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舊歡如夢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4      字數:13722
  我也不知睡了多久,然後醒了。

  餓醒的。

  醒來就發覺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蓋著的是蠶絲薄被,穿著的是綾羅綢緞,床帳子是江綢,挑繡著纏枝蓮。屋裏家居則是上等的黃梨花木。

  屋子裏還熏著香。極上等的貢香。

  我要是這個時候都還不知道綁了我的人是誰,我就可以一頭撞死在床頭柱上了。

  不過我還真的沒辦法撞牆自盡。

  老手法:周身大穴都被封了。

  不過這次沒下藥。

  我現在這殘破的身子,怕也經不住藥力。

  蕭政的手下對我手下留情了。

  我感覺到整間屋子都在輕微地晃動著。這感覺,我這幾個月來再熟悉不過了。我是在一艘船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腰都有點酸了。我試著動了動手腳,然後慢慢地翻了一個身。

  很快的,外麵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有人從隔壁間走了過來。

  我看著那個年輕姑娘,心裏不由感歎:真是歲月如飛刀。

  儼然已是大姑娘模樣的草兒,神情倒是和當年一模一樣,見我就笑得親切乖巧。她臉長長了些,俊俏了許多,穿著蘇綢衣衫,頭帶珠花,一副富裕人家丫鬟的打扮。

  “陸姑娘醒了?可覺得哪裏不舒服?我這就去叫錢太醫來給您看看。”

  我正張口想抱怨說哪裏都不舒服,她卻已經一溜煙跑走了。

  錢太醫?我在腦子裏回味她剛才的話。

  看來他們是有備而來,連太醫都準備好了。

  奇怪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是怎麽找到我的?

  因為算準了蕭政相信我當時是死透了,我便沒有刻意隱瞞行蹤,四年下來,也一直平安無事。就算是蕭政不信我死了,一直找到處找我。作為一個民間女子,我一不接觸官府,二不重遊故地,從深山一路跑到大海裏,這都還讓蕭政的人抓到了。這蕭政真是撿了什麽狗屎大運?

  聽見門外又傳來腳步聲,我打起精神應付。

  門打開,一個年輕男子率先走了進來。

  我的目光落到他臉上,隻覺得像是被一道雷電霹中,渾身都晃了一下。

  這個人,是最最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

  他應該穿著華麗的龍袍,要不坐在鑲金的龍椅裏和一大堆奏折奮鬥,要不就摟著後妃美人喝酒溫存。

  這裏天南海北,遠離大陸不說,甚至算不上是東齊的勢力範圍了。

  堂堂一國之君,不坐垂堂,跑到這東海上來做什麽?

  蕭政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青衫玉帶,大熱天,領子依舊扣得嚴嚴實實的,我看著都替他熱。他明顯成熟了幾分的臉上,帶著含蓄的喜悅之情。對於他來說,那幾乎可以算是含情脈脈了。

  蕭政走過來,撩起衣擺,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倆個居然都十分冷靜自持。我甚至都沒有瞪他白眼,自己都很意外。

  我曾經假設過再見他時,即使不拿把刀捅他個透心涼,起碼也要朝他臉上吐一口唾沫。無奈局勢總不大待見我。我現在手腳虛軟無力,張嘴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草兒跟在後麵,領了一個白胖的中年男子進來。

  那錢太醫先衝蕭政作揖,然後才過來給我請脈。

  我由著他們擺弄。屋子裏一時格外寂靜,隻聽得到外麵隱隱傳來的海浪聲。

  錢太醫仔細檢查了一番,起身對蕭政道:“陛下,陸姑娘體弱氣虛,還是之前心肺受傷所致。雖然傷已經養好,體質也有所恢複,可是已經傷了根本,再難恢複到從前。日後須得好生調理,休養生息才是。”

  蕭政點點頭,“沒有大礙就好。調養的方子,你開好了與我過目。”

  錢太醫應下,被草兒送出去了。草兒退出去的時候,順手關上了門。

  我看著蕭政慢慢轉過頭來,心裏咯噔一下。

  說不緊張不害怕,那是騙人的。

  這個男人曾經對我做過什麽,我再清楚不過。

  笑得再親切溫和,轉眼間卻可以見你全家殺得片甲不留。

  冷漠,自私,高傲,不擇手段。

  偏偏這樣的人,居然還是百姓口裏交相稱讚的好皇帝。

  蕭政看著我,有點欲言又止。幾年不見卻愈發俊美的臉上,那種微妙的神情顯得極其的格格不入。

  他也有訥言的時候?

  我抽了抽嘴角,冷笑了一下,掀嘴皮子。

  蕭政立刻露出傾聽的表情。

  我卻說了一句再煞風景不過的話:“給我弄點吃的來吧。”

  蕭政定了定,轉瞬回過神來,拍了拍手。草兒應聲進來。

  “把藥膳端上來吧。”

  我皺了皺眉頭。

  蕭政說:“你身子不好。”

  我身子不好,這個罪魁禍首卻一臉坦蕩蕩地坐在這裏。

  蕭政看出我的不便,居然很好心地解了我幾個穴道。我活絡了一下筋骨,靠著床坐起來。

  我開門見山,問:“蕭政,你這次要把我弄到哪裏去?”

  直呼皇帝的名諱,死罪。可蕭政也隻是笑了笑。

  對了,差點忘了,這人也很變態。我越罵他,他越開心,天生犯賤。

  蕭政說:“當然是帶你回去。”

  “回哪裏?”我冷笑,“回到我墳上,再把我埋一次?”

  蕭政臉色陰了幾分,周身霎時散發出陰冷之氣。我心裏有點虛,強裝著淡定麵對他。

  不過他很快鎮定了下來,慢條斯理低說:“從今往後,我在哪裏,你就在哪裏了。”

  “果真!”我尖酸道,“說白了還不是想我做菟絲花。四年過去了,你居然還不死心。”

  蕭政凝視著我,說:“本來是死心了的。你在我懷裏咽氣的時候,我的心是死了的。可是上天不讓我死心,又把你還給我了。你說,這多妙。”

  “妙你大爺。”我忍不住爆粗口。

  蕭政笑了。他的確一被我罵就很開心,真不知道他腦子是怎麽長的。

  “今年是我娘九年大祭。我特地借著南巡的機會,便裝來萬佛島請聖僧給她做法事。因為香會,我多留了一日,也就是這麽一留,又再見到了你。”

  我在心裏捶胸頓足。

  真是人要倒黴,天要下雨。我一時貪玩,也多留了這麽一日,就不小心釀下如此大禍。這下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蕭政說著,語氣越發飄渺起來,“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那麽多人,我偶然朝下一望,卻就望見了你。那時還不肯相信,以為隻是一個長得像你的女子罷了。你明明是死了的。我看著你咽氣的,還是我抱著你放進棺材裏的。從停喪到出殯,我也不知反複看過你幾次。可我不放心,還是跟了過去。等再次抱著你,才知道,我這四年來,一直錯得離譜。”

  我惡心道:“別描述得那麽曖昧。分明是你們迷倒的我。”

  “那又如何?要捉你,總得用些手段的,你又從來不會乖乖走過來。”蕭政不以為意,說得好像捕捉獵物一般,“看你現在這樣坐我麵前,冷眼瞪我,和我說話,我很開心。本來知道你沒死,很生氣,覺得被欺騙了。要知道,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敢欺騙我了。可是你還活著,那過去的事,也就可以不計較了。”

  我簡直要吐血,“你簡直厚顏無恥!我不跟你計較,沒夜闖皇宮取你項上人頭就不錯了。你居然還有臉來和我說不計較?”

  蕭政嘴角輕揚,眼裏一片盈盈清光,“你若真來找我尋仇也好,我就可早幾年知道你還沒死了。”

  我和這人簡直不能溝通。和他辯論,純粹給自己找氣受。

  草兒恰時地送來藥膳。我爽快地接過來喝了,又拿來糕點大口吃著。

  “吃慢點。”蕭政體貼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吃太快對身體不好。”

  “我睡了那麽久?”糟糕,找不到我,海珠和鐵虎他們肯定急壞了。再讓夏庭秋知道,那還不得掀起滔天巨浪?

  蕭政卻誤會了我的意思,略有慚愧道:“不知道你身子現在這麽虛,迷藥似乎過量了些。放心,那人我已經懲罰過了。”

  他話裏的血腥讓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人,不但沒有變,還變本加厲了。

  草兒再度進屋來,遞給蕭政一張紙條。蕭政掃了一眼,眼神一閃,然後看向我。

  我戒備道:“又怎麽了?”

  “原來是夏家。”蕭政不動聲色地將手裏的紙條揉成了一團,“當初以為你真死了,便沒對你師父動過心思。原來......”

  我為他這麽迅速就探清了我的背景而驚慌,更為這事牽扯到夏家而恐懼。夏家勢力再大,也難敵一國之力。隻因為我而連累了全島的人,我真是萬死難辭其疚了。

  “別害怕。”蕭政看出我的不安,輕言輕語地安慰,“你師門將你救了,又把你照顧得這麽好,我該重賞他們才是。你說,不是嗎?”

  我微微顫抖著,“我同你走,你要對我發誓,不動我師父和師兄家!”

  “放心吧。”蕭政微笑著,掏出絲帕,動作輕柔地給我擦了擦嘴,“我不會為難他們的。你好好跟著我,我不會再讓你受傷了。到了岸,我還有份大禮送給你。你絕對會喜歡的。”

  蕭政的這艘船雖小,行駛起來速度卻十分快,比普通的船快一倍的時間抵達內陸。

  東齊東海口岸有座大城,叫定波。因為地處海路和南北運河的交通要道,又是魚米之鄉,這裏極其繁華。廟宇高樓、豪宅大院不必說,那陽明河邊上的香堂,泰湖裏的畫舫,更文人騷客、風流才子們流連忘返之處。

  我們一抵岸,就有馬車來接,直接將我拉到一處雕梁畫棟的大宅子裏,蕭政卻不知所蹤。

  這宅子光看規模,就不是普通富貴人家能修得起的,這光是後花園,就都快趕得上當年的魏王府的花園了。屋中器物珍玩,無一不是精品,隨便一個壓案的糕點盤子都是官窯貢品。

  如今皇帝重塑廉潔的風氣正盛,貪官富王都把家裏值錢的暫時入庫了,更別說其他官員。這屋子卻依舊這麽金光閃閃,飛簷鬥拱刷得鮮亮,傻子都猜得到這屋子主人肯定來頭特別大。

  這蕭政在民間置個私宅也就罷了,還弄得這麽招搖,生怕小賊和劫富濟貧的大俠們不知道似的。

  我住了兩日,隻見了蕭政一麵。他來去匆匆,隻是為了看我一眼。我存了一肚子疑問就等問他。結果不等我開口,他就又跑沒影了。

  草兒說:“陛下這次來身有要務。之前去萬佛島耽擱了數日,所以這幾天會繁忙些。等陛下閑了,定會過來陪姑娘您說話的。”

  好好一件普通事,卻被她說得我像個深閨怨婦等不到丈夫似的。我氣得啼笑皆非。

  不過蕭政這人,口頭上對我說得信誓旦旦,多年相思苦呀那個感人,害我以為他多喜歡我呢,結果還不是忙著朝政就把我拋到腦後。

  果真不是傾國色,難怪傾不了國呀。我對著鏡子嬉笑自嘲。

  草兒一如既往地寸步不離地跟著我,除她之外,蕭政還撥了數名宮婢仆婦、太醫藥童、侍衛雜役。呼啦啦差不多有三十多人,就伺候我一個。宮裏的太後按祖製都隻能有二十名宮人呢。我比那老太太還威風了。

  人勤勞慣了,懶下來就會覺得全身關節痛。我當然是被伺候得渾身不舒服。

  我以前在山裏,洗衣做飯,和個農婦無異。到了夏家,雖然不用做家務,可是也打漁收莊稼,四處遊玩,沒有閑過。現在非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出恭都快要有人來幫擦屁股了。

  這個可要不得。

  我連踢帶踹,以絕食相逼,才把身邊的貼身仆從減去了一半。

  宅子我是不能出去的,遊湖賞花什麽的,隻得在後花園裏進行。我裹著灰鼠皮襖子坐池塘邊的亭子裏,看著院裏一片開敗了的秋花,心裏也是一片落寞。

  海上四季如春,不知年月,沒想人間竟然已經是深秋了。

  我被蕭政綁架也有十日了,夏庭秋肯定是已經知道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現在急成什麽樣子,有沒有在到處找我。他和迦夜談著的生意,肯定是要受影響。

  隻恨我被綁時全無準備,現在連發點信號都做不到。

  定波也算氣候較溫暖的城市了,可今年卻比往年冷,深秋時分已經趕上往年入冬了。

  我這身子最受不得寒,漸漸覺得胸口時而悶痛,喘不過氣來。一次在院子裏散步,一陣寒風吹過來,我沒留吸了一口,頓時嗆咳起來。

  草兒她們大驚失色,紛紛圍過來。

  我靈機一動,趕緊接連深吸了好幾口寒氣,肺部猶如刀紮,果真咳得愈發厲害,整個人縮成一團。

  等草兒把我扶起來的時候,我的手掌間已經是一片猩紅——方才咳出來的。

  然後我兩眼一翻,柔弱無骨地倒在了草兒姑娘的懷裏。

  錢太醫火速來了,然後蕭政也終於來了。

  我眼睛張了一條縫,看到眼圈發青的年輕帝王麵若冰霜地站在屋子中央,草兒給他端來凳子,他看也不看。那股強大的寒冷氣息完全壓過了屋子裏的暖爐,所有仆從,包括錢太醫,都在瑟瑟發抖。

  錢太醫好不容易把完脈,說我體質虛寒,最忌風寒。這次寒氣入肺,刺激舊傷,才會咳血。不過沒有發熱,說明病情不種,還需好生調理......

  他沒說完,蕭政就開始發火:“調理,調理!你們次次都說調理,可調理到現在,她還是半點都不見好!朕養你們是廢物嗎?”

  天子一發火,所有人都跪下來了。我要不是半死不活地躺著,我也得跪下去。

  錢太醫哆嗦道:“陛下息怒。陸姑娘舊傷甚重,體質受損,不是一日兩日就可回本的,隻得慢慢來。”

  “你調理數日,她照樣咳血昏迷,你到底用的什麽藥?”

  錢太醫嚇得不住磕頭稱罪。

  我看再下去,蕭政沒準就要砍人腦袋了。我咳血是為引他來,沒想拖累別人。於是我趕緊哼哼了兩聲,轉醒過來。

  “吵什麽?”

  蕭政見我醒了,冰封的表情終於有所鬆動。他大手一揮,所有人如蒙大赦,趕緊逃了出去。

  蕭政走過來,伸手摸了摸我額頭,“你醒了?”

  我尖酸道:“我要沒醒,那我這是說夢話呢?”

  蕭政嘴角彎了彎,很是享受,“看來你是醒了。”

  我沒好氣,趕緊提醒自己不能罵他,越罵他越高興。於是隻好挑了一句平常的話,問:“你終於知道來了?”

  這話一說,蕭政顯然更加高興了。他本來生的陰柔俊美,眉目如畫,這樣一笑,簡直猶如春水化冰,花開晨曉,真是美不勝收。

  我一邊發怵一邊嫉妒一邊腹誹,你這家夥幹嗎愛我呀,回家對著鏡子愛自己去多好!

  然後我才仿佛明白了蕭政為什麽笑得這麽二百五了。我這句話醋味十足,都可以酸死一巷子的人了。

  無心之失。真的是無心的。

  不過蕭政不這麽以為。他笑盈盈道:“你是在埋怨我忙著政事沒來看你?你隻需要同草兒說一聲,我再忙也會抽空過來的。”

  我真覺得蕭政的肉麻和人妖王爺的肉麻,果真是方式不同,效果卻是一致的。一個冷一個熱,一個輕佻一個古板,卻都一樣可以讓我從頭到腳的寒毛都豎起來。

  我忍著牙酸,說:“你既然來了,我有話和你說。”

  “你說吧。”蕭政在床邊坐了下來。

  我說:“既然我們達成協議。你不動我師父和師兄們,我就乖乖跟著你。我信任你,也麻煩你信任我。我不是你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鳥,關著養隻會養死我。我想你花那麽大力氣把我找回來,不是想再把我弄死一回的吧?”

  蕭政沒說話,也就表示同意了。

  我繼續說:“所以,我希望我能有點自由。我不會走,草兒和那麽多大內高手跟著,我那點花拳繡腿也沒用。”

  蕭政看著我,半晌不說話,然後才問:“你不會走?”

  “不會走!”我有點不耐煩,“我敢走嗎我?你不是要抄我師兄全家嗎?”

  蕭政苦笑,“原來我在你眼裏,隻會抄家。”

  “不要斷章取義好不好?”我給他氣得又快吐血了,“你是一國之君,同意不同意,給個回複!”

  反正我已經暈過一次有經驗了,回頭你繼續關著我,我不介意再暈一次給你看!

  蕭政抿著嘴,輕笑了下,滿眼戲謔,“我同意——不過我有要求。”

  “說。”

  蕭政眼神閃爍,“今夜讓我留下來。”

  一時,滿室寂靜。

  我覺得骨子裏一陣麻,渾身的力氣都要被抽走了似的。

  也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了。我都幫著大嫂給產婦接生過的,該懂的都懂。

  男人嘛,想的也隻有這個。

  我都不明白他當年看中我什麽。如今我年紀大了,姿色也比當年差遠了,又黑又瘦,就更不明白他為什麽還肯要我了。

  如果給了他了,是不是就會死心了?

  我低下頭,開始解衣服。

  蕭政明顯地一震。

  我隻穿著褻衣,幾下脫了,裏麵隻有一塊抹胸。我咬著牙,二話不說,抬手去扯脖子後麵那根紅繩。

  “別,別!”蕭政猛地叫起來,慌亂地抓住我的手。他手掌滾燙,力氣很大,一把將我拉過去抱住,然後衣服和被子胡亂地裹在了我的身上。

  “別這樣!我是逗你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被他緊緊摟著,牙關這才慢慢鬆開了,心裏也暗暗慶幸:押中了。

  這廝和小時候一樣,越是虛張聲勢嚷出來的事,越是有賊心沒賊膽去做,反而喜歡不動神色去陰人。小時候他不敢明目張膽地去揍欺負他的大皇子,長大了也不敢真叫我主動陪他睡覺。至於他會不會回頭給我下藥,那是以後的事了。

  想想也可笑,一個皇帝,卻愛玩陰招。

  蕭政抱著我,始終有點激動難平。這我理解,畢竟我脫得半光正在他懷裏呢。

  我掙紮了一下,他下意識把我抱得更緊一點,手摸到一處,忽然不動了。

  他抹到了我後背的箭傷。

  我正猶豫著想開口,身上的被子一下又全部掀開了,然後天旋地轉,被麵朝下按在了被褥間。

  我在心裏破口大罵蕭政你這個變態。這時他的手又撫上我的舊傷,動作輕得像羽毛拂過,讓我打了一個哆嗦。

  “這裏......”

  我渾身別扭到了極點,粗著嗓子道:“不就是個舊傷嗎?你放我起來。”

  “還痛不痛?”

  我翻白眼,“早不痛了,你沒看肉都長好了嗎?我說,放我起來!”

  蕭政回過神,鬆開了手。

  我火速爬起來,穿好衣服,裹好被子,縮進了床頭。

  蕭政呆呆地看著我這一係列動作,撲地笑了起來,“剛才還豪氣萬千地解衣服來著,還以為你膽子多大呢!”

  我立刻想回一句“你剛才還打算占我便宜來著”,轉頭想萬一他被刺激了決心重振雄風,我還真應付不了,於是隻有忍了這個口頭虧。

  蕭政似乎想摸摸我,無奈我縮得太遠了,他一時夠不著。於是他隻好笑著站起來,說:“我有事要忙,你好生休息吧。以後要出門,和草兒說便是。你師門一家,我是不會動的。等我這幾天忙過了,帶你去曲江城。那份大禮,在曲江等著你呢。”

  從這天以後,我就比以前自由多了,想出門隻消一句話,就是身後跟著的人多了點。

  我拖著草兒他們這些尾巴,把定波城遊了個大遍,又在城裏做散財童子,花了大把錢買古玩花鳥,那些店老板簡直快把我當觀音供起來了。

  草兒對我這麽花錢,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反正錢都是蕭政的,她也不心疼。不過我後來要給仆從每人買點東西,她倒是堅定地拒絕了,說公子不準。

  我在城裏這麽晃了七、八天,還和泰湖邊的小茶樓老板混熟了,跟他學了幾道私房菜。夏庭秋那裏照樣沒什麽消息。我明目張膽地在茶樓裏打聽東海船王和夏家,也有不少人知道,卻沒人能說出個道道來。難怪草兒從來不阻止我打探消息,她知道我問不出什麽東西。

  天越發冷了,我也不大出門了,隻好沒事下廚做點東西打發時間。

  一次蕭政過來,看到我正招待幾個侍女嚐我做的菜,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酸溜溜地說:“你有這麽好的手藝,卻從未給我做過什麽。”

  打那之後,所有下人都不再敢嚐我做的菜了。我燒一大桌子,自己也吃不完。草兒還在旁邊碎碎念,說陛下每日操勞多辛苦,食不知味,人都瘦了一圈。

  我心想嫌菜淡了就多放鹽,和我說有什麽用。可是一屋子人都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我,求我給他們一條生路。我沒有辦法,隻好下廚。

  草而把蕭政愛吃的菜列了張單子給我,我接過來轉身就丟進灶火裏去了。我先是動手蒸了一籠甜燒白,然後炒了一盤甜菜心,燉了一鍋紅燒蹄髈,再煮了一碗酸辣粉絲湯。我把辣椒和糖當不要錢似的放,隻恨這玩意兒不是砒霜。

  我帶著菜去找蕭政。他正獨自在書房裏辦公,桌子上堆滿了奏折報表和圖紙。大太監張德全在旁邊伺候著。

  蕭政不知道正為什麽奏折煩惱,眉頭深鎖,揉著鼻梁。見我進來了,這才放下手,神色一鬆。

  等我把菜都擺了出來,他臉上的輕鬆已經轉為苦笑。

  張德全變了臉色,左右看看,猶豫著開口,“陛下,要不......”

  蕭政已經提起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嘴裏。

  “如何?”我問。

  蕭政笑著點頭,“入味了,很不錯。”

  我高興,“那就好,我還怕火候不夠。”

  “夠了。”蕭政又吃了一筷子青菜。入口那瞬間,眉頭微微一皺,又展了開來。

  我指著桌上的菜,笑嘻嘻道:“這三菜一湯,就是普通百姓家用餐的格局了。當然沒這麽多肉就是。陛下就當是體驗民情好了。”

  蕭政咬著筷子,眼簾低垂,笑得幾分苦澀。可雖然這樣,還是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吃著,沒有停手。

  張德全在那邊已經急出了一頭的汗,不住低聲的道:“陛下,陛下,您這是......”

  蕭政全然不理。

  我坐在旁邊,冷眼看著他捧著碗,大口吃飯吃肉,仿佛碗裏的是山珍海味一般。沾滿了糖的五花肉,皮肥膘厚的豬蹄,他看也不看就送進嘴裏。

  我舀了一碗酸辣湯,送到他麵前。他一言不發地接過來,仰頭就要喝。

  張德全大呼:“陛下,使不得!”

  蕭政置若罔聞,幾口喝了個底朝天。

  砰地擱下碗,蕭政已經全然沒有了慣有的優雅從容的風度。我和他冷冷對視,兩個人都隱隱出了一層虛汗。

  “你,滿意了?”蕭政聲音沙啞地問。

  我站了起來,轉身朝外麵走去。推開門,寒風撲麵而來,我臉上冰涼一片。

  身後傳來張德全的呼聲,有什麽東西打翻了。

  我腳步頓了一下,又繼續朝前走。

  “棠雨!”蕭政呼喚我,聲音在顫抖著。

  我繼續走。

  “棠雨——”

  “陸姑娘!”

  我終於站住,慢慢轉過身去。

  蕭政臉色蒼白如紙,一手捂著胃部,一手扶著桌子。打翻的酸辣湯淋濕了他的袖子,他似乎全然無覺。張德全扶著他,一臉焦急。

  “棠雨,”蕭政凝視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你恨我。可發生的事,已經不能改變。我也從未後悔我所做的。你要恨我,就繼續恨下去。恨我一輩子也好!”

  我覺得鼻子發酸,眼睛脹熱,視線有點模糊。

  不想讓他看到我軟弱的模樣,我不再理會他,轉身大步而去。

  蕭政胃疾犯了,闔府上下雞飛狗跳了好幾天,隻有我這裏是清靜的。

  他這胃疾是小時候得的。大皇子當年最愛出毒招欺負他。有一次也不知什麽事起了衝突,大皇子就逼著蕭政喝蘭露。這蘭露名字起得好聽,其實是宮中用來洗刷汙垢的一種堿水。幸好我當時看著不對,衝過去把碗打翻了,不然那一大碗灌下去,蕭政肯定小命嗚呼。

  隨後太醫給蕭政洗了胃,又開了良藥,可是這胃還是傷著了。所以蕭政多年來一直飲食清淡,忌甜、油膩、酸辣。

  我那一桌子菜,他竟然眉頭都沒皺一下就吃了。

  我搖頭苦笑,把書丟開,決定不再去想這事。總之是他自找的,我又沒掰開他的嘴巴往裏灌。

  蕭政的胃疾好了後,果真帶著我離開了定波,去了曲江。

  曲江城不大,卻是小巧精致,曆史悠久,江南不少書香世家就發源於此。這裏特產是宣紙筆墨和紫竹傘,竹筒米飯是每家館子的招牌菜之一。

  這次下榻的宅院就簡樸了許多,白牆灰瓦,滿院在初冬的寒風下凋零的花草,隻有牆角一株臘梅的樹枝上冒出了小花骨朵。

  “喜歡不?”蕭政同我一起遊園子。他大病初愈,臉色還是蒼白的,可是精神卻很好。

  “來的不是時候。若是春天,水邊那一大片海棠開花了,美不勝收。”

  我也不知怎麽想到了,忽然說一句:“聽說我的墳邊,種了許多海棠樹。”

  蕭政滿臉柔情在聽到我這句話後,猶如暮光漸漸隱退在黑夜之中。

  “是有許多海棠樹。”蕭政說,“是封崢給你種的。”

  我感覺胸口像被刀子很紮了一下,痛得有點發麻。

  是封崢種的?

  北國小城的春日,海棠花樹下,我對他笑得天真爛漫。我說我喜歡他,他卻帶著兵衝進了我家門。後來我死了,他便種了一片海棠花來還給我。

  棠雨,棠雨。海棠花落似雨。那是誰的眼淚?

  “你始終忘不了他,是嗎?”蕭政問。

  我搖搖頭,“隻是覺得很遺憾罷了。一切都是命。我和他,沒有這個命。在萬佛島上,和尚說我的姻緣來的晚。我想我大概和封崢相遇得太早了。”

  蕭政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以前還有個道士為我算命,說我有兩個兒子都能做皇帝呢。還說我朝曾一度遭外戚之亂,然後將會出一名世外而來的皇後。亂七八糟的話,你也信?”

  “為什麽不信?”我翻白眼,“一般皇帝有一個兒子還能做皇帝就不錯了,你能有兩個,還有什麽不滿的?”

  “你呀......不說這個了。”蕭政抓著我的手,“跟我來。那份大禮,也該送給你了。”

  我木然地跟著他走。

  蕭政帶我到了廳堂,然後留我一人在那裏。

  我看著侍女太監都退了出去,不由覺得蹊蹺。

  什麽東西要給我,還搞得怎麽神神秘秘的。

  這時我聽到外麵有人走過來,一個女子說:“夫人,要見您的人就在這屋裏。婢子就不進去了。”

  然後門被推開了。屏風那頭,一個明顯懷著身孕的少婦小心翼翼地繞了過來。

  我看到她,腳就像是生了根一樣,一動不能動。

  那少婦也看到了我,神色巨變,激動得渾身發抖。

  “阿姊......”她弱弱地探問,“阿姊,是你嗎?”

  我鼻子發酸,點了點頭。

  晚晴哇地一聲,哭著撲了過來。我慌忙接住她。她現在身懷六甲,可磕碰不得。

  隻是等她溫熱的身軀撲進了我懷裏,我這才真實地感受到,她是活的,是真人,不是一個鬼魂。她是我妹妹晚晴!

  “阿姊!阿姊啊——”晚晴抱著我,哭得淚流滿麵,“阿姊你沒死!你沒死!”

  “我沒死!”我也淚如雨下,摸著她的頭發,“你也沒死!太好了......”

  “可是爹娘他們......”晚晴抬頭看我一眼,又哭得不能自抑。

  “我都知道。”我拍著她的背,“我都知道......我都看到了。”

  晚晴在我懷裏嚎啕大哭起來。

  我們姊妹倆緊緊抱著,打出生起,這還是頭一次這麽親密。

  原來,晚晴就是蕭政說的,要送我的大禮。

  頭一次,我心裏對蕭政產生了一絲謝意。

  謝他沒有趕盡殺絕我的家人。

  地上涼,我扶著晚晴坐去暖榻上。我倆抱著哭了好一陣,激動的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了,這才緩緩打住。

  我抽了手帕給晚晴擦臉,她也掏出帕子為我擦臉。她一臉細妝已經花了,可容顏依舊秀美奪目。當年的單純清麗如今已經轉為成熟嫵媚,大概因為有孕的關係,她豐潤了些,皮膚裏透露出一股母性的光澤來。

  我拉著她的手,仔細打量她,越打量越是滿意。她頭上珠釵、身上衣衫,無一不精致素雅,一雙手柔軟細膩,保養得十分好。

  可晚晴越打量我,卻越是難過,又掉起了眼淚。

  “阿姊,你怎麽瘦了這麽多?臉色這麽不好。對了,你被......那傷怎麽樣了?還沒好嗎?”

  “沒事。”我拍拍她的手,“體質沒以前好是真的,可是好生養著就不會複發。倒是你,別再哭了,哭壞了我小外甥可不好。”

  晚晴破涕為笑,溫柔地摸著腹部,說:“這都是第三胎了。大夫說八成是個女孩兒。”

  “你都已經生了兩個了?”我驚呼。

  “是呀。”晚晴笑道,“阿姊,你已經有兩個小外甥啦。老大三歲,老兒一歲半,都活潑可愛。你一定要見見!夫君一直想要個女兒,對我肚子裏這個期待得很呢。”

  “你夫君是......”

  “阿姊你也認識的。就是爹的副將,趙老將軍的兒子,趙淩呀。”晚晴一臉幸福地說著丈夫的名字。

  我感覺一根冰冷的針從後頸刺了進來,鑽入我的大腦裏。

  趙淩,那協助蕭政,背叛了我們陸家的趙淩?

  我還記得抄家當日,爹發現手中虎符被掉包時的絕望神情。從那一刻起,我們陸家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晚晴竟然嫁了趙淩?

  “阿姊,怎麽了?”晚晴擔憂地拉了拉我的手,“有什麽不對嗎?”

  我看著她茫然的臉,猛然明白過來:她不知道。

  發覺虎符掉包之時,隻有我在爹身邊。事後若有人有心隱瞞,晚晴又對政事不熟,完全可以被蒙在鼓裏。

  想到這裏,我已是一身冷汗。

  “阿姊,你不舒服嗎?”晚晴驚慌地叫道,“你臉色好難看!”

  我急忙擠出一個笑來,“沒事,剛才有一陣心悸。估計是先前哭得有點過了。現在已經沒事了。”

  晚晴將信將疑,“我後來聽人說,你是中箭而死。現在雖然看你沒死,可那箭傷肯定很重吧。你後來是怎麽逃脫的?”

  “是我師父他們救了我。”我說,“這四年來,一直都躲在山裏,隻以為你們都已經死了。要是早知道......”

  晚晴眼睛又濕了,“要是早知道阿姊你沒死,我便是爬也要爬過來找你了。”

  我笑著看了看她的肚子,問:“你和趙小將軍是怎麽一回事?”

  晚晴露出羞澀的神情來,“他已經不是什麽將軍了。為了我,他辭了官,舉家定居在這曲江,家裏有田,又做點生意,平平淡淡過日子吧。”

  “這麽說,你是他救的?”

  晚晴點頭,“我那時關在天牢裏,時辰到了,便喝了賜下來的毒藥。可等醒來,已經被他帶出了城。他說他買通獄卒,給我換了假藥,又找了女屍替我,這才把我救下來。他還說......說一直戀慕我,也不求我以身相許,隻求我為了家人和他的一片心意,將來要好好活著。”

  晚晴後來顯然是以身相許了。不過那趙淩翻臉背叛陸家,又花那麽大力氣救出晚晴,隻是為了和她過日子,生孩子?

  晚晴繼續說:“我後來隱姓埋名,他也一直對我細心體貼。日子久了,我也覺得,他這人不錯,對我是真心的,於是就......”

  我不禁笑道:“兩情相悅,也是好事呀。”

  晚晴語氣充滿了柔情蜜意,“我身份卑微,做不了他正室,不過他也歃血發誓,說此生絕不再娶第二人。他為了我,才辭官的,就是怕京城裏的舊人認出我來。”

  且不說我對趙淩背叛我們陸家有什麽看法,他對晚晴,看起來倒的確無可摘指。

  一時間我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說什麽的好。

  “阿姊,”晚晴問,“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搖搖頭,“我......皇上找到了我,帶我來的。我也不知道會見到你。”

  晚晴臉色白了,“皇上?那你不是......”

  “你知道?”

  晚晴咬著唇,點了點頭,“多少知道一點。說是原來要放了你的,你卻衝了法場。”

  我一想到爹和弟弟受刑那場麵,心又疼起來。

  晚晴問:“那你這是,以後要跟著皇上了?”

  我很不喜歡這個說法,卻也一時找不到可以反駁的,隻好說:“現在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你放心,皇上承諾了不再追究我們陸家,他不會為難你的。”

  晚晴拉著我的手,說:“無論如何,我們姊妹倆終於重逢了。”

  的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我最親的血親活著。

  我留晚晴用了晚飯。本來還想留她小住,她惦記著家裏的孩子,反倒想請我去她家裏住幾日。蕭政當然是不肯放我去的。我隻好和晚晴約好以後常見麵。

  我送晚晴出門乘車。她丈夫趙淩正在焦急地等著她。

  趙淩看到我們倆和和氣氣地出來,神色一鬆。我不禁在心裏冷笑了一聲。

  晚晴見了趙淩,倒是欣喜道:“夫君,你快來看,這是我阿姊。你還記得她嗎?”

  趙淩不得不和我打招呼,硬著頭皮,叫了一聲:“原來是大姨姐,別來無恙。”

  我也欠了欠身,“妹夫多禮了。多年不見,可否借一步說話?”

  趙淩看了看已經登上了馬車的晚晴,同我走到門邊。

  我背著晚晴,冷眼看他,道:“你做的事,我全都清清楚楚。你這等背信棄義的小人,我是最為不齒,若你不是我妹夫,我是定要取你頭顱來祭奠我家人的!”

  趙淩神情僵硬,也不辯解,隻問:“你......你和晚晴說了?”

  “沒有。”我說。

  趙淩大大鬆了一口氣。

  我冷言道:“我並沒原諒你,也永遠不會。晚晴她是不知道,她若知道了也不會原諒你。我們陸家女子性子都烈。她現在嫁給了你,又馬上要生第三個孩子了,我也見她對你是真的有情。越是這樣,以她那性格,告訴她真相,隻會逼死她。我不會這麽做。”

  趙淩臉色蒼白,緩緩抬手,“謝郡主手下留情。”

  “我早就不是什麽郡主了。”我自嘲。

  趙淩慎重道:“您在下官心裏,依舊是郡主。下官對晚晴也是真心實意的,將來若有半點辜負於她,願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輕歎,“你還是好好留著你這條命,照顧晚晴和孩子吧。”

  趙淩依舊一躬到底。

  我走去車邊,和晚晴道別。

  晚晴忽然拉住我的袖子,低聲說:“有一事,還要問阿姊你一聲。”

  “什麽事?”

  晚晴略有點為難,道:“阿姊,你同我說實話。你當年,是不是和封崢他......”

  她話留了個尾音。我更是無言以對。

  晚晴歎了口氣,“我就猜到了。”

  我不免好笑,“你怎麽猜到的?他又不喜歡我,隻是我單戀他而已。再說,都過去那麽多年了。”

  晚晴皺著眉搖了搖頭,“阿姊,封崢也在曲江這裏。”

  我怔住。

  封崢也在曲江,和我在同一座城裏。頭頂同一片天,腳踏同一方地。

  分別四年多,我們第一次隔得這樣近。近到我又覺得舊傷一陣陣抽痛,呼吸不過來了。

  我站在門口,目送趙家的馬車逐漸遠去,耳邊還環繞著晚晴最後的那句話。

  “他情況很不好。你有空,還是去看看他吧。”

  我慢慢地往回走。

  這天,是越發地冷了,我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草兒趕緊為我披上了披風。

  我抬起頭,就見蕭政站在屋簷下,正靜靜地凝視著我。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我拜師後,大半年才回家一次,然後進宮去,見到蕭政。那個少年也是這樣站在屋簷下,靜靜地望著我。有點冷漠,有點埋怨,有點擔憂,又有點無奈。

  那時候我還小,看不懂,隻覺得他變奇怪了,於是和他漸漸疏遠。

  現在我看得懂了,隻是我們之間這個距離,已經猶如隔著海一般遙遠。

  封崢曾對我說,要我不要喜歡他。我管不住自己,一頭熱血奔回城,看著我爹掉腦袋。從此我的世界就顛倒了過來。

  夏庭秋以前開玩笑說,我當初就是個破碎的布娃娃,他把我撿回來,重新拚補起來的。

  我在他的手裏重新活了過來。我想要繼續我的新生活,那我就必須和過去有個了結才是。

  一個白絮從眼前飛過,又是一個白絮。接二連三,紛紛揚揚。

  我抬起頭來。這是下雪了嗎?

  蕭政從屋簷下走出來,和我麵對麵站著,撐起了一把紫竹傘。

  我看著他,低聲問:“你都知道?”

  蕭政沒回答,隻是伸出手來,將我抱住。

  我平靜地由著他擁住。

  雪越下越大,紫竹傘籠罩下的天地間一片靜謐。我可以清晰地聽到雪花落在傘上的沙沙聲,還有蕭政緊張而壓抑的呼吸聲。

  我靠在他的肩頭,緩緩道:“我想去見見他。”

  蕭政什麽也沒說,隻是雙手收攏,將我抱得更緊了。

  傘落了地,雪花直接飄到我們臉上,冰涼浸骨。

  我閉上眼,在心裏無聲地歎息。

  雪下了一夜,地上鋪了一層白毯。車軲轆輕輕轉動,輪子在雪地上留下長長兩道痕跡。

  車在城中小巷裏轉來轉去,像是繞迷宮一樣,沒有個盡頭。我坐在車裏,腦子裏隻翻來覆去地回想著晚晴的那句話。

  他情況很不好。

  窘迫?他到底是封家長子,自己又有俸祿官職和封地,沒道理過得不好呀。

  車終於停了。

  一座普通的中等小戶人家的宅院,門口也沒有匾額。

  草兒去敲門,一個老伯過來開門,眯著眼睛看了看我的車,說了聲:“是趙夫人呀?大冷天難為您親自過來探望我家公子。”

  老人家眼神不好,見著車好,又是女眷,就把我錯認作晚晴了。

  我想解釋,老伯已是匆匆往宅子裏走去,碎碎念著:“我這就和公子說去。趙夫人又來看他了。”

  我無奈,隻好屏退了草兒,自己跟了過去。

  這座宅院也不算小,卻空蕩蕩的,一路走來,連個仆從的影子都看不到。屋舍門戶禁閉,花草也乏人護理,到處一副衰敗的景象。

  我走了半晌,也沒看到那個老伯的身影,自己倒有點迷路了。不知怎麽的,轉來轉去,走到了後花園裏。

  這裏也是草木凋零,枯葉掩徑,小池塘裏殘荷一片。

  忽然望到東南角有一大片鵝黃,又聞著了芳香,想是臘梅開了,便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梅樹下站著一個人,正背對著我,拿著一支剪刀,對著一樹梅花在猶豫著不知道剪哪支的好。

  那背影熟悉又陌生的。高且瘦,很瘦,仿佛都有點不堪那身衣服的重壓,原本烏黑的頭發也已經摻雜著銀絲。

  大概是聽到了我踩著枯葉的聲音,他頭也沒回,輕笑道:“你怎麽來了?天這麽冷,你身子又重。萬一有點閃失,我拿什麽賠你家老趙?”

  我張了張嘴,喉嚨堵著,一個字也發不出。

  男子發覺不對,轉過了身來。

  風從遙遠的地方刮過來,再從我們之間刮過,驚起了枯枝上的殘雪。

  慘白的天空之下,我沉默地望著封崢那張明顯削瘦了許多的臉,腦子裏一片空白。

  封崢蒼白的臉上浮現了一抹激動的紅暈,飛舞的殘雪在他眼底劃了一道刺目的白光。

  他朝前走了一步,張口想說什麽,身子卻軟軟地倒了下去。

  那一刻,我隻覺得胸膛被挖了一個大洞,血淋淋的,再也彌補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