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碧海生波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4      字數:15934
  中秋過後,夏庭秋要帶人去東海,同船王商談開辟新航路的相關事宜。

  見我閑著無聊,夏庭秋便說:“聽說東海島上有火山,山下有溫泉,能治百病,你不妨過去泡一泡。”

  我早就想跟著他去玩了,這下立刻收拾了幾件衣服,跳上了船。

  慧意也跟了過來,良玉這次卻執意不肯和我們一道去玩。

  “算了,不勉強她。”慧意一臉無奈,“她偶爾會犯點脾氣。其實良玉以前的性子不是這樣的。雖然有點內向,可是很溫柔親切的。唉,其實也是我不好......”

  她既然都開了個這樣的頭,我不詢問一下,似乎也太不解人意了。於是我順著她的話問:“怎麽了?”

  慧意咳了咳,低頭順目道:“良玉姐是在生我的氣呢。”

  我驚訝,“你們有矛盾?”

  “這說來話長了。”慧意皺著秀眉,“一年多前,良玉她跟著林家的商船送貨,半路遇到了黑旗船。對方人多勢眾,林家的老家丁拚死護著她乘小船趁著大霧逃脫了。良玉她受了傷,在海上飄了兩日,奄奄一息時,被一個人救了。”

  原來是英雄救了落難的美人呀。

  “那個公子是東海老船王的侄子迦思遠,年少英俊。他和良玉兩人一見鍾情。老船王疼愛侄子,便沒介意良玉的庶民身份,做主給兩人訂了親。”

  “良玉定了親了?我怎麽不知道?”

  “六姐別急,聽我說完。”慧意安撫道,“那時候那個良玉還有孝在身——她娘方去世兩年,兩家便說好等孝期過了再拜堂成親。然後今年初,孝期滿了,按照咱們的風俗,那個思遠公子就過來請期,商量婚事。然後......”

  慧意支吾起來,滿臉通紅,顯得十分為難。

  “然後怎麽了?”我追問,“婚事有變?”

  慧意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都和那個思遠公子見了幾麵,也覺得他人不錯。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知怎麽的,定婚期那日,他突然說要悔婚。要......要......要另娶我為妻......”

  我驚駭當場,“什麽?”

  慧意眼裏盛滿了淚水,仿佛輕輕一碰就要落下來似的,“我可完全不知道他怎麽有的那種心思,嚇都嚇死了。我都喊他表姐夫了,他卻居然來這麽一出!我可真是......哎呀!現在說起來,我都委屈得慌!那時候我真是過街老鼠,人人都覺得是我勾引了思遠公子。可我沒有啊!”

  我掏出了帕子遞過去,慧意接過來,抹了抹臉,繼續說:“那段日子真是難過死了。小姐妹們都罵我是狐狸精,良玉的姑婆還扇了我耳光,良玉也不肯見我。我爹氣得打了我,罰我在祠堂裏跪了三天。我真是百口莫辯,那思遠公子反而變本加厲地堅持要娶我。真是氣死人了!”

  “那......後來呢?”

  慧意吸了吸鼻子,“好在後來這荒唐消息傳回了東海,船王氣病在床,堅決不同意思遠另娶。這時良玉又站出來,說要解除婚約,不嫁了。於是,這麽好好的一樁婚事,就這麽吹了。”

  “這就結束了?”

  “後來過了一個月,老船王病逝了,新船王即位,重新給思遠公子說了一門親事。我這裏,是頭頂著祖宗牌位,在家裏長輩麵前發了誓,說我絕對沒有勾引過思遠公子,這親戚關係才緩和了下來。隻是經此一事,良玉性格大變,對我也沒以前好了。”

  慧意又落淚,道:“我也不怪她,真的。她這半年來鬱鬱寡歡的樣子,我都看在眼裏的。所以我走哪裏都拉著她,就想她也開心點。我隻希望有朝一日,她嫁得好人家,要比我的好一千倍,一萬倍。這樣我就安心了。”

  我歎氣,“那個男人聽著也是個見異思遷的家夥,並非值得你們所托的良人。”

  慧意啜泣著點頭,“六姐,我同你說這事,也是想說,萬一你聽到了什麽關於我的風言風語,切莫相信才是。我真的,真的不是他們所說的那種狐媚子。”

  她的眼神動人地無以倫比,眼裏水光一閃一閃,我想天下還沒有哪個男人見了這幕不醉倒的。連我都不忍軟了心,輕聲細語地安慰她。

  “我知道的。那種道聽途說的流言,我心裏有數。”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聽著外麵的海浪聲,翻來覆去睡不著,於是幹脆起來,到外麵走走。

  中秋才過,月亮缺了一邊,像一個沒有揉好的大餅攤在天上。天空和大海在月色的渲染下,都呈現出幽靜神秘的深藍色,風吹著帆布鼓鼓作響。

  我幽靈一般在甲板上晃蕩,值夜的水手被我嚇得不輕。我抱歉地笑了笑,幹脆跑去船頭吹吹風。

  船頭站著一個男人,穿著灰衣,大半身影都融在桅杆的黑色陰影裏。他正默默望著前方,神情冷峻,一言不發。月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這幾年來分明不少的輪廓愈發顯得硬朗了,濃密纖長的睫毛下是一片陰影。

  我縮著脖子走過去站在他的身邊,跟著他一起望著一望無盡的大海。

  一刻鍾後,我終於忍不住說:“看夠了沒有?眼前的海洋就是你的征途。”

  夏庭秋沒好氣地白我一眼,嫌我打攪了他繼續沉思人生,“覺得無聊你就回去睡覺啊。”

  “睡不著。”我從懷裏掏出一包炒瓜子嗑著,“慧意煮了點水果茶,喝著甜,卻放了綠茶,於是睡不著。”

  夏庭秋笑了笑,“看著你在這邊有了閨中密友,我也算放心了。”

  “成天慢海島地撒丫子亂跑,哪門子的閨中呀?”我翻白眼,“對了,我聽慧意說了,林家當年差點就和船王家結親了。”

  “是有這麽回事。”夏庭秋點頭道,“後來因為那個準新郎成負心漢,婚事才吹了的。說起來,當初要是真的聯姻成功了,現在主掌離海的,就是林家了吧。”

  “船王竟有那麽大的影響力?”

  “林家本來勢力也不小,有船王相助,把我們夏家擠下去也無不可能。”

  我笑道:“本來還挺為良玉惋惜的。現在聽你這麽一說,又不厚道地慶幸起來了。”

  夏庭秋譏笑道:“那個夜思遠,為人懦弱自私,林家那姑娘沒嫁他,還真是幸運。”

  “你見過他?”

  “上個月張家老爺子過世,我去悼念,碰到他也在。我看他不過是個繡花枕頭,外表漂亮,裏麵一包草。”

  我笑起來,“原來嫉妒人家長得好看。”

  夏庭秋伸手要擰我臉,“胡扯,這天下還有比你師兄我更帥的男人嗎?”

  我笑著躲開。

  夏庭秋扣著我的手腕,把我拉過去。我一個踉蹌,跌到他身上。

  他順勢環住了我的腰,“喲,投懷送抱。”

  我臉一熱,使勁掙紮。

  “別!”他低頭將我抱緊了,“別動,讓我抱一會兒,就一回兒。”

  他呼出來的熱氣全噴到我耳朵上,吹得我脖子癢癢的。我腦子昏昏沉沉,也真就傻傻地站著不動了。

  夏庭秋抱著我,也不說話。海浪的嘩嘩聲仿佛搖籃曲一般。

  我聽到了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一時有點恍惚。

  記得在山裏養傷的歲月,我行動不便,情緒滴落,他總是抱著我去我們小時候常去的地方散心。

  當年采藥的懸崖峭壁之上,雲霧繚繞,我也是這般依偎在他懷裏,靜靜聽他的心跳,覺得十分地安心。

  不論發生了什麽事,他都一直在我身邊。

  “二師兄。”

  “嗯?”夏庭秋的手略微鬆了點。

  “我當初弄成那樣,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我仰頭看他,“明明可以明哲保身的,卻差點把命賠進去了。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夏庭秋目光柔和,“不,不失望。”

  他再度俯身抱緊我,臉貼著我的頭發,“隻是很心疼。”

  “其實我沒有那麽可憐。”我說,“我們家雖然破敗了,可是到了最後,爹娘慈愛,兄弟姊妹也團結友愛,沒有什麽遺憾。”

  夏庭秋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你有時候,真是懂事得讓人心疼。”

  顛簸了半個多月,我們終於進入了東海領域。大海看上去並沒有什麽區別,就是天氣要稍微涼一些了,偶爾碰到船隻,都懸掛著一麵靛藍底的旭日出海旗。

  “那是船王的旗幟。”夏庭秋指給我看,“如果是本家的船,旗幟上會多一道金邊。這艘船並不是本家的,但是看這規模,怕也是顯赫的宗親吧。”

  過了幾日,我還在睡夢中就被慧意搖醒過來。

  “外麵起了好大的霧啊,你快出來看!”

  我睡眼惺忪地被她拖上甲板。

  外麵一片濃濃的淡灰色霧,就像一大張紗帳將我們籠罩住,兩丈遠外就什麽都看不見了。男人們神情嚴肅,全神戒備。這樣的大霧天,最容易碰到黑旗船。

  我悄聲問慧意:“怎麽不用司南?”

  “失靈了。”慧意惶惶不安得很。

  我看了看沙漏,太陽才出來,這麽濃的霧,怕還要過一個多時辰才能散去。

  船在濃霧中緩緩行駛著,四周靜得隻能聽見海水的聲音,那灰撲撲的霧氣裏似乎藏著什麽妖怪,一不留神就會撲殺出來一般。

  船側一個水手忽然大喊:“船長,家主,有東西朝我們開過來!”

  夏庭秋和老船長匆匆奔過去,舉起鏡筒望。

  老船長神色一變,衝夏庭秋說了一句話,夏庭秋點頭,立刻吩咐水手:“快把旗幟都收起來,叫夥計們準備!”

  他又看到我和慧意,“你們兩個回船艙裏。外麵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出來!”

  “怎麽了?”慧意嚇得聲音都顫抖了。

  夏庭秋沒理她。我拉著她趕緊往船艙走。

  我們才下了幾級台階,就聽上麵的人發出了驚呼聲。

  “黑旗船!是黑旗船!”

  慧意大驚失色,把我的手拽得生痛。

  我拉著慧意回到二樓,一路狂奔到議事廳前。我一腳踹開大門衝進去,跳上桌子,摘下了懸掛在牆上的一把唐刀。

  船身忽然猛地搖晃了一下,我們倆都跌倒在地。與此同時,廝殺聲從上麵傳了下來。

  我帶著慧意朝側麵樓梯跑。一個水手趕上我們,叫道:“家主命小人帶兩位姑娘坐小船先逃。”

  “好!好!”慧意迭聲道。

  我一把抓住那個水手,“你們家主怎麽辦?”

  水手道:“家主說你們隻管走,不用管他。”

  船又是一陣搖晃,地麵一下傾斜過來,我們全都滾落在地上。

  船撞上了?

  那水手身手矯健,一把抓著將要落下樓梯口的慧意,又將我扶住。

  上麵的廝殺聲愈加響亮,不斷有重物掉落的聲音傳來。

  我心弦緊繃,掙脫了那個水手,“你帶著於姑娘走。”

  慧意驚駭道:“六姐姐,你別胡來......”

  我衝她一笑,“我是將門之女,這種時候,我不能退縮。”

  船身又是一陣劇烈搖晃。我這次有了準備,抓住樓梯扶手,穩住了身形,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了甲板。

  外麵一片刀光劍影,濃霧已經散了一些,兩條船並排著,可以清晰地看見對方的船。那船比我們這艘略小一些,通體漆黑,古舊且肮髒,到處附生著海潮貝殼。那麵黑旗猶如一隻張牙舞爪的海怪,在他們高高的桅杆上咆哮著。

  黑衣的海盜源源不絕地通過扣在我們船舷上的繩索爬過來。我躲過海盜,衝到船舷邊,一刀砍斷了繩索,對方爬到半途的人大叫著掉進海裏。

  我看見效了,一不做二不休,揚刀接連砍斷了三根繩索。

  就要砍到四根的時候,耳邊聽到異樣的風聲,轉頭就看到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朝我砍了過來。我靠著桅杆敏捷一躲,反手一刀劃傷了來人的胳膊。

  男人大怒,把血一抹,撲了過來。

  我沉心定氣,知道自己力量遠不及他,便用盡巧勁,東躲西藏,靈活使刀,頃刻後就又在他身上增添數道傷口。

  男人逐漸失了方寸。我看準時機,縱身一躍,刀鋒從他脖子上劃過。

  鮮血噴濺出來。男人捂著脖子踉蹌幾步,眼珠暴露,死死瞪著我,好半天才不甘心地倒在地上。

  我握著刀,胃裏一陣翻滾。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可情況嚴峻,容不得我感傷。又有海盜襲擊過來,我揮刀迎接上去。

  海盜船上鼓聲大作,數支箭飛射過來。他們壓根不分敵我,一時間兩方都有不少人中箭,慘呼身此起彼伏。我閃躲及時,隻被一支箭擦傷了胳膊。

  雙方正交戰得不可開交之際,又傳來呼喊:“又來了一艘船!”

  我一刀劈倒一個海盜,轉頭望過去。愈發稀薄的晨霧之中,又有一艘黑色的大船正朝著我們駛過來。

  我心裏一慌,等注意到耳邊風聲的時候,那把刀已經離我隻有三寸了!

  我驚得渾身一涼。

  可那刀卻停在三寸之處,沒再落下來。

  頹然倒下的海盜身後,是夏庭秋憤怒的麵容。

  “我不是叫你走的嗎?”

  我回過神來,也不回話,而是轉身錯步,伏低身子,將刀送進衝過來的海盜腹中。

  拔出來的刀帶著鮮血,濺到了夏庭秋的鞋子上。

  他看著倒在地上的海盜,臉色鐵青。

  “愣著做什麽?”我瞪他,“有話等過去了再說!”

  夏庭秋看上去簡直恨不能掐死我。他抓了一個水手,往我這裏一丟,“護著她!”然後帶領手下朝船頭奔去。

  我聽他高聲喊道:“開火!”

  巨大的轟鳴聲震撼著我的耳朵。海盜船上傳來慘叫聲。原本老舊的賊船當然不是我們這艘裝備嶄新的商船的對手。炮聲過去,硝煙之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海盜船上多出了數個大窟窿。

  那艘黑色大船越來越近。我從海盜們臉上迷糊的神色可以看出,他們也不知道這艘船是什麽來曆。

  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

  向我撲來的海盜被一支銀色的箭射中胸膛,朱紅色的箭羽微微晃動,鮮豔如血。

  “這是......”

  緊接而來的箭如雨一般,卻每一支都準確地射進了海盜的身體裏。大黑船上又放下數艘小船,那些灰衣漢子動作敏捷地爬上了我們的船,拔出刀就朝著海盜們砍去。

  是來幫我們的!

  “開火!”夏庭秋的聲音裏充滿了興奮和喜悅。

  紅銅大炮再度噴射火花。

  局勢順利顛倒了過來。驚慌失措的海盜很快就招架不住,退到了船舷邊,一個接一個翻身跳入水中。來不及逃走的不是被箭射中,就是死在了刀劍之下。破損嚴重的海盜船開始調轉船頭,打算逃走。

  “當家的!”老船長拖著受傷的腿走過來,“追還是不追?”

  夏庭秋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甲板,“不追了。看好俘虜,清點傷員。”

  我這才收起了刀,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嚨裏像被火燒過一樣難受。

  汗水打濕了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我這個時候才覺得胳膊生痛,低頭一看,血已經打濕了袖子。

  原來比我想象中的要嚴重些。

  我撕了袖子,草草包紮了一下。

  腳下有一個夏家的小水手在呻吟。我急忙蹲下將他扶了起來。

  “這裏還有一個!”我叫人過來。

  少年忽然發出嗚嗚聲。

  我忙安撫他,“沒事,你都是皮肉傷......”

  一個陰影籠罩著我。我回過頭去,身後高大的男人仿佛就像山一樣,而他手裏刀則直直朝著我的脖子劈過來。

  我下意識抬刀,可手裏卻空空。

  我剛才將刀放在一旁了!

  “你殺了我弟——”

  “鏘——”

  男人的刀被震飛。擋在我身前的灰衣男子靜止了片刻,海盜仰麵轟然倒下,胸腹上赫然一道深得幾乎將他劈成兩半的傷口。

  我打了一個寒顫,摸過刀,緊握在手裏。

  “阿雨!”夏庭秋大喊著奔過來。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被他一把拉進懷裏。

  “我沒事。”我的聲音都被悶在他的胸膛上。

  夏庭秋在害怕。我聽到他劇烈的心跳,感覺到他顫抖著的手臂。

  “我沒事。”我再次堅定地說。

  夏庭秋深吸了一口氣,鬆開了我。

  救我一命的灰衣男子好整以暇地站在旁邊看著我們。他黑巾蒙麵,隻露出一雙狹長的眼睛。

  我得他相救,當然是要道謝的。於是我上前去,朝他鞠躬,道:“剛才多謝壯士相救,小女感激不盡,無以為報。”

  黑衣男子眼神古怪地仔細打量著我,一聲不吭。

  “六姐姐!”慧意奔了過來,“六姐姐,你沒事吧?”

  “沒事。”我朝那個黑衣男子再度欠身行禮,“還請恩公留下姓名,小女他日定當重禮道謝。”

  男人沒說話,隻是抬起手,把罩在臉上的黑巾摘了下來,露出一張我並不陌生的麵孔。

  麥色肌膚,長眉鳳目,精致俊美,特別是嘴角那一絲玩世不恭的譏笑,我曾經很是熟悉的。

  我張開嘴,下巴差點掉下來。

  居然,是他?

  男子衝我微微一笑,“你怎麽在這裏?”

  我嘴唇顫抖了半晌,磕磕巴巴反問道:“你你你,你又怎麽在這兒?”

  男子學我口吻,“你你你,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六姐姐,你認識這人?”慧意問。

  我當然認識。這位就是北遼前國師的兄長,慶王殿下,也是一度被我親切稱呼為人妖王爺的那個家夥。我們曾經一起在遊湖,趕路,穿越整個大沙漠,結下了深厚的患難交情。可我還真沒想過會再見到他,而且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我下意識看夏庭秋。

  沒想夏庭秋居然一臉見怪不怪,一抬手,“王爺,別來無恙。”

  人妖王爺也拱了拱手,“夏公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不,現在該稱呼你夏家主才是。”

  “王爺客氣了,直呼我表字即可。”

  慧意冒失地插了一句:“王爺?什麽王爺?”

  人妖王爺收了吊兒郎當的笑,挺直了腰杆,將手一揚。

  他的身後,黑船上的素色旗收了起來,一張巨大的靛藍色旭日出海旗迎風展開,旗幟上那一圈金邊在濃霧散去後的微薄的陽光之下閃閃發亮。

  “這是......”

  “船王。”夏庭秋做了注解。

  船王。人群蠢蠢欲動,大家都在念著這個名字,聲音裏充滿了敬畏。

  我呆呆地看著人妖王爺,又望望夏庭秋。

  “你知道?”

  他居然知道北遼慶王是船王?他知道卻還一直沒和我說!

  “不確定嘛。”夏庭秋理由充分,“他即位之後,我從未見過他。”

  一身灰衣、挺拔而立的船王臉上帶著上位者優越從容的笑,“六姑娘,這你可想不到吧。”

  我腦子裏還是一團亂,結結巴巴道:“的確......想不到......王爺你......”

  “別王爺個沒完了。”船王擺了擺手,“我說過你可以叫我迦夜的。”

  夏庭秋的目光冷冷掃了我一眼,我立刻道:“這樣太失禮了,還是得叫王爺!”

  迦夜撇了撇嘴,不再勉強。

  夏庭秋道:“方才千鈞一發之際,王爺出手相助,小弟感激不盡。”

  迦夜哈哈一笑,“舉手之勞罷了。我看即使我不出手,你們那火炮一放,他們照樣要落荒而逃。不過,你們怎麽走到這片海裏來了?”

  “問得正是。不過昨夜起了大霧,司南又失靈,若是今天沒遇到王爺,還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帶的確不能用司南。我們的船走到這邊,全都靠識別太陽掌舵。”

  迦夜轉身衝自己的黑船做了個手勢。舵手立刻調轉船頭。那麽大一艘船,調動起來卻敏捷非常,真令人大開眼界。

  “夏家主的船跟著我的船走吧。這邊暗礁很多,一不小心就要擱淺。”

  “有勞王爺了。”夏庭秋道,“甲板上髒,還請王爺下到艙中一敘。”

  迦夜點頭,視線卻轉到了我的身上。

  我搖了搖頭,“你們談事,我去幫著照顧傷員吧。”

  夏庭秋看到我胳膊上的傷,眉頭緊鎖,“你先把胳膊上的傷好生包紮一下。”

  我衝他笑笑,拉著依依不舍的慧意,先一步下到艙裏去了。

  進了屋,慧意立刻扯著我,兩眼像火炬似的,“你居然認識船王?”

  她這下倒不一口一個六姐姐地叫我了。

  我那隻受傷的手被她拽得生痛,不由推開了她,敷衍道:“以前行走江湖的時候,見過一麵。”

  慧意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在屋子裏激動得團團轉。

  “船王呀!貨真價實的船王呀!”

  “不就是個船王嗎?”我不以為意。皇帝我都見過,區區一個割據海域的船王,算不得是個寶。

  慧意好不容易冷靜了點,過來給我包紮傷口,一邊說:“船王說是王爺,可和海上帝王沒兩樣了。我們離島雖是南海首領,比之迦家,也還有許多不足之處。更別說我們於家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說,“於家也是南海名門了,不是嗎?”

  慧意眼珠一轉,轉而笑盈盈道:“六姐姐說得對。隻是沒想到船王竟然這般年輕英俊,我還從來沒看到這麽好看的人呢。以前隻覺得庭秋哥是最好看的了,沒想到竟然還有比他更俊的。六姐姐,你說是不是?”

  我笑,“男人家,講究什麽好看不好看的。”

  其實單論五官,我覺得別說夏庭秋,就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找不到幾個能像迦夜那樣出色的。隻是人太美了,往往就顯得鋒芒過盛,不易親近。雖然迦夜為人瀟灑隨和,可是我卻從未想過和他交心。

  迦夜今夜留在我們的船上,於是今天這頓晚飯特別豐盛。

  我坐在夏庭秋身邊,認命地吃著夏庭秋特意吩咐廚房給我做的清粥小菜。我一有反抗,他的目光就瞟向我胳膊上的傷,好似我這條胳膊是斷了才接起來似的。

  慧意刻意打扮了一番,穿著一件淺紫色碎花衣裳,肌膚勝雪。我就聽她在那裏說,王爺嚐嚐這個湯,是用魚翅做的;王爺再嚐嚐那個涼菜,是海參用雞汁高湯涼拌的。

  我流著口水對夏庭秋說:“我也想吃魚翅。”

  “我還想吃龍肉呢。”夏庭秋夾了一筷子鮑魚片放進嘴裏,“你傷疤脫落前,所有辛辣的東西想都不要想。”

  “過分!”我拿筷子戳著碗裏的南瓜。

  “誰叫你當時不聽話要衝上來?”夏庭秋又吃了一口龍蝦。

  “我還不是為了幫你。”我委屈道。

  “我不需要你幫。”夏庭秋擱下了筷子,“後來若不是船王及時出手,你現在腦袋已經和身子分家了!我告訴你,醫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別說我,就是師父都沒有!”

  我不禁摸了摸脖子,“可是現在不是沒事嗎?”

  “還要等到有事了再來後悔?”夏庭秋怒道,“你為什麽就不能懂事點,好好聽一回我的話?”

  我愣愣地看著他。

  記憶中,二師兄上一次這樣發火,是我偷偷跟在他身後去爬山,不小心摔傷了腳。他大發雷霆,一邊背我回家,一邊破口大罵。

  十年了,沒想有再次被他斥責。我茫茫然,不知所措,隻覺得又委屈,又傷心,又氣憤,一句話都說不出。

  迦夜漫不經心的聲音打斷了我們之間的尷尬,“哎呀,好好的,怎麽吵起來了。做師兄的,多讓著師妹一點就是。”

  夏庭秋臉色鐵青,“讓她一分,她就進一寸。我就是平日讓得太多了。”

  迦夜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

  “是不是大事。若等真的腦袋落地,再是大事也來不及了。”

  我啪地放下筷子,板著臉站起來,“我吃飽了。”

  “這就飽了?”慧意問。

  我氣都氣飽了。

  不待夏庭秋發話,我袖子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別管她。”我聽到夏庭秋說,“這麽大的人了,還亂使性子。”

  我一直走到甲板上,趴在船欄上,低頭望著船下幽深如墨的海水。發昏的腦袋被涼風一吹,慢慢清醒了一點。

  的確都不小了,竟然為了吃飯這種小事都還可以當著外人的麵吵起來,想著就覺得丟臉。

  十多年的手足,為這點事和他生氣,我也太衝動了。

  “真生氣了?”迦夜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了過來。

  “沒有。”我沒回頭,“我知道他是關心我。隻是討厭他老把我當小孩子。”

  “你一個小姑娘都成了老姑娘,還嫁不出去。他這做家長的,難免心急些。”

  我撲哧笑起來,“你扯到哪裏去了?”

  “終於笑了。”迦夜抱著手,靠在欄杆邊,笑著打量我。

  我渾身不自在,“看什麽呢?”

  “看你現在這樣,倒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我忍不住低笑,轉身往船艙走,“你想象中我是怎麽樣的?荒嶺埋枯骨?”“你的墳可不荒。”迦夜哼笑。

  我走了兩步,才反應過來,“你去過我的墳?”

  迦夜慢慢跟上來,“不但去過,還在你的祠堂裏給你上了一柱高香呢。”

  “是嗎?”我拉長了嗓子,“難得你有心了。我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你多子多福的。”

  身後半晌沒聲音,我不禁回頭望。

  入夜的甲板上空蕩蕩的,水手都站得老遠。海風吹著迦夜的衣襟。他側著臉,背著月光,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是,真的以為你死了。”

  海風將這句話送到我的耳邊。

  我的心也沉重起來。

  “我回到北海,就派人去給你送一點特產。屬下飛鴿加急,說你家被抄,你已經死了。我那時還不信,於是快馬加鞭趕去京城。”

  “你居然......”

  “我還想著能救你呢。”迦夜笑了笑,“結果到了京城,隻趕上你出殯。我本來不信那是你,可是我看蕭政都便服來送你,那臉上表情,並不是假的。我想無人能欺瞞得了他,那你估計是真的死了。”

  我默默無言。

  “今天看到你,一時還以為見鬼了。”迦夜長歎一聲,“那時......聽說是一箭穿心?”

  “是呀。”我挑眼,“所以我現在是個沒心的僵屍,你小心我半夜裏去吸你的血。”

  “好呀!”迦夜臉上的傷感轉眼變做無賴,“那我今晚等你來喲!”

  我臉皮實在厚不過他,搶先幾步往船艙裏鑽。

  “等一下。”他一步攔住我,“我的問題還多呢。你這幾年是怎麽過來的?”

  我說:“我師父和師兄他們救了我,之前一直住山裏。後來二師兄要來繼承家業,我邊跟過來玩幾日。”

  “原來在山裏。”迦夜低笑著搖頭,“我若稍微多疑一點,大概早就找到你了。”

  我不免愧疚,“對不起,瞞了你。我不知道......我以為,沒有誰會......”

  沒有誰會思念我,掛念我。

  一時沉默。

  過了半晌,迦夜開口,說:“兩年前,我在你墳前,見過封崢一麵。”

  那個名字進入我的腦海裏,激蕩起了層層波紋。我一時有點恍惚,覺得迦夜說的事,遙遠得都像是上輩子的陳倉爛穀子了。

  “他看上去不怎麽好,人瘦了很多,寡言少語。”

  “他什麽時候話多過?”我苦笑。

  迦夜說:“他這些年一直鎮守邊關,剿匪,對抗離國,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皇帝封了他定天將軍。”

  “他打小就像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大將軍。現在終於夢想實現了。”

  “皇帝還賜了婚,他卻拒絕了。這事鬧得沸沸揚揚的。”

  我如坐針氈,別過臉,低聲說:“你和我說這個做什麽?”

  迦夜說:“不做什麽。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告訴你罷了。”

  “都和我沒關係了。”我說,“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早就死了。站在你麵前的,是個一身病痛,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現在人人都叫我六姑娘,過去那個人,也沒人記得了。”

  迦夜沉默地凝視著我,那眼神,說不上是同情還是困惑。

  “放心,我以後不會再提了。”

  又沉默了片刻,我才開口問:“你不會同我師兄對立吧?”

  “對立?”迦夜反應過來,“不會的。這樁生意,我們一家吃不下來,隻有合作。再說,東南兩海對立,也隻有兩敗俱傷,給周邊幾國漁翁得利。探子來報,說官府和海盜勾結,有意通斷這條航路。我親自帶人去打探消息,回來的路上就碰到了你們。”

  “你說的官府是......”

  “還能是誰?”迦夜譏笑,“東齊官府唄。”

  黑暗之中,蕭政陰鬱的麵孔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迦夜說:“聽說皇帝今年開始徹底整頓吏治,朝中已經派了人到各地清查審核,全國都鬧得沸沸揚揚的。”

  “正經官府可不會和海盜勾結。”

  “所以這事蹊蹺甚多。”

  我在夜晚的涼風中打了一個噴嚏,“不早了,回去休息了吧。”

  迦夜點點頭。我轉身朝艙門走去。

  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海棠花。”

  我站住,“什麽?”

  “海棠花。”迦夜輕聲說,“你的墳邊,種了好大一片海棠。到了春天,花都開了,姹紫嫣紅,景色很美。”

  我牽動嘴角,勉強笑了一下,“那代替我入葬的那個姑娘,也可以安心了。”

  我的房間裏亮著燈。我不用進去,就知道裏麵坐著誰。

  什麽意思?給一棒子,又賞根胡蘿卜。還是吃飯的時候沒有教訓夠,過來再補充幾句的。

  我站在門口轉了又轉,抓耳撓腮。

  真是的,有房不能回,算個什麽事。

  說起來,還真不是我的錯,我幹嗎要這麽不安?他來的正好,我還正要找他評評理,今天的事,到底是誰的不對!

  我怒氣衝衝地推門而入。

  夏庭秋從燈前抬起頭來看我。

  他神情沉靜且柔和,眼裏盡是關切,溫暖的燈光給如玉般的臉上染了一層金邊,更在他全身都籠罩上了溫馨的氣氛。這樣看著,我差點都要以為剛才的口角全都出自我的臆想了。

  “還生氣呢?”

  一句話拉回現實。

  我關上了門。這次要再吵起來,可不能讓外人聽見了。

  夏庭秋輕歎一聲,走了過來。

  “我道歉。我一時沒控製住,在外人前讓你丟了臉。”

  我哼了哼,淡淡道:“我的臉早丟得滿大街都是了,不差這一回。”

  夏庭秋的嘴角彎了好看的弧度,“果真還在生氣。”

  “師兄教訓得對,我正感動呢,生哪門子的氣呀?”我丟了一記白眼。

  夏庭秋好脾氣地笑著,“別生氣了。我說你不懂事,隻是口不擇言。我從未這麽覺得過。”

  “別呀,我還真覺得我不懂事呢!”我怒衝衝道,“我今天就故意添亂的,就故意不聽你的話的。你高興了?”

  “我知道你是來幫我的,我很感動。”

  我別過臉去沒理他。

  夏庭秋幹脆伸手捧著我的臉轉過去對著他,這下我不得不對視著他那雙清亮如夜星般的眼睛。

  心裏發虛,腳有點發軟。好像我真的犯了什麽大錯似的。

  所以最討厭他對我來這招!

  “別生氣了。”溫柔近乎歎息的話語裏,有著無窮的力量,“我知道你是想幫助我,但是我也怕你有危險。阿雨,不要以為,同樣的事,我還可以經受第二次。你明白嗎?”

  我腦子裏還沒明白過來,嘴巴已經搶先道:“明......明白了。”

  他又說:“別在把自己弄傷了。雨兒,十多年來,我盡心嗬護你,你卻總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我看在眼裏,很是心疼的。你知道嗎?”

  “知,知道。”我喃喃。

  “以後呢?”

  “以後不會了!”我反射性道。

  “這才乖。”夏庭秋滿意而笑,低頭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不早了,你又有傷在身,早點休息。”

  門輕輕地關上。屋裏恢複了寧靜,仿佛從來沒有訪客來過一般。

  桌子上擺著一盒傷藥,還有一碟我很喜歡吃的核桃雲片糕。

  我掰了一塊點心,放進嘴裏,然後猛地捶了桌子一拳。

  大爺的,又讓他糊弄過去了!

  又行了十來天,我們這才終於到了東海的主島,船王府邸所在,天欽島。

  天欽島比離島還要寬闊近一半麵積,島的北邊有一座高聳入雲的火山。火山已數百年未噴發過了,現在山上綠樹鬱鬱蔥蔥。山下有溫泉,一入水,就感覺渾身一輕,如同換了一個軀殼一般。

  慧意看到了我背上的傷,很是好奇。我自己看不到背後,便問她那傷醜不醜。慧意搖頭,“一點都不。粉色的,像一朵花一樣。”

  我苦笑。這可是朵致命的花呢。

  離天欽島不遠,有座東海第三大島,叫萬佛島。顧名思義,島上佛像林立,廟宇成群,是一塊海上聖地。一千多年來,周圍數國的無數香客不遠萬裏乘船東渡而來,燒香拜佛,吃齋念經。島上近百座寺廟,終年香火不斷。

  如今距我父母弟妹過世,已有四年整了,我卻從未好好替他們做過一次法事。

  逝者長已矣,隻留我一個人。

  我越想越覺得內心不安,於是和夏庭秋商量。

  夏庭秋這幾日同迦夜商議正事,忙得隻和我匆匆見了幾麵。每次見麵,說不了幾句話,又被人風風火火地請走了。

  我問他的小廝:“當家的近來休息得可好?”

  小廝皺著鼻子做怪臉,“才不好呢!六姑娘,你可問到了點子上了。小的還正想找您說這事呢!當家的每日睡不到三個時辰,吃飯上茅房都在看圖紙,看賬冊。我們勸他休息,他隻答應得好,照樣我行我素的。”

  我搖頭歎氣,“我知道。我去看看他。”

  “六姑娘您一去,當家的肯定聽!”小廝喜上眉梢,給我指路,“家主在梧桐閣召見下屬,現在也該說完事了。”

  我抱了兩個新從地裏割來的綠皮黑紋小西瓜,打算讓夏庭秋也嚐嚐這當地特有的美人瓜。

  梧桐閣的大門還是緊閉著的,裏麵傳來人聲。

  我便抱著西瓜坐在廊下。

  樹上的蟬鳴忽然一停了下來,屋裏人的說話聲卻一下拔高了音量。

  “聯姻?”

  那是夏庭秋的聲音。

  我手抖了抖,差點把西瓜摔到地上。

  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也傳了出來:“真是這個意思。”

  這人我也認識,似乎是夏庭秋的一個長輩。

  “七堂叔,”夏庭秋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大家的意思?”

  對的,是夏庭秋的七堂叔,他們老夏家親戚多得像海灘上的貝殼,數都數不過來,這個七堂叔算是宗親裏比較說得上話的一位。

  夏七叔不緊不慢地說:“當然是大家的意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你年紀也不小了,以前在外麵雲遊,管不著你。現在你回來了,家裏長輩自當為你操持婚事才對。”

  夏庭秋的聲音哭笑不得,“這道理我懂。可不能等到這裏的事處理完了,咱們回家說嗎?”

  “這事就在這裏說最合理不過了!”夏七叔道,“這生意談了多少次了,每次都在關鍵地方卡著。說來說去,還是聯姻最方便。”

  夏庭秋道:“你是要我嫁個堂妹給船王?”

  “才不是。”

  夏庭秋笑,“船王可沒有妹妹嫁給我呢。”

  “不是和船王聯姻。”夏七叔說,“我們和林家,和於家聯姻。”

  我把懷裏的西瓜抱緊了些。

  夏庭秋沉默了片刻,用一種憋著笑的口吻道:“你是讓我把林家的良玉和於家的慧意一同娶過來?你就不怕這兩個姑娘進了門打架?”

  我使勁咬著唇,這才把那聲笑憋回了肚子裏。

  “當然不是。”夏七叔不悅道,“我是讓你娶於慧意,然後將六姑娘嫁林錦宏。”

  樹上的蟬突然間放聲鳴叫,院子裏霎時又熱鬧了起來。

  我輕輕放下西瓜,躡手躡腳地走到窗下。

  隻聽夏庭秋低著聲音說:“我不同意。”

  哦,他不同意。

  “為什麽?”夏七叔似乎很不高興,“於家沒有兒子,除了於慧意,就還隻有一個妾生的沒地位的三丫頭。你娶了於慧意,就接手了於家的產業。再說這也算是親上加親的好事。再說林家。他們家勢僅次於我們夏家,林錦宏年少有為,品行端正,對六姑娘也有意思。你是六姑娘的義兄,她的婚事你主持,林錦宏以後就算是你妹夫了。這兩門親事,都是萬裏挑一的......”

  “七叔!”夏庭秋聲音急促,“您不要說了,我不會同意把阿雨嫁給林錦宏的!”

  夏七叔忙道:“不嫁六姑娘也行。族裏適齡的女孩子也有不少,我看靜華和若霜都不錯。”

  “那你可去問問她們的意思,再去找林家提親。”夏庭秋道,“還有,我也不會娶慧意的。”

  哦,他不會娶慧意。

  我隱約鬆了口氣。

  夏七叔卻氣得跳腳,“有了於家相助,我們夏家完全可以和船王平起平坐,也不必像現在這樣,處處受船王的氣。”

  夏庭秋語氣平靜,“勢不如人,受點鉗製是難免的。再說這事,利益分隔還是小的,關鍵是官府和海盜勾結,沆瀣一氣。我們若要開辟航道,必然要和官府起衝突......”

  “別把話岔開!”夏七叔道,“別以為家裏老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訴你,老家夥們都不同意!”

  夏庭秋一時沒了聲音。

  我站得右腿發酸,趕緊換了一邊身子靠著牆,用左腿支撐重量。就這時,我又聽到了我的名字。

  夏七叔語氣軟了幾分,說:“六姑娘這人,模樣、性子都不錯,全家上下也都很喜歡她。可是,她到底來曆不明。我們夏家怎麽說也是堂堂南海之主,你是一家之主,又才剛剛上任,根基不穩,怎麽能娶一個陌生的外人為妻呢?”

  夏庭秋明顯不悅,“她不是陌生外人!她是我師妹,我和她......認識四年了。”

  他臨時留了心眼,十四年改成了四年。他這是在保護我。

  夏七叔不屑地哼了哼,“那你說,她到底姓甚名誰,家是哪裏,父母親人如何。你別瞎編糊弄我老頭子。我這就派人去核實,不查個清楚不罷休!”

  夏庭秋也有準備,從容道:“她是孤女,四年前被我師父收留。”

  “一個孤女,怎麽能嫁進我們夏家!”

  我忍不住隔著牆衝夏老頭比了一個中指。

  想我換在四年前,可是堂堂魏王家的嫡出郡主,金枝玉葉,得天獨厚,派頭比公主都還大上一分,是連皇帝都差點嫁了的。你們夏家再有錢,也不過一戶庶民,一百年前就是海盜。我又怎麽配不上了?

  嘀咕到這裏,我也歎氣。

  說的也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爹掉了腦袋,魏王府也早被抄了個精光。我大難不死撿了一條命,安生過日子就好,還做什麽白日夢?

  胡思亂想間,屋裏的對話已經結束了。我聽到腳步聲已經走到門口,趕緊閃躲到芭蕉樹後麵。

  夏庭秋送著七叔出來。

  夏七叔忽然問:“這裏怎麽放著兩個西瓜?”

  “哦......是我先前叫下人送來的。”夏庭秋道,“大概是見我們談話,放下就走了。”

  “這船王家的下人可真不會辦事!”

  夏七叔嘮叨著走了。

  我看夏庭秋笑了笑,彎腰拿起那兩個小西瓜,轉身朝著我藏身的地方喊:“你再不出來,就要變猴子了。”

  我磨磨蹭蹭地鑽了出來,訕笑,“嗬嗬,那個,路過,給你送兩個西瓜。”

  夏庭秋眉目放鬆,笑意盈盈地看著我。

  大中午的,太陽正烈,院子裏一片明晃晃。他一身牙白薄衫,站在這片白光之中,好看得簡直就像落入凡間的神仙。

  當然,如果他手上捧著的不是那兩個綠皮西瓜就好了。

  “剛才的話都聽到了?”夏庭秋問,眼睛盯著我,似乎有幾分期待。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說:“沒聽到!”

  夏庭秋有點吃驚,“沒聽到?”

  “沒!”我堅決地搖頭,雖然心裏也知道這個謊撒得假到沒邊。

  夏庭秋臉上的繾綣笑意被一張無形的大手一把抹去了。眼簾低垂了下來,嘴微抿著。這是他不悅的時候特有的表情。

  我心虛的低下頭,內心鬥爭激烈。一個聲音在大聲地看著,快道歉啊,說你都聽到了,說你很開心。還有一個聲音則大喊別說啊,說了一切都要變了!

  這兩個聲音吵得不可開交,我耳朵嗡嗡作響,好半天才聽到夏庭秋說:“沒聽到就算了。”

  “啊?”我茫然抬起頭。

  夏庭秋略有點不耐煩,“我說,沒聽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西瓜我收了。我還有事要忙,你自己去玩吧。”

  他一口氣說完,轉身就走。

  我忙叫住他:“我有事找你商量!”

  “什麽事?”夏庭秋回過身來,神色緩和了些。

  我小聲說:“那個......我想,既然都已經到這裏了,就想去一趟萬佛島,找間寺廟,給我爹娘他們好好做一場法事。”

  “這也是應該的。”夏庭秋點了點頭,“你帶著海珠和鐵虎去,多帶些錢在身上。”

  “好的。”我應下了,便轉身離開。

  “雨兒。”夏庭秋叫住我,聲音輕柔,道,“早去早回。”

  我迎著他溫柔和煦的視線,重重點了點頭。

  次日,我便瞞著旁人,隻帶著海珠和家丁鐵虎,啟程去了萬佛島。

  萬佛島因為常年都有眾多朝聖的香客來往,所以街市十分繁華,旅社林立,大街上隨處可見和尚尼姑在沿途化緣。

  船王在萬佛島有一處院所,背山臨海,環境幽靜。山上就是島上最大的廣慈寺。每日清晨和暮時,都能聽見從山裏傳來的鍾鳴聲。

  法事自然是在廣慈寺做的。夏家財大氣粗,一大筆銀子砸下來,住持閉門謝客,隻招待我一人。

  高高供上爹娘弟妹的牌位,我披麻戴孝,跪在蒲團上。

  師父敲一下鍾,小和尚念幾句經。鍾聲伴隨著外麵傳來的海潮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不休。

  我仰頭望著麵目慈善的佛像,胸臆間充滿了一股說不出來的惆悵。

  老和尚敲著木魚,念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我不禁也輕聲跟著念: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法事做足了七天,我長久以來的心願終於了了。

  我欲動身返回天欽島,卻臨時被告知明日就是島上一月一回的香會,夜晚會十分熱鬧。我貪玩,便決定多留一日在回去。

  香會那夜,長街上點起了燈,從山路上往下看,就像掛了一條寶石鏈子。而遊人手裏的燈火,則是夜間飛舞的螢火。

  我挽著頭發,穿著便衣和木屐,隨著人流慢慢走著。

  街邊小攤上琳琅滿目地擺著的各色香燭紙燈,精美別致,還有許多海螺貝殼做成的風鈴和首飾。

  夏庭秋給我的零用錢多,我自然用得也大方。

  我去一家玉器店,選了兩對玉鐲,是送大嫂、三嫂的。給兩個小侄女的禮物,則是兩個小玉老虎。不經意間,看到一個羊脂玉小寶瓶,係上繩子,正適合掛在腰間,於是也買了下來。

  店老板做成這麽大一筆生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跟在我身後恭維不斷,一口一個少夫人,說:“小人略學過幾天相術,看得出姑娘您可是旺夫旺子、大富大貴之命!”

  我也不和他分辨,隻聽著好笑,心想我才克死我全家,年紀老大了還嫁不掉,你怎麽看出我的好命的。眼神這麽不好,也不知道賣的玉品質是優是劣?

  海珠說:“姑娘買了這麽多手信,卻沒給自己買點。”

  “買了呀。”我笑,“我花錢給自己買了個安心。”

  外麵恰好有舞獅的隊伍經過,炮仗聲響,小孩子們尖叫歡笑著追趕。突然一個小孩子跑到我跟前,撲通一下跌倒在地上。

  我眼疾手快,一把將孩子抱了起來。大街上人來人往,被踩著了可就糟了。

  這娃娃黑皮膚,大眼睛,一看就是當地漁民的孩子,三、四歲大,也不怕生,被我抱著,咯咯直笑,十分可愛。

  我問:“你爹娘呢?”

  小姑娘搖搖頭,扯了扯我的衣服,指著旁邊的糖葫蘆攤子,理直氣壯地用方言道:“嬢嬢,阿妮要吃糖葫蘆。”

  海珠噗哧笑起來,“誰家的孩子呀,可真會使喚人!”

  我也覺得孩子實在可愛,便哄道:“乖,叫我一聲娘,我就給你買糖葫蘆。”

  沒想這孩子也真好哄,一聽有吃的,立刻響亮地叫了一聲:“娘!”

  海珠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真是個饞貓。”我抱著孩子往小攤前走,突然感覺到一道犀利的視線直射我的後背。

  我下意識轉過身去。

  大街上茫茫一片人海,兩邊的旅社茶樓的窗邊人頭攢動,遊人正紛紛探頭看著街上的舞獅。視線所及,全是一張張陌生的麵孔,而剛才那道異樣的視線,卻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六姑娘,怎麽了?”鐵虎警覺地問。

  “沒事。”我笑著搖搖頭,“大概是錯覺吧。”

  我給小姑娘買了糖葫蘆,恰好那賣糖葫蘆的小販認得這孩子,叫來了那家哥哥,把孩子領回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我拎著一盞漂亮的金魚紙燈,打道回府。

  走到路口的時候,一隊車馬招搖過市,將人群驅趕得四下奔走。隻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發覺不妙時,已經找不見海珠和鐵虎的身影。

  麵對人群擁擠又陌生的街道,我也不禁慌了片刻。

  忽然聽到一個孩子在喚:“嬢嬢,嬢嬢!”

  我一看,正是剛才那個小女娃。她站在旁邊一條僻靜的小巷子裏,衝我招手。

  “又是你呀!”我笑著走過去,“別又走丟了。你哥哥呢?”

  小孩子呆呆地看著我,也不說話。

  石板路上,樹影晃動。

  身後有人!

  我抽出匕首,反身刺出去。

  可是來人身手遠在我之上。他靈敏一閃,無聲地掠到我身後,一掌拍落了我手裏的匕首。一塊濕帕子隨即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心想著要屏氣,卻已經來不及了。

  一陣天暈地眩。

  長街上的燈暗了下去,天上的月亮也暗了下去。民房,花樹,都迅速被淹沒在黑暗中。

  我軟軟倒下,被人接在臂彎裏。

  昏迷之前,我感覺到那人正輕柔地摸著我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