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緙絲謝 (二)
作者:不伸懶腰的喵      更新:2020-12-14 21:25      字數:2061
  第十二章重生第一悔送信

  連日來,蘩卿反複思索,到底要不要通知謝家人。要不要提醒他們小心楊家。這天晚上,戌時將至,夜靜人稀。急雨後的頁家後院一派靜謐,隻有雀林傳來的莎莎聲不時起伏,吹來陣陣伴著塵香的涼意。

  東屋的窗紙上顯出蘩卿孤單獨坐書案的身影,她提筆沾墨,筆卻懸於半空。一大滴黑色的汁液落下,染透了宣紙。她擱筆撤紙,任風吹起鬢邊的發絲,陷入了深思。

  蘩卿和謝家的兄妹十人都沒太深的交情,能說得上話的四公子謝嘉林和五小姐謝之畫都不是能撐得住這封信的人,是以,她決定直接將信寫給大公子謝嘉樹。

  這有些冒險,她是知道的,不提她和謝嘉樹從小就有過節,除了一些基本的了解外,更深入的信任其實不太夠。他接到這封信會怎麽做,蘩卿並不敢肯定。最重要的是,畢竟謝家也並不是什麽善類。在蘇州,謝家並楊家與南京總管大太監、神帛堂大監、提督蘇州製造太監施厚德一氣沆瀣,私下裏幾乎壟斷著整個蘇州織業。他們不僅通過海商嚴家往海外私賣禦用緙絲製品,而且還用各種手段強占、強買別家織戶的產業、技術,乃至謝家為擴大織坊,改良桑麻,不惜霸占良民戶家的田產,強改田為桑。

  除紡織本業外,謝家還長年從頁家購進大藥材做成藥加工,並同時參與各類礦石的開采,就連受朝廷管控的冶金行業,他們似乎也牽涉很深。這些領域都存在較高的涉毒風險,而受謝家雇傭從事這些行業的各類長短工,對謝家多有怨聲。

  謝家出事,應該有不少人拍手稱快。

  而且,謝家與楊家曆來關係緊密,兩家不但代代聯姻,而且房房通婚。楊家是蘇州府眾官商最大的作弊神器,而但凡謝家的事,楊家必參一股。如此掣肘之深,彼此深入七寸,一損俱損,絕難獨清。這就是為什麽,前世謝家一直到最後都非常信任楊家,以至於楊家能在關鍵一刻,一出手輒絕其咽喉,令謝家再無垂死之力。

  現在,在一切看上去還風平浪靜的時刻,謝家恐怕正全力信任著他們的夥伴,相信憑借他們的力量,必能躲過這一劫。在這種情況下,她寫這封信,不但要冒著徒做小人的風險,乃至一不小心,便會牽連沈頁兩家,反擊自身。

  蘩卿思索著,有些煩躁。轉身走到了窗戶邊。

  隔著敞開的窗戶,可以看到瀾楯前匙葉草藤蔓肆意優雅的模樣,她不由得眯起了眼。新的選擇通向的,永遠都會是不知深淺的未知。就如眼前這些藤蔓,退則無路,不如一步一步前行。也許在不經意間,已經覆蓋了整片天地。

  ——再說,謝家若得不滅,對楊承禮的打擊一定不小。這個誘惑力,實在太大。

  謝家之陷,源於內貢品下毒。

  據說,那是一副絕世好畫,緙絲珍品。

  內貢品下毒,對於任何一個稍有良知的人來說,都是絕難信服的理由。

  謝家技匠,其刻之絲,必出自蘇州織造局稅絲。而官局稅絲,出自勞役匠戶輪班坐工,集中生產、統一染練。外有工部下轄的南京織染局派工,內有司禮監下轄的神帛局監理都督。進宮前,還有工部內督辦屬的官員和大內織染局太監查驗。在重重關驗下,幾乎沒有人能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對一副貢絲下毒。

  謝家之罪,絕不止一項,然而,謝家卻獨毀於這一無稽之嫌。這恐怕是謝家人千防萬防,卻最意外的一個結果。

  據說,那時,先有楊家交出了當年貢品緙畫所用稅絲,那上麵有謝嘉樹領材料時的親筆簽名,標附日期,並寫明所用之途。下列著出絲官員大名簽寫的‘可’字,並附名、具日期,蓋蘇州織造局印。

  謝嘉樹反駁,“既然偷換,為何不早早用作他途,難道留得把柄示人?我謝家一年少則百多匹緙絲織就,還愁沒有用武之地不成?”

  楊承禮道:“早知爾等不軌之心,豈能令爾如意!”

  此時,再有謝家下轄織眷戶老匠數人,出列指證,細細說出謝嘉樹是如何如何製作獨絲,如何以獨絲偷換稅絲。言之鑿鑿,甚至出具了市買蠶絲的證據,其縝密之處,一無紕漏。

  剩下的,就隻有如何混入大內這一個關鍵了。

  謝家被查抄。謝家四子:嘉樹、嘉桐、嘉禾、嘉林被入東廠。後死於獄中。六女,除出嫁的長女之書,二女之禮外,其餘四女:之慧、之善、之詩、之畫,統被流邊疆為妓。謝家從此男綠頂女娼妓,流為末末之下流。

  而楊家。

  謝家滅後,未過荀月,蘇州織造局下新出一大戶,領原謝家所有織眷,其緙絲技藝,宛若謝嘉樹獨出無二。百裏謝家莊,一分為三,其一為江南織造局產桑地,其一為新織戶工廠,其一則為楊家私產。

  越明年,蘇州知府黎明朗進京述職,轉調湖廣,原同知楊承禮擢為新任蘇州知府。

  下月,楊家三房楊承煥嫡長女楊玉爾,嫁甄貴妃之老父承憲為妾。時貴妃父七十有餘,楊玉爾十三初至。有人在楊家外牆改寫東坡當年的那首《戲張先》:十三新娘七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這詩傳為笑聞,卻真個給楊家帶來了好運。楊承禮從此後飛黃騰達,官運亨通,不可限量。

  想到此詩,蘩卿皺眉思忖:一個無關旁人尚且有勇氣道一聲譏諷,她背負血仇,猶如逆水行舟,得之可期,失之何憾!又有什麽猶疑!

  想著,血氣大漲,左手力筆,一字一畫,寫下:

  “緹帥至。案發。密技已泄。當心楊家。小心身邊人。

  盼好再三

  ——無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