黢的屋頂,什麽都看不到。但他卻好像有所感應一般憂心忡忡。

  “枕寒星……”他低聲道,“該去上麵看看。”

  “出不去吧。”黑封咕噥著說,“那些東西隻怕全都過來了。”

  “哪些東西?”

  “反正不是鬼,就是聻嘍,或許有鬼有聻。堵我們在這,準備食之。”

  岑吟聽得渾身不舒服,又想起門似乎還沒關,便起身打算去關。誰知一轉頭,就被嚇了一跳。

  原來那門縫未合,竟有個長發女人探進身來,白生生的手指扒著門,隻露出半張臉來盯著她看。

  那女鬼指甲鮮紅,眼珠又黑又陰,也不知趴在那裏看了多久了。

  岑吟毫無防備,這這麽一嚇也有些害怕,竟一把抓住蕭無常的手,把他扯過來擋在了身前。

  蕭無常哪裏料到她這般熱情,以為她對自己回心轉意,當下受寵若驚。

  “莫怕,莫怕,”他安撫道,“有我在。”

  他雖然笑著,可那雙鬼眼黑洞洞的,在這幽暗之地顯得更恐怖了。

  “別看我!”岑吟怒道,“看她!”

  她伸手指著門,蕭無常這才回過身去,毫無預兆,也被嚇了一跳。

  “哇!有鬼!”他驚恐道,“封魂使!你是行家!還是交給你了!”

  黑封酸溜溜地看著他們兩個,那張臉上的鄙夷神色幾乎快要溢出來了。

  “就這麽點鬼,也配把你們嚇成這樣!”他嘲笑道,“老夫日日對著它們,實話講,它們除了嚇人,沒別的能耐!”

  “嚇人也是種能耐。”蕭無常小心道,“尋常人想嚇還不能嚇。”

  岑吟在他背後點了點頭。她將頭貼在蕭無常的後背上,橫豎不肯去看那門邊女鬼。

  “女冠啊,說來,你不是見多識廣嗎?”蕭無常側著頭問,“從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怎麽看到它這麽害怕?”

  “非是害怕,而是瘮得慌。”岑吟皺著眉道,“我不怕同它們正麵交鋒,但我不喜歡它們暗中窺伺的模樣。”

  “我懂,我懂。”蕭無常點頭,“封魂使,有勞你把那女鬼拽過來,讓女冠和她交手一番。橫豎都是女人,我們兩個大男人不好動手。”

  岑吟覺得他這人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正欲發怒時,那女鬼忽然縮回身去,竟然不見了。

  屋裏一片寂靜,柳傻子坐在地上,垂著頭,一個人在嘟囔著什麽。另外兩人和一顆頭則麵麵相覷,都不知究竟外麵發生何事。

  “罷了罷了,我去看看。”黑封說著他那一口廣府音,扭動著脊椎欲往門邊去,“真個是,怕咩啊,搞得我頭殼也跟著涼颼颼。”

  “不必。”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道,“夫九幽之虺,皆從靈而化,其形異,其怪現,非君所能鎮也。”

  屋內眾人一驚,皆回頭去看,卻看到一個穿著黑衣的年輕男子隨性地靠在牆壁上,正抱臂望著他們看。

  他臉上戴著一方青銅鬼麵,手腕和腳踝上都繞著鎖鏈,膚色極為蒼白。那些鎖鏈似乎已斷,雖然鏽跡斑斑,卻並未束縛他的手腳。

  這人來得非常突然,連黑封都毫無察覺。幾個人瞪著他看,心知他絕不是活人。

  “閣下……莫非是……?”岑吟試探。

  “某乃公輸氏,名縝,字行藏。”那鬼直起身來,竟抬起雙手,做了個極準的揖禮。

  “公輸……先生?”岑吟打量著他,暗道果然,“你……怎會在這裏?這模樣又是?”

  “眾生相,不過如是。”公輸縝道,“積骸之地,貳於世,稍駐則無損。”

  岑吟聽懂了他的意思,應是說這片積陰地可助他稍留片刻。想來他離體時,並未立刻離去,而是隱在了這耳房內靜觀。

  史書上說,公輸縝常年戴著青銅麵具,甚少摘下,因而言官們並不知他是何模樣,也無從記錄。有人猜測他容貌醜陋,也有人說他麵目損毀,傳來傳去,總歸是個悍將模樣。可似乎,他並不似尋常將軍,也不是粗獷之人。

  據說他死時已過而立之年,可看起來……似乎才二十出頭,也不知是他不顯年紀,還是史書記載有誤。

  岑吟正打量著他,一旁的黑封卻扭了過來,竄起一人高,平視著公輸縝。

  “來得正好。”他笑嘻嘻道,“有勞指點指點脫出之法,省得我費心費力。”

  這廝如此無禮,那鬼居然並沒生氣。

  “可矣。”

  “快講!”

  “乾坤卦立,風水藏局。”公輸縝指向了那扇門,“夫時辰,天禍,聻,地禍,術,人禍。破其一,盡殺之,闕翦其羽,可矣。”

  岑吟與黑封雖聽得懂,卻不知所以然。唯有蕭無常恍然大悟,竟然如醍醐灌頂一樣,一下子反應過來。

  “可有方法?”他問。

  “熒惑熒惑,離離落落。”公輸縝道,“幽兮遊兮,不巽不破。”

  蕭無常立刻謝過,拉起柳傻子,示意岑吟速同自己走。黑封扭著脊椎跟在後麵,臨走前還不忘衝公輸縝揮尾致意。

  岑吟走了幾步,再回頭時,卻見公輸縝已不在了,耳房內空蕩蕩的,無論來去皆寂靜無聲。

  “白麵郎,這是要去哪?”

  “回酒窖。”

  “好容易出來,此時又要回去?”

  “回去。”蕭無常斬釘截鐵道。

  柳傻子卻掙紮起來。

  “你們要帶大傻去哪!”他嚷嚷道,“大傻要等阿爺!”

  “帶你去見阿爺,還有你阿娘。”蕭無常對他一笑,“若是聽話,有的飯吃。若是不聽,就餓死你。”

  他那眼睛太可怕,柳傻子被他嚇哭了,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麵抽噎。

  蕭無常推開門,發現門外隻有那無頭將軍,雖手無寸鐵,卻還是屹立不動。方才那女鬼早已不知蹤影,也並無其他厲鬼,這倒是有些令人詫異。

  “人呢?不,鬼呢?”黑封四處向往著,“係邊度哩?剛還一窩蜂。”

  “可能回巢去了。”蕭無常道,“畢竟……要采蜜。”

  岑吟噗嗤一聲笑了。

  “笑就對了,”蕭無常也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把折扇,悠閑地扇了起來,“美人就要多笑,古人雲——”

  “住口,快走。”

  這一路上倒是無阻,岑吟猜測或許是因為公輸縝的緣故。想來這厲鬼若知名些也有好處,若可為己所用,便省了不少麻煩。

  隻是這長廊彎彎繞繞,走了許久,也沒到那酒窖。最後蕭無常煩了,從腰下取出一把刀來,轉身就朝柳傻子走了過來。

  “你做什麽!”岑吟以為他要殺人滅口,急忙阻攔。

  “取點血,引路用。”蕭無常繞過她的手臂,將柳傻子的手抓了過來,“大傻聽話,疼一下,吃兩碗。”

  柳傻子被他刺了一下,又嗚嗚地哭了。蕭無常取了他一點血,抹在了長廊的牆壁上。他低頭看了片刻,帶著眾人朝某個方向走去。

  “我等好容易離開,到底為何又要回去?”岑吟在他後麵問,“公輸縝的話又怎麽解釋?”

  “按公輸縝所言,巽者,八卦之一,於世間形為風,於家中則為長女。”蕭無常道,“熒惑乃凶相,雖屬火,實屬陰。陰者,少陰也。合此卦者,唯那童女屍而已。”

  說著話,竟已到了那酒窖門前。財神像微笑如舊,燭火卻已將盡。黑封看了看那神像手中的元寶,大喜過望,嗖地一下竄了進去。

  “我身呢!我身呢!”他在酒窖裏四處找著,急不可耐。

  但酒窖裏卻已空了。那些聻早已不知所蹤,屋內一罐罐的酒壇皆已打碎。除了那琉璃酒壇毫發無損外,已別無他物。

  黑封尋了半天,除幾塊碎肉外,一無所獲。

  他用尾骨挑起一塊,緩慢地將頭轉向岑吟。

  “我身呢?”他問。

  岑吟緩緩抬手,向他作揖。

  “切了。”

  黑封看著自己那一點血肉,欲哭無淚。

  “你切咁碎!當我係蚯蚓!”他哀嚎起來,“我帽也丟!有乜嘢臉回地府!不如超度了我吧!”

  “三思啊!”蕭無常急忙阻止,“你年紀輕輕——”

  “爬開啦!哪個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

  岑吟有些愧疚,抿著嘴一言不發。她明明記得黑封的屍體是在這裏的,怎麽這一會的功夫……竟沒有了?

  莫非讓鬼給吃了?!

  她心裏一沉。但蕭無常卻來到了那琉璃酒壇邊,朝她招了招手。

  酒壇下是一張半人高的台子。岑吟看著他伸出手,在台子底下摸了起來。

  “應當是有東西,但若非柳家人,隻怕拿不到。”他收回手,讓岑吟把柳傻子帶過來,“讓他試試。”

  柳傻子正在一旁看著黑封笑。那家夥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個簸箕和一個小掃帚,一顆頭頂著兩條脊椎正在往裏麵掃自己的碎肉。

  “喪!”他哭喪著臉道,“世人哪個可憐如我……”

  “兄弟,節哀順變。”蕭無常寬慰他道,“改日你痊愈了,我請你去醉春樓喝花酒。”

  岑吟皺著眉,將柳傻子拉了過來。蕭無常拽住柳傻的手,讓他去台子下摸摸看。

  柳傻子以為有什麽寶貝,賣力地找了半天,拿出了一隻撥浪鼓和兩個牌位來。

  “撥浪鼓!”他高興到,“是阿爺的!阿爺的!”

  蕭無常衝他笑著,忽然一記手刀砍在他脖子上,瞬間柳傻子笑臉一僵,跌坐在地上不動了。

  岑吟急忙去探他的鼻息,還好,隻是暈了過去,並無性命之憂。

  隻是他手裏還緊緊地抓著撥浪鼓,岑吟猶豫片刻,輕輕拿了下來,同先前的放在一起仔細地看。

  果不其然……這是自己的撥浪鼓,和青青的那隻是一對兒。

  “為什麽我家的東西會在這?”她吃驚地問,“蕭無常,這撥浪鼓也是你從龍王廟裏拿的?”

  “不是。”蕭無常搖頭,“我隻拿了一個。這隻……是柳家自己的。”

  他說著,忽然一頓,立刻明白了過來。

  “難怪……難怪我得到的那隻撥浪鼓能鎮此地之煞,”他對岑吟道,“原來這兩隻乃是一對兒,互有感應,一隻在台子上,一隻在台子下,不過是……舊物相逢。”

  “為什麽柳家會有我的撥浪鼓?誰給他的?”岑吟來回翻看著,越看越覺得心驚,“莫非他們家與當年之事有關聯?柳十爺人在哪裏——”

  她說著,又立刻想起,柳十爺已經變成了貓,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那麽眼下,就隻有……

  “柳小姐,”她站起身來,攢緊了撥浪鼓,“她在哪裏?我要去見她!”

  “那就走著,”蕭無常道,“剛好,我也要去見她。”

  他將牌位從柳傻子手裏取下,翻過來看了看。隻見一個上麵寫著長子柳林潮,另一個寫著長女柳洵遙。

  酒壇下還放著一個牌位,供的是那童女屍,其名為小桃。

  那破損的桌子還塌在地上,白瓷碗也斷成了兩截。岑吟低頭看著,又將頭轉向了黑封。

  “封仔,你先前請碟仙,我原以為並非有假。”她對黑封道,“如今想來,是否那柳小姐大有問題?”

  “柳小姐的確有異。”黑封晃了晃腦袋,“不過,那碟仙也不完全是假。”

  “你是說,碟仙是真的?”

  “我好歹是個鬼卒啦,自然——”

  黑封話未說完,頭頂卻傳來哢嚓一聲,把眾人嚇了一跳。

  抬頭看時,卻見棚頂上裂開了一道縫隙。不斷有碎石落下,劈裏啪啦地掉在地上。縫隙裂開處,又不斷延展,轉眼又裂了數道。

  幾人正驚訝著上麵發生何事,忽然就見許多薑黃色的根須順著裂縫探了進來,仿佛活物一般四處攀爬,蔓延得到處都是。

  那些根須有大有小,有細有粗。它們遊走著,仿佛生長一般蠕動。

  蕭無常嘖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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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慈少病,惡生千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