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章 積陰地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6174
臨近傍晚時,柳夫人便派了丫鬟們傳話,要各位前來客堂。岑吟與蕭無常同行,枕寒星走在前麵為他引路。岑吟發覺這書童手裏還是提著那兩隻九斤黃。
“你讓他拿來拿去的,不累得慌嗎?”
“因為不知何時能用上。”
“……你果然是虐待他。”
“別胡說!好好的孩子,都被你挑撥離間給變壞了!”
“那也是你自己教導不甚。”
岑吟說著話,徐徐經過長廊。她看到白日裏那群貓兒不玩耍了,正圍在一取暖,那隻白的把自己縮成毛茸茸一團,睡得正香。
當真是可愛之物……
岑吟不自覺地笑了。直到進了客堂,她的笑容才漸漸褪去,換做了冷淡模樣。
不出所料,他們又是最晚到的,總覺得像是柳夫人的有意安排。
眾人仍舊坐在白天的位置上。岑吟發覺又少了幾個人,不算自己和蕭無常,隻剩了十個左右。
那大漢還在,那陰沉書生也在,還有個圍著白狐狸領子的小女孩,穿著精致的小紅棉褂,似乎才十一二歲左右。剩餘幾人沒什麽特別之處,不是穿著灰袍就是粗麻布衣,竟有些像做農活之人。
柳十爺與柳夫人還坐在正中央那兩把太師椅上,正吃著糕餅說著閑話。柳夫人換了一身暗紅色羅裙,這次倒是穿得嚴實起來。
“喲,蕭公子來了!”她一見蕭無常,頓時喜形於色,“可算來全了!快上座!”
蕭無常訕訕地笑著,坐在了離她最近的椅子上。岑吟也坐了下來,將頭轉向中堂,不知那位柳夫人有何安排。
但柳夫人顯然不急。她揮了揮手,丫鬟們魚貫而入,手中皆端著一盤糕餅,放在了這些人旁邊的木桌上。
“來來來,先嚐嚐這白糖糕,糯米做的。”柳夫人熱情道,“剛去臨澤城買的上好糯米,味道好著呢。”
眾人未動。隻有蕭無常伸出手,拿起一塊糕,送到鼻子下嗅了嗅。
“好香啊。”他閉著眼笑道,“女冠,你且嚐嚐。”
岑吟不知他是何用意,見眾人不動,也不敢貿然吃下。但蕭無常卻把糕遞給了她。
“嚐嚐吧。”他抬了抬手。
岑吟想了想,還是接過來咬了一口。滿口香甜,入口即化,的確非常好吃。
“且吃上兩塊,不然虧了。”蕭無常道。
岑吟雖不知為何,但心知他必有緣故,因此便將盤中糕點吃足了兩塊。蕭無常拿起一塊來,示意枕寒星也吃下去。
其他人仍然不動。柳夫人兀自吃著,又喝了些茶,見他們不吃便笑了起來。
“無毒,怕什麽呢。”她柔聲道。
那陰沉書生忽然拿起一塊來咬了一口,那大漢也吃了一塊。圍著狐狸的小姑娘幹脆端起一盤來吃,其餘之人則一口不嚐。
“這糕餅確實不錯。”陰沉書生點了點頭,“不過柳夫人叫我們來,不可能隻為了看誰吃糕餅吧?”
“你呀,真是個急性子。都說這黃昏時分,乃陰陽交替之時,最容易發生些不同尋常之事。”柳夫人吃著糕餅道,“我想著大家吃飽了肚子,好露一手來瞧上一瞧。”
“不知柳夫人想要我等做什麽?”蕭無常側頭問。
他麵前那女人端起茶杯,輕輕晃著茶葉,沉思片刻後露出了少女般的笑容。
“諸位趁著陰陽交替,不如各自召個鬼來如何?”她燦然道,“不要普通的,就要冤魂,厲鬼,越凶越好!”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皆大驚失色。
“不可!”岑吟厲聲道,“你這鋪子陰氣太重,若召厲鬼來此,隻怕會出大事!”
“何止啊。”那陰沉書生托著腮笑,“稍有差池,我等性命不保,魂飛魄散。”
“不妨事,不妨事。”柳夫人把手一揚,“有蕭公子在,來多少都無所謂。”
蕭無常大笑起來,前仰後合。
“夫人您太抬舉我了!”他拍著大腿道,“我要有這本事,去地府謀個一官半職多好,何必還為銀子奔波。”
其餘幾人也都搖頭,連連拒絕。誰也不願冒這個險。
但這時,那個圍著狐狸領子的小女孩卻說話了。她塞了滿滿一嘴的白糖糕,吃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小寒以為,此法可行哦。”她嗚嗚地說著,聲音稚氣未脫,很是可愛,“小寒不怕厲鬼,可以一試。”
眾人極為驚訝地看著她,斷然想不到這話是從一個小姑娘口中說出。
“乳臭未幹的小丫頭!你胎毛退淨了嗎!”那大漢怒道,“沒你說話的份!”
“你們不敢召是嗎?”那女童脆生生道,“還是你們召不出來,怕丟人?”
“臭小鬼!”大漢火了,“誰是他爹娘?給我站出來!”
“小寒爹娘不在這裏。”那小女孩說著,繼續咬手裏的糕點吃,“小寒自己來的。”
她年齡尚小,心智倒頗有些成熟。岑吟打量著她,見她生得唇紅齒白,又率真可愛,料想當是個有靈氣的孩子。
但她脖頸上那條狐狸領子卻有些奇怪,乃是用一整條狐皮所做,狐頭咬著狐尾,繞在她脖頸上圍得嚴嚴實實。
“嘖嘖嘖。”柳夫人在一旁訕笑起來,“這小姑娘倒是有些見識。怎麽,諸位怎的不敢?竟不如一個小姑娘有膽識,這說出去未免有些惹人笑話。”
“此處乃至陰之地,如何敢冒這個險。”有一男子道,“若召厲鬼而不能伏之,隻怕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了!”
“諸位本領高強,還怕這小小厲鬼不成?即便真如此,你不成,還有別人。怕什麽呢。”
“柳夫人——”
“諸位,不能召便不能召,不必找這許多借口。”柳夫人冷冷笑道,“能召的便召,也不必囉嗦。”
那自稱小寒的少女吞下最後一塊糕餅,掏出手帕來擦了擦手。她目光淡然地望了望門外,忽然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快黑天了啊。”她搖著頭道。
“怎麽,想回家找阿娘了?”有人笑她。
小寒噘著嘴搖頭。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褂,朝著柳夫人轉過了身。
“夫人是想看厲鬼嗎?”她問,“要有形的還是無形的呢?”
“自然是有形的。”柳夫人道,“能看得清清楚,最好。”
“既如此……”
那女童說著,來到屋子中央,緩緩抬起了雙手。
她默念著什麽,接著閉上眼,將食指從眉前劃過。
蕭無常的神色微微一變。
“來了。”他對岑吟道。
屋內原本燒著炭火,此刻卻忽然冷了三分。一股陰風吹來,徐徐拂過眾人麵頰。那女童睜開眼,冷冷地盯著前方看。
“赫赫紅妝錦,皚皚黃土隴。”她念叨著,“昔時戲鳳襖,今沒紫棺中。”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隨著她話音落,屋中忽然響起一道飄渺女人聲。似在歎息,又似竊笑,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飄飄蕩蕩,聽得人陣陣發冷。
隻聽嗙地一響,堂門驟然緊閉,外麵竟傳來道道風聲。片刻後,那門忽然發出嘎吱響聲,又自己徐徐打開來。
眾人朝門口望去,紛紛被嚇了一跳。隻見那門外赫然站著一個紅衣新娘,穿著一襲繡著金鳳的羅裙,頭上蓋著蓋頭,雙手交叉在腹部,正直直地立在門外不動。
天色已越來越暗了,長廊裏點著幽幽燭火,客堂內也照著微微燈燭。那新娘腕上帶著一對金鐲子,膚色青白,衣裙微微飄動,一陣陰寒之氣撲麵而來。
這新娘十分端莊精致,亦十分陰森。眾人駭然無比,那女童卻拍了拍手,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此乃冥婚之女。小寒親自抓的。”她輕聲道,“十八歲時被人活埋,陪葬給一富商早夭之子。”
她朝那鬼新娘招了招手。隻見一陣風起,她隨風緩緩飄入屋內,順著牆壁走著,徐徐停在那女童的椅子之後。
自始至終,她的姿勢毫無變化,僵硬得可怕。
那陰沉書生側臥在椅子裏,看好戲一般發笑。
岑吟看了看柳夫人,隻見她望著那新娘,麵露懼意卻又欣喜若狂,顯然既害怕又有興致。
“小寒好了。”
女童說著,爬上椅子重新坐下,一副事情已畢的樣子。
眼見她如此痛快,其他人難免有些坐不住了。那彪形大漢臉上微微抽搐,他猶豫片刻,忽然將手伸進衣領,取出來一個木頭項鏈。
那並非尋常項鏈,木頭被刻成了小童模樣,脖子處係著一根紅繩。大漢將它取下來,放在手裏摩挲片刻,接著咬破自己的手指,將血塗在那木頭小人上。
“起!”
他大喝一聲,將那木人擲出。那東西落在地上,卻忽然直立起來,在地上跳躍兩步,忽然分作兩半,跳開三尺遠。
那大漢將手一指,隻聽哢哢兩聲,他身旁一左一右驟然出現兩個孩童,都紮著童子髻,穿著一模一樣兩個紅肚兜,看著眾人嘻嘻冷笑。
那兩個鬼童樣子不過三歲,眼睛沒有瞳仁,全白一片,牙齒卻齊整如大人一般,白森森地咧嘴笑著。那大漢呼喊一聲,二童便緩緩趴在地上,朝他爬了過去,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腿旁邊。
屋子裏又冷了幾分。
眾人鴉雀無聲。岑吟望著眼前景象,手緊緊地攢著衣襟。柳夫人卻拍起手來。
“還有其他的嗎?”她心急地問。
既有人開了先例,眾人對視一眼,也都不再隱藏。符咒,招魂鈴,甚至誦經聲紛紛響起,屋中一冷再冷,那些燭火都隱隱變成了綠色。
隨著他們的召喚聲起,屋內出現了許多非人間之物。身披鎧甲的無頭將軍,殉葬而死的前朝貴妃,甚至還有些山精鬼魅,群魔亂舞,一個個或哭或笑,聲音皆刺耳非常。
岑吟還望見了一個手持利劍,雙目流血的道士,他穿著染滿血跡的道袍,在屋中茫然地走著,張口時便吐出紫黑色的血來。
還有個懷抱琵琶的歌女,麵容血肉模糊,顯然是生前被人毀容而死,連話亦不能說,隻有琵琶錚錚作響,如泣如訴。
岑吟的後背滲出了一片冷汗。轉頭去看蕭無常時,卻見那人神色如常。
那陰沉書生也歪頭旁觀。片刻後,他拿起一塊白糖糕,突然笑出聲來。
“諸位當真不吃兩塊糕嗎?”他問,“味道當真是好。”
無人回應他。他倒也不惱,便兀自吃了起來。
那些冤魂厲鬼被召出後,受著那些人的指令,也都紛紛立在了他們椅背之後。岑吟隻見前排坐著人,後排立著鬼,屋內陰風陣陣,火苗碧綠一片,仿佛身在閻羅殿,待麵閻王爺。
但她卻同時察覺,這屋內的丫鬟仆人都沒有躲避,雖然麵露恐懼神色,卻仍然穩穩立著不動,有些……不像第一次見。
柳夫人更是震驚無比,岑吟看得出她十分害怕,但難掩興奮之色。
“當真是能人也……”她低聲道,“今日奴家也是大開眼界……”
她一邊說著,一邊去看那在座之人。岑吟循著她的目光去看,不由得微微一愣。
原來屋內眾人皆已召魂完畢,隻有蕭無常和那陰沉書生一動不動,背後空無一魂。
那書生顯然盯著蕭無常許久了。他緩緩坐直身體,衝蕭無常陰森一笑。
“蕭天師怎的不召呢?”他笑著問。
眾人將視線投向了蕭無常。他卻閉著眼,無動於衷。
這時,柳夫人忽然出了聲。
“蕭公子就不必了。奴家早已見過他本領。”她嬌嬌道,“先前他——”
“柳夫人見過,我等卻沒見過。”陰沉書生搖頭,顯然不太認同,“還是請蕭天師,露一手出來看看吧。”
此言一出,眾人皆符合。蕭無常微微搖頭,隻說不敢班門弄斧。
“列位都是好手,我比較之下,相形見絀。”他拱手道,“今日便放過我吧,實在沒有諸位之能。”
“話不能這麽說。”那陰沉書生否決道,“柳夫人偏袒你,想來定有些不凡本事,如果不展示展示,如何服眾呢?”
“在下並不想服眾……”
“何必推脫呢。”
眾人不依不饒,定是要讓他露些本事。蕭無常無奈,隻得答應下來。
“我便不召魂了,實在學藝不精,不敢賣弄。”他賠笑道,“就且讓我這書童扮個雜耍,逗大家一笑便是。”
他說著,抬手要枕寒星上前去。枕寒星欠了欠身,放下拎在手裏的公雞,緩步走上前來。
“喲,好嫩的一棵翠玉白菜!”那大漢故作驚訝道,“怎麽,這是要表演個醃酸菜嗎?”
眾人大笑起來。
那大漢掃視著枕寒星,盯著他額頭上那根金紅色的額繩,又發出一聲冷哼。
“這又是個什麽東西?”他指著那額繩問,“是抹額又不像,是繩子又太雜,這是個什麽打扮?腦門上綁個繩子,怕你成精了跑路不成?”
“您還真說對了。”蕭無常笑道,“若不在他額頭上係個金紅繩,他可真的會跑的。”
“人參精嗎!”那大漢哈哈大笑,“正好這裏是酒鋪,快拿他去下酒!”
枕寒星淡著一張臉,對那人的話充耳不聞。岑吟端詳著那綠衣少年,隻見他伸出手來,緩緩解下了額繩,將它係在了手腕上。
“小心。”他輕聲道。
屋中人根本不知此話何意。但突然間,枕寒星竟驟然爆裂,四肢,頭顱,皆與軀幹分離,連接各個肢體處的是許多薑黃色的經絡,似根須一般,一下子整個人如木偶一樣竄起一丈高。
屋內之人皆目瞪口呆。岑吟暗道這哪裏是參童,這分明是個妖物!
蕭無常卻突然打了個響指。
枕寒星立即縮回根須,將四肢與頭顱恢複原狀,眨眼間又變成那尋常少年。他深吸一口氣,解下腕上的金紅繩,又將它綁回了額頭上。
“見笑了。”他輕聲說。
隨即便轉過身,回到了蕭無常身後。
柳夫人又拍起了手。接著,眾人的目光便落在了那陰沉書生身上。
他卻不急不緩,隻顧吃嘴裏的糕餅。吃完一塊後,才滿足地咂嘴,又喝了一口茶。
“輪到閣下了。”柳夫人對他道。
陰沉書生點頭。他放下茶杯,緩緩坐直了身體。
“無趣啊,無趣。”他笑道,“諸位雖各有本領,我卻看得不太爽快。覺得無趣。”
“你有更有趣的法子嗎?”坐在他旁邊的女童問,“小寒想看看。”
“我可以試一試,隻是……”他說著,朝柳夫人拱了拱手,“我怕夫人會不太好收場。”
“你隻管試。”柳夫人點頭,“無妨。”
那陰沉書生笑著,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蕭無常,頗有些睥睨之意。
“既如此,我就獻醜了。”
他站在屋子中央,以腳尖點地,徐徐畫了一個圈。畫好之後,他便在那圈裏走起身法來,一步一點,一勾一挑,動作不快不慢,卻極有章法。
岑吟卻認出了,那是步罡踏鬥之法。
這書生莫非是道家人?
但那人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垂低了頭。
“沉泉三十載,巍峨天門開。”他厲聲念道,“生骨墮血海,九幽之下埋。”
言畢,他半跪在地,將雙手一抬,猛地落在地麵上。
瞬間他掌心下的石磚便裂開了數道縫隙。
一陣嗚嗚聲傳來,外麵原本還有些微光,忽然間一片漆黑。岑吟隻見無數黑氣自那縫隙中直竄而出,洶湧撲來。她被那陰風吹得睜不開眼,隻能擋著臉強行抵禦,耳朵裏嗡嗡作響。
咆哮聲,哭嚎聲,咒罵聲,甚至還有笑聲和慘叫聲,一瞬間席卷了整座酒鋪。岑吟覺得仿佛有無數雙手在撕扯自己,但又迅速放開。
當那刺耳之音達到巔峰時,便戛然而止。
待到動靜消失時,岑吟才放下手來,覺得掌心冰涼。轉頭看時,隻見那盤中糕點已經變色,腐壞,顯然不能再吃了。
不過片刻,這糕餅竟然壞了?
她立刻抬頭望去,隻見周圍那些人皆伏在地上抽搐,有幾人更吐出黑血來。屋中那些厲鬼也在無聲慘叫,繼而又恢複安靜,垂頭不動。
“早勸你們吃白糖糕的,怎麽不聽呢。”一個聲音嘲諷道。
岑吟轉頭望去,隻見那陰沉書生立在屋中央,正抱著手臂冷笑。
那大漢與那女童都無事,蕭無常,枕寒星與自己也無事。岑吟看了看發黴的糖糕,又看了看那些吐黑血之人,忽然明白過來他們是被陰氣傷了魂魄。
她朝一旁看去,隻見柳夫人與柳十爺也安然無恙。
這白糖糕……
“糯米的……”她恍然大悟,“是糯米的!驅邪之物!”
但她的話卻被一聲大叫湮沒了。
“外麵!外麵!”那人恐懼地指著門外,摔在地上不能動彈,“外麵!”
眾人皆朝門外望去,隻見酒鋪上空黑壓壓一片,烏雲蔽月,將那星河遮了個嚴實。
此時已是深夜了。但那片東西卻不是烏雲——
——而是數百個孤魂厲鬼,男女老幼,死狀各異,皆浮在酒鋪之上。
那書生竟將這酒鋪之下,昔日亂墳崗內的所有冤魂都召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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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可服藥,針炙宜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