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 生不逢(修錯字)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345
  他來這麽一出,在場之人無不覺得發怵。柳夫人在那柳十爺的安撫之下,本來已醒了過來,一見黑封那活走屍的模樣,又嚇得哎喲一聲暈了過去。

  聽見母親的聲音,原本縮在椅子中發抖的柳小姐微微一愣。她本能地想掀開臉上的紅布,身子也動了起來,大約是想到父母身邊去。

  就在這時,那柳木桌上的白瓷碟忽然動了。

  沒有人碰它,碟子卻在字盤上徐徐轉動起來。眾人麵麵相覷,不安地望著那碟子,而圍在屋中的那些聻都笑嘻嘻地盯著他們看,眼珠個個綠油油的,皆是喜笑顏開的模樣。

  黑封的無頭屍頓了一下,立刻伸手去碰白瓷碟。而岑吟眼看著那柳小姐要摘下蒙眼布,當機立斷,上前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別摘。”她輕聲道,“屋裏沒什麽好東西,不看為妙。”

  “我……我阿爺阿娘怎麽了……”柳小姐年紀尚小,又長居內房不見生人,此刻嚇得幾乎要哭出來,“這屋裏是不是有東西……”

  “很多。”

  “我就知道……”柳小姐忍不住啜泣起來,“我常勸爺娘……賺死人錢不是好出路……如何就不聽我的……”

  “別胡說!”柳十爺在一旁喝道,“爺娘何時賺了死人錢!”

  “為了鎮那童女屍,一家人搬到這麽處地方來,日夜不得安生!”柳小姐哭道,“白天貓兒叫,夜裏鬼哭墳,外麵鋪子全空著,家裏像個地宮似的處處鬼打牆,這種日子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柳十爺正欲嗬斥她,但岑吟卻抬手示意他不要說話。柳十爺有些不服氣,還想爭執一番,那美豔狐女卻忽然甩出一條尾巴來纏住了他的嘴。

  “講講,講講。”她饒有興趣地搖著那十幾隻狐尾說。

  韓舍離卻冷笑一聲。但小寒與狐金雀都緊緊地盯著他,二對一,他顯然有些掣肘,因而隻是戒備地打量著她們,像個土財主般揣著手,微微眯起了眼睛。

  “講講嘛。”那美豔狐女又道,“無論旁人如何,我倒想聽一聽。”

  小寒點頭,岑吟也有此意。她覺得,柳小姐的說辭或許才是破開一切的關鍵。

  “小姑娘,你知道鋪子裏發生了什麽?”她問柳小姐道,“如果你知道,麻煩你一五一十從頭說一說。”

  柳小姐也不敢摘那紅布,隻能嗚咽著那衣袖擦自己的臉。

  她儀態十分端莊,一舉一動皆有樣式,分明是大家小姐出身。岑吟看著她那雖梨花帶雨卻仍賞心悅目的模樣,暗道那個風韻妖嬈的柳夫人是怎麽生出這麽個小貴人的。

  這母女兩個,論教養可當真是天上地下。

  “這位姐姐,我雖不知你們為何到此而來,但想必在我家遇到了不少怪事。”柳小姐擦著淚道,“可惜家中之事,我所知甚少,都是耍著耳朵從下人那裏聽來的。”

  “你可有什麽能說的?”

  “我父親……昔日家道中落,為了東山再起而聽信了遊方術士的話,扒了亂墳崗造了這處鋪子。鋪子建好不久就生了我兄長,天生失智,再過幾年又請了這女童,不多時又生下了我……而我一生下來就……”

  “命格至陰。”岑吟歎氣,“大發不義之財,必然有報應。”

  “自我懂事,這鋪子就一直鬧,一直鬧。”柳小姐哭道,“日裏也見,夜裏也見,孤魂野鬼到處都是,後來連下人們都見怪不怪。時間久了,鋪子裏的人個個陰氣十足,自殺的,跳井的,被上身索命的,不計其數。”

  她這麽一說,岑吟才想起來,這柳家酒鋪的下人的確個個死氣沉沉。換做旁人,見了那些厲鬼早嚇得尿褲子了,他們卻反應並不大。

  果然是“見多識廣”的緣故吧。岑吟暗中道。

  柳小姐正傷著心,還欲抱怨些什麽。但岑吟卻忽然注意到一事,秀眉挑起,立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暫且安靜。

  原來,那桌子上的白瓷碟還在緩緩轉動著,如陀螺一般。而黑封的指尖擦碰著碟子的邊緣,已經被磨出了血來。

  他的血是紫黑色的,暗含著一股腥味。

  岑吟知道鬼卒的血乃是死人血,陰氣極重。她沉思片刻後,要柳小姐伸出手來,繼續將指尖按在碟子上。

  “這……”柳小姐有些不情願,顯然十分害怕。

  “碟仙還沒走。”岑吟對她道,“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若是不好好相送的話,隻怕後果難料。”

  柳小姐遲疑起來。屋中人都看著他們不動,那無頭將軍同那鬼新娘則立在不遠處,守著界限不許那群聻靠近。

  岑吟手中的拂塵忽然一動。她心頭一驚,馬上掐指一算,暗道這時辰不好,須得盡快離開此地,否則必有凶事。於是她揚起手,稍作法事,清出一小片道場來。

  “快。”她催促道。

  柳小姐雖不知她是何人,卻也不敢不從。她緩緩伸手,顫抖著將食指的指尖再次靠近白瓷碟,緩緩按在了上麵。

  那碟子立刻就不動了。

  岑吟心說這一幕當真詭異。一個黑衣的無頭男屍,和一個眼蒙紅布的少女,正麵對麵坐著請碟仙扶乩。屋內燭火磷磷,周遭厲鬼環繞,剩餘那幾人不是心懷鬼胎就是看好戲,乍看上去……腹背受敵。

  至於蕭無常……岑吟都無心去想他和枕寒星去了哪裏。眼前事尚未解決,自身難保,哪裏還有精力去找他們,是死是活隻能先聽天由命。

  手中拂塵一動再動,她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黑封脖頸上的血已經凝固,岑吟立到他旁邊,躊躇片刻後,還是用手指沾了沾他的鬼血,抹在白瓷碟上。

  “碟仙,碟仙。”岑吟喃喃道,“你為我前世,我為你今生。若要與我續緣,請於此上尋盤。”

  那碟子再次動了。它載著黑封與柳小姐的手,緩緩在那字盤上移動。

  “你是男是女?”岑吟問。

  碟子隻是徐徐移動著,沒有回答。

  韓舍離忽然又笑出了聲。

  “女冠,起手試試,如何?”他調侃道。

  岑吟冷冷地看著他,他卻一副諒你也不敢的樣子。岑吟並不想中他的激將法,但卻又覺得,這法子或許可行。

  眾人隻見她伸出一隻手,緩緩探出食指,按在了碟子上麵。

  屋子裏的貓兒們忽然停住了,紛紛轉頭看著岑吟。那隻白貓的眼睛在燭火下一閃一閃地亮。

  岑吟碰了那碟子就覺得十分不舒服。冰涼涼的,卻牢牢吸附著她的手指。頭顱暈眩不止,眼前也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碟仙,碟仙,你是男是女?”岑吟強打精神問道。

  這次碟子有了反應。它緩緩動著,停在了一個“女”字上。

  “你是這酒中少女嗎?”她繼續問道。

  碟子答曰,不是。

  “你是這鋪子中的厲鬼?”

  碟子仍舊答不是。

  “如此說來……你是外麵來的?”

  碟子還是說否。

  “這……”岑吟不知該如何問了,“那你究竟是誰?”

  碟子緩緩移著,畫出了孤,魂,鬼,三個字。

  岑吟想了想,覺得這樣問下去不是辦法。字盤上的字並不全,隻怕有些問題回答不了。

  奈何時辰不等人。急迫之下,她決定冒險試一試其他法子。

  “敢問碟仙……能否一見?”

  此話一出,屋內竟隱約飄過一股陰風。那陰風吹過紅衣新娘的裙擺,她原本僵直在原地,此刻卻麵朝著岑吟,緩緩轉過身來。

  眾人卻沒有注意到那新娘的異狀。隻見那碟子緩緩動著,逐漸移向字盤邊緣。

  能。

  岑吟握緊了拂塵。

  “請現身。”

  碟子忽然一轉,停停走走,指出兩個字來:上,麵。

  眾人心下一沉,不約而同地緩緩仰頭,赫然看到在他們頭頂上方懸掛著一頂小棺材。那棺材黑黢黢的,用麻繩捆著,貼著朱砂黃紙繪的封條,看起來十分古舊。

  就在眾人仰頭看時,那棺材裏忽然傳出了響動,像是指甲抓撓木板的聲音,十分刺耳。

  “他奶奶的。”韓舍離撇著嘴道,“姓柳的,你們家都請了些什麽玩意啊?”

  柳十爺緊緊地抱著他夫人,一臉恐懼地望著那棺材。狐金雀扯開尾巴,示意他說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他慌亂道,“我隻是請了那童女屍,將房子搬到此處來,又布了些陣法……至於各種細節,都是……是我夫人做的……”

  “尊夫人看上去並非膽大之人。”岑吟瞥了他一眼,“見了那些陰物就嚇得半死過去,哪裏有膽子去布置這個,除非她是裝的。”

  話音剛落,狐金雀便探出一條尾巴來,戳了戳柳夫人的胸口。

  “嚇暈了。”她俏皮道,“絕無虛假。”

  岑吟吸了口氣。她抬眼望著那些圍在不遠處的聻,當下暗道糟糕。那些東西不知不覺間,把門口堵得水泄不通,想出去難上加難。

  偏偏它們又不是厲鬼,不能以尋常之法驅之,否則便如先前那大漢一般,被吸得隻剩下白森森的骨頭。

  她愈發想離開此處。其他人顯然也同樣想,卻苦於沒有辦法。

  “哎,今日真是有些失策。”小寒瞪著韓舍離道,“偏偏又遇到你這麽個喪門星,不然把那些厲鬼都弄來,殺掉這些聻,肯定出得去了。”

  “別做夢了。萬物相生相克的道理不動嗎?”韓舍離又擺出了一副傲慢姿態,“若是真請了來,把這些聻弄死了,我打包票,那群厲鬼下個要吃的就是我們。”

  “不請鬼,聻還不是要吃我們。橫豎都是吃,鬼還略可控些。”

  “我看不見得吧?”韓舍離笑著,那模樣居然真如狐狸一般,“當真……可控?”

  他忽然笑了起來。就在這時,那鬼新娘猛地揭開了紅蓋頭,露出被切掉了半張的臉,麵貌猙獰地伸直雙手直朝著岑吟撲了過去。

  “不好!”小寒大叫,“月娘住手!女冠!她想要上身!”

  岑吟沒有防備,眼看著就要被她撲中,一旁的白貓卻大叫一聲,露出獠牙猛地跳到那女鬼身上,一口咬住了她的手腕。

  就這麽刹那的功夫,小寒將手一抬,狐金雀立刻張口,嘴裏竟竄出許多模樣怪異的小狐狸來,如蛇一般扭動著咬住那新娘,將她拖回狐女口中。

  那狐咯吱咯吱地咀嚼著,不多時就吞吃得一幹二淨。

  “怎麽回事?莫非反噬了不成?”岑吟驚魂未定。

  “恐怕……的確如此。”狐女舔著手發笑。

  那些聻少了一個對手,忽然又圍近了幾圈。無頭將軍持著長戟不動,竟頗有些威懾力。

  “同為厲鬼,他為何沒事?”岑吟詫異道。

  “小寒也不知……”那女童搖頭,“大約鎮守一方之人,死後也是英魂,終究有些俠肝義膽的緣故吧。”

  “他是誰召出來的?”

  “好像是個黃衣道長。”

  “既如此……”岑吟說著,單手將拂塵一揮,“黃天在上,斷其鎖鏈,為吾遣之。”

  言畢,隻見那將軍身上竟現出道道鐵鏈,牢牢束著他的盔甲。拂塵落下時,那些縛魂鎖便應聲而碎,失了效用。

  無頭鬼縛魂立解,登時有些欣喜若狂。他以長戟敲擊地麵,朝岑吟轉過身來。

  “煩請將軍護持我等周全,”岑吟對他道,“我不以道法束你,事畢之後,放你自由。”

  那將軍當即抱拳,像是答允了。

  既無束縛,自然鬼氣大增,一時倒可支撐片刻。岑吟的手指還抵在那白碟上,方才那一下卻把她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擦了擦頭上的汗,想起自己還有話要問。

  “碟仙,碟仙……敢問如何離開此處?”她直截了當道。

  碟子一轉停在不能二字上不動。

  頭頂上那具小棺材裏響聲更甚。岑吟以為……這碟仙大約另有目的,不可再問,需當斷則斷。

  “我等可離開否?”她試探著問。

  碟仙不答。它在字盤上左右搖晃,帶得黑封和柳小姐晃動不已。緊接著,它就在字盤上不斷畫著,絲毫不停。

  岑吟沿著它的軌跡繪之,竟是個死字。

  碟仙若不妥善送走,必有災殃。但此刻它也算不得什麽仙了,這樣煞氣重重,早成了碟鬼。

  岑吟有些慍怒。一屋子人好歹也都是高手,豈能讓厲鬼奪了人命。

  “即便你不許,我也必走無疑。”她大聲喝道,“縱然身陷囹圄,也容不得你撒野!”

  她手指一動,猛地鬆開了碟子,接著兩隻手握住黑封與柳小姐的手腕,將他們像兩側拉開。

  白瓷碟嗡嗡作響,忽然立了起來,如箭般直衝向上,猛地釘在了那具棺材底部。

  棺材發出裂開聲響,一股腥臭的膿血傾斜而下,滴滴答答落在柳木桌上。

  那些聻忽然止住了,一個個麵帶微笑,立在原地不動。

  屋內的貓兒們卻忽然炸了毛,一個個呲著牙凶狠地朝向門口位置,好像那邊有什麽令它們煩躁之物。

  一陣嗩呐聲傳來,敲鑼打鼓,熱鬧非凡。眾人側耳聽著,卻發覺那分明是喜樂,一群人喜氣洋洋,遠遠而來,好大陣仗。

  怎的這時辰有人娶親呢?莫非是冥婚不成?岑吟十分不解。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黑封的五指突然動了,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嚇得險些喊出聲來。

  那些貓兒嚎了起來。在此起彼伏的淒厲叫聲中,隻聽外麵鑼鼓喧天,由遠及近,聲音卻不算大,好像是些極小之物在奏樂。

  岑吟顧不得細聽,她用力掰著黑封的手腕,但奈何他僵硬無比,竟死活掰不開,急得岑吟幾乎想咬他。

  鑼鼓聲近了。門口的聻忽然側身,竟讓出一條路來。

  岑吟下意識地扭頭去看,卻見一隊穿紅著金的老鼠吹著嗩呐打著鑼鼓緩緩而來。隊伍浩浩湯湯,頗為壯觀,撒花的,迎賓的,一應俱全。

  隊伍中間,還有四隻壯鼠抬著一頂小轎,晃蕩著越來越近。這些老鼠雖小,舉止卻同常人無異,立著兩腿走路,仿佛隻是來送親一般,看上去甚是詭異。

  岑吟看得愣住了,竟忘了去掰黑封的手。她眼睜睜看著那隊送親鼠越來越近,卻在接近柳夫人時繞了個彎,朝著她緩緩而去。

  “吱吱吱!”

  錘著嗩呐的大鼠來到柳夫人麵前,忽然放下嗩呐,對著她叫了兩聲。

  柳夫人一聽就睜開了眼睛。

  隻見她四處看著,繼而盯住了麵前的大鼠,當即呲起門牙,腮頰一抖一抖,竟是活脫脫老鼠模樣。

  屋內一幹人等皆目瞪口呆,連韓舍離這個滑鬼都有些詫異。這時,一旁卻傳來了十分響亮的貓叫聲。

  “喵嗚!”

  眾人一愣,皆循聲望去,熟料……那竟是從柳十爺口中發出來的。

  他一連叫了四五聲,已毫無常人之態。

  這下一屋子的人都傻眼了。

  *********

  收宜納財,卻忌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