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異聞-終】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854
  “恕我畫技拙劣,《瓊樓雀羽圖》雖描述詳盡,我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畫出。”楚尚遊歎道,“那幅畫,真是神來之作,凡人不可及也。”

  岑吟睜開了眼睛。

  “後來呢?”她問,“這祠堂是為何……這神像又是……”

  這時,一直長跪不起的阿部其忽然抬起了頭來。

  “女冠,雜文記敘,不過十分六七。我在此三十餘年了,知曉這其中緣由。”

  岑吟下意識地看了看蕭無常。那人卻衝她淺淺一笑,點了點頭。

  ……這個人是什麽意思,莫非是在提點自己不成?岑吟有些不快,卻礙於情麵,也不好多言。

  “你且說說吧。”她對阿部其道。

  “張險之冤死,他的學徒們也無辜被殺,怨氣不散,日日在畫堂作祟。”阿部其低頭道,“幽寂王命當朝國師,也就是後來的欽天神女鎮壓冤魂。所鎮之處便是此地。”

  那時神女尚為國師,帝王之命,不得不從。她將他們封在這祠堂裏,召喚鬼卒看管,命其終日讀書,不再畫圖,直到怨氣消散。

  久而久之,這裏便成了關押怨魂之地,舊的離去,新的便來,一代一代,漸漸失了原貌。鬼卒也是百年一換,就在那怨魂中擇其一。

  世事變遷,朝代更迭,畫堂變為祠堂,平怨也成了贖罪。孽鏡祠堂之名,漸漸流傳開來。

  雖說這裏早已不是當初模樣,初衷也全然背離,但唯一不變的是,此處仍是張險之舊時畫堂,因此塔樓裏供奉的,仍舊是罪鬼之首張險之。

  李竟山也曾是罪鬼。他並未真的拜張險之為師,而是所有的罪鬼都會拜張險之為祖師爺。這裏也留下了大量的張險之舊時之物。

  而張險之最喜歡《上邪》。因而誦讀上邪,已是罪鬼的必習功課。

  “我想起來一件事。”岑吟忽然道,“我一次來時,那李竟山問過我一句話,說‘今日上邪可有感悟’,這句話是何意?”

  “敢問女冠,上邪此詩,其意為何?”阿部其問。

  “此乃自誓之詞。”岑吟道,“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

  她忽然一愣,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麽。

  “自誓之詞!”岑吟當即道,“這是張險之……為表心意的自誓之詞!”

  “女冠可知罪鬼何時罪滿,得以離開祠堂?”阿部其苦笑一聲,“便是悟到這上邪,是張險之先生的執念之時。”

  對沅芷,對幽寂王,一為愛戀之情,一為知遇之恩。

  張險之心中無恨。因此那彩繪塑像才如此仙風道骨,俊逸出塵。

  “可惜啊,可惜。”蕭無常歎道,“若不是有人汙染了這祠堂,此處當是極好的往生之所。”

  岑吟卻想到另一件事,要問問楚尚遊。

  “小耗子,你是怎麽知道這罪鬼沒害過人的?”

  “雜文中有記載,若罪鬼不曾害命,則不會化為紅衣。”楚尚遊道,“你看他一襲白衣未變,就知道他乃是無辜之人。”

  岑吟聽罷,默默良久。她盯著阿部其看了一會,忽然看到了他袖口處繡著的並蒂蓮花。

  “這是……”

  “張險之先生收徒,袖口並蒂蓮乃是門下規矩。”阿部其恭敬道,“我等不過是按規矩罷了。”

  岑吟想起在昔日釉雲觀時,每當雲海沉煙升起,雲海仙子便會從蓮花狀雲朵中飄出。莫非……

  “先生喜愛上邪,如同傾慕沅芷。”阿部其笑了笑,“隻可惜,伶沅芷致死也不知先生對她的心意,更不知那雀羽圖上的仙女,皆是借鑒了她的容貌。”

  岑吟想起那仙子的麵容,在那岩洞裏寂寥得近乎悲戚。她忽然覺得,也許仙子不知此事,也好。

  “忘卻未必不是一場泅渡。”蕭無常歎道,“那罪鬼,我放你離開,亦會毀去這祠堂。如今這些舊事已過千年,便就此煙消雲散了吧。”

  岑吟聞言,卻覺得此話不對,蕭無常如此高高在上之態,絕非偶然。

  “你到底是誰?”她喝問道,“白麵郎君,你究竟是誰?”

  “他大約是……西武佛國之人。”一個聲音幽幽道。

  岑吟轉頭,隻見戚子通正盯著蕭無常看,眼睛卻並未變化。

  “不……不是人。”他忽然改了口,“他是……他一定是……”

  蕭無常刷地一聲展開折扇,一派悠然模樣。

  “恕在下失禮,此時才自報家門。”他邪邪笑道,“在下蕭釋,字無常。乃西武佛國十八護法神之一。”

  佛國護法?岑吟的眼眸微微睜大了。他是佛國護法?

  西武佛國有護法十八位,以天華為名,鎮守佛國近萬年。這些護法雖有神名,卻非人非神非妖,乃是有大功或大過之人,為修行或懺罪接受敕封,不老不死。每當功德圓滿,或罪孽償清,則成就無量金身,升入天界。他離去後之空缺,會由新任被選中之人填補。

  據傳說,成為佛國護法的資格極為嚴苛,乃是千萬人中擇其一。蕭無常能擔此位,隻怕是世間難得一見之人。

  “你當真是佛國護法?”岑吟難以置信,“你是如何被選中的?”

  蕭無常詭秘地一笑。

  “此事說來話長了。”他的鬼眼微微眯著,竟有幾分得意,“若你知道,隻怕你……”

  他故意將後半句隱匿,而後心滿意足地看著岑吟惱怒的麵孔發笑。

  “你餓了嗎?”他突然問。

  “我——如何?”

  “天快亮了。我等也該離開此處了。”蕭無常道,“那罪鬼,你可知如何出去?”

  阿部其點頭。

  “枕寒星。”蕭無常懶洋洋喚道,“把可用之物收走。這祠堂燒光。”

  “是,少郎君。”半空中傳來一聲回話,卻不見其人。

  岑吟看向了戚子通,他卻搖頭示意自己並未看到那人在何處。

  她想起了李竟山聽到枕寒星之名時驚懼的模樣,心道這書童恐怕是個極恐怖之人。

  需得提防。

  片刻後,眾人收整完畢,隨著阿部其一同離開了塔樓。

  戚子通與楚尚遊走在最後,那盛氣淩人的少年沒了當初的傲氣,變得有些低迷,想來是沉浸在那雜文中未得解脫。

  到底是戚子通了解他,見他這副模樣,便走上前喊住了蕭無常。

  “蕭先生,小道有一事,想求先生準許。”

  “何事?”蕭無常問。

  “那幾本雜文……能否贈予我們?”戚子通起手道,“權當是暫借我們的,定當好好珍惜。若他日有需要,一定奉還。”

  “你這孩子太客氣了。”蕭無常笑著,將那雜文交在他手上,“本就是這祠堂之物,你且收著吧。他日存放觀內,想來也可流傳於世。”

  “多謝先生!”

  “他可是對你們動過手的,”岑吟故意悄聲道,“就這麽放過他不成?”

  蕭無常哼了一聲。

  “那女冠,今日你躲躲藏藏,渾渾噩噩,始終未見你有何能為,不過我以為,你挑撥離間的功力,可是一流的。”

  “一派胡言!”

  “哈哈哈哈哈哈!”

  阿部其也笑了。他看起來似是輕鬆了許多。岑吟見他不過十六七歲,便問了一句你是因為何故成為了罪鬼?

  “我不願讀書,騙了父母,說我棄筆從戎去了,實際卻跑去遊山玩水。”阿部其笑道,“我犯下罪業,被誘騙此處,沒有一日不後悔。如今父母年邁,也不知是何人照料,很是擔憂。”

  “你已是罪鬼之身,離開祠堂也是往別處投生,不可再還陽。”蕭無常道。

  “我知道。”阿部其點頭,“我隻是想再見一見父母,便足矣。”

  “若如此的話,我可助你,托夢給家人。”

  “當真?”

  “絕無虛言。”

  阿部其扣頭便拜,蕭無常將他扶起來,示意他不必如此。

  “我是要收取些報酬的。”他笑吟吟地說,“就把你那本《地藏經》送給我,如何?”

  “自是應當,隻管拿去便是。”

  *********

  此時乃是十月十六,月圓夜已過,臨近天明。

  迎鬆客棧外,將到黎明之時,忽然從頂樓窗口出竄出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地沿著磚瓦邊緣迅速離去。

  那人穿著一身粗布衣,帶著麻布帽,看樣子正是那客棧小二無疑。

  但他的速度之快,卻絕非尋常人所能為。

  此人一路跑著,身形卻漸漸縮小,最後衣帽鞋襪係數落在地上。天邊泛起微光時,隻見那些衣物中探出一個毛絨絨的腦袋,兩隻大耳朵一動一動,竟是一隻雪白的狐狸。

  這白狐狸生得十分可愛,通體無一雜色。它抖了抖身體,從那堆衣物中跳出來,蓬鬆的大尾巴輕輕一抖,沿著屋簷朝遠處奔去。

  “切,真是掃興。”那狐狸竟一邊跑一邊出言抱怨,“雖說主人不會責怪,到底我也不能甘心。”

  它一路跑著,從房頂跳下,柔軟的爪子在地麵上留下數道印記。大約半個時辰後,它停在一處竹林裏,後腿著地蹲了下來,將兩隻前爪戳在前麵。

  “主人,小狐回來了。”它恭敬道。

  這狐狸眯縫著眼,一直望著竹林深處。在那僻靜之地,落著一頂頗為精致的輦轎。轎子上坐著一個男人,背對著狐狸,手裏正盤著兩個核桃,咯吱作響。

  “喲,回來了。”那人音調柔長,頗有些嫵媚,卻是個男人的聲音,“咱家就知道,此事怕是成不了。”

  “回主人話,蕭無常他——”

  “咱家明白,咱家明白。”那人笑道,“不怪你。罷了吧。”

  一輪紅日漸漸升起,照亮了這處僻靜的竹林。狐狸看到那轎子上的人一襲內官打扮,身穿赤色飛魚蟒衣,頭戴烏沙巧士冠,右手的拇指處戴著一枚翠綠的扳指,正翹著二郎腿把核桃轉得飛快。

  他始終背對著狐狸,看不見他的麵容。但狐狸知道,主人雖然喜怒從不形於色,但他越是不高興,核桃轉得就越快,若是高興,轉得就很慢。

  “都是小狐的錯。”狐狸歉疚道,“惹主人生氣了。”

  “遇到蕭無常,失敗是難免之事。”那人哼哼道,“想當初,他可是咱家看中之人,可偏偏就被西武佛國給搶了先。為此,豐都大帝可是發了好頓脾氣。”

  “蕭無常到底什麽來頭?竟惹得豐都大帝如此不快?”狐狸驚訝道,“帝君可不是輕易發怒之人。”

  “這人啊……值錢啊。”轎子上那人不甘道,“沒將他帶回東幽冥國,我的損失大了。”

  狐狸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地問出了口。

  “那岑君故……?”

  哢嚓一聲。那人忽然將手裏的核桃捏得粉碎。

  “這個人,咱家一定要!”他聲音十分激動,竟有些發抖,“這可是神女看中之人,若不趕快下手,恐怕又給人搶了!”

  “主人……您太心急了……”

  那人聞言,冷冷地哼了一聲。

  “起轎。”他吩咐道,“你也過來,咱家還有事要辦。”

  那狐狸立刻起身跑過去,跳在他膝頭上,將尾巴包住身體,蜷縮成一團趴在那人懷中。

  那人伸出手摸著狐狸上好的皮毛,聽到它發出了滿足的呼嚕聲。

  “起轎了。”他不耐煩道,“你們這些毛孩子,找打不成?”

  隨著他的話音落,旁邊一處叢林裏走出四個孩童來,個個冷著一張臉。這些孩童看樣貌不過七八歲,穿著一身短褐,梳著兩個朝天髻,脖子上皆戴著銀項圈。

  他們慢吞吞地來到轎子四周,將那轎杆壓在稚嫩的肩頭上,用力抬了起來。

  雖說是孩童,但這四人臉上卻無任何表情,抬著一人一狐似乎也不覺吃力,反而腳步飛快,行走如風。

  轎上那人懶洋洋地靠著,也不說話,隻摸了摸那小狐狸兩個碩大的耳朵。

  小狐狸忽然睜開了眼睛。

  它的瞳孔是紫色的,琉璃一般,灼灼發亮。

  那四個抬轎的孩童,也皆是琉璃紫的眼瞳,雖美麗,但極為冷漠。

  竟不像是生人的眼睛。

  “升官發財。”轎上那人喃喃道,“納爾命來。”

  轎子極快地走著,瞬間消失在竹林深處。

  *********

  岑吟待滿了五日,才離開迎鬆客棧。她言出必行,仍是為鄉鄰測字,又額外賺了些盤纏。

  雖然知道那小二有問題,卻也猜得到他必然早跑了,哪會留下來等自己發落。盡管十分不滿,卻也隻能先按下,日後再追查。

  楚尚遊對此火冒三丈,不管戚子通怎麽勸慰,他仍舊是將那客棧掌櫃罵了一頓,還是那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岑吟懶得勸他,隻當看不見。

  柳家酒鋪沒有再出現什麽妖邪之物。那兩個小道士雖然沒抓到邪祟,但得了祠堂雜文,也不算一無所獲。

  因此他們隻多待了兩日,便向岑吟拜別,回師門複命去了。

  臨走之時,楚尚遊還心有不甘地盯著岑吟的拂塵看了好一會,顯然對於鎮觀之寶在她手上一事仍有些耿耿於懷。

  蕭無常卻沒走。

  他非但沒走,還在兩個道士走後住進了他們的屋子。每日跟著岑吟,她去哪自己就去哪,無論岑吟做什麽,他都興致盎然地幫忙。

  岑吟尚有些事要問他,見他不走,倒也放心。她默許了蕭無常的行為,隻是要求他戴上鬥笠,遮住他那雙黑洞洞的鬼眼,以免嚇到旁人。

  第五日轉眼便到。岑吟支著攤子,從日出到日落。她告知鄉鄰,自己明日便要離開。那些人對這個測字的小姑娘已經有了些感情,雖舍不得,卻還是紛紛從家中拿來了許多瓜果,作為踐行之禮。

  岑吟問一個婦人要了些家中晾曬的核桃。她把這些核桃都送給了蕭無常。

  “報酬。”

  蕭無常十分高興,樂得收下這許多核桃。

  眼見著天色將晚,岑吟起身收攤,準備將租用客棧的桌椅還回去。就在她卷著旗子時,忽然看到一老者拄著拐杖朝她緩緩走來。

  這老者有些眼熟,岑吟一時沒有想起來。她見對方年長,便上前行禮,說自己今日已畢,不再測字了。

  “我不是來找仙師測字的。”那老者笑道,“我是來謝仙師的。”

  “謝我?”

  “上次仙師為我測字,還送我保家符,仙師可還記得?”

  岑吟仔細想了想,似乎……的確有這麽回事。

  “仙師有所不知,小兒前幾日,拖了夢給我。”那老者揩了揩眼角道,“他說自己一切都好,隻是沒能給我們盡孝,十分愧疚,父母養育之恩,隻願來世再報答。”

  “令郎是……?”

  “小二乳名阿部其。”老者顫巍巍道,“他說,是仙師與一位護法救了他,還助他托夢回來的。”

  岑吟張口結舌,一旁的蕭無常卻勾起了嘴角。

  “小兒失蹤三十幾年了。夢中模樣,與當初別無二致。”老者歎道,“我千裏迢迢,從西武佛國而來,尋到這裏已是耄耋之年,無力氣再返鄉。有生之年能再見小兒一麵,老朽足矣。”

  他再三拜謝岑吟,要給她卦錢,岑吟卻不肯收。推搡之間,蕭無常卻走上前來,將一本書遞給了那位老者。

  “這是……”

  “地藏經。”蕭無常道,“應當是阿部其之物。”

  老者顫抖著雙手接過,觸到那泛黃的紙張時,不由得老淚縱橫。

  “多謝!多謝!”

  岑吟同蕭無常一起送那老者離開。看著對方緩緩走遠的背影,她心頭忽然覺得如釋重負。

  離開客棧前,她收整衣物時,忽然從包裹裏翻到了一個空白的書本。她翻開來看了看,原來是師兄臨別時贈予她的塵囂錄。

  “這本塵囂錄你拿著,是我親自裝訂,裏麵全是空白竹紙。”送她下山時,餘峰對她道,“可沿途記錄你所經之地,所曆之事,所見之人。日後若有需要,也可從中查證。”

  岑吟想了想,便來到桌前坐下,取出筆墨來,翻開至第二頁,將近日之事一一記錄在案。

  記錄完畢後,她看了看,確認無甚缺漏,便在記錄之下,額外填了一筆。

  臨澤城,月圓夜,迎鬆客棧,殺祠堂罪鬼,逢白麵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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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不苫蓋,屋主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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