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夢初醒
作者:不伸懶腰的喵      更新:2020-12-14 21:25      字數:5291
  第三章大夢初醒

  令沈存知惱火的從來都不是楊沈兩家聯姻本身。沈家曆來自詡一個儒字,祖父以下後生的兩輩,既無門屈就銅臭,又無路列班得諡,勉強進了官身的,也在芥末之流。所賴者,幸有祖上那點庇蔭可以仰賴。隻是如今世風日下,想爭上遊,還需借得東風。好風不常有,楊家雖無法送沈家入青雲,卻是一把好傘,足以遮蔽不時的急雨。

  是以,沈家的現一輩姑娘們,不管嫡的庶的,總要有進楊家門的。其中的差別,隻在於婚配的雙方人選,隻在於雙方大家長待價而沽的那點盤算。

  好酒不怕貴,卻要物美價廉才完美。這沒什麽難猜的。楊家的司馬昭之心,單看楊家老太君一向待蘩卿親厚非常就可窺見。

  但沈存知可以篤定,若沒有這次的事,楊家這個童叟無欺的如意算盤,絕不會成功。因為祖父待價而沽的心,一向站在絕不同意此事的舅舅一邊。

  可是,現在——

  壽宴當日,楊沈兩家算是公然發生了矛盾。但這顯然是有心人故意造成的假象,並不代表楊承禮和祖父的真實意思。楊家這個時候替楊恒求娶蘩卿,最顯而易見的意圖不過是粉飾太平。而祖父為了挽回與楊家的關係,顯然是最終選擇了同意此事的。二叔替祖父對舅舅的商量和試探,說到底,不過是通知和傳達。

  一想到阿蘩要嫁人,嫁的還是楊恒,沈存知心裏便立刻生起一萬個抗拒。在他眼裏,他的妹子是萬裏挑一的姑娘,非人中俊傑配不上。要屈就一個長她七八歲的病秧子庶子?這事兒斷斷不能。

  再說,那楊恒也算他發小了,那廝除了長得好一點兒,還攤上個好爹,其他的優點卻是一個八掌都數不夠。別的且不提,他和他丫頭那點子破事兒,瞞得過阿蘩,卻瞞不過自己。單這一條,還想娶他的妹妹?——別說門沒有,窗戶也沒有啊!

  他越想越暴躁,憤怒的聲音像結了冰的凍碴子,“楊家乘人之危,得寸進尺,無恥之尤,祖父怎麽能一味忍讓!楊承禮乘著阿蘩昏迷未醒的時候提這個,顯然是居心叵測!那天鬧事的人恐怕大有蹊蹺!祖父真是忒也的糊塗了!他應該好好查查這個才對!再說,楊恒那小子,哪裏配得上我們阿蘩!楊恒,他癡心妄想,做夢!”

  沈存知平日裏總是保持著一副溫和從容的模樣,仿佛凡事都有定盤。而這份淡定一旦被抽走,被掩藏的嚴肅的本色就會毫無保留的顯露出來,而這才是他的本性。這是一種即使他不言不語,也能令人自覺屏息凝神的氣質。

  頁問虛變了臉色,怒斥:“這是讀書人對待長輩該有的態度嗎?你還知道孝悌廉恥怎麽寫?”沈存知的態度端地令他異常憤怒,雖然他自己心裏也對沈放不滿。

  沈存知被訓斥的恢複了些理智,慌忙跪倒認錯,“舅舅教訓的是!我……”

  頁問虛冷哼,臉色異常難看,半晌才出聲,“說話做事顛三倒四!豈有此理!禮義廉恥,人倫綱常,你的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

  沈存知被罵的臉色發白,伏地不敢抬頭,隻一味求饒認錯。頁問虛見他真的怕了,才忍住怒火,稍微緩了緩,繼續道:“我知道你是心疼阿蘩。但阿蘩的婚事,我會跟你祖父談。她還小,過幾年再議親也可。如今還是先查清中毒一事最要緊。”他頓了下,看著沈存知,“我的意思是,給阿蘩選個家事清白簡單的人家,最好知根知底,不怕被欺負。”

  “這是說……?舅舅有合適的人選了?”沈存知聽得心中一扥,垂頭斟酌,片刻後才道:“隻是,阿蘩終是沈家嫡女,依她的相貌才情,我祖父隻怕不會願意考慮您的意見。”這是最關鍵的問題。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怎麽厚比親生,也斷然輪不到一個外舅做主。

  頁問虛眼底浮出陰鶩,沒有接這話,打開信箋的手卻用力一甩,信封發出擦擦的聲音,“我瞧著這幾天伺候你房內事的都是丁香?”

  沈存知正揣度著頁問虛方才那些話,不防備他突地轉了話題,呆了一下,才垂下眼瞼道:“是。都是她伺候我房內諸事的。我住在阿蘩隔壁,阿貴不方便。”

  “嗯。”頁問虛嗯一聲,眼盯著地麵,思索著道:“你與丁香深夜獨處這麽多天,她又為你做了那些事,這事多少人看著。她們家幾輩人都跟著我頁家。這事總是要給個說法的。”

  沈存知被深夜獨處四個字點了點,眼神一閃,“是。”

  “嗯。你母親怎麽說?”

  “我跟母親提過,想先開了臉,做個通房。”

  頁問虛點頭,“我來跟你母親說!你起來吧!以後說話做事仔細些!”

  “是!舅舅。”

  待沈存知起身,頁問虛撩起眼皮看看他,“你也是該有個房裏人了!尋常好人家的少爺,十四五就會安排丫頭伺候了。這是你母親的疏忽!”

  這個話題,沈存知不知道該怎麽說,紅著臉,眼睛左躲右閃,一個勁兒說不是。頁問虛覷著他的樣子有點可笑,心裏的不虞才徹底緩了過來,哼笑著道:“丁香那丫頭相貌性情都粗大,我一直以為你不會中意。難得你年紀輕輕,就知道重品行,考慮周全,這是明智的。”這話就有些打趣的意思了,沈存知尷尬的摸了摸鼻子。

  頁問虛看看他,“嗬嗬,不用害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食色性也。你老大不小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三妻四妾很正常。丁香家裏都是可信之人。她家那邊,都是高興的。這些我來做。”

  這話對沈存知來說還太直白,他麵上不甚赧然,心裏卻蹬蹬地狠跳了幾下。他自己心虛,竟覺得舅舅今日這番喜怒無常的變臉大有深意了。

  其實,這些日子,夜裏都是他守著阿蘩的。近身伺候的一些事,自然也是他做。這是悖逆人倫的事,他知道不應該。可他心裏疼愛妹妹,實在忍不住。一場突如其來的禍事,與死神擦肩而過的遭遇,多邁一步就是生離死別。那時候,他突然就覺得生無可戀。若非心裏有根弦尚在,他早就失控了。他覺得無法信任任何人,雖也知道這種不信任很可笑,無恥之尤,但沒辦法,他就是非親眼看著守著不可。若不能時時都知道情況變化,他就無法保持理智的常態,會亂了方寸。為了瞞住舅舅和外婆,他忍得很辛苦。他暗暗買通了丁香,給其他那幾個丫頭都夜夜下些安眠的藥。這事要做到毫無漏洞不容易,他心裏其實是有些疑神疑鬼的,因為他比誰都明白,這是天大的醜聞,絕不能泄露出去。

  舅舅今日先在祖父的事上發作他,接著又問起丁香,難道是……他心裏不由得暗暗警覺起來。

  話分兩頭。

  就在舅甥二人立於隴上說話的時候,沈蘩卿自己卻正遊離於一場荒涼的大夢邊緣,苦苦煎熬。

  頁家後院東次間,午後的陽光暖暖的斜過屋子正中一架天青色的鏤空隔斷,將裏間拔步床上靜臥的少女籠罩其間。少女長眉入鬢,高鼻立挺,弧度優美的眼線長而斜飛,睫毛密翹猶如蟬翼,滿枕黑發微卷。這個極易吸人眼球的女孩兒正是沈蘩卿。

  床側,另一個丫頭模樣的女子,名喚丁香的,正以一種奇怪的半出溜姿勢倚床鼾睡,鼾聲有節奏的斷續著。

  忽然的,床上的蘩卿動了動,雙眉緊鎖,臉容扭曲,渾身開始奇怪的掙紮顫抖,額上瞬時冷汗涔涔,仿佛身體正經曆著巨大的痛苦。下一刻,她倏地睜眼直愣愣起身,卻又立刻木呆呆倒回床上,一動不動了。噔的一聲悶響終於驚醒了旁邊的丁香,她迷瞪瞪睜眼,一骨碌爬到床邊,卻隻瞧見一張依舊緊闔雙目的美麗容顏。

  其實,此刻的沈蘩卿已經恢複了意識,她隻是尚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不想睜開眼而已。一滴清淚無聲無息的從少女的眼中緩緩滑落,鬢間心上,了無痕跡,宛若方醒的那場大夢。

  夢離奇卻真切,因真切而分外漫長。漫長,真正漫長無邊的,永遠都不是時間。

  夢中,她於此次中毒後陷入了深度昏迷。三魂去二,致身體衰弱

  無法凝聚餘下的一魂一魄,這二識便匯成一縷陰氣不散。這陰氣既不能獨生,也算不得死。飄忽中被一股無名無形之力吸引著,去到了另外一個一般無二的現實世界。在那裏,她竟然看到了另外一個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女子,那人和自己一樣的家世出身,一樣的相貌人品,一樣的名字。她就像看到了自己。她跟隨著那個身體,既不能融合,又無法離開左右,如此一度就是五年。

  她無法解釋自己經曆的一切,也無法說清那種感受。她像做了一場穿越鏡子而與自己的影像共生的夢,又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看著自己在生活。她能感受另外那個自己的感受,體會另外那個自己的體會,喜怒哀樂,一舉一動,隨心就發,就像自己真真實實的活著一樣。

  夢裏,她看到楊家為了掩蓋中毒事件的真相——幾方利益關結相互構陷,以及所暴露出來的楊家後宅醜聞——楊承禮與其嫂蔣翠蘭長期通奸,匆匆為她和楊恒定了親。母親、哥哥,還有舅舅外婆,他們是不同意的。他們極力反對,為此,舅舅甚至不惜徹底和楊家決裂。最後,是她自己做了選擇,理由簡單卻不容商榷——她喜歡楊恒。

  她親眼看著自己成親,看著成親那天的場景。漂亮的人,熱鬧的場麵,還有喧鬧裏藏也藏不住的荒涼。若這荒涼十分為滿,令她寂寞的,並非那三分人憂傷,也非那三分己徘徊、三分他別心,而是最後那一分,叫做郎無情。

  當時的她,一人一魂,想的一樣:就這樣吧,雖然楊恒不喜歡她,這場婚姻也並非她希望的那樣完美,但世上又有多少花好月圓是提前準備就緒的呢?完滿總是要靠人爭取的。

  更何況,比起接受被安排好的命運,她更想隨自己的意願活著。她不想像姨奶奶那樣,受詔進宮做醫女,連死後都是孤單寂寞的。也不想像外婆那樣,嫁給一個從未謀麵的陌生醫士,然後做一個掛著腰牌行走宮廷的醫婆子。日日刀口舔血,到頭來,還是難逃生死兩隔。她理想的未來,是像母親那樣,嫁給自己心儀的男子,生兒育女,相安終老。

  ——她要比她的前輩親人都幸福。為此,她願上下求索,無怨無悔。

  路到盡頭再回首,猶記當年說不悔。不悔嗎?夢中後來的日子裏,她曾無數次問過自己。後悔嗎?嫁給楊恒後悔了嗎?

  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愛過方知情重,醉過才知酒濃。若選擇是真誠迫切而全心全意的,就算結局再怎麽血腥,壓抑,過程再怎麽逼仄,辛苦,又如何能輕輕鬆鬆,問心無愧的寫下悔不當初這四個字呢?她不知道。

  更重要的是……到了後來,她早已看的清清楚楚,楊恒,自始至終都是最初的那個楊恒——不動如山。他不無情,他隻是不愛她。他沒有背叛,因為他從未改變。同居而離心,憂傷未能終老。幸或不幸?

  夢裏,她看著那個一往情深的自己,對楊恒百種包容,而他卻始終不冷不熱。兩人從開始的同床異夢,到後來,他有了心愛的女子,熱情的生兒育女。她則因終於查到了兩件事的真相,而被婆婆和二叔父百般刁難。

  其一,公公死於邊陲之亂,表麵上是為國盡忠,實則卻極有可能是被親兄與妻子毒害。

  其二,當年,蘩卿好友惠中小和尚的死係蔣翠蘭故意殺人。原因起於惠中發現了她與楊承禮的醜事。

  在那樣日夜戰兢,時刻提防的日子裏,她越是裝的平靜,內心就越是焦慮。焦慮,不安,恐慌,因此算計,籌謀,爭鬥,忘了初心,終於形同陌路。

  那時候,與初心漸行漸遠的不止她一人,不同的是,有人無奈隨波逐流,有人主動,甘願沉淪。他的父親,到底屬於前者還是後者,她也說不清。在她嫁給楊恒的第三年冬天,母親喪。來年春,哥哥遠赴漠北,此生難再見。她心如枯葉,孝衣縗服自請到廟裏清修。

  離開蘇州的時候,她不知道楊恒會不會送她,也無心去想這個。到了靜心庵所在的蒼山下,已是黃昏。春寒料峭,山風冷的瘮人。她棄車步行,前方迎著庵堂的晚鍾,後方,還依稀能聽到城裏餘響的暮鼓。她突然就平靜下來了。驀回首,卻見那人在遙遠的地方隔著暮靄在向她揮手。

  最後,外婆病死宮中的消息傳來,舅舅不堪再入內廠,自殺而亡。頁家終。

  與這個消息同來的,還有他手裏的一杯“半日醉”。他穩穩的將之送到了她手邊。

  舅舅說過,半日醉,又名牽機引,謂此毒致入骨髓,亂人神明,因此痛狀扭曲抽搐,如牽引,非半日不死。其能腐蝕心脈,死後骸骨暗黑如墨,撚而風化。此百毒之上,乃宮闈不外傳之秘。

  有這個東西的人自然不是楊恒。但能親自為人操柄,那是連陌路都不如了。

  彼時,二人相顧,隨口閑話,他神情木然,她則早看透了生死,一魂一人,淡然而已。

  在舉杯的那一刻,她聽到他的聲調突然變得尖利難聽起來,脊背卻依舊挺直,頭都沒有動一下。她看到自己笑著一飲而盡,修長的脖頸就那麽一仰一點,美麗極了。

  想象中的扭曲醜陋卻沒有來,因為楊恒突然睚眥欲裂的衝過來,用一把尖利的匕首阻止了它們。

  她看到自己的身體慢慢撲地而去,七竅流血,血花四濺。

  靈魂的她直愣愣的忘記了反應。模模糊糊中,是杯盞落地的聲音,破門而入的聲音,淒厲的叫喊聲,雜遝的腳步聲……然後,仿佛有人向柱子上撞去了,接著,一切都定格了,死一般的寂靜。

  在她被失重的力狠狠甩出來的那一刻,她仿佛聽到他說:“許多事……你…其實不知道……若非我,你活不了這麽多年……”這句話,為那場夢畫上了句點。

  ——原來,他從來不聞不問漠不關心的全部,是他都知道的。

  他知道繼母與二叔的醜事,猜到父親原配嫡母薑氏的死以及他父親的死都有可能並非看上去那般簡單……或者,他後來知道的還更多……

  而他,隻是選擇了他以為最好的方式:沉默。

  她選擇了他,他選擇了楊家,而楊家,選擇了利用和背棄。如此而已。

  黑暗與光明交替時,她有一種解脫般的平靜,腦中隻有一個想法:此生如夢。若再睜眼便是來世,今生的路絕不再走。人生至苦如熬,惟願盡我所能,給愛我的人一生平安喜樂。至於楊恒,夢已盡,落子無悔,從今後,各自安好,再不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