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成仇(三)
作者:不伸懶腰的喵      更新:2020-12-14 21:26      字數:5829
  第六十六章

  醉笑人間風月事舊情到頭都成仇(三)

  第二節

  剛轉到通往前廳的回廊拐角,便看到頁茜領著一個太監並兩個衙役模樣的人從月亮門穿過,急匆匆而來。

  蘩卿認得那太監是施厚德的弟子,叫艾山的,吩咐丁香和香蘭在正廳外等著,自己和存知趕忙迎了上去,“母親,出了什麽事?”問著,眼睛掃向艾山,艾山朝她點了點頭。頁茜早瞧見了他們兄妹,扶著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一遍,又看一眼存知,見無不妥,才露出劫後餘生般的狠笑,瞪著兩人半晌,咬牙罵道:“不省心的崽子!我真是上輩子欠你們的!”蘩卿和存知垂了頭不敢言語,頁茜低低道了聲:“沈蘩卿,咱們有的是功夫細細算,你給我想好討饒的詞兒,等著!沈存知,你,現在我也不理你!開春若考不好,咱們老賬新賬一起算!”又道:“初蕊呢?”

  “被祖母關起來了,是……怎麽呢娘,您這麽急!”

  頁茜剜了一眼蘩卿,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哼道:“她打了廖公公,這兩個差大哥要問個話。你別給我問那麽多,一個大姑娘家的……記住了!否則……”頁茜撩了狠話,一甩袖子跨步上台階進了正廳。

  廖大是施厚德南京府邸的管事太監,跟著施厚德得了不少好處,卻私下勾結高大牛一家子算計頁家,又受楊承禮的好處暗中出賣施厚德。蘩卿設計叫他今日去找初蕊,初蕊吃了芙蓉散,意誌薄弱,也許會說出許多他們之間的秘密。

  沈存知仿佛沒有看到她和艾山的眼色,跟在頁茜之後進了屋。艾山靠近蘩卿走,垂頭邊走邊小聲道:“丁香姑娘說的話我都告訴師傅了。剛才師傅叫我審了廖大那廝,他都招了。東西的存處也都說了,師傅叫我謝謝姑娘。”

  蘩卿低低問:“順利嗎?”

  “都如姑娘說的那般。廖大覷著我和丁香姑娘說話,果然偷聽。後來就偷偷摸去了初蕊的屋子。初蕊那賤貨那會子正認不清人,兩人就勾搭上了,都說了。”

  “那就好。廖大呢?”

  “正爽的時候,被後摸進去的蔣家那個小賊一掌劈暈,藏在了床底下。楊氏帶人抓走初蕊後,那廝就被我堵住了。那小子扛不住折騰,就都招了。他從初蕊處得到了內情,每次取貨都和高大牛串通分去一點。又怕頁太醫和我師父兩下一說露了餡兒,因此才兩頭挑唆,製造矛盾。我師父方才已經和頁太醫打過招呼了!”

  “那就好。初蕊和蔣家那小子說的可都記下了?”

  “……不太真切呢!”

  “那蔣桂芳的主子是誰?”艾山猶豫了一會兒,才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蘩卿皺眉點點頭。

  一到正廳門口,便聽到老夫人驚訝的聲音:“什麽?初蕊那賤婢把廖公公打了?這怎麽話說的?”

  頁茜的回話冰冷尖刻,半是撒潑,半是威脅,毫不掩飾她心底的暴戾和不滿,“娘!差官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廖公公差點被初蕊和她的新奸夫打死!我們都被那丫頭的表象騙了!她和廖公公私通許久了,新近又勾搭上了蔣家那個小廝。今日乘大家忙亂,她這分明是新舊奸夫挨個兒招見呢!偏我們一向精明睿智的大嫂子原來如此單純好欺的!還真信了她汙蔑我們家阿蘩的那一套!阿蘩的東西都是丁香拿著鑰匙保管不假,可這孩子,您們瞧瞧,憨實丫頭一個。一起長大的小姐妹,怎能日日防備著呢!別說她是個孩子,娘您恕我個罪說,就是我這樣三四十歲的老婆子吧,對和自己相處了幾十年的姐妹,不也一樣看不透嗎?麵上親親熱熱、和和善善,扭過頭就狠狠咬一口,不遇上事頭,誰能看得清誰呢!您說是不是大嫂子!……那東西,嗬嗬,究竟怎麽回事你隻問那賤貨去便是,指不定就是她自己的呢!別的我也不管,我也不說,初蕊那貨,隨你們怎麽折騰,我也不要了!那東西呢,大嫂子,我勸你還是還回來的好,要不然,有好說的,可沒有好聽好做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留什麽餘地了!沈存知是我看大的孩子,沈蘩卿是我娘的心肝肉命根子,誰要想動他們的歪腦子,那可就別管誰,有一個算一個,咱們索性都鬧開了,找地方說理去!反正我娘也就要進京了,說理的地方都是現成的……”

  “弟妹,你這可冤枉我了……”

  “嫂子你可別跟我扯那些沒用的了!冤枉?都是內宅打混了這麽多年的人了,這麽說話,你自己信嗎?”

  “老三家的……”

  “娘,今兒您要不給我個理說,這事完不了了!”

  “放肆……放肆……目無尊長,反了……!”拐杖杵地的砰砰聲帶著回音。

  蘩卿推著躊躇不前的艾山跨步進去,房裏有外男,她便避到了門後立著,入眼便是楊氏那紅一陣青一陣的麵皮。老夫人見艾山進來,便陰著臉不說話了。艾山隻向她行了半禮,她的臉一下子更拉長了一分,卻不好發作,麵無表情的問:“公公何事?”艾山是受施厚德差遣來叫沈存知的,他說了來意,又道:“我師父叫您和三夫人別擔心,都有他關照著呢,受不了罪!”

  老夫人平複了半晌,到底還是叫了賞。沈存知向老夫人和頁茜行了禮,看了看蘩卿,在頁茜殺人的眼神中隨著艾山走了。蘩卿想著還沒來得及替哥哥收拾東西,就想跟出去,頁茜卻道:“死妮子,自己家裏,躲躲藏藏做什麽!給我滾過來!”一邊隨意的在靠門處的椅子上欠坐了,垂著眼瞼把玩小指上的戒指。蘩卿不敢違拗,默默過去在頁茜身側站好。母親是個性分明的人,平日裏總是清清淡淡,仿佛萬事可可,一旦生氣起來卻會冰冷刻薄,毫不留情。今日如此跋扈,像個炮仗,實在是被逼急了……

  蘩卿早就覷見蔣氏在客位上坐著,方才沒機會見禮,這會兒見母親不發話,她索性就垂頭當沒看見。

  屋裏一時有些尷尬,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張氏“嗬嗬”笑了笑,覷著當地立著的兩個差官,出來打圓場,“三弟妹說得話我聽了個半拉,也對也對,隻有個千日做賊的,沒有個千日防賊的。來人,初蕊帶出來沒有,快叫差官帶去問話吧,別叫推官廳的人久等了!”

  兩個差官早看這廳裏陣勢不妙,麻溜的就出去了。

  張氏見屋裏其他人的樣子都不買自己的好意,心下不太爽快,卻隻能笑著,招呼楊恒道:“大公子坐吧,別站著了。”

  頁茜冷笑,陰陽怪氣的道:“這裏是後院,大公子若是來賀壽的,還是往前院請請吧!您在這裏杵著,不方便啊!”

  張氏有些訕訕的,就不管這事兒了。她歪在座位上坐好了,對頁茜道:“嗬嗬,也不怪弟妹生氣,今兒這事兒鬧的,換了我也是生氣的。可總歸咱們是一家子,弟妹消消氣吧!都是高大牛那一家子醃臢東西惹得!”

  “高大牛、高江氏和初蕊,都不過受人利用的小人。我隻恨那些背後下陰手的爛貨!”頁茜說著,覷了眼蔣氏和楊氏。

  “嗬嗬!”張氏笑道:“也是,阿媛那事兒吧,嗬嗬,弟妹也知道,我們家阿媛就是個傻棒槌。好歹她錯也認了,打也挨了,弟妹饒了她這一遭可好?”蘩卿一呆,這可是多咱的事兒?

  頁茜陰著臉半晌不說話,再開口先緩緩歎口氣,無奈道:“二嫂也別陪小心了,我也不是那不識抬舉的。阿媛今兒也受了委屈,怎麽說也是被我們阿蘩帶累的。造謠誹謗這事兒呢,都是那兩個婆子該打,沒有她們縱著,還挑唆翻閑,阿媛也不會被蔣家姑娘蒙蔽,信了她堂兄妹不正當那檔子胡沁!這事兒就算了。好在國舅是人中俊傑,長相家事都不是隨便誰能高攀的,也是阿媛這孩子的造化吧!這樣吧,回頭等阿媛出門子的時候,我為她添一份大禮。一是慶賀,二來呢,算是替我哥哥和蘩兒給她賠禮了!咱們今兒這出算是扯過去了,誰也不欠誰的,二嫂看如何?”

  “這還有什麽話說的!”張氏拍掌一笑,和頁茜就算言歸於好了。張氏看了老夫人一眼,陪笑對頁茜道:“娘也是為阿蘩兄妹著急,受了……”

  頁茜打斷她:“二嫂,我平日是個什麽性子你也知道,這事既然與你扯清了,你就別再提了,可好?”張氏訕笑。“娘,”蘩卿插話道,“媛姐姐的親事定了?”

  “是。”頁茜看了她一眼,冷笑著接過丁香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甄國舅很歡喜你媛姐姐,明兒後晌就抬過去了。”

  “這是好事,回頭就給姐姐添份厚厚的妝禮!”蘩卿笑著向張氏道了恭喜,心裏卻咯噔一下。雖然早知道這是不能跑的事兒,但落定後心裏還是不甚別扭和悲哀。不僅因為沈媛的事兒與她有關,還因為物傷其類。這事兒固然是張家希望的結果,但又何嚐不是沈家希望看到的,否則怎麽會如此迫不及待的就定下來呢?恐怕,沈媛今晚上就會被送上甄國泰的床吧!人都說學而優則仕,商而優則必貪貴。其實,攀附權貴的好處,哪裏就隻有抬高身價那麽簡單呢!

  “阿蘩長高了,荀月未見,長成大姑娘了!”被冷落在客座上許久的蔣氏此刻才笑盈盈的開口,麵上一絲尷尬不滿也無,仿佛方才頁茜明裏暗裏罵的都不是她,依舊婉轉溫柔的說話,聲音如同她的相貌般嫋嫋娜娜,動人至極。卻未等別人接她的話,又便提出告辭道:“原該先去給老太爺叩個頭的。實在是擔憂恒兒那孩子太冒失,這才先來打擾老夫人。這會子想來老太爺還是忙著陪客的,我們娘倆也就不過去打擾了。天色已晚,我這廂再給老夫人和三位夫人賠個罪,這就告辭了!”說完,起身端正一禮,招手叫尷尬杵在門邊的楊恒道:“恒兒,咱們回去吧!”

  沈老夫人勉強笑著歎口氣,邊送蔣氏出門,邊道:“老生今日有些頭暈腦脹的,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夫人原諒。改日得閑定登門賠罪。”這倒不是客套話,老夫人語氣真誠,是真有這個意思。蔣氏卻笑著拒絕道:“不必了。老夫人不知道,我家哥哥頭一陣來了信兒,說我父親想念兩個孫女,要她們快快回去。我想著我是個閑人,不如就送她們一趟,自從來了蘇州,這麽多年了,我也該回去陪陪老父了!”

  跟在老夫人身後的楊氏終於逮到了這個話頭,趕忙接話問:“聽說八月宮裏下了旨,在北京周邊小選,蔣姑娘可是被勾上了?”

  眾人都由不得定下來看著蔣氏。蔣氏卻不看楊氏,也不先應答她的話,而是覷了頁茜一眼,垂目一笑,輕輕點頭。頁茜嗬嗬笑了兩聲,滿是諷刺。蘩卿以為母親會告辭先走,沒想到會跟出來送蔣氏,這會兒才知道是為什麽,心裏歎一聲,這都是為了她和外婆之故。蔣氏這話可見是有意說的,這是對母親的挑釁了?

  宮裏的大選隻有新皇登基和皇子大婚之年才有,小選卻是隔年必有。大選為的是皇後和妃子,乃至皇子眾妃。小選卻多備宮女和女官之選。大選重外貌,過程及其嚴苛。凡長相、身高、皮膚、氣味無一不優中選優,因此中者極難。小選卻不一樣,因為範圍小,得中的幾率便高。

  女官之選在小選中也是少之又少的,若所選出的女子為充女官之缺,那麽,除了樣貌,會更加注重才華,入選者多為見識情誌兼備的才女。民間百姓多畏大選如虎,因為一入宮門深似海。但對於小選的態度卻有明顯的不同,若選的是女官,有些低階散官的人家就會爭相為備數。自家女孩兒被勾上的,往往喜不自勝。這其中的原因,不僅因為女官更有出頭之日,還因為女官身為誥命,有俸祿,有官階。凡家族出一女官者,整個家族的女子都會身價倍增。而且,其家人還可享受諸多優等政策。譬如,免稅,凡朝廷若征收各種稅負,女官家人俱免,在其名下的產業享有同等待遇。且家族若為商戶等低等門戶,可以晉升為普通民戶。民戶,更如子弟中舉中秀才一樣,可以高架門楣,高砌台階,家中男丁統統可以換木屐布履為長靴長襪,從此長衣高冠,揚眉吐氣,入了士列。微末小吏之家,則一夕身價百增,區別於同列。

  隻是,朝初有女官家男丁不能參加科考的舊製,今雖久廢不用,甚至有女官入為嬪妃,家兄弟入了錦衣之列的。但這些畢竟都是極少數。蘩卿扭頭看楊氏,覷著她的樣子,想了想。沈家雖舉家回了蘇州,但在京城並未消籍,黃冊上的丁戶依舊是京郊某處某家。那就是說,長房也有送冊被勾的人了?可是,這種不隨遷的戶籍多是為家中子弟入京學習科考方便的,且備查甚嚴。大伯父七品小吏,想升遷要動些別的腦子也是難免的,但長房的幾位兄長還有學業,這時候送女備選女官,並不明智。可今日大伯母這一出,顯然是有打算的,蔣氏一定給了她什麽承諾或好處。難道是備選女官?不能吧?大房打的什麽主意?想不明白,她旋即搖了搖頭。

  又暗忖,原來,蔣桂芳謀劃著帶嫡妹來蘇州,著著急急向楊恒暗送秋波,為的也不過是早點嫁出去,以防被勾選入宮?這是可以理解的。蔣丞暫時還沒有兒子,送個女孩兒去做女官,選上了也許就會會時來運轉。

  當然,蔣桂芳若能嫁給楊恒和楊舉中不拘哪個,才最好。頭一等的楊舉自然最好,次一等的楊恒蔣家也可以接受。蔣桂芳雖然更中意楊恒,但嫁給楊舉其實才最符合她的利益。如今,她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所以,不得不召回備選了?

  還以為今生不跟蔣桂芳搶楊恒,就能不為仇。看來事情恰恰相反,自己不嫁給楊恒,蔣桂芳對蔣氏也就沒什麽用了,自然不會再看重她。蔣桂芳不得姑姑看重,左氏留著她這個兒媳婦還有什麽用?自然她和楊舉也成不了。最後,她隻能選擇自己最不甘心的那一條路。

  想著,蘩卿有些無奈,自己和蔣桂芳八字不合,估計幾百年前就是仇人,所以,無論自己怎麽做,都能把她得罪死!

  不過呢,蘩卿笑了笑,果然心悅一個人這種事,也就隻有死心眼的姑娘才會做啊!原來,前世並不是她拆散了蔣桂芳和楊恒。明白了這個,她心裏莫名其妙就好受了一些。

  說著話就到了大門外,蔣氏與眾人道別,頁茜卻眼睛一直往四下裏打量,蘩卿有些奇怪,正想問,蔣氏笑著向她揮手,道:“過些日子來了京城,我去瞧你!”親親熱熱的仿佛她們從未有過罅隙一般。

  蘩卿淡淡的笑了笑,沒有回話。她對蔣氏待人接物也真是不太好說什麽了,這人城府太深,不動聲色間挑唆拿捏的功夫爐火純青,她甘拜下風,自愧不如。

  蔣氏字清弦,據說她自幼知書嫻禮。五歲便有“霜月冷深閨,紅淚洇相思”之句,因被蔣渙視為掌上明珠。前世,蘩卿對此人的態度可謂兩個極端,一開始有多推崇備至,後來就有多厭入骨髓。如今隔世再交集,她心底卻突地就無波無瀾了,平靜的隻教自己都有些意外。

  楊家的馬車噠噠的剛剛起步,老夫人在前,蘩卿隨著其他人在後,剛返身要回去,卻忽地從昏暗的側巷裏逃竄出一個身影,頁茜眼疾手快的抱住蘩卿,利索的後縮到了大門裏。

  那影子剛跑過楊家的馬車,巷子裏又急速的追出幾個穿黑衣服的人,蘩卿定睛下看,認得領頭的是駱思恭的屬下叫曹髦的,“你他媽的還跑!姓蔣的,你跑得了和尚跑的了廟嗎?”

  蘩卿一愣,姓蔣的?頁茜問身邊的門子道:“這就是那個和初蕊亂搞的蔣家小廝嗎?”

  門子道:“像是的。方才聽前頭的說,錦衣衛的帶著人來抓劫匪了,好像在謝家還殺了人。”

  “綁匪?”頁茜一頓,“楊家壽宴上的綁匪找到了?怎麽沒聽說呢!”

  蘩卿從頁茜懷裏鑽出腦袋,“謝家?他殺了誰?”

  門子想了想,“嗬嗬,這個我也是方才聽說的。好像說查出來綁匪是誰了,具體抓住幾個就不知道了。這人殺得仿佛是謝五小姐的奶媽媽,好像是這麽說的。”

  蘩卿輕輕的籲出一口氣,慧妃死了,這次該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