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上邪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037
岑吟又出現在巷口時,街坊鄰居都被她濃濃的黑眼圈嚇了一跳。有人以為她測字搶了別人的生意,被同行給毆打了。
他們有些心疼這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紛紛拿來些瓜果蔬菜問候。岑吟不敢不收,麵上還賠著笑,生怕自己沒有好好回應他人的好意。
隻是她一個坤道,卻抱著個竹筐,裏麵還放滿了果菜,總覺得自己像個擺攤的菜農。
“小姑娘哦,我給你講,儂測字靈驗的不得了!”一位婦人一邊給她剝橘子一邊道,“阿拉都很感謝儂,哦喲,儂瘦的嘞,多恰點曉得伐?”
岑吟連連點頭,接過婦人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地往嘴裏塞。
那些人也不走,就站在她攤子旁邊,開始給她吆喝張羅。岑吟幾次想勸他們不必如此,但眼見鄉親們如此熱情,也就卻之不恭了。
“小姑娘,弄叫啥名字啊?說出來,也好傳一傳。”
“貧道姓岑,名——”
岑吟剛欲自報家門,忽然覺得不妥。自己剛剛下山,尚未摸清門路,若此時貿然報上姓名,恐怕並非好事。
得取個假名應付一番。可取什麽好呢……
她一時想不到什麽字,隻得去想身邊之人是否有可用的名號。想來想去,不是師傅就是師兄,竟無其他人可想。
“貧道名——名小峰,”她脫口而出,“岑小峰。”
說出來她就後悔了。這個名字……太難聽了。
“仙師竟取了個男名啊,”街坊們笑道,“有些配不上仙師姿容。”
岑吟有些尷尬,隻能訕訕賠笑,暗中斥責自己當多讀些書,多識些字。
那日天冷,出來走動的人不多,隻有零星幾個人前來問卜。其中有位老者,兒子從軍多年,早些時候還有家書傳來,漸漸卻不再有音信。他十分憂慮,聽說岑吟測字測得準,便拄著拐杖走了很遠的路前來占卜。
岑吟也不怠慢他,搬了椅子請他坐,又讓他寫個字看。那老者握著毛筆,顫巍巍地寫了一個“故”字。
岑吟對這個字很是有些感情。她起筆緩緩勾畫,卻忽然心頭一頓。
故者,左古右攵,既有故人之思,也有故去之意。岑吟掐指算了小六壬,又排了卦盤,發覺老者之子已經作古,而攵者,輕敲之聲,說明不久後自會有音信傳來。傳信者應當是位熟人。
她見老者年邁,不忍全言告知,於是又在那故字上勾了幾圈。
突然她手指一抖,猛然抬頭去看那老者,眉毛皺了起來。
“令郎離家多少年了?”她問。
老者卻未搭話,像聽不見一樣毫無反應。
“這個故字,所指時間絕非近期。”岑吟拿著符紙道,“令郎離家至少三十年了。老先生,為何欺瞞我?”
“你既察覺了,何談欺瞞呢?”老者緩緩道,“正因為離家太久,杳無音信,才想知道他今在何處,是否安好。”
岑吟歎了口氣。她並未多說,而是將這道符紙遞給了那老者。
“過些時日,自有音信。”
那老者忽然老淚縱橫。
岑吟曾聽師父說過,上了年紀的人,往往對些靈性之事頗有感應,古人雲知天命,大抵如此。
她沒有收那老者的銀錢,還給了他一些保家符,恭敬送走了他。
老者走後,岑吟便回到椅子上坐下。因著天實在冷,鄰裏街坊都回房烤火了,一時之間竟無人造訪,不免有些寂寞。
岑吟無事可做,眼見離日落還有一會,便取出一張空白符紙,自己為自己寫了個字。
她心中無所思,隻是隨便一寫,落筆時劃了個天字。
天者,一大,二人,夫無頭。岑吟掐指算了算,發覺此字似乎是說,有兩位異人登門,非凡俗之人,亦猜不透是何來路。甚至有些……不像是人。
這是何意?
岑吟百思不得其解。她舉起符咒,對著日光,放在眼前仔細看了看,也並未看出什麽端倪。
於是她無奈之下,隻能放下了符紙。
就在符紙從她眼前落下時,她赫然看到麵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就坐在離她不遠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地垂著頭。
那人穿著一身藏藍錦袍,帶著鬥笠,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是何模樣。
岑吟打量著他,見他膚色蒼白,鼻梁高聳,唇色淺淡,覺得他似是有頑疾在身,於是便遞給他一隻香梨,要他先解解渴。
那人卻不接。
“梨不好,有分離之意。”他笑道,“仙師給我兩枚核桃便是。”
他聲音沉穩,乃是丹田之氣,語速不急不緩,倒是洋洋盈耳。岑吟隻聽他一句話,便發覺自己對他頗有些好感。
她的籮筐裏的確有幾枚核桃。她選了兩枚飽滿的,遞給那人。那人接過,握在掌心裏把玩,很是嫻熟。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是來請仙師測字的。”那人道,“我有個書童,向來不離我身邊,今日一早卻不見了蹤影。我尋了一天也未尋得,有些擔憂,想問一問他是否無虞。”
他一邊說一邊徐徐轉著核桃。岑吟見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無一絲傷痕,隻在掌心有一層薄繭,料他必然是養尊處優之人。
說他養尊處優,是因為他顯然身負武學,且想必日日都練。若非大家公子,哪裏有閑暇去舞刀弄劍,何況他盤核桃盤得輕車熟路,若非有些家世,斷然也沒有這般愛好。
“善信請寫個字吧。”岑吟說著,遞過一張符紙。
那人收起核桃,提筆過來寫了一個“竹”字。
岑吟皺了皺眉。這字有些難測。
那人筆鋒蒼勁,字體十分有力,是極為漂亮的楷書。岑吟愈加深信不疑此人出身。
“仙師解不了嗎?”見岑吟不動,他麵上稍稍有些疑惑。
“你是何人?”岑吟忽然問。
那人頓了一頓。
“在下不過一介遊俠罷了。”他笑道,“並無——”
“蕭蕭風雨五更初,枕上秋聲獨井梧。”岑吟喃喃道,“閣下不像凡人。”
那人沒有作聲,隻微微笑著,鬥笠依舊遮著雙目。
“仙師可知道我書童在何處嗎?”他問。
“在此地等他,或許他會來尋你。”岑吟說。
她忽然起身,開始收拾器物,準備回去。
“仙師不再坐一坐嗎?”那人輕聲問。
“不坐了。還有些事要辦。”
那人看著岑吟,見她忙忙碌碌的模樣,似是覺得有趣。他右手盤著核桃,也不起身幫她,隻坐著不動。
“善信不走嗎?”岑吟瞥了他一眼。
“仙師要我在此地等他,不是嗎?”那人低低笑道,“我願信仙師。”
“多謝你。”岑吟皺了皺眉,“恕貧道不便……”
“霜降一過,天就冷了。”那人輕輕道,“身上若暖些,心便不覺寒。”
他的話像一把木槌,緩緩敲在岑吟心上。她一直在思索著那人的用意,卻直到回了客棧也沒想透。
不但如此,她還發覺自己忘記收他的錢了。
岑吟有些不爽快。她將那一籮筐的菜全送給了小二,然後大步回房間休息。
破天荒地,她竟什麽事都不想做,隻想好好睡一覺,調養調養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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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小二來給她送水,見她神色疲憊,便好心問候一番。岑吟雖無心回應,卻還是禮貌謝過,並未多言。
“貴客是釉雲觀的女冠吧?”小二一邊倒熱水一邊問,“看貴客氣度,不太像上欽觀中人,所以鬥膽猜一猜。”
“上欽觀的人與我有何不同嗎?”岑吟聽他這樣說,倒有了些興致。
“前幾日來了些上欽觀道士,頗有些傲慢,對咱們很是頤指氣使的。不過嘛,也難免。”小二笑道,“畢竟是南國第一觀,傲氣些也正常。”
“上欽觀的人來這裏做什麽?”岑吟隱約記得,他們深居在另一座山中,雖然距釉雲觀不遠,卻離臨澤城有些路程。
“我也記不太清了,好像說……是來捉鬼的。”
“捉什麽鬼?”
小二倒完了水,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
“貴客可聽說過……薄命郎君?”
岑吟忽然一愣。她手指猛地抓住床鋪,緊緊攢住了被褥。
“薄命郎君……薄命郎君……”
她喃喃著,臉色煞白一片。
我知道。我知道薄命郎君。
那時尚年幼,爹爹常常抱著自己和妹妹,講這些誌怪之事。其中說得最多的,便是薄命郎君。
薄命郎,薄命郎。心火熾,白骨涼。此生亂,彼生狂。誅心者,命不長。
岑吟想起了爹爹和妹妹,卻不知他們在何處,更不知是否安好,一瞬間五內鬱結,百感交集。
“薄命郎如何?”她強撐著神識,故作平靜地問。
“這薄命郎,也算是南國誌異了。原本銷聲匿跡了幾十年,最近不知怎的,又被人提起來了。”
小二將一些雜果和糕餅擺在桌子上,又為她準備了一碗熱藕粉。
“我記得幼時傳聞說,他常出現在酒巷或古城牆邊,如今依然如此嗎?”岑吟問。
“可不麽,還是老樣子。”小二笑道,“據說,這幾日有人見他常在柳家酒鋪外遊蕩,也不知是真是假。想必上欽觀那些人就是想去捉他吧。”
岑吟想了想,謝過了小二,又給了他幾枚賞錢。
小二臨出去前,忽然又頓住,似是想起了什麽事。
“貴客前幾日是否問這附近可有學堂?”他道,“我想起來一事,有人說那薄命郎君似乎抓了一些男童,好像要送什麽幽冥書房差遣,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聽錯了。”
岑吟杏眸一動。
“除此之外,倒也沒別的了……”那小二繼續道,“總之,都是傳言罷了。”
他說著,道了聲貴客早睡便出去了。
小二離開後,岑吟起身關好門,獨坐在桌邊沉思了片刻,端起藕粉來慢慢地喝。
藕粉是用熱米湯衝的,十分香甜。岑吟喝了幾口後,身上便暖了起來。
她又想起了那人的話。
身上若暖些,心便不覺寒。
“薄命郎,薄命郎。”
傳聞中,他是個無目無舌之人,雙眼處是兩個黑窟窿,嘴角淌著許多汙血。
岑吟忽然想起今日那測字之人,一直遮著麵,始終未曾看見他的眼睛是何模樣。
膚色蒼白……非是凡人……書童……失蹤……
還有自己的夢境,學堂……先生……學堂……
莫非?!
不好!岑吟一下站起了身,額頭冒出了冷汗。
薄命郎君絕非善類。雖說無憑無據,或許隻是傳聞,但若他確有其人,絕不是什麽好事。
岑吟無心休息,立即更衣盤發,換做了她平日在釉雲觀的模樣。
道羅袍加身,朝天冠束發,飄逸間勾勒出她出塵之姿。釉雲觀的道袍十分秀麗,包邊處皆是祥雲,下擺處繡著四方白鶴,收腰,寬袖,行動極為方便。
岑吟穿戴完畢,取出鏡子,戴上了一對太極耳墜。她將拂塵擱在臂彎裏,又整了整衣冠。
臨出門前,她取出了師父送的那柄青鋒劍,背在了身後。
今夜恰逢十五,正是那些妖邪最喜出沒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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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不決水,更難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