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宇殿中，薛愷悅把新編好的刀穗遞給了明帝。

  之前他隨著顧瓊出門的時候，曾經編了一個四葉草的結，當時顧瓊就說那個結可以用來送給明帝，他知道四葉草有幸運的意思，送給明帝寓意是好的，可是昨個兒他拿出來看的時候，還是覺得四葉草結過於簡單了，小小的單薄的一個，既不襯明帝的身份，也不合他的心意。他雖然隻是明帝的後宮之一，可在他心裏，他從來都不是那種微不足道隻能向妻主乞憐的男兒。

  他給她新編的刀穗是個比四葉草結大了不止一倍的複翼馨結，這個複翼馨結編織的過程極為繁複，細算起來竟有五十來個步驟。他昨個兒下午足足編了一個多時辰，中間拆了兩次，又丟掉了個被汗水浸得暈了色的半成品，換成了不怕水的絲線，才最後織成這一個看上去形狀極為完美顏色也極為鮮亮的複翼馨結。

  明帝瞧著絲結上那兩個靈動無比的翅膀，腦海中就浮現出那句“願得雙羽翼，隨君到天涯”的詩來，她一下子就明了了薛愷悅的心思。“悅兒”，她心疼地伸胳膊攬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摟在懷裏，“悅兒人在京城，心係朕躬。哎，朕都有些後悔讓悅兒有這個寶寶了。”

  她最初想讓他再得個鳳胎的時候，是覺得他一個人在宮殿裏住著太寂寥，想讓他能有個孩子膝下承歡，可是後來她允了他巡視天下，他心情好的時候可以留在武館教男兒練武，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出京巡視，其實也就不需要新的寶寶了。新的寶寶的到來，雖然可以給他帶來快樂，可某種意義上也給他增加了新的負累，像這樣她帶著後宮出巡四方的時候，他卻隻能留著守京。

  明帝臉上的心疼和惋悔都是再真實不過的，薛愷悅有些吃驚，吃驚完了就很是感動，自古以來做妻主的隻管生不管養，哪裏有像明帝這樣因為憐惜他不能出行，就後悔讓他再生一個孩子的？更何況這個孩子是她服了藥才得的，她差點因為這個丟了性命。

  她拿命換的孩子，隻因為阻了他隨行，她就後悔了，這讓他說什麽好？

  他張開胳膊環住了明帝的腰，臉頰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蹭，好半晌都激動得聲音打顫：“陛下，這孩子是陛下好不容易才從姚天女神那替臣侍爭取過來的，臣侍很喜歡他，很愛他。雖然他的確給臣侍帶來了些不方便，可他是陛下愛臣侍的證明，臣侍隻要想到他，就知道陛下是愛臣侍的，臣侍就歡喜，就安心。”

  明帝驚了，她方才那句話半真半假，說完後自己都覺得自己的想法荒謬，哪有做妻主的在夫侍麵前說後悔讓夫侍懷上寶寶的？孕中的男兒最易多思多慮，倘或薛愷悅因為這個懷疑她不想要這個孩子，那就麻煩了。可令她沒想到的是，他會這麽說。

  他若是用做了父親的男兒常用的說辭，“為了寶寶，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等寶寶出生了，瞧著他的笑臉，什麽煩惱都沒有了”，她雖然也會心疼他，可不會覺得這事跟自己有什麽太大的關係，畢竟孩子在男兒肚子裏孕育，跟孩子有著天然的割不斷的親情的人是男子而不是她，可是他偏偏這麽說，把孩子當做她愛他的證明，把他和她借由孩子更緊密地聯係到一起，讓她無法吃孩子的醋，還對愛他到心坎裏。

  “悅兒”，她捧起薛愷悅略微豐盈了些的臉頰，在他那弧線勾人的下巴上輕輕嘬了一口，又順勢親上了他因為孕期而變得更加柔軟的唇，“悅兒總能說到朕心裏去。”

  薛愷悅靜靜地偎著她，由著她親昵不已，她明日就要出發了，下回再想有這樣的親密時光，至少得在一個月以後了。

  明帝親了一會兒見薛愷悅仍舊站著，便攬著人的肩膀往寶座一坐，待薛愷悅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她腿上了。

  “陛下”，薛愷悅有些害羞，這不是紫宸殿哪，再說萬一給辰兒進來瞧見了，像什麽話？

  明帝此刻離情別意縈懷，並沒有注意到場合的不對，她用側臉摩挲著薛愷悅的側臉，心裏頭有一萬個不舍。

  薛愷悅原本還不算很惆悵，但此刻被明帝的情緒所傳染，也覺得有些難過，他抓起來明帝右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裏，方才喃喃地問她：“中秋節陛下能回來嗎？”

  明帝聽了越發地不舍，在他的側臉上親了一下方才道：“中秋節，朕盡量趕回來。”

  薛愷悅聽了便知明帝並沒有把握可以在中秋節前回京，想到中秋節這樣的團圞節日自己都見不到明帝，他心裏難受得厲害，再開口的時候，就越發地情意綿綿：“陛下回不來也沒有關係，隻要陛下賞月的時候心裏頭還能想起臣侍，臣侍就滿足了。”

  明帝一怔，若不是薛愷悅就在她懷裏，她幾乎都要以為他被人掉包了，這樣子柔情蜜意的話她以前幾時聽他講過？

  她把胳膊收得更緊一些，貼著他的唇角道：“朕這一走，怕是一天要想悅兒八百遍，悅兒就等著被朕想得耳朵癢癢吧。”

  她說完了就暗道這樣子膩歪的話她以往講得也並不多，對著他講得更少，今個兒可都是破了例了。

  這樣的膩歪若不是兩個小團子飛奔著跑進來，怕是還得持續一陣。

  三公主景辰在前，大公主奕辰在後，兩個人也不稟奏，也不帶乳父侍兒，噗噗騰騰地就跑了進來。進來後瞧見寶座上坐著人，這才一起頓住了腳步。

  薛愷悅一見兩個小團子到了，就準備從明帝的懷抱中跳下去，明帝抱緊了他不準他動，給小團子瞧見怕什麽的，她早就跟她們說過，她的懷抱隻屬於她的後宮。她瞧著兩個小團子一個瞪大了眼睛一個用雙手捂住嘴巴的驚訝模樣，聲音嚴肅地吩咐道：“朕抱著的是朕的寶貝，你們兩個住在朕的寶貝的殿裏，千萬要乖乖的，敢惹朕的寶貝生氣，朕回來，哼哼，饒不了你們。”

  薛愷悅聽得忍俊不禁，輕輕地推明帝的胳膊：“陛下，你嚇著景兒了。”

  奕辰還好，畢竟是他親生的，而且也大了，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景辰才多大一點，跟她這麽說，不是要嚇壞她嗎？

  然而明帝就是要震懾住這個活潑好動的女兒，她掃了三公主一眼，問兩個女兒道：“怎麽樣，朕說的話你們倆聽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兩個一大一小的公主，先後回答，景辰的氣勢果然比方才弱了不少。

  明帝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趁熱打鐵，“既明白了，怎麽還不見禮？”

  兩個公主聽了，這才向她和薛愷悅行禮：“兒臣見過母皇，見過父君（薛叔叔）。”

  明帝抽查了奕辰的學業，叮囑了奕辰幾句，又囑咐景辰和姐姐一道練武，就把兩個孩子都打發了回去，明日出行，安瀾和林從肯定都舍不得孩子，晚膳還是讓她們回去用的好。她也正好跟薛愷悅甜甜蜜蜜地用頓晚膳。

  大概是知道天子在這裏用膳，晚膳比平時還要豐盛，桌子上幾乎沒有一寸空地，明帝看那菜肴有不少都是安瀾當日有孕時吃過的，帶著明顯的秦氏菜品的特色，暗暗點頭，秦夢菲看來沒有偷懶。她揀了幾樣瞧著最有賣相的菜一筷子一筷子地喂給薛愷悅，喂了幾筷子，薛愷悅就不樂意了，很堅決地往旁邊一躲：“臣侍自己有手有腳，自己來就好，陛下也該餓了，趕緊用膳吧。”

  明帝聽了便沒再堅持，每個男兒都有自己的性格，除非是沒辦法，不然她的貴君是不會由著她喂膳的。她也確實餓了，當下又揀了幾樣菜夾到薛愷悅的碗裏，就自行食用起來。等她吃飽了的時候，薛愷悅也正好用好了。英貴君衝著她亮了亮碗底，笑得像是剛打了個勝仗：“臣侍的速度還可以吧？”

  明帝含笑點頭：“悅兒勇不可當，仍可做三軍之帥，朕的心放下來了。”

  他的胃口好，她出門的時候，就不用那麽牽腸掛肚了。

  薛愷悅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揚起下巴做出了個驕傲的表情。他其實仍舊沒什麽胃口，雖然經過秦夢菲指點的飯菜不再讓他一聞到就想吐，可他畢竟還在反應期，想要像以前一樣快樂用膳是很難的，但為了讓明帝放心，他努力逼迫自己多用一點，盡量食得香甜一點。

  晚膳過後，明帝又讓人把秦夢菲和史燕夢都給叫了來，讓她們倆當著她的麵給薛愷悅再診上一回平安脈，而後叮囑她們倆務必要照看好留在宮裏的君卿和孩子們，保得大小平安，她回來重重地賞她們，但若有疏忽，她是斷不會輕饒她們的。

  可憐秦夢菲和史燕夢戰戰兢兢地聽了半天訓，又一起保證她們在聖駕起程後會一直在宣德殿住著，除了休沐日再不回家去，明帝這才放她們回去。

  太醫們走後，明帝又抱著薛愷悅呢喃了好一會兒，說了好些“也不知這皇子長得像朕呢還是像悅兒”這樣的聽起來親密其實沒什麽用的話。

  眼瞧著銀漏壺裏的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她的心就越來越痛苦，如果不是記著怎麽著也得在出發前召見一下江澄，她都想幹脆留在碧宇殿過夜了。

  更漏從戌初滴到戌正，又由戌正滴到了戌時末，最後滴到了亥初，她歎了一口氣，在薛愷悅的唇角上親了一下，站起身來道：“悅兒踏踏實實地睡一覺。明個兒也不必起來送朕，朕過一段時間就回來了。”

  薛愷悅此時倒坦然了，他終究是在戰場上統領過千軍萬馬的，知道明帝出行是既定的事實了，也就大方地接受了，他也沒再抱明帝，而是向後站了站，衝明帝躬身拱手為禮道：“臣侍恭祝陛下一路順風順水，平安如意！”

  再拖下去，就走不得了，明帝狠了狠心，快步踏出了殿門。直到玉輦離開碧宇殿的十幾丈遠了，她方才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令她驚訝的是，薛愷悅宛如青鬆一般立在院門前目送她。

  “悅兒”，她念了一下他的名字，隻覺喉嚨發緊眼睛發酸，努力克製著自己往回走的衝動，繼續乘輦而去。

  玉輦經過凝暉殿的門口的時候，趙玉澤抱著皇四女迎了出來，“陛下，應兒跟你說句話。”

  小女兒想自己了，自己也不能不理啊，明帝從輦上下來，把小女兒抱在懷裏，親了親女兒那幼嫩的臉頰，問道：“應兒想母皇了是麽？”

  “母皇抱。”應辰才一歲多，剛剛學會說話，話還說不利索。

  她右手抱著女兒，左手牽著敏君的手，往凝暉殿裏走。

  好在四公主近來睡得早，她待了兩刻鍾，四公主就鬧著要睡覺了，她等乳父把應辰抱去休息，又把敏君抱在懷中，說了好些柔情蜜意的話。答應給敏君捎禮物，囑咐敏君給她寫信，叮嚀敏君這陣子少出門，去瓜園的時候要帶足了護衛。

  她前些天在整肅宮禁的時候把男兵營的男兵調了八個出來給敏君做護衛。趙玉澤對她一往情深又武功高強，她並不擔心他會怎樣，可是他實在是太漂亮了，難保不會有那些浮浪宵小覬覦他，她不想讓他被那些渣滓惡心到。

  她的這份心思，趙玉澤顯然是捕捉到了，笑吟吟地答應了她，又抱著她的胳膊囑咐她一定要注意防暑，注意飲食的潔淨，末了還在她耳朵邊吐氣如蘭地道：“陛下千千萬萬，不要看上別的男兒。”

  她一一答應，對最後一個問題也沒躲閃回避：“有皇後在呢，沒人敢給朕送美人，就算是真有不開眼的，朕也會坐懷不亂的，玉兒放心好了。”

  從凝暉殿出來已是亥正，到達紫宸殿的時候，江澄已經在殿中候著了。

  還沒等她開口，江澄就看著她問道：“陛下今晚翻的誰的牌子？臣至多待一刻鍾就走，絕不多耽擱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