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破冰（六）第四節

  （一）前生的疑點

  一出禦書房，駱思恭和蘩卿就不可避免的發生了不愉快。兩人各有失望，心情都差，眼看要爭執起來的時候，曾廣賢來了。

  蘩卿暗自舒了口氣。嚴格來講，泄露別人的底細等同背叛。想來，若非已經考慮過她的初衷，並認為造成的結果還算可以接受，駱思恭現在就不僅隻是生氣這麽簡單了。

  她不是不知道該為自己的擅作主張做出解釋。話到嘴邊，正被駱思恭那劈頭蓋臉的找茬態度堵了回去——

  對她身體的不適視而不見也就算了，不由分說，毫不隱晦的急於展現他的憤怒和不滿，這種咄咄逼人的姿態，本質上就是缺乏信任。再說，相愛無緣，人情卻在。至少，也該給前言的餘音留足無跡可尋的時間吧！翻臉無情，有這麽快的嗎？

  她一時氣噎，開口的話便也生硬了起來。你來我往各執一詞，其實此刻她心裏是明白的，能令她不理智的根源深藏在她內心，與眼前這個男人無尤。所謂非風之罪，雲自無根。而這無根的因果，便是她的心蠱——

  作為自負天機的重生者，一直以來，她都對此生的成功抱有著絕對的期待。心弦被拉的太緊的結果，就是當優越感隨著時間一點點喪失的時候，她難以抑製的對失敗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冬至日與舅舅談過後，對抽絲剝繭後的核心真相無法抑製的猜測，使她連最基本的淡定也幾乎維持不了。

  因為，如果樊姝彤是涉嫌間諜罪和謀反罪的樊家的女兒，那麽，萬曆四年的李勇投毒案和接踵而至的頁家沒門之禍，就不僅僅是簡單的構陷和謀殺事件了；而她，這個本當斬草而除盡的“遺根”能活下來，這件事本身就不簡單。遑論，當今舉國榮養的堂堂太後，還要親自下懿旨直招她進宮行走！

  如果謝嘉樹此番真的去了南海，與盤踞在那裏的景王遺留和遼王舊部會和，如果駱思恭分析的關於西南形式的判斷是真的，那麽，可以肯定的說，頁家如今牽扯進的這個黑洞裏，除了有太子之爭，吞並謝家的利益之爭，還有更嚴重的，牽涉到國與國之間的較量。

  毋庸諱言，謝家正在走上的這條路是被迫的。而迫使他們的，表麵上看是皇帝的聖意，是甄貴妃的一念動，但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倒更像是有人在暗自挑唆和操控這一切。這“人”能將目前的國內局勢把握精準，毫厘不差，能將皇帝的心思拿捏到一點一念，若他簡簡單單隻是一個“人”，那未免也太神乎其神了！但如果“他”是一個強大的勢力，一個敵對的國家，其目的牽扯到了國與國之間的鬥爭，邏輯上似乎才更能解釋的通。

  顯而易見，有理由懷疑這個勢力跟樊家有關。雖然並不是隻有這一個方向。但這個可能性的確是最大的。至少，李太後和皇帝，包括駱思恭等其他一些知情人，都這麽認為。

  若暫且將這個推論看做可能性最大的正確結論。

  那麽，在國家利益麵前，儲位雖是國之重器也可以從長計議，謝家的商業王國雖是國家經濟命脈之一，也可以隻是進獻。連二者都可以隨時淪為工具和手段，成為表象，做出犧牲。那麽，幾家外戚，幾個權閹，甚至當朝閣老，又有什麽重要的？

  樊家——和劉慧通奸的男人，“暗鬼”——劉慧——高成、謝林——宮裏的各個賭場……如果這是能解釋得通的，完全合理的鏈條，那麽，她是影響頁家安危最大隱患的概率最大。那麽，第一，也許前生所有反對她嫁給楊恒的人都各自有各自的理由，但毫無疑問，他們都是正確的。而所有暗搓搓促成此事，並利用了此事的人，都隻是在陰暗中打自己小算盤。他們各懷鬼胎，不是被利用的人，就是敵人本身。

  第二，樊家人或者與暗鬼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人，就藏在希望他嫁給楊恒的人中間。楊、謝、蔣，或者，就是沈家，不論是否一人，總是目標鎖定這四家沒有錯了。是誰？目前存在疑點的人有：劉慧，謝二夫人，蔣氏，楊承禮，或者，大伯母？

  第三，楊家壽宴上綁架她的人中，一定有一些是和樊家或暗鬼有關的。

  其實，可怕的是，如此駭人的結論，極可能還遠不是全部的真相。因為，除了藏在謝家大火中的重重蹊蹺之外，前生的結果裏，至少還存在兩個疑點：

  一，為什麽前生舅舅和外婆寧肯看著她做錯事，也不把其中的利害關係與她講清楚？如果放棄她就能挽救頁家，除了對她的愛，還有什麽阻止了他們那麽做？難道他們不知道，愛她與讓她死之間根本沒有矛盾，因為，一旦頁家完蛋，她也必定會死！所以，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麽！

  二，楊恒。上輩子，他自始至終都在被動的接受這門婚事，後來發生的種種，是他有苦衷或某種不能言明的考慮嗎？他為什麽不講給她？送她死後不久，他也悄無聲息的死了，他是怎麽死的？作為皇帝親自旌表的忠烈之後，正常的死亡根本無法令他的後事那麽低調。

  事實證明，雖然前生已矣，但藏在這些疑點中的真相卻依舊在影響著今生。它們在她麵前以辛辣、嘲諷和冷眼旁觀的姿態，告訴她一個赤裸裸的事實：前世失敗的原因找不到，今生也一樣不能成功。重生並不是萬能鑰匙，可以解決一切煩惱。

  這幾天，她就活在這種發現的陰影裏，一方麵，惶恐、焦慮、壓抑、彷徨失措，無法紓解。另一方麵，鋪天蓋地的都是罪惡感。她既不能原諒前世那個愚蠢的，一味沉淪在情愛中的自己，更加不能原諒重生後做了太多蠢事的那個自己。

  ——要知道，謝嘉樹前生是沒有叛逃的，也就是說，謝家莊那場大火才是導致謝昌雄最終下定決心叛國求存的根源！罪不可恕！她，罪不可恕！原來，罪惡之源不僅來自於她的血液，更來自於她從不知道改變和進步的盲目與愚蠢，來自於她一味沉淪與情愛的虛幻低級，來自於她一再自視甚高的、超然如救世主般的自信！無知者無畏，誠然！

  四天了，青煙焚謝的場景一再在她眼前重演，睜眼閉眼，睡裏夢外，鋪天蓋地的全是無辜者的哭嚎和淒厲的叫喊，橫呈的屍體突然詐起，張牙舞爪的向她撲來。而那些臉孔時而又變成了她熟悉的親人：舅舅、外婆，自盡的沈存知，楊恒，父母兄妹，丁香，……看著他們一再的被烈焰吞噬，目眥欲裂的聲聲指責、哀嚎、求助，她膽魄被催，幾乎看到了無間地獄的門在向她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