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積陰地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3473
  一道嗩呐聲起,越過圍牆,傳入客堂之內。酒鋪外似是有人奏著哀樂,淒涼蕭索,卻又帶了些勾魂索命的狠戾,忽近忽遠。

  紅燈籠搖擺不定,燭火明明滅滅。四周一片寂靜,唯有炭火劈啪作響,卻燒不出一絲暖意。

  “常言道,一流先生睇星鬥,二流先生睇水口,三流先生滿山走。”那黑衣鬼用廣府話說著,從炭盆中取出一枚尚未被燒壞的元寶來,“唔知各位係幾流先生啦?”

  他將那紙元寶捏在手裏,抖了抖上麵的灰。再張開手掌時,竟變成了金燦燦一枚真元寶。

  見無人應他,黑衣鬼吹了吹那塊金元寶,向上扔著它把玩。接著他站起身來,立在了客堂的門檻外。

  今日他倒是沒穿那件大氅,這一身形如捕快的黑衣襯得他越發細瘦高挑。但那衣衫用料不凡,很是貴氣,肩頭與腰封處皆有紅色刺繡,一雙靴子上還繡著兩隻小鬼,大有踩小人之意。

  “腳尾飯……”他四處張望著,見無人預備,竟有些失落,“我餓肚啊……”

  一邊說著,一邊就邁過門檻進來,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客堂內布局。

  他那頂無常帽太高了,進門時險些撞在簷上。

  眾人發覺他與其他厲鬼陰魂有些不同。那些鬼魂或飄或立,終歸還是浮在地上,虛而不實。但他確是實打實走進來的,看著與常人別無二致,不過是沒有影子罷了。

  “哦,有點心啊!”他看到桌子上那發黴的糕餅,忽然大喜過望。岑吟看著他蹲下來,將那黴糖糕拿在手中嗅了嗅,張口就往嘴裏塞。

  他吃東西的樣子倒是蠻可愛,兩顆虎牙一抖一抖的,像隻小老虎。

  正吃著東西,大約是注意到了她的視線,那黑衣鬼鼓著腮轉過來來,對岑吟一笑。

  “甘耐唔見啊女冠,”他高興道,“可記得腳尾飯?唔好忘啊。”

  岑吟不知如何應答,隻能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黑衣鬼吃著吃著,忽然停了下來。他緩緩起身,頓了一頓後,轉頭去看那些立在椅背後的陰魂。

  眾人這才看清他的樣貌,竟是個極為俊逸的男子,生了副少年模樣,膚色慘白,麵容陰柔,神色頗為狠毒,笑起來還有些攝人心魄。

  “點解你哋重未走啊?”他疑惑道,“等我發錢咩?”

  那些陰魂忽然動了。

  他們全部繞過椅子,如約定俗成一邊整齊列在屋子中央,麵朝著那黑衣鬼不動。

  黑衣鬼微微挑眉,捏著下巴像是在判斷此時狀況。

  屋內眾人不知這些陰魂是何意。正當他們揣測之時,那群孤魂乍然抬手,竟朝著那鬼拜謁後齊刷刷跪在了地上。

  柳夫人和柳十爺頓時嚇得抱在了一起。

  “免,免。”黑衣鬼後退一步,立即擺手,“受唔起,返去拜閻王爺啦。”

  那些孤魂卻沒動。那鬼看了片刻,似是有些不耐煩,抬手一揮,瞬間又把那些陰魂推到了椅子後麵。

  “既然唔走,就立喺嗰咪動。”他哼哼道,“唔好礙事嘎。”

  那圍著狐狸的女童實在忍不住,大叫了一聲,把手指向了他。

  “黑無常!”

  “係我師父啦。”那鬼無奈地瞥著她道,“小女仔,唔好大驚小怪,我名黑封,係陰陽拘魂使啊。”

  雖然他那廣府話眾人聽得一知半解,但這句陰陽拘魂使卻是十分清晰。那陰沉書生尤是驚訝,當即朝他頭上看去,隻見地獄封門四個紅字熠熠生輝,竟像是鮮血繪的。

  “陰陽拘魂使!”他重複道,“你是……你是封魂使!封家人!”

  “封家沒落數百年了,難為閣下還記得。”黑封聞言,勉強換了有些不標準的官話同他笑道,“看來閣下知道的不少啊。”

  封家……岑吟聽著覺得耳熟,忽然想起先前在孽鏡祠堂時,從那鬼卒李竟山口中聽過封氏祠堂這處地方。

  莫非……封家與這封氏祠堂有些關聯?

  她正欲問問,黑封卻又換回了那副廣譜,一下子將她的思緒打斷了。

  “呢地方陰氣好重嘎,”他嘖嘖道,“幽魂飄飄,濁氣沉沉,要死人嘅。”

  岑吟一驚,死人?!

  “別一上來就嚇唬人。”她急忙道,“你——等等……白刹呢?”

  “去捉人啦,貴鬼事忙。”黑封一手吃著糕,一手把玩著元寶,“我呢種賤鬼就到處跑啦。”

  他嘻嘻地笑,猛地將頭轉向了柳十爺夫婦,又將他們嚇了一跳。

  “你呢麵相唔好。”他對柳十爺說著,又轉向柳夫人,“你呢麵相更唔好。奸門塌陷,橫紋貫頂,人中平平,嘴掀齒露,八字桃花必帶羊刃,傷官食神比肩遭劫,生一子係癡兒,生一女係陰命,冇得轉圜。”

  柳十爺和柳夫人麵麵相覷,又轉頭去看他。

  “果果……你聽懂了嗎……”他小聲問。

  “沒……沒有……”柳夫人小心答道。

  “係我講唔清楚仲係我官話唔好?”黑封瞪著他們問。

  “聽……聽不懂……”

  “講你唔好啊,你知唔知啊?”黑封點著柳十爺的肩頭道,“懼老婆嘅癡佬,真嘅冇得救。還有你這衰女,波大無腦,養舊叉燒都好過養你啦。”

  柳夫人雖然聽不懂,但是不被他喜歡又有些不甘心,便扭著腰試圖跟他套近乎:“拘魂使大人——”

  “靠邊啦大波女。”黑封推著她的脖頸懟到一邊,“我對女仔唔中意。去洗頭發啦。”

  餘光瞥到那冥婚新娘,黑封轉頭看著她,忽然笑著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中意你啊。”他笑嘻嘻道,“跟了我可好?”

  那新娘默了片刻,徐徐抬起手來,緩緩掀開了自己的紅蓋頭。

  她這一舉動把眾人全嚇了一跳。隻見她她眉眼齊整端莊,鼻梁高聳漂亮,顯然是個美人坯子。可誰知她隻有半張臉,鼻子以下血淋淋一片,像是被什麽利器齊整地截斷了。

  “哦喲!嚇死我了!”黑封做作地捂著心口道,“咩惡鬼啊,都係妖怪。”

  他後退兩步,鼻子微微動著,嗅了嗅身旁氣息,接著就轉向了蕭無常。他盯著那白衣郎君看了一會,目光又落到那白袖綠袍的少年身上。

  “啊喲,我還中意呢個男仔。”他興奮地伸出一截極長的舌頭,幾乎舔到自己的眉毛,“可食,延年益壽。”

  枕寒星汗毛倒數,他迅速後退,極盡所能遠離那個封魂使。

  “莫再打趣了。”岑吟打斷他道,“我今日招魂,本以為會召個尋常鬼卒出來,想不到居然把你勾來了。你若是公務繁忙,隻管去辦,我這邊——”

  “我很閑,勿憂心。”黑封對她吐著舌頭道,“幫你忙啦。事成後,畀我一碗腳尾飯也就係啦。”

  岑吟聽得一知半解,但……總之他要腳尾飯就對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講實話。

  “我是陪人來的。”她老老實實道,“我也不知要做什麽。”

  “啊……?”

  黑封雙目無神地盯著她看,隱隱有些失落。

  他歪頭窺視著中堂上的對聯和掛畫,一下子收回了舌頭。

  “借支筆我。”他對柳夫人道。

  “借什麽?”

  “借他支筆。”岑吟解釋道,“他官話……不太利落。”

  一旁早有丫鬟遞上毛筆。黑封拿過來,對著中堂上的匾額畫了兩下。隻見那聚福堂三個字忽然開始扭曲變幻,接著又被猝然拉長,竟變成了取祉堂。

  他將筆扔在地上,又朝著岑吟伸出了手。

  “借女冠劍一用。”

  岑吟將青鋒劍遞給了他。黑封拔出劍來,憑空一批。立刻那寓意八方來財的對聯便被砍做兩截,劈裏啪啦落在了地上。

  屋內的陰氣登時又少了幾分。

  他深吸一口氣,咬著牙,十分努力地吐出字來。

  “我討厭講官話。”他呲著虎牙道,“好別扭嘎,但係我會擼力……”

  “不必勉強……我們能聽懂就好……”

  “我知道介地方不正常。”黑封用他那蹩腳的官話說道,“尋常你隨便燒符咒,係叫我不到的,這裏陰氣重,你隨隨便便一召,我就感覺到了。”

  “屋子裏這些魂收不回去。”岑吟對他說,“還有外麵的,我本想著……”

  “無必要。”黑封搖頭,“留他們在外頭嘛,無礙事。”

  “不礙事?”

  “這些鬼仔不緊要,外麵鬼飛飛也不打緊。”黑封把劍還給她,繼續玩著手裏的金元寶,“緊要的在後麵。”

  他轉頭看了一眼柳十爺,示意他過來。

  柳十爺哪敢怠慢,快步上前,還險些跌了一跤。

  “帶我去看那女仔。”他認真道。

  “驢……驢崽?”

  “女仔啊,女,”黑封指著柳夫人對他大聲道,“大波女嘎女,不是驢。”

  “童女屍。”岑吟小聲解釋。

  “啊……啊……女仔……女仔……”柳十爺手都在打哆嗦,擦著汗把他往裏麵請,“大人……大人請進……”

  “這不對勁吧。”那陰沉書生忽然冷冷道,“柳家酒鋪明明是請我等來除祟,怎麽就變成這個拘魂使做事了?他不過是那坤道請來的厲鬼罷了——”

  啪!

  隻見黑封已然立在他麵前,抬手就是一記極為響亮的耳光,打得他嘴角滲血。

  他速度之疾,動作之快,令人發指。那書生吐了口血,咬了咬牙,不做聲了。

  黑封垂著眼,盯著他看了一會,又轉身朝柳十爺去了。

  “去看那女仔。”他把玩著元寶道,“想來的便來,不想來的就滾。我想做咩,不想做咩,輪不到別個衰佬管。”

  這次無人再敢多言。柳十爺戰戰兢兢地,請他往裏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