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章 積陰地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872
  岑吟暗道這可真是不妙。

  本以為這個書生多少知道些分寸,卻沒想到,原來是個唯恐天下不亂之人。

  而更可怕的是,他居然有此等能為,將地下所有冤魂召出,絕非尋常術士。

  這堂裏陰風陣陣,燭火碧綠如瑩。岑吟轉頭看了看門外,隻覺一片漆黑,煞氣滿天。再看門內,那些陰魂厲鬼一個個前後搖晃著,因著主人魂魄不寧而將脫離束縛。

  岑吟覺得背上拂塵在抖。她心知這絕非什麽好兆頭。

  這屋裏屋外皆是厲鬼之氣,饒是她吃了糯米糖糕也有些不適,更別說那些一口未動之人。她早已明白了蕭無常的意圖,原是為了保護自己。

  一旁傳來咳嗽聲,隻見蕭無常拍了拍胸口,將葫蘆取下來,又吃了一粒丹藥。

  他看上去有些不舒服。

  “你可還好?”岑吟問。

  “不妨事。”蕭無常點頭,“年紀大了,有些吹不得風,動骨傷筋。”

  想想也是,幾百歲的老頭子了,入土為安都能再輪回好幾次。岑吟吸了口氣,又轉頭去看枕寒星。

  這一看她卻驚住了,隻見枕寒星半閉著眼,也前後搖晃著,頭顱不自然地左右擺動,手指也在微微抽搐。

  岑吟記得蕭無常曾說過,他是佛國護法,人間多汙濁氣,有些損他梵行。如今這滿屋陰氣逼人,想來定是影響了他和枕寒星。

  “你的書童……”岑吟說著,又擔憂地看著他,“你……你當真無事?”

  這次蕭無常沒有回應她。他隻閉著眼,坐著不動。

  岑吟有些慌了,她急忙起身,彎腰去查看他的情況。

  蕭無常隻覺得一隻冰冷的手抵在自己脖頸上,臉頰也冰冰涼涼的,又冷又癢,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沒事。”他笑道,“你的手好涼。”

  岑吟見他還能說話才放下心來。她抓著蕭無常的肩膀,輕輕晃了晃他。

  “你餓了嗎?”蕭無常忽然問。

  “我不餓。”岑吟納悶怎麽這時候他還想著這個,“剛吃過糯米糕,你忘了?還是先看看你的書童要緊。”

  蕭無常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他從腰上解下一個小錦囊來,從中取出一枚黑色的片狀物,要岑吟喂給枕寒星吃。

  “這是靈芝根……藥用的,”他輕聲說,“人不可食,但能穩他心神。”

  岑吟點頭照辦。她將那東西塞進枕寒星口中,那書童頓了頓,停止了晃動,再過一會便睜開了眼睛。

  “失儀了。”他輕輕道。

  見他主仆二人無事,岑吟才轉過身來。看著那些搖晃不止的陰魂,心知不能放任,需得盡快抑製它們的戾氣。

  “柳夫人,”她說著,緩步來到客堂中央起手行禮,“眼下厲鬼也看到了,是否先救人為上?”

  “我等是沒這個能耐的,敢問女道長能救嗎?”柳夫人問。

  “貧道盡力一試。”

  岑吟俯身看了看那些吐血之人,探了探他們的脈搏。這些人魂魄被煞氣所傷,雖然調養後能可恢複,卻還是免不了要折壽幾年。這手法實在有些陰毒。

  但那陰沉書生此刻正抱著手臂站在門邊,頗為得意地看著酒鋪上空的厲鬼,全無一點救人之意。

  岑吟也不多言,她早有準備,取了一些空白符籙,用茶水畫了些鎮鬼敕令。她將這些符咒一字排開,將手一指,瞬間那些符籙便騰空而起,猛地貼在那些陰魂頭上。

  頓時它們便佇立不動了,立在地上無聲無息。

  岑吟將用過的茶水潑在地上,接著問屋內的丫鬟又要些白糖糕來。

  丫鬟們遲疑著沒動。這時中堂上那一直不說話的柳十爺忽然開口了。他氣勢一直被夫人壓製著,眾人幾乎快忘了他的存在。

  “按貴客說得去辦吧。”柳十爺道,“女道長,不知你還要置辦些什麽嗎?”

  “喲,怎麽突然這麽好心?”柳夫人有些驚訝。

  “非是好心,而是若再有人死在我這鋪子裏,你我就都要去喝西北風了。”柳十爺歎道,“隻要不死人,我怎麽著都行。”

  柳夫人聽罷,也不言語,示意下人們按照岑吟說得去辦。

  岑吟要他們準備朱砂一碟,毛筆一支,清水一碗,筷子三根。另外有紅燈籠二十四個,白蠟燭二十四個,還要黃草紙錢一遝,紙元寶八十八個,炭火一盆,香爐一鼎,沉香三支。

  東西來的時候,岑吟先取過糯米糕,要他們喂那些人吃下,隨後又寫了些安魂符,化在水裏給他們灌下。這些東西下肚,很快這幾個人就緩過來不少,漸漸有了些精神。

  看到他們無事,岑吟也不再多費心思。她將炭盆端起來置在屋外,持著青鋒劍穿過一堆紙錢,念誦了幾句口訣後,便將劍一甩,將紙錢揚得滿院都是。

  那些黃紙錢飄飄撒撒,很快落了滿地。岑吟看了看四周,見並無異狀,料想定有小鬼收了自己的買路財,那些幽魂一時應當無虞。

  她又取過那些紙元寶,叫仆人過來,一隻一隻丟進炭盆裏燒光。

  岑吟做這些事時,那陰沉書生一直盯著她看,麵上始終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圍著狐狸的少女仍舊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地看著外麵。她身後那冥婚女鬼陰森立著,姿勢端莊而僵硬,顯然未受那煞氣侵蝕。

  倒是那大漢看著岑吟忙活,禁不住嗬了一聲。兩個鬼童一左一右站在他旁邊,用那青白色的眼睛盯著那女冠發笑。

  “你這道姑何苦來,又跟你沒甚關係,他死他活由他去。”那大漢忽然道。

  他嗓音隆隆的,十分粗野。岑吟瞥了他一眼,並未做聲。

  “你可真是給自己找麻煩!”他見這女冠不理自己,登時有些不快,“江湖術士,哪個不是兜著命走路,這點事都應付不來,還不如死了算了!”

  “好歹幾條命。若真死了,我倒也不費這功夫了。”岑吟冷冷道,“既然還活著,能救則救。修行之人,按規矩辦事罷了。”

  “我說你這女道士——”

  “佛國人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蕭無常忽然道,“諸位都是道上人,難免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見死不救呢?他若死了倒不要緊,他若沒死,日後見了,豈不尷尬?”

  “救救救,一定要救!”見蕭無常發了話,柳夫人立刻順勢而為,“隻管救,奴家這裏別的沒有,祭祀之物多得是,盡管取用。”

  岑吟無心理睬他們。她坐在椅子上,用毛筆蘸著朱砂,在那二十四個紅燈籠上繪著勅令。

  屋內無一人援手,隻有枕寒星上前替她扶著燈籠,將畫好的那些一隻一隻擺放整齊。

  柳夫人卻站了起來,繞過他們後小心地靠近那厲鬼。她挨個觀察著屋內的陰魂,又不敢靠得太近,但又為能仔細一觀而興奮不已。

  “鳳穿牡丹的刺繡,這當時二十年前的圖樣了。好生精致。”她品評著那冥婚新娘鬼氣森森的吉服,又轉頭去看那無臉歌女,“這琵琶……隻怕是舊時瓏玉坊的做工,想必有些來曆。還有這——”

  柳夫人說著,低頭看了看那一對鬼童。若不是麵貌凶惡,倒應當是一對可愛的孩子。

  “前朝王公墓殉葬的童男女。”那大漢道,“被切開頭皮,活灌水銀而死,怨氣極重。我給養成了小鬼,凶是凶了些,但還算聽話。”

  柳夫人點點頭。她繞過那無頭的將軍,又走幾步時,停在了那持劍的道士麵前。

  那道士立在地上,一動不動,額頭貼著岑吟畫的符籙。那召喚他之人被反噬得不輕,此刻正坐在椅子上咳嗽,連話也說不出來。

  柳夫人一時好奇,微微掀開符咒看了看他的麵容。隻見一張七竅流血的臉張著嘴看她,眼眶裏黑洞洞的,不斷淌著黑血。

  “嗚啊!”她嚇了一跳,急忙後退兩步,險些踩壞了一個燈籠,“嚇死奴家了!”

  “這道士有些意思。”那陰沉書生忽然道,“看得出……生前是個修為極高之人,也不知是在哪栽了跟頭,看這死法……似乎是中了毒,又被剜出眼珠,活活疼死的。”

  “小寒以為……這位哥哥長得甚是好看。”圍著狐狸領子的女童說道,“若是將臉擦得幹淨些,隻怕也是好模樣。”

  “奴家最是喜歡俊逸之人了,可惜啊可惜。”柳夫人惋惜地說著,又來到門邊,仰頭朝鋪子上看。

  隻見那上麵齊刷刷地懸浮著數百陰魂,皆垂著手,低著頭,剛好看得見他們的模樣。哭的,笑的,麵無表情的,有的還腐爛著,露出了片片白骨。

  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睜著眼睛,眼珠向下瞟,正陰森地盯著柳夫人看。

  柳夫人怪叫一聲,險些坐在地上。柳十爺早趕過去,一把扶住了夫人。

  岑吟正畫著燈籠,這時卻忽然開口了。

  “別去看他們。”她輕聲道,“裝作看不見便好。你若能看到他們,他們便能傷你。”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柳夫人捂著胸口,連連吸氣,“好了好了,奴家信得過諸位的本事了,快把這些東西收回去吧!”

  客堂內雅雀無聲,寂靜得有些詭異。隻有毛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響,除此之外別無動靜。

  柳夫人有些驚訝。

  “諸位怎的……都不做聲呢?”

  “還用想嗎,顯然是收不回去。”岑吟冷淡道,“我勸過夫人莫要召魂,夫人倒好,讓人把底下的東西全召上來了。”

  那陰沉書生忽然大笑起來。他重新坐回椅子裏,繼續饒有興致地盯著岑吟看。

  蕭無常仍舊坐著未動。他的眼睛卻微微睜開,不著痕跡地落在那書生身上。

  柳夫人和柳十爺對視了一眼,又轉頭看著岑吟。大約過了一刻鍾後,柳夫人實在忍不住,指了指她畫的那些燈籠。

  “你做的這些……莫不是……驅鬼用?”

  “不然呢?”岑吟皺起了眉,“你以為我做這些幹什麽?過元宵猜燈謎嗎?”

  屋內氣氛一時有些異樣,諸人想笑又不太敢笑,畢竟身旁就站著數個厲鬼,稍不留意就會擦碰到,誰也不敢大意。

  說話間,岑吟已經畫好了二十四隻燈籠。她吩咐柳家下人點上白蠟燭,將這些燈籠罩在上麵,分作兩排,一排十二個,掛在門外的東西長廊上。

  這次柳夫人不敢怠慢,立刻吩咐人照做,不得拖延。

  月黑風高,陰風陣陣。二十四隻紅燈籠徐徐升起,係數被掛在廊簷之下。燭火幽幽,映紅了陰暗長廊,酒鋪的院子內亮起了一片紅光。

  燈籠高懸後,院內的陰氣便輕了許多。屋內的厲鬼也隻安靜立在椅背後,不做聲,也無動作。

  岑吟看了看屋中燭火,見它們仍然碧綠一片,便取過準備好的碗來。她在碗裏倒了些清水,拿起三根筷子,將它們立在碗內。

  “前三三,後四四。”她輕聲念叨著,“子不語,觀心祠。”

  啪地一聲,三根筷子驟然立在水碗中,豎得筆直。

  岑吟深吸一口氣。她取下背上拂塵,在那筷子周圍繞了三圈,隨後輕輕一甩。

  “退。”

  隨著她話音落,長廊下的燈籠忽然搖晃起來。一陣冷風自屋中吹出,散去屋外,客堂內的燭火瞬間變回了金黃色,一下子暖了許多。

  但岑吟的臉色卻奇差無比。

  因為那些厲鬼竟毫無變化,仍舊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無法驅之?岑吟暗道不對勁,她將頭一轉,正看到那陰沉書生盯著她看,一臉玩味。

  “說起來,這位女道長……似乎還不曾召鬼啊。”他笑道,“如今,可就差你一個了。”

  那大漢哈哈大笑,那女童也轉頭看她,甚至那幾個受了傷的人也都忍不住轉頭,想看看岑吟會如何收場。

  但岑吟卻冷冷地笑了一聲。

  “諸位怕是有什麽誤會。”她挑著眉道,“我是陪這位蕭天師來的,不過是隨行,並無打算參合這鋪子中事。更何況還嫌這裏的陰邪之物不夠多嗎?還要再召?”

  “我看女道長挺上心的,還救了這些人一命。”那書生道,“既然這些東西橫豎都退散不了,不如再召一個,以毒攻毒如何?”

  “荒唐!”

  岑吟有些慍怒。她正欲發作,蕭無常卻笑了起來,示意岑吟切勿動怒。

  “再召一個也好。”他忽然道,“也讓柳夫人看個飽。”

  “哎呀呀,蕭公子真是——”

  “荒唐,”岑吟喝道,“你簡直是胡來!若真出事——”

  “不會。”蕭無常搖頭,“說不定再來一個,真的以毒攻毒了呢。”

  “我極少召厲鬼,也並無陰魂供我驅使。”岑吟斷然拒絕,“若我真召,不知會召個什麽東西出來。”

  “不然試一試,如何?”蕭無常衝她一笑,“說不定你一時鴻運當頭,把那暴君幽寂王召喚而來,那這些厲鬼可就有人收拾了。”

  他這話一出,屋內卻刮起一股陰風。那些厲鬼竟有些變了臉色,紅衣新娘手指一抖,殉葬童子抱緊了大漢的腿,就連那無頭將軍也晃了一下,顯然幽寂王這三個字令他們十分恐懼。

  “蕭公子可真會開玩笑……”柳夫人說著,卻抱住了柳十爺的手臂,“我這小鋪子,哪配得上請幽寂王……”

  “不請幽寂王,請些狠角色也行啊。”蕭無常沉思道,“十九國時期的悍將公輸縝,燕朝的酷吏長孫王臣,還有神龍朝的燭龍太子,長生殿那位瘋皇後姬元轍,往生池的詩人齊思,和昭臣元年的血滴子首領龐軒轅,可都不是普通人。能請來一個——”

  “就能把這裏連人帶鬼殺個幹淨!”岑吟一拂塵抽得他找不著北,“你可當真是瘋了!”

  蕭無常捂著臉,十足十的委屈,又不敢多言。一旁的枕寒星側過了頭,裝作沒看見。

  那陰沉書生打了個嗬欠。

  “莫不是女道士……怕了?”

  “你不必激將我。”岑吟看都不看他,“我不吃這一套。不要以為普天之下皆蠢材,你召這麽多陰魂顯擺自己的能為,說到底也就是個旁門左道,算不上什麽好東西。”

  “你——”

  “閉嘴吧。”岑吟不耐煩道,“我不喜歡同你這種人講話,煩得很。”

  那書生被她嗆得臉色煞白。他愣了片刻,竟沒說出話來。

  蕭無常歎了口氣。

  “仙師,當真不試試?”他問。

  聽到仙師二字,岑吟隱隱覺得有些異樣。她轉頭看著蕭無常,似是意識到了他話裏有話。

  “我有什麽非召不可的理由嗎?”她換了個方式問。

  蕭無常搖搖頭,又點點頭。

  “小寒想看看女冠的本事。”旁邊的女童忽然道,“小寒覺得女冠不是普通人。”

  “但我並不擅長召陰魂。”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蕭無常狡黠道,“萬一……以毒攻毒呢,對不對?”

  岑吟沒有作聲。她瞥了那書生一眼,後者正一臉嫉恨地瞪著她。

  見他這般小肚雞腸,岑吟冷笑一聲,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裏。

  “也罷,我可以試試。反正就算失敗了,還有這位先生兜底。”她看了看門外道,“再怎麽召,也不如人家千軍萬馬,出得來,回不去。”

  她這話大有諷刺之意。那書生聽了,幾乎怒發衝冠,但又不好發作,隻得硬忍了下來。

  岑吟也不再理睬他們。她想了片刻,取出一張空白符紙來,在上麵畫了幾個符咒。

  畫完後,她將符咒拾起,猶豫了一下,還是緩步走到炭盆邊,將那符咒擲在了火中。

  嘩啦一聲,客堂內水碗裏的筷子驟然散落,劈裏啪啦掉了一地。

  眾人心頭一驚,但頃刻間一道風過,皆覺得眼前一黑。

  好似有什麽東西極快地從他們身旁掠過,隻一瞬,便驟然消失了。

  鈴鐺聲驟然響起,虛無縹緲,卻清脆攝人。眼前漸漸清晰時,屋中人同時循聲望去,隻見門外的炭盆旁不知何時蹲了一個男子,正貪婪地吸著焚燒紙錢後的煙氣。

  那男子一襲捕快黑衣,看著極瘦,頭頂戴著高高的無常帽,腰上掛著一串鈴鐺,正在叮當作響。

  眾人隻見那漆黑的帽子上繪著一道朱砂,筆鋒遒勁,亂中有序,上書四字:地獄封門。

  岑吟一見是他,不由得有些驚訝。可對方卻顯然很樂意到此一遊。

  “腳尾飯!”

  那人笑著,露出了兩顆尖利的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