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和醫護退了出去，病房內頓時安靜下來。

  慕涼煙走進兩步，背手關上了門。

  秦睿剛撕完身上的電極片。

  他蹙著眉，表情看起來茫然又嫌棄，他胡亂地去除身上的累贅，便迫不及待地下床，跛著腳，一瘸一拐地找自己的鞋子。

  鞋子是陌生的，尺碼也是陌生的，他愣了兩秒，還是穿上了。

  “你急著去幹嘛？”慕涼煙率先開了口，上前兩步，“我們聊聊？”

  秦睿這才賞了她一個眼神，隻是目光朝她那身病號服粗略一瞟，便收了回去：“你是這裏的病人？我們沒什麽好聊的。”

  “病人？”慕涼煙低頭：這身打扮，還真是一言難盡的尷尬……

  她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是你老大。”

  “老大？”秦睿輕嗤，顯然半點沒信，“我不混幫派的。”說完，他便打算越過她，往外麵走去。

  隻是在經過的刹那，慕涼煙猛地出手，扣住對方的手腕，猛地往後一擰，然後換了個方向往前一推。秦睿措手不及，狼狽地栽倒下去，趴在了地上。

  “你幹什麽！”他憤然抬頭。

  “我說了，我是你老大。”慕涼煙抬腳過去，穩穩在他麵前停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像現在一樣文弱。”如今沒了記憶，他也忘了後來學到的那點身手。

  “我們認識？”秦睿不解，盯著她，努力地思考。

  “我是慕涼煙，”她報上自己的名字，無奈地聳了聳肩，“……如果你不記得，把我當成認識的人也行。”

  她不知道秦睿的記憶喪失到哪裏，也不奢求他記得她，但出乎意料的，秦睿對這個名字，竟是有印象的——

  “你是那個有抗體的女孩？大哥讓我接近你……”他驀然想起來，幾乎是脫口而出，“不對！你不是她！我記得她的樣子！我、我不是在船上嗎？為什麽……我受傷了？”

  說著說著，他又冷靜下來，低頭看著身上的傷疤，以及那將脫未脫的血痂。

  最後，他又茫然地蹲下來，“為什麽……我感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確實，過了很多年了。”慕涼煙接了他的話，也總算明白他的記憶斷在了哪裏。應該就是在她救船長的那艘船上吧？

  下了船，他們就“初識”了。

  她撈了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你受了嚴重的傷，治好以後，喪失了這幾年的記憶。你說說，你有什麽想法，未來想幹什麽，我都能滿足你。”

  她記得，當年的秦睿，躊躇滿誌，一腔熱血。現在隻要他說出一個想法來，她肯定幫他一把，也算是幫他重新開始。

  “過去……幾年了？”秦睿坐在地上，沉默了好久。他檢查著自己的手腳，檢查著身上的傷，確認這個身體不一樣了，才終於接受這個事實。

  但正因為接受了，他看她的目光，才多了分警惕。

  “我受的什麽傷？”他冷聲質問，“你又怎麽證明你是慕涼煙？”

  慕涼煙想了想，反而淡淡地笑了：“我證明不了我自己，我的樣子已經變了，而我和你認識後的點滴，都在你喪失的記憶裏。”

  她抿了抿唇，無畏地迎上對方不信任的目光，“我隻知道你排行老二，喜歡藥學，愛做研究，而且天賦異稟。你的記憶是在船上？下了船以後，你會以無依無靠的形象接近我，我們一起闖蕩，你卻連真名都沒告訴我。”

  這些存在於她的記憶中，此刻感歎出來，不禁有些自嘲。

  秦睿原本是抵觸著聽的，但也不知道是哪句突然觸動到了他，讓他的全身一僵，猛地抬頭，安安靜靜地聽她說完。

  “我喜歡和擅長的這些……家裏人都不知道的，也沒人重視。”沉寂了良久，他才喃喃地開口，“我下船以後的計劃，也沒告訴過任何人。”

  至此，他終於相信事情已經發生，他的記憶，缺失了很多年。

  “發生了什麽？”他自言自語完，突然又心急地抬頭，急促地問出來，“這些年裏，發生什麽了？”

  慕涼煙深吸了口氣，所謂的重新開始，應該就是把痛苦抹除吧——

  “我們一起闖蕩，接黑市的單子，我主刀，你就替我打下手。最沒錢的時候，我們接很危險的單子，被殺手追得四處躲。”

  “後來我們逐漸有錢了，找了個大排檔開了個小會，決定開公司。那晚你喝得爛醉如泥，抱著個酒瓶說有事業了。”

  她說這些的時候，秦睿的目光放光，眼裏是憧憬的。

  慕涼煙的心底發澀，這何嚐不是最單純美好的時刻？

  隻是後來……

  算了，後來的，就讓它徹底被遺忘吧。

  “我們確實做出了點成績，還賺了不少錢，但最終經營不善，公司倒閉了。”她在秦睿的眼裏，看到了驚訝和失望。

  她不管不顧，繼續往下說，“你大哥找了過來，你跟他回去了，而我……我找個地方藏了起來，躲了三年。”

  這個版本令人失望，但遠沒有現實殘酷。

  “最近你大哥又找到了我，你為我挨了幾槍，生命垂危。你大哥找到了治愈的方法，在垂死之際，把治療的藥讓給了你。”

  她說完，把一切過程輕描淡寫了，一切血腥殘酷都美化了，然後問：“一切都結束了。我們都希望你重新開始，你有什麽想做的事嗎？”

  秦睿不說話。

  他垂著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隔了良久，才搖了搖頭：“你剛才說的，有一句不是真話。我大哥，不是那樣的人。”

  他抬起頭來，眼底有幾分澀然，“我了解他，他就算是死了，也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他真的死了嗎？”

  “是。”慕涼煙回答。

  秦睿點了點頭。

  他的臉上沒什麽哀慟，甚至連惋惜悲傷都沒有，隻是在最初的震愕之後，很平靜地接受了。最大的反應，也隻是長歎了口氣。

  “你有什麽打算？”慕涼煙直接把話說了，“找回記憶並沒有什麽意義，你完全可以走一條新的路。就當做當初你沒來接近我，你會想幹什麽？”

  秦睿一愣。

  “我正打算去聽一場講座。”他遲疑了兩秒，才緩緩地開口，“是個很厲害的教授。我不知道他收不收學生？我是想去學習的。”

  “你想上學？”慕涼煙抿了抿唇，“那好辦，我可以給你聯係學校，也可以給你錢資助你。”

  “我不去普通的學校。這麽多年，也不知道那個教授……呃！”說到這裏，他的聲音驟然一頓，臉上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來。

  “怎麽了？”慕涼煙連忙起身，走了過去。

  秦睿的表情很痛苦，他的全身都緊繃著，捏緊了拳頭，似在竭力隱忍什麽。有像汗水一樣的液體，從他全身的皮膚滲出來。

  慕涼煙想抬手幫他擦，可碰到了他的皮膚之後才發現，因為那層“汗水”，他的皮膚似是鬆動的。她這麽一擦，竟將他臉上扭曲蜿蜒的皮膚擦了下來。

  而那毀容的皮膚下，是新長出來的，如正常人一般的肌膚。

  不止是臉，就連他身上殘餘的傷口，也在這種狀態下迅速愈合康複。

  “燙、燙得難受……”秦睿咬牙強忍著，終於在某一刻突然推開她，快步朝洗手間的方向跑去。

  而她看得很清楚，他跑過去的時候，腳明顯已經不跛了。

  那促進愈合的藥物，當真神奇。

  她等了很久，才等到秦睿重新出來。此刻的他已煥然一新，恢複了三年前的模樣，隻是眉宇間，比三年前略成熟一點。

  “我想回去上學。”他站在她麵前的時候，已經有了想法，“很多知識我已經記不清了，剛剛我為什麽那樣我也不清楚。我想，我該去學點新的東西。我是有錢去做這些事的，不需要你的幫助。”

  他說完，小心翼翼地看向她，“我還需要跟著你嗎？”

  慕涼煙啞然。

  不是被他的問題問倒，而是因他的眼神無言。

  怎麽形容這種感覺呢？就好像是她勸好了他、寬慰了他，終於把他推到一個嶄新安定的位置，但是，他們卻從朋友，變成了陌生人……

  秦睿看她的目光，是那麽疏離陌生。

  “當然不用。”慕涼煙搖搖頭，淡然而笑。她在心裏感歎：就這樣也挺好的！畢竟和她做朋友，有什麽好？

  她本來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事想叮囑，但在和秦睿說完這句之後，突然就沒了再留下的理由。

  她不得不和他告別：“那我走了，有什麽需要的，可以聯係我。”她轉身，在擰上門把之際，最後說了一句，“記憶丟了就丟了，隻要是關於這幾年的，不用找回來了。”

  秦睿地表情看起來有些怪異，慕涼煙沒有多做理會，推門出去，但還沒有走遠，便被叫住了。

  “等等！”秦睿追出來，當著她以及等在外麵一眾驚訝的醫護的麵，他問了個突兀且跳脫的問題，“我想問你……我給你折過千紙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