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柳家酒鋪-啟】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3366
  這綠衫少年約莫十五六歲模樣,生得也是眉清目秀的,隻是有些蒼白。他走到馬車前,將雞和書箱丟進馬車,自己也靈巧地跳了進來。

  岑吟低頭看了看,見這兩隻雞皆是紅冠黑羽,胸腹飽滿,毛色極亮,雖然被捆得結結實實,卻看得出品相非凡。

  “這……”她一時奇怪,用拂塵戳了戳其中一隻的肚子,把它戳得嘎地一叫。

  “休要虐待它。”蕭無常急忙推開拂塵,“這可是上好的九斤黃,現在才四斤多,嫩著呢。”

  岑吟不食肉,她隻聽過烏骨雞,走地雞,和釉雲觀用來祭祀的霞煙雞,從來不知道九斤黃。

  “你拿它來做什麽?”

  “送人。”

  蕭無常說著,示意枕寒星來旁邊坐。岑吟在他們對麵,看著那綠衫少年盤膝坐下,拂了拂衣擺。

  她打量了那少年一番,覺得他似乎心情不佳。

  再看蕭無常,仍舊是那紈絝子弟模樣,穿著一襲白衣,搖著一柄折扇,敝膝上繡的黑虎飲溪圖栩栩如生。

  這一對主仆……都是怪人。

  “見了岑女冠,還不招呼一聲。”蕭無常忽然對枕寒星道,“何時這麽沒規矩了。”

  枕寒星愣了一下,立刻抱拳,對岑吟行禮。

  “在下姓枕,名夜,字寒星。乃少郎君書童。”他輕聲道,“見過岑女冠。”

  “你叫枕夜?”

  “是。酒闌欹枕新涼夜。”

  這寓意有些淒涼。岑吟暗道,斷盡人腸也。

  蕭無常是佛國護法,他之書童想來也當是非凡之人。先前本以為他是妖邪,現在一看,又不十分像……

  “枕夜……”岑吟喃喃著,“乍聽上去怪冷的。”

  “他之名字頗有些門道。”蕭無常搖著折扇道,“女冠以為如何?”

  岑吟不動聲色地推算一番。枕與夜二字皆五行屬土,寒星者,啟明也。華陽巾詩雲,須是古壇秋霽後,靜焚香炷禮寒星。

  再看他白袖綠衫,衣繡金竹,又皆為木。

  五行相生,由土生木,因此……

  “根植落地,土中仙童。”她遲疑道,“莫非……閣下是樹木精魅?”

  枕寒星冷冷地盯著她看,那眼神之寒,令岑吟五髒俱涼,以為自己冒犯了他。

  但隨即,她卻看到那少年臉頰一紅,竟低下頭去了。

  “我……我哪配稱一聲仙童。”他局促地抓著衣角緊張道,“女冠實在是……實在是太抬舉我了……”

  岑吟愣愣地看著他,以為自己看花眼了。

  她的神情毫無掩飾,蕭無常看得想笑,用折扇擋住臉,拚命忍著不笑出聲來。

  岑吟揉了揉眼睛,還是一臉驚訝。

  這……這羞澀之人真的是先前在孽鏡祠堂大殺四方的紅衣少年?

  騙鬼的吧。

  她猛地拿起拂塵,抽了蕭無常一下。

  “他是誰?”

  “枕寒星啊。”

  “孽鏡祠堂那個又是誰?”

  “枕寒星。”

  “兩個枕寒星?”

  “就這一個。”

  “他……”

  “他就這模樣。”蕭無常拍了拍枕寒星的肩膀,終於大笑起來,“我這位書童,生性自卑,不擅言談,又有些敏感消極,還望女冠不要隨便刺激他。”

  岑吟忽然覺得自己的頭疼了一下。

  她有了種不太好的預感。

  “不過,你說得不算錯。”蕭無常拍著他書童道,“但他不是樹木精魅,而是草木。”

  他示意岑吟再細觀一番。

  岑吟看了看枕寒星的眼瞳,隻見那血紅色十分鮮豔,倒頗有些像某些果實的顏色。她的目光落在那金紅相間的額繩上,又緩緩向下,忽然盯住了他那雙靴子。

  枕寒星穿的是一雙墨綠長靴,包邊為黑色。腳踝附近各繡著一支金黃的人參,頂端生著翠綠葉片,最上麵是一簇火紅的小果子。

  “人參……”岑吟驚道,“莫非你是參童?”

  不,不對,他怎有可能是參童。

  岑吟曾在一本南國誌異《仙草記》中看過有關參童的記載。書中說,這乃是仙肴之一,說白了,是供諸仙享用的佳肴。

  參童隻長於雪峰之頂,長白或昆侖皆可尋其蹤跡。其布在積雪之下,吸山脈靈氣,飲冰雪之水,往往千年才可得數十隻。

  每當參童成熟,便會有上層天仙子前來采擷,挖出來時皆是嬰兒模樣,巴掌大小。仙子以竹葉做繈褓,將其包裹後裝在竹籃內,帶回九霄宮闕,呈與天帝以宴賓客。

  參童盛盤時,能笑能動,甚至有些已經睜眼,咿呀學語。群仙以氣食之,滋味鮮美無比,尤以開眼者為佳,皆是紅瞳,是參果化形之故。

  岑吟所聞,參童都是如嬰兒形貌時便以為仙人所食,從來不曾見有參童能長大……更何況是長成少年模樣。

  再說了,人參再像人也是人參,到底是一味藥材罷了,怎麽會……變化成人呢?

  莫不是人參精?!

  大約是見岑吟神色不對,蕭無常適時開口,安撫她一番。

  “女冠莫怕,他的確是參童。”他笑道,“不過……隻怕是唯一一個長大成人的參童了。”

  “這話怎麽說?”

  “有關他之事,可以之後慢慢再講。眼下,我們快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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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了近一個時辰後,馬車終於停了下來來,將他們送到了一處巷子外。

  蕭無常給了車夫一些錢,將一頂鬥笠戴在頭上,轉身跳下了車。他回身打算去扶岑吟,那女冠卻已經落到了他旁邊,無需他多費心。

  她不理自己,蕭無常也不惱。他示意岑吟隨自己來,帶著她朝巷子裏走去。

  枕寒星跟在他們後麵,仍舊背著那個竹書箱,手裏提著兩隻九斤黃。

  這巷子十分幽暗,兩旁建著許多店鋪,但大多已人去樓空。牆壁斑駁,樹影深深,幾隻紅梅探出牆頭,蕭索中平添了幾分妖嬈。

  “這是何處?”岑吟問。

  “這是個老巷子,裏麵有間酒鋪,大約是此處唯一開門的鋪子。”

  “不愧是薄命郎君,”岑吟笑了一聲,“最喜在酒鋪和古城牆附近遊蕩,果然所言不虛。”

  “不是遊蕩,是驅鬼。”蕭無常哼道,“古城牆自不必說,將士之魂難歸。至於酒鋪……啊,到了。”

  他轉了轉頭上鬥笠,停下了腳步。三個人立在一處古舊的店鋪外,同時抬頭去看上方匾額。

  柳家酒鋪。

  “怎麽到這來了?”岑吟驚訝非常,“這不是……鎮上那個……”

  “那兩個小道士捉鬼不成反被打的酒鋪?”蕭無常笑道,“那間是分號,這間是主鋪子。不過,老板倒是同一個。”

  “你要辦事的地方,就是這?”

  “是啊,他們家酒鋪鬧鬼,請了許多人都不中用,幹脆放出消息,請天下能人異士前來除祟。”蕭無常捏著下巴道,“我那時無事,隨便接了,本來都有了些眉目,卻被那兩個小道士攪了。”

  “所以你是打算重頭來過不成?”

  “正有此意。”

  岑吟歎了口氣。早知如此,讓戚子通和楚尚遊留下來好了。

  蕭無常卻將嘴角一勾,露出了看好戲般的笑容。

  “你知道我為何愛在酒鋪遊蕩嗎?”他問。

  岑吟哪裏知道。但她還沒搭話,枕寒星忽然開了口。

  “因為少郎君為人時愛喝酒。”他下意識地輕聲道,“雖然現在已不能喝了,不過聞聞味道也好,聊勝於無。”

  蕭無常猛然握緊了拳頭,手背上爆出了道道青筋。

  “信不信我把你泡到酒裏去?”他惡狠狠道,“大補!”

  枕寒星被唬得一愣,立刻就抿住了嘴,委屈得像要哭出來。

  岑吟最見不得小孩子受欺負,上前一把將他護在身後。

  “雖然這孩子不是善茬,你一個大男人也不該這麽凶他。”她對蕭無常道,“你身為佛國人,他嗜血好殺你不管,怎麽多說一句話就生氣了?”

  蕭無常張口結舌地看著她。

  “女冠……你這樣講……可比我傷人多了……”

  正說著話時,酒鋪的門忽然開了。岑吟急忙壓低蕭無常的帽簷,遮住了他那雙沒有瞳孔的鬼眼。

  開門的是位老者。他一見門外有人,立刻行禮問安,請他們入內。

  “方才掌櫃的聽到外麵有人說話,讓我出來看看,這可真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他欣喜道,“還以為蕭公子今日不來了。”

  “哪裏哪裏,做人需得言而有信。”蕭無常笑道,“這兩位是同我一起來的,可以同行嗎?”

  “自然自然,客人請進。”

  老者顫巍巍地打開木門,引著他們朝屋內走。

  岑吟跟在蕭無常後麵,正緩步走著,忽然聽到蕭無常咳了一聲,示意她過來。

  “你曉得為何我在酒鋪外出現嗎?”他壓低聲音問。

  “我怎會曉得。”岑吟小聲回答,“你之心,海底針。”

  “那你可知道藥酒?”

  “當然知道,這東西尋常人家哪個沒有一壇子。莫說百姓,就連我師傅都有幾壇窖藏,泡的都是上好的野山參和靈芝鬆茸。”

  “既然尋常人家都有,那酒鋪想必隻會更多吧?”蕭無常笑道。

  他說著,湊近岑吟耳畔,用耳語說了一句隻有她聽得見的話。

  “這酒裏麵泡的,可是什麽都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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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不宴客,醉坐顛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