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謝子明入城問佛事,鳩摩羅聞道動漢思(8)
作者:淡淡如菊      更新:2020-12-14 04:25      字數:3409
  謝瑍的自相矛盾,對華夏的讀書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但鳩摩羅什哪裏有那麽多的漢家典籍來讀?他的精力大多都用在佛經上了。

  “什受教了。”鳩摩羅什道:“什定當總覽佛經,求解佛之真意。”

  “子明聞西域常有佛辯,可有此事?”謝瑍問道。

  “確有此事。”

  “所辯何事?”謝瑍問曰。

  “自是佛理。”鳩摩羅什道。

  “事不講不透,理不辨不明。”謝瑍道:“子明以為佛法之一切皆為虛妄,這種純粹的唯心論,將客觀主觀完全對立,割裂開來,無限誇大意識的作用,而將客觀存在視為虛無幻象,雖然有助於佛教傳教,但將是巨大的隱患,還請大師仔細琢磨。”

  “居士有何高見?”鳩摩羅什微笑道。

  “首先我從不否認心的意識的作用,但念力或稱意識或作相從何而來?”謝瑍道:“‘心’之念力自是由‘心’而來。心為客觀存在之物,念力乃是由心而生。所以,佛說相由心生,是對的。那麽相也就是由‘心’而定,這就是說心決定著相。心是客觀之物,相是心生之物。”謝瑍笑道:“故子明以為客觀之物決定著意識之相。”

  “按居士所言,如客觀之物為虛幻,意識之相即為虛幻?”

  “什大師,何為客觀之物?客觀之物乃真實存在的現實而非虛幻,否則不能稱其為客觀。如無客觀之物,就沒有產生相的客觀實在,也就無相。無相並非虛幻,大師您說對嗎?”謝瑍道。

  “居士請繼續。”鳩摩羅什不可置否道。

  “譬如:這一杯水。”謝瑍指著案幾上的一杯水道:“這杯水是客觀存在的,雖然按照佛義,這隻是表象。如果一切皆為虛妄,那這杯水是虛的,不存在的。可它明明在啊,為什麽說不在呢?這顯然不符合佛家弟子不打誑語的戒律。那好,我們看到了,這杯水確是存在的;但這杯水放在這裏,慢慢地水就沒了,杯子空了。但這並不說明這裏的水不曾存在過,隻是這杯水轉化成了我們看不到的形態。但它依然是客觀存在的,絕不是虛幻的。再譬如,說到一頭牛或者一匹馬,你們每個人腦子裏立刻就出現牛和馬的樣子,因為牛和馬是客觀存在的,我們都見過,所以牛或馬的影像一下子就反映在我們的意識裏。如果沒有見過牛和馬,你就不會產生那個相。你可能會產生很多念想,他是什麽樣子呢多高多大多重,幾條腿,什麽顏色等等一係列的念,但這些念都不是牛或馬,可能是別的。所以隻有客觀存在才能給我們的意識留下‘相’,我們的“心”或者意識才能反映出來。那麽我們沒見過或沒聽說過的,產生不了相或者相非相,並不影響那個客觀存在的真實,隻是我們現在還沒認識到而已。我這樣說,大師覺得可以嗎?”

  “居士之言,什已明白。”鳩摩羅什道:“居士是說,客觀存在決定了我們的心生的‘相’,而相是否產生,並不影響那個客觀存在。有我們沒有認識的客觀存在,但心中的相,必有客觀存在相對應。”

  “善!”謝瑍道:“什大師果然睿智!”

  “居士過譽了。”鳩摩羅什道:“那我佛之形象,應亦有客觀存在相對應,我佛之存在亦屬客觀存在了。居士為何不信我佛呢?”

  “什大師,你見過佛陀嗎?”謝瑍笑道:“你沒見過,你見的隻是別人口中、佛窟雕塑、畫像等中的佛。佛說不妄斷,子明也不妄斷,不能以某之無來否定什大師之可能有。因為我們沒見過的東西很多,不能因為我們都沒見過就否定它的存在。但在得到證實之前,不應妄信妄傳妄言。這應符合佛意吧?”謝瑍的目的很明確,不想提前鳩摩羅什傳佛法的時間。曆史上也是在此呆了17年之後,到了長安才開始正式譯經的。謝瑍提出這些東西,就是讓鳩摩羅什去思考,去完善。

  “多謝居士!”鳩摩羅什合掌施禮。

  “什大師,子明有句話,不知當講與否。”謝瑍問道。

  “居士但說無妨。”鳩摩羅什合掌道。

  “大師當知,我華夏文字雖有指示象形之別,亦有形聲會意之分,還有轉注假借之類,但漢文字的起源歸根結底乃象形文字,即從表形、表意到形聲不斷進化,而字的形體也從圖形向筆畫演變。這個過程,即使不去計算三皇時期的時間,從五帝時期開始至今也有三千多年了。漢字經曆了漫長的數千年的發展甚至更長時間的改進洗禮,才有了如今的漢字,而現在的漢字和當初那些刻在岩壁、貝殼上勾勾畫畫已經截然不同,這凝聚了我族曆代先輩的智慧和心血。其中一字多義,一義多字,一字多音,比比皆是,此外還有大量的通假字等,數不勝數,更不用說一音多字了。一字之差,或謬以千裏,或貽笑方家,欲翻譯好佛經,漢字使用不可不慎。大師西來,缺少漢學基礎,想真正學好漢字,掌握漢字,並準確使用漢字,而且要譯經,絕非易事。”謝瑍這段話說得相當的鄭重,令一旁的諸人凜然起敬。

  鳩摩羅什大師凝眸頷首,麵色肅然道:“居士金玉之言,什當謹記。什必傾盡心力研習漢學,以避使用不當之虞”。

  謝瑍看看一臉莊重的羅什大師,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心中一動。

  “羅什大師,請恕子明冒昧了。”謝瑍轉頭,麵帶微笑向鳩摩羅什道。

  謝瑍說著,鋪開一張紙,拿起筆來,寫了一個楷書的“佛”字,又寫了一個隸書的“佛”字,最後寫了一個金文的“佛”字。

  三個佛字一字排開,眾人看得莫名其妙,謝瑍微微一笑。

  “這個字諸位都認識,就是‘佛’字。佛字拆開來,就是人弗二字。人字不用贅言;‘弗’,不之深也,語出《公羊傳》,是‘不’的同源字。如此以來,“佛”本義即非人也。”謝瑍正色道:“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去人欲為佛。總之,佛非人。顯然佛字早就存在,不是今人杜撰的。是否我華夏祖先早就闡明了佛的本意?”

  “阿彌陀佛……”鳩摩羅什眼神一凝,高誦佛號。

  “還有‘僧’之一字。”謝瑍接著笑道:“‘僧’字拆開為人曾,那豈不是說,僧,曾經是人?做了和尚,成了僧,禁人欲絕人倫,也就不再是人了吧?我華夏祖先數千年之前,造字之初,難道就預料到了幾千年後會有佛教和佛僧出現嗎?”

  謝瑍這些話,有些誅心。可是憑現在的羅什及在座的諸人,卻是無法和謝瑍辯論有關漢字的來源。要追溯“弗”字的字義,最早的解釋是“說文解字”,在那個時代在座諸位有哪位能看到這樣的書籍?所以,羅什縱然修持數十年佛法,大有不動如山之態,聞聽此言,仍然麵色一震。而其他的僧人,卻是麵色大變。特別是如慧寧這樣的漢人,難道我們孜孜以求的佛,竟然是早就被祖先定為“非人/不是人”的異類不成?而張虎和薑孝就不同了,他們聽不懂上麵謝瑍和羅什關於佛法的爭論,但這樣的拆字說法卻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中大爽,不由對謝瑍衷心佩服,也不知道大少爺的腦袋是怎麽長的。想這個羅什大師名聞天下,被苻堅及呂氏等如此看重,其所傳之法在大少爺麵前,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慧寧等人咋聞如此驚世之語,顯得無所適從。鳩摩羅什麵色肅穆,雙掌合十,高誦佛號,才讓慧寧等人麵色稍安。

  看到他們的表現,謝瑍心中一笑,稍傾才又說道:“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佛,非凡俗之人,是世外高人;僧,曾經是人,現在當僧人成了要成為非凡俗之人的人。諸位,現在是不是感覺比剛才好多了?”

  謝瑍本意在勸解,可眾人聽了謝瑍這樣的話,不但沒覺得放鬆,反而覺得像是諷刺,氣氛一時尷尬。倒是張虎和薑孝心中竊笑不已。

  “大師莫怪。”謝瑍道:“子明不懂佛法,望文生義而妄議之,還請大師海涵。但人曾可為僧,人弗能成佛,這是某之觀點。得罪了。”說罷,謝瑍抱拳示歉。

  “居士客氣了。”鳩摩羅什道:“居士所言,自有其道,什亦有所得。羅什希望能跟隨居士同行,一來討教華夏文字之學,二來相互交流印證佛法,三來討教譯經之法。”謝瑍聽得頭大,他哪裏知道怎麽譯佛經,那都是18年後鳩摩羅什的譯文。

  謝瑍本意是要告訴鳩摩羅什,信仰自由,不能強行傳教;同時,指出佛經中的一些為人詬病之所和可能出現的弊端,以及他對不事稼穡的出家人的不以為然。他可能不知道,今日一番辯論,實在是幫了鳩摩羅什的大忙,使其認識到漢語言文字學對於他將來的譯經傳教的重要性,堅定了鳩摩羅認真學好漢語的決心,鳩摩羅什後來成為一代漢語言文字大師,與此脫不了幹係。後來鳩摩羅什在他的《東土記》裏詳細記載了兩個人第一次相見的情形和辯論內容,稱謝瑍大有佛心,能辨真偽,實東土佛教之護法。特別是謝瑍對於文字的追溯和解釋,給了他特別深切的震撼,在那一瞬間,竟然對修持了數十年的佛法有了動搖。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才使他比較容易的接受了謝瑍修經的建議。

  本來謝瑍還想再寫一個“佛”字,就是後世那個獲得中國專利的“佛”字書法,聽了羅什的話後,頓時沒了興趣。

  這正是:羅什有意隨君去,子明無心學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