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章 孤魂載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744
  因著那上身之鬼剛退,岑吟還帶著些鬼氣,這一巴掌又響又脆,立刻就在蕭無常的臉上留下了發黑的指印。

  他被打蒙了,摸了摸臉,發現上麵還沾著香灰。

  正欲解釋幾句,岑吟卻轉頭四處看著,發覺此地已不是那處酒窖,不由得十分詫異。

  “我怎麽在這?”

  “公輸鬼把你帶來的。”黑封在她身後說,“凶得不得了,追著我殺。”

  公輸縝……岑吟反應過來,轉頭去看身後。她同黑封那顆頭對視了片刻,柳眉倒豎,再回身時又是一巴掌。

  這次蕭無常將她擋了下來,正要開口,岑吟卻持劍就刺。他情急之下,抬起撥浪鼓比劃著去擋她的劍,果不其然,岑吟遲疑起來。

  “還我!”她憤恨地說著,一把奪過他手裏的撥浪鼓,“匹夫!敗類!無恥之徒!”

  她每說一句,黑封就在後麵點一下頭。他扭動著爬到柳傻子旁邊,同他一起笑嘻嘻地旁觀。

  “我冤枉啊。”蕭無常叫苦不迭,“你怎麽能誣賴我!”

  “我冤你什麽了?你自己說說?”岑吟盛怒之下,用指頭點著他的肩膀質問,“柳家酒鋪是不是你帶我來的?我招厲鬼是不是你讓的?無故消失是不是你幹的?封仔的頭是不是你摘的?”

  “是……”

  “你安的什麽心?”岑吟怒道,“你知不知道你摘了黑封的頭,讓我們險些死在裏麵?”

  “你們不會死的——”

  “如何不會!已經有人死了!”

  “誰死了?”

  “先前那個五大三粗的男人——”

  “哦,他啊,”蕭無常哼道,“他本就是張死人皮,縱然死了,也不過是糊弄鬼而已。”

  “什麽死人皮?”岑吟沒有聽懂,“你這話什麽意思?”

  “那個壯漢,是個畫皮。”

  “胡說八道!”岑吟嗬斥道,“休想我再信你!”

  “女冠,你不信我,也不打緊。眼下當務之急,先想想如何出去要緊。”蕭無常道,“不管你要殺要剮,到安全之地再說。”

  岑吟伸出食指狠狠地指著他,大有警告之意。蕭無常看著她那修長白皙的手指,暗道這女冠的手生得可真美。

  “別這麽大火氣,”他笑道,“好歹是個美人,生起氣來,可不好看了。”

  “喲喲喲喲喲!”黑封在一旁嘖嘖取笑,“硬的不敢,改軟的了?”

  “閉嘴吧。”蕭無常看都不看他,“隻剩一顆頭還這麽聒噪。”

  黑封將尾椎插在那隻斷腳上,像個燭台一樣蹦跳著朝岑吟趕來。他搖搖晃晃地停在一旁,看了看自己的腳又看了看岑吟,像是在等一個解釋。

  “這……”岑吟一時語塞,不得不幹咳兩聲,“封仔……實在抱歉,當時狀況……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你切了幾多塊?”黑封抖聲問。

  “很……很多塊……”

  “……十碗腳尾飯!”黑封當即道,“沒得商量!”

  “一定!”岑吟答應得幹脆利落,“二十碗都成!下次一定給你帶!”

  “就知道吃。”一個極小的聲音道。

  岑吟將頭轉向蕭無常,後者卻是一臉沉思模樣,像是在思索如何離開。

  聽到吃這個字,柳傻子卻又蹬著腿哭了起來。他躺在地上到處打滾,把衣服上滾得滿是灰塵。

  “我餓!”他哭道,“阿爺還不來!”

  “……這位是?”岑吟戒備地看著他,覺得應當是個活人。

  “柳十爺的長子,”蕭無常道,“是個傻子,一直被關在這地方。”

  “這一家人,可當真不得了,”岑吟一下子想起了酒窖之事,“你們可知,他和他夫人都不是人,一個變鼠一個變貓,早不知道跑哪裏去了,隻怕是妖怪!”

  “那……得把他找回來,”蕭無常歎氣,“這柳傻子說,他阿爺還有一隻撥浪鼓,上麵……寫著一個吟字。你手裏這隻如果是你妹妹的,我猜十有八九,那隻是你的。”

  “我正要問你,為何你會有青青的物件?”岑吟舉著撥浪鼓問他,“柳十爺說這是你給他的,你從哪裏得來的?又為什麽要給他?”

  “從一處龍王廟裏。我那時還未去見你,更不知這東西與你妹妹有關。它上麵有些煞氣,引得廟裏常犯些怪事,我花了些銀兩,從廟祝那裏將它求了來。後來我在此地除祟,見這地方用得上,就重金賣給了柳十爺。”

  “賣?”岑吟重複道,“你……到底在做些什麽勾當?”

  “我這人別的不好,就好些古玩雜物,當然也好金銀財寶。”蕭無常笑道,“像這種有靈性的小物件,我的書箱裏多得是。因為我並沒以為這會是什麽貴重之物。”

  “這東西對你來講的確,不過就是一個物件。但於我而言……重金難求。”

  岑吟說著,將撥浪鼓捂在了心口上。自己與妹妹分開得太早,記憶中並無什麽可紀念之物,唯有那隻銀項圈,與這隻撥浪鼓,都是青青當年從不離身的東西。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項圈。自己年過二十,卻始終戴著這隻有幼童才佩的項圈,不知多少人暗地裏笑話自己。但那又如何,自己的困苦,旁人如何能知。

  “你為何帶我來此?”她問,“難不成,是為了取回這撥浪鼓?”

  “還真是。”蕭無常連連點頭,“畢竟賣掉的東西,沒有收回之理。誰知天助我也,剛好他廣招能人異士驅邪,幹脆我再來一次,賣他個人情,收回來也方便。”

  “你不是來過一次除祟嗎?”岑吟嘲諷道,“看來這祟是除不盡?”

  “若是除盡了,我們至於這般狼狽嗎?”蕭無常翻著手道,“治標不治本,越除越多。消停個把月,又開始鬧了。”

  “除不盡嘅。”黑封在一旁撇著嘴道,“這是個大大大陣,一個循環。鬼聻共生,加上活人,完美無缺。”

  他又抽出一條尾椎來,用末端在地上劃拉著。無視掉那柳傻子的哭鬧聲,嘎吱咯吱地畫了個鋪子的八卦圖來。

  “這鋪子,五行屬水,水屬陰,此地原是個亂墳崗,乃孤魂埋骨之地,一潭死水。這一家主人把鋪子立在這,是因為他們欲用厲鬼鎮聻之法,讓這死水變活。鬼聻相克,水又生財,自然財源廣進。”

  “那活人……”

  “活人嘛,就是魚啦。”黑封道,“哪個活水裏無魚?更何況無魚如何發財?這鋪子將鬼聻困住,再由鋪中活人各處走動,將陰氣帶到各處。如此,一個循環便成了。”

  “費這麽大勁,隻為了招財?”岑吟不信,“那些死在鋪子裏的人又如何解釋?”

  “聻再多,總有個傷亡壽終什麽啦,就得補。”黑封用脊椎拍著那圖道,“聻死了鬼補,那鬼死了,當然就人補嘍。”

  “這鋪子吃人!”岑吟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麽,“那些術士!這鋪子吃了很多人!”

  “吃多少都無所謂,鬼多不壓身。就算吃多了,先存著,慢慢消化。”黑封道,“就如同腳尾飯一般,又不會壞,三十碗也不嫌多——”

  “我們會被吃嗎?”岑吟忽然問蕭無常,“我忽然覺得……今夜之事,我們被困在此地,是否是這鋪子要吃了我們?”

  “你……為何問我?”蕭無常一臉驚訝,“你不是不信我?”

  “他已經是鬼了,我怎麽問?”岑吟不滿道,“虧你還叫白麵郎,真的是隻有麵,卻沒腦。”

  “我……”蕭無常一時語塞,頓了半晌,隻能訕訕地回答,“天明之前……須得離開,否則我們便也成了此處厲鬼了。”

  “那事不宜遲,先出去再說。賬可以後麵再算,命不能丟在這裏。”

  岑吟話音剛落,忽然便覺腳下一陣晃動。眾人隻見整間屋子都在搖晃,哢嚓作響,竟如活過來一般抖個不停。

  “怎麽回事?”她吃驚道。

  黑封仰起頭,朝上方看去。那雙眼睛漸漸泛出了綠光。

  “有東西在上麵……”他說道,“有東西在撲殺那些聻,那群厲鬼失了製衡之物,有些躁動了……原本尚有囚鬼術製約,如今囚鬼術也破了。”

  “這些厲鬼……會如何?”

  “無聻可製,便會向活人索命。”黑封甩了甩頭,“天明之前,必將一眾活人屠殺殆盡。”

  岑吟並不了解此地,一時掣肘,隻能四處看著,是否有脫身之處。但繼而她便想到了小寒與那狐女,也不知她們是否開了那扇門,若能開,門後必有幹淨之地,或許能可躲避。

  但……這鋪子裏活人無數,其他人該如何是好?岑吟雖向來獨善其身,但她也並非見死不救之人。

  她正沉思著解決之法,蕭無常卻望著黑封,那雙鬼眼眨都不眨一下。

  “封魂使,我還是有一事不明。”他歪著頭道,“你到此處來,到底有什麽目的?”

  “吃飯。”黑封幹脆道,“女冠給飯,我來解難。閑來無事,能幹就幹。”

  “那你看這難怎麽解?”

  “俗話言,毒物近處,必有解藥。”黑封收回脊椎道,“我且問你,欲毀蟻穴,當毀何物?”

  蕭無常神色陰沉了片刻:“蟻後。”

  “這偌大鬼巢,與蟻穴何異。”黑封呲著虎牙笑,“若真想除祟,何須興師動眾,隻除那百鬼之首,不就是了?”

  “百鬼之首?”岑吟驚詫道,“此地有鬼首?”

  “一定有。”

  “在何處?是何物?莫非……是那酒中女屍?”

  “之前,那狐狸似乎講過,這童女屍是個陰人。但她不過表象之陰,如燈下之影,那點燈人尚不見其形。”

  岑吟不知他此話何意,正猜測著,卻見一旁的柳傻子坐了起來,也不哭也不鬧,隻是坐著,低下了頭。

  “爺娘不會來了。”他悶聲道。

  岑吟想起蕭無常說,這柳傻是被關在這裏的。她下意識地與蕭無常對視了一眼,又反應過來,立刻移開了視線。

  她想了想,來到那柳傻子旁邊,蹲下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爺娘為什麽不會來?”她問。

  “阿爺……阿娘……和人打鬧,”柳傻子說著,比比劃劃的,臉都皺在一起,“不動了,就不動了。”

  他做了一個揮舞的動作。岑吟看著,心裏卻一驚,因為……那分明是揮砍的動作。

  “他們同誰打鬧?”她盡量平靜地問,“又是誰……先不動的?”

  “怪人,很多怪人,長得好嚇人,然後……都不動。”

  “一起嗎?”

  柳傻子點頭。屋內三人沉默了,蕭無常抱著手臂,黑封抿著嘴,都沒有說話。

  “什麽時候的事?”岑吟又問。

  “好久好久,”柳傻呢喃地說著,“大傻還小,大傻不知道。”

  “女冠,問問他,給他送飯的人是哪個。”黑封在旁邊道,“你沒來之前他同我們講,他在等他阿爺送飯。”

  岑吟點頭。

  “你在這裏,誰來給你送飯?”

  “我阿爺。”

  “你阿爺不是……在你小時,就不動了嗎?”

  “阿爺又動了,阿爺後來動了。”柳傻說,“但是阿娘不理我,隻有阿爺送飯。”

  “那你為什麽說,你阿爺不會來了?”

  “阿爺不是真阿爺,阿爺不是真阿爺。”

  “阿爺是假阿爺?”岑吟輕聲問,“哪裏假呢?”

  “放一隻貓,放一隻鼠,”大傻伸出一隻手,又伸出另一隻手,“貓是阿爺,鼠是阿娘。大傻不能記錯。”

  岑吟靜了片刻,她看著柳傻子,一動不動。

  “誰放的?”她的聲音有了些異樣。

  柳傻子看著她,忽然嘻嘻地笑了起來。

  “妹妹放的!”他拍著手道,“妹妹放的!”

  岑吟忽然愣住了。她緩緩轉過頭來,仰頭望著蕭無常,神情中透著不可置信。

  蕭無常垂下手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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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醜時剛過,天高月黑。酒鋪客堂內,立著一位白衣少女。她端莊地佇立在門邊,一動不動,揣著手,任由那夜風吹拂過衣衫,飄飄而動。

  在那酒鋪上空,仍舊飄著那許多孤魂野鬼,眼珠皆朝下,死死地盯著她看。

  那少女安靜如舊,全無一絲懼意。片刻後,她抬起手來,緩緩解開了蒙在眼睛上的紅布。

  布下隱藏著一雙灰色的瞳孔,卻黯淡無光。她平視著前方,隻見院子裏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丫鬟仆役,七竅流血,一動不動。

  客堂內的椅子上空蕩蕩的,全然沒有了先前的熱鬧。但每張椅子背後都立著一個陰魂,仍舊是那被召喚而來的模樣,齊整,陰森。

  白衣少女站在門口未動。過了片刻後,她抬起頭,透著那些鬼魂的縫隙去看幽幽月光。

  “阿爺,阿娘。”她張開口,對月呢喃道,“阿爺……阿娘……”

  又是一陣風過。那少女回過頭來,麵朝著中堂,佇立不動。

  在她麵前,客堂的頂上,密密麻麻吊了一屋子的人。所有人的脖頸上都纏著繩索,風過時,便微微搖動著晃個不停。

  那少女麵上毫無表情,隻是寂靜地望著他們看。那雙灰色的眼瞳冷得如冰一般。

  “還差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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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