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孽鏡祠堂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3905
  “不對。”

  戚子通忽然說著,快步朝神像走去。他輕盈一躍,如仙鶴般落在神台上,伸出手直撲神像胸口。

  “無禮之人!”蕭無常大聲道。

  岑吟皺著眉瞪他,蕭無常麵露無謂之色,顯然是故意的。

  但戚子通視若無睹。他將手按在神像胸口,猛地一推。隻聽哢嚓一聲,神像竟裂開了數道細紋。

  “……果然是空的。”

  戚子通將陰陽眼朝向四周,仔細觀察片刻後,忽然一記空翻向後跳了下來。

  他的身法極為飄逸,落地時無聲無息。

  岑吟知道,上欽觀不單看重招式威力,更在意武學美觀與否。因此上欽道法與別家不同,極為講究觀賞性。能一擊製敵又能博得喝彩,魚和熊掌必要兼得。

  今日一見,也算是名副其實。

  “君故前輩,這神像裏麵另有玄機。”戚子通道,“我道行不夠,不敢貿然擊開,否則會破壞內藏之物。能否請前輩幫忙破了它的泥坯?”

  這倒是好說。隔石打物,本是不難。但岑吟此時卻另有盤算。

  “這罪鬼剛剛離身,我尚需調息,恐怕一時……”她歎了口氣,“說起來,我看這位蕭先生很是不凡,不但為我驅了罪鬼,更是頗為清楚其來源,必是位高人。不然破封之事就拜托蕭先生如何?”

  蕭無常勾著嘴角,陰淒淒地笑。

  “你試探我。”

  “不敢。”岑吟起手,“實在是貧道力氣不足。”

  蕭無常哼了一聲。他走上前來,張開右手五指對著那神像,接著猛地勾成爪形。

  神像砰地一聲炸開了。煙霧滾滾間,一具彩繪塑像出現在眾人麵前,仙風道骨,衣袂飄飄,竟是位男子。

  難怪那神女像並未完工,原來她不過是個幌子,將這尊彩像完好地隱藏其中。

  罪鬼阿部其一見彩像,扣頭便拜,畢恭畢敬。

  蕭無常正欲轉身,忽然脖頸一涼。隻見一柄青鋒劍架在他脖子上,寒光閃閃,無比鋒利。

  他那雙鬼眼微微睜大了。

  “這是何意?”

  “薄命郎君,我勸你莫再裝憨。”岑吟道,“你到底是何人?有何來意?如實道來。”

  “我先前之言,句句屬實——”

  “那你為何隱瞞在酒肆傷人之事?”

  “酒肆?”

  岑吟青鋒劍一揮,劍刃抵著他喉嚨,竟劃出一道細小傷痕。

  此劍可以傷他。這就說明,或者他是活人,或者他是妖邪,但絕非什麽善類。

  但蕭無常隻是挑眉,一副一無所知的模樣。

  他沉思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麽。

  “啊……柳家酒鋪,”他恍然大悟道,“那地方有股陰邪氣,卻隻聞其聲,不見其形。我乃行俠仗義之人,自然要去看一看了。”

  “胡說八道!”

  那兩個小道士被掛在牆上,乃是岑吟親眼所見。戚子通指認蕭無常大有嫌疑,岑吟也以為,他的確有這個實力。否則那兩個小子是自己把自己掛上去的不成?

  “我所言句句屬實。”蕭無常知道她不信,隻得無奈解釋,“我那日在酒肆中查探,原本已有眉目,誰知竟被兩個毛頭小子暗中偷襲,前功盡棄。我一怒之下,將他二人封在了牆上以作懲戒。”

  “什麽?”

  “我並未害他們性命。我隻救人,不殺人。”

  蕭無常說著,看了看楚尚遊,又看了看戚子通,忽然睜大了鬼眼。

  “莫不是你們兩個?”他哈哈大笑,“這可真是仇人相見分外——親呐!”

  他看似坦誠豁達,但岑吟卻越發懷疑他。雖說上欽觀之人一向不討其他同門喜歡,但與這個白麵或是薄命郎君相比,上欽觀竟乖巧如小兔子一般。

  “仙師,莫要急著殺我。眼下還是離開此處要緊。”蕭無常笑著,用指尖輕輕推開岑吟的劍鋒,“我看這小道士似乎有話要說,不如聽他說一說,如何?”

  他指了指楚尚遊。岑吟轉頭一看,楚尚遊半跪在地上,手裏抓著一本雜文,緊緊蹙著眉頭。

  戚子通站在神像下戒備地盯著蕭無常看,而那罪鬼阿部其則跪在地上,磕著頭一動不動。

  岑吟收回了劍。她想了想,覺得有幾分道理。且不如先利用這個郎君出去再說。

  畢竟他那個書童……能一人殺盡所有罪鬼,應當十分不好對付。而這個人至今尚未展露全部實力,仍然是防備為上。

  不過,蕭無常尚未有敵對之意,也不好抬手打笑臉人。還是先弄清這神像是何來曆為上。

  她一邊想著,一邊走到楚尚遊身邊,想看看他手裏的雜文究竟講了些什麽。

  但楚尚遊卻不肯給她。

  “張險之……”他喃喃著,“此處供奉的是張險之……”

  “你可否說得詳細些?”岑吟問。

  楚尚遊聞言,從懷中抽出一疊宣紙,持起手裏的狼毫筆,開始繪起圖來。

  岑吟發覺,他的筆無需墨水便能著色,顯然不是普通的毛筆。

  楚尚遊的畫仍舊是黑紅二色,隨著他的筆鋒抖動,一座巍峨的宮闕躍然紙上,氣勢之磅礴亙古罕見。

  而那出現在宮殿門前的男子側影,便是張險之。

  千年前以一幅《瓊樓雀羽圖》名震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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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險之是被幽寂王強行召入朝中的。

  他本是一雲遊畫師,因其畫技出神入化,世上無人可及,便被那暴君脅迫入朝,司職宮廷畫師。

  幽寂王以為,世上最好的東西都該歸自己所有。他命張險之創作一幅技法登峰造極的畫卷,何時繪出,何時放他離開。

  君王之言不可違背,張險之唯有從命。他從二十二歲,一直畫到四十二歲。整整二十年,仍未獻出舉世無雙的畫作。

  幽寂王卻並不急,仍舊對他以禮相待,從未逼迫。

  雖說畫卷未出,能可傳世之作卻畫了數百。幽寂王雖殘暴,卻極善治理國家。他不欲張險之畫作失傳,特意造了一座樓閣,收天下善工筆之少年,入此間同他學藝。

  這座樓閣便是孽鏡祠堂,原是張險之昔日畫堂。他的學生們遍布天南海北,許多人皆是聞名天下的雅士,他之畫技也得以保存,不至埋沒在深深宮闕之中。

  然而,他卻始終未曾繪出那讓幽寂王滿意的畫卷。

  眼見他漸漸老去,幽寂王忽然動了仁慈之心。他對張險之說,寡人無心再逼迫你,你便離開此處吧,你我君臣一場,若以後繪我朝曆史,務必將寡人繪得好看一些。

  那本雜文中說,幽寂王的確是美男子。他形容之昳麗,至今仍無人比肩。極致的俊美與令人發指的殘暴,始終是史書裏津津樂道的常談。

  張險之感激君王知遇之恩。他在那一日與幽寂王促膝長談,講了許多治國之道與神鬼之說。天明時二人互相拜別,都以為此乃今生最後一麵。

  他出門時,在長廊處與一隊伶人擦肩而過。其中一人抱著一柄沉香琵琶,來不及躲避,琴軫撞到了他的肩膀。

  那女伶知道他的身份,急忙回身謝罪。抬頭時,那一雙明眸便觸動了畫師的心弦。

  她名叫沅芷,是自小被太後選中,同幽寂王一起長大的歌女之一。

  那一日,沅芷穿著一襲紅衣,畫著白妝,隻有唇間一抹朱紅。張險之看著她,覺得她深居幽宮,如籠中雀鳥,供人觀賞而不可高飛,實在可憐。

  他回去後,一時憂思難解。自己不日便離開此處,可她或許會在此孤獨終老,一朝韶華逝去,可有誰會記得她舊時容顏?

  張險之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於是他便起身持起畫筆,於那一夜以白描之法,繪出了畫卷雛形。

  他向幽寂王請命,晚些時候再離開。幽寂王自然樂見其成,許他在宮中自由采風,任何人不得阻攔。

  張險之隻見過沅芷三次。一次在長廊,一次在宮宴,一次在正殿門前。

  她仍是抱著琵琶,儀態端莊地從他麵前徐徐經過,卻自始至終未曾看他一眼。

  沅芷從不知曉他對自己是何心意。她滿心都是太後的命令,隻一心願君王長樂,自己得以平安終老。

  張險之花了整整一年,繪了一幅舉世無雙的畫卷。

  那畫中乃是一座幽暗宮闕,孤僻寂寥,地上落滿白雪,殿門緊閉,兩旁齊整地站著許多看不清麵貌的宮人。宮闕當中聳立著一棟極高的塔樓,足有二十七層,瓦片齊全,木雕精致,細節令人歎為觀止。

  那塔樓旁有數道祥雲,許多身披羽衣的仙女赤足踩在雲上,每一位手中都持著一盞燈,手臂白皙,玉指纖纖,正將那些燈籠懸掛在塔樓四周的角上。

  在羽衣麗人旁,還飛舞著數隻小小的鳳凰,每一隻都有長長的金色羽尾。塔樓上的明亮燈火與宮闕的幽暗,還有那些宮人壓抑模糊的樣貌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在塔樓的最頂層,窗子未開,裏麵點著燭火,透出一位帝王的側麵剪影。他正坐在幾案旁批閱奏折,微微低垂著頭,冕旒做抖動之態。

  都說帝王掌控天下,殊不知,天下是籠,他亦是那籠中之雀,終其一生被困在其中,不得解脫。

  此畫便是盛名千年的《瓊樓雀羽圖》。

  張險之將此畫卷呈給幽寂王。幽寂王看後,竟落淚不止,將畫卷收起,終生未再看第二眼。

  隨後,他便命人砍了張險之的雙手,流放漠北,非死不得還鄉。

  同時他還下令連那些尚未出師的學徒也一並被殺死。鮮血飛濺,屍骸滿地,染紅了那座雅致畫堂。

  宮人皆以為張險之觸怒了幽寂王,殊不知卻是因為他太過喜愛這畫卷,怕張險之活著,會再出登峰造極之作。

  唯有砍了他的手,讓此畫成為孤品。如此,便不會再有第二人擁有了。

  暴君終究是暴君。

  大王啊大王。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張險之死後數年,沅芷也死在那暴君手上,成為了他極刑的犧牲品。

  大王啊,大王。

  若吾未繪此卷,能可返故鄉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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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為何,岑吟覺得胸口極悶,她咬緊牙關,閉上了眼睛。

  戚子通怔怔地聽著。兩道淚水從他眼角流下,卻無聲無息。

  阿部其仍舊跪在地上,頭磕著地麵,一言不發。

  唯有蕭無常神色如常,此時卻一直望著岑吟看。片刻之後,他走上前去,想看看岑吟是否無恙。

  但走到一半他就停住了。

  他看見岑吟的手指在微微發抖,卻似強行忍著,像是怕人察覺。

  蕭無常看著她,一直一直看著。

  這一次,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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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巳不遠行,財物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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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有些事,沒來得及更新,我這兩天一定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