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王元馭的恨（下）

  “哎呦！”饒是自己親生的閨女，心肝兒連著肺，王璜還是覷著晃動的門簾深深長長的歎了好大一口氣，才和車夫道了聲：“……走吧！”

  阿於當年也是不聰明的，撒嬌耍賴也是無所不用其極，到了非達到目的不可的時候，也是用肉乎乎的手臂圈著他的脖子，各種音調叫爹爹。要求不能滿足的時候，也會用小心思犯個壞。可是，那孩子卻從不真的強迫別人做什麽，也從不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跟他鬧的最過分的一次，也不過做了一隻倉鼠放到他被窩裏而已。

  為什麽會鬧小性子他不記得了。隻記得那東西做的以假亂真，他當時雖然差點兒沒被嚇死，但一轉念卻高興的很，原來那丫頭手那麽巧的呀！可見上天總是公平的，關上了一扇窗，總會打開一扇門。

  他至今都清楚的記得，看著他又氣又恨的在床前跳腳，從窗口出冒出來的小腦袋那副笑的眉眼彎彎的壞樣子。

  前一刻還在手裏擺弄著垂髫挽花兒，待他逋一靠近，她就舌頭一吐，滋溜一下跑遠了，“爹爹，阿於曉得錯啦！爹爹大人大量，不會計較對不對？”

  “我量小的很！你給我過來！麻溜的，我保證不打死你！”

  “咯咯咯！爹爹……可是，爹爹才說過，阿於該睡覺了呀！哦！我知道了，咯咯咯！難道爹爹是擔心別人知道……您怕老鼠？嗯嗯嗯！阿於不會亂說的呦！爹爹別怕！”

  “你！你給我小聲點兒……”真是叫人氣也不行，愛也不行。

  因為馬走的快，車廂裏搖搖晃晃，他的思緒漸漸就不能集中起來了。

  沈蘩卿曾被甄國泰劫持，並被駱三救了的消息，他是從駱三從蘇州派回來傳話的那個校尉嘴裏聽說的。

  送信是個把月前的事了，隔了一個月，那侍衛才突然提起此事。他知道，駱三是在試探他的態度。

  可是，……嗬嗬，駱三若果真的看上了阿於的孩子，那就是亂倫。在他這裏，是絕對不能被允許的事！

  可他該怎麽做呢？

  一個老丈人，難道還能使手段阻止駱三納妾？這不是貽笑大方嗎？

  更不能挑明阿於的事。莫說皇上的態度不明，就是皇帝態度明確，他才更不能說啊！

  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四五年，但這樣一想到阿於的死，王璜仍然感到心如刀割，憤恨難當。

  如果她能一直長在自己身邊，那該是一件多麽幸福美好的事啊！

  阿於啊，他的孩子——他又當爹又當媽的養了那麽多年的孩子，就那樣拱手於人，咫尺天涯，見麵不相識。看著她受人欺辱，也隻能做漠而視之……

  有些事，無論過去多久，也難以忘記。

  張毅那個斯文敗類，無恥的好色小人，心胸狹隘的偽君子，道貌岸然的老匹夫……當年掘墳的時候，怎麽就忘了要多淋他一頭汙穢呢！鞭屍也難消心頭之恨！王八蛋！剜肉之痛，不共戴天。

  人說恨如烈火。逆風熾炬，必有燒手之患。

  其實，許多時候，王璜覺得，對他來說，更恰如其分的表述應該是：積恨如水，漫漫無邊。若珍視的那個人已經沒有了，那麽，就算大仇得報又怎樣呢？不過如現在這樣，人生仇恨不能免，生也瀟瀟，死也悠悠。

  有時候，他也會想要認命。也許，他們父女的情分，就是前世的事？或許又隻是哪一世的親情不舍，才換來了今生一場浮雲的溫柔掠過。

  那樣的話，那一定是他曾十分珍愛的孩子。才能在輪回百轉後，依舊在人群中一眼認出，想要盡一份人父之情。

  這是報償吧？與血緣責任無關，甚至與那個美輪美奐的倩影也沒什太大的關係了。

  ——轉眼三十多年啦，那個曾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早就已經變得麵目模糊，非時常取出畫像一觀不能記起了。

  隻有阿於，那個曾點亮了失意之人生命的小姑娘，總是那麽純粹美好的一副爛漫影像，鮮活地留在他的眼前耳畔，賦予他撥墾黑暗迷惘的勇氣。

  人也許愛的總是自己吧！譬如他和阿於的關係，算什麽呢？如同清風明月？雖兩不相幹，卻能徒留思念自在，一直延續到餘生的盡頭，灰飛煙滅放罷。

  哎！——

  總是無情者無病！心煎的厲害，王璜焦躁的扯開窗簾看外麵。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天光破曉，朝菌晦朔，宵小之輩開始了新一番的輪回。雖然周而複始，但他相信，任它如何陰晦之物，也終將被曝曬，死於黎明重啟之前。

  對於和甄家聯姻一事，他的心思，甄國泰猜測的倒十有八九。

  他一直都是反對和甄家走的太近的，在簡修的婚事上，他也早知道了夫人的打算。之所以一直不表態，本隻是懶得和那老婆子掰扯。唱念做打了一輩子的和睦夫妻了，沒必要在兒子成親的時候才翻開歲月的畫皮老臉，何必呢！簡修大了，她一向待那孩子也不錯的，大家心裏都有數就夠了。

  宮裏的事他想知道其實並不難。遑論是他早有警覺，並一直在盯著的！所以，那天，申萬年前腳跟著塗文進了乾清門，遇上了李太後的駕，後腳，他就得到了消息。

  而彈劾申萬年的折子繞過了通政使司，在他這裏，就更不是什麽秘密了！借此博個名聲的決定，幾乎是和呼吸一樣的自然，完全是本能打算。不過，與拿下申萬年，跟與王秉臣一爭高下，爭奪首輔等等，卻完全沒有一點兒因果關係。

  在這一點上，甄國泰並不了解王璜。

  王璜並不是不想當首輔，他隻是覺得，現在的局勢下，首輔這個位置不好做。保持現狀才對己最有利，次輔才是最舒服的位置。

  內閣大堂在午門以東，靠近東北角樓的位置。王璜到的時候，申萬年已經在廊下負手立著了。內閣的門半開著，透出燈燭澄亮的光。天已亮，燈未熄。看來，他早就到了。

  申府在西外城的學士街，距離皇城南門的距離，比王家要遠一些。依照此人一貫謹慎的性格，看來他得到的消息比自己要早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