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步步為牢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4      字數:16791
  老大夫從屋裏走了出來,朝我拱手,道:“姑娘請勿擔心,封將軍已經沒事了。將軍體虛畏寒,想是在雪地裏站久了,寒症犯了,這才暈厥過去的。老朽已經給將軍施了針,他也已經醒了,姑娘可以進去看他了。”

  我謝過老大夫,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裏燒著地龍,暖烘烘的,暖氣也讓我一直有點抽痛的胸口舒緩了下來。

  空氣裏有股濃重的藥氣,混合著家居被烘出來的木香,刺激著鼻子發酸。

  封崢躺在床上,看到我進來了,掙紮著要坐起來。我趕緊一步上前,把他按回床裏。

  “大夫說你需要休息。”我給他掖了一下被子。

  封崢隻好躺著,隻是一雙眼睛盯著我,一動不動,像是要把我這個人看才穿一樣。

  他整個人都瘦了很多,臉色灰敗,兩頰深陷,眼角已有淡淡細紋,兩鬢夾著銀絲。他還不滿三十呢。

  到底發生了什麽?

  封崢忽然淡淡笑了,說:“我這是在做夢嗎?”

  我眼睛發熱,卻也笑了起來,“一聽這話,就知道你不曾夢到過我。”

  “這話怎麽說?”封崢詫異。

  “若是常夢到我,又何須多此一問呢?”

  封崢愣了一下,嗬地笑了起來,“你呀......”

  他眼神溫柔如水,抬起手,輕輕摸我的臉。那小心翼翼的姿態,仿佛真怕我是一個鬼魂一樣。

  我握住他的手,把臉貼著他的掌心,閉著眼不說話。

  他的手比我的手還涼。骨節分明,老繭厚實,虎口有幾道疤痕。這和我爹的手很像,是一雙久經沙場的武將的手。就是,太瘦了點。

  封崢低聲說:“我一直想夢到你,卻是一直都夢不到。隻當是你還怪我,不肯入我夢來。”

  我口中酸澀,“我活得好好的,入你夢做什麽?”

  封崢笑起來,“所以今天見了你,我才釋然了。”

  我不禁長歎了一口氣。

  我們怎麽會弄成這樣?

  在那些天真歡愉的歲月裏,在我羨慕又嫉妒地看著他和晚晴吟詩作對的歲月裏,我是從來不曾想到,我們還有這麽一天。

  兩個人,都一身是傷,寂寞寥落,隻能彼此為慰籍,相對無言。

  我落下淚來。

  封崢忙道:“別哭呀。我沒事的。”

  我搖搖頭,抹去了淚水,“你這是怎麽搞的?以前壯得像頭牛,現在虛弱成這樣。別說是我當年刺你一刀,到現在還沒好。”

  “怎麽會?”封崢語氣輕鬆,“不過是當初戰場上落下的舊傷。等過了冬,到了春天,就會好起來的。倒是你,當初你傷得很重吧?”

  “我師父救了我。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擔心。”

  “這麽說來,你這幾年,一直躲在山裏了?”

  我點了點頭,“過了幾年與世隔絕的日子,現在下山一看,發覺真是物是人非了。特別是你。”

  “你以為我如何?”

  我嗤笑,“以為你高官厚祿,嬌妻美妾,兒女滿堂。”

  封崢也笑起來,用力過度,突然有點咳。我急忙幫他拍背,手碰上去,摸到的是硬硬的骨頭。

  他竟然這麽瘦!

  什麽樣的舊傷,可以把人折磨成這樣?

  我問:“你怎麽一個人住在這裏?你家裏人呢?”

  “家裏人多事雜,這裏清靜很多。”封崢說,“這院子是我外祖父留給我的,多年沒收拾,有點亂,住著卻舒服。我也不是一個人,這不是有家丁嗎?”

  “那大夫開的藥,吃著怎麽樣?”

  “姚大夫是遠近文明的良醫。”

  我握緊了他的手,良久不語。

  一室沉香,心頭像壓著一塊磐石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草兒在外麵輕聲道:“姑娘,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我和封崢都如大夢初醒一般。

  “你這是要回趙家了?”封崢問。

  我看著他關切的目光,喉嚨裏堵著一塊石頭,話怎麽都說不出來,隻能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

  “你們姊妹重逢,也不容易。”封崢說,“晚晴對我也很照顧,代我向她和趙淩問聲好。”

  “我知道。”

  我朝外走,走了兩步,回頭看,封崢靠在床頭,默默地望著我。削瘦的麵容一片平和,眼裏卻有著不舍。

  他的麵容依舊是俊逸的,挺直的鼻梁,溫潤的雙眼。我以前總喜歡偷偷看他的側麵,看他不苟言笑的模樣。現在他倒是笑了,對我笑得溫情脈脈。可是我卻覺得心裏更加痛苦了。

  “你好生休養。”我輕聲說,“我爭取明天再來看你。”

  封崢聽我這麽一說,似乎鬆了口起,露出欣慰的神色來。

  我逃一般離開了這座院子。

  封崢說他就像在做夢,我卻覺得我更像是在夢中。

  一場繁華大夢。我穿過草原,穿過沙漠,領略了北地風貌,又經曆了家族興衰,再然後在海上飄飄蕩蕩。

  忽然醒來,發覺家已經沒了,妹妹幸福地活在虛構的世界裏,昔日愛過的那個白馬青袍的翩翩少年也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以前,我的心裏有很多很多的恨。

  現在真的麵對昔日遺留下來的荒涼,我才發覺,我心裏最多的,隻有一種無力感。

  回程的路上又下起了雪。車行到地方,停了下來。草兒撩起車簾。我鑽出去,就見蕭政手執一柄紫竹傘,站在車下,對我伸出手。

  不知道怎麽的,他這張精致而充滿意氣的臉,忽然和封崢那張削瘦而沉靜的麵孔疊加在了一起。

  我伸出去的手抖了一下,然後被蕭政不耐煩地捉住了。

  幾乎是被他半拉半抱下車的。

  下人都識趣地別開了臉。我也有點木然了,隨著蕭政占我便宜。

  蕭政將我帶回院裏,握著我冰涼的手,笑著說:“怎麽,才出去半天,心就舊野了?這下你人也見到了,可滿意了?”

  我抽了抽鼻子,問:“他的身子怎麽會差成那樣?”

  蕭政不悅地皺眉,“馳騁沙場,又不知保養休息,過勞成疾。我聽人說,誰見了他當年打仗那樣,都會覺得害怕。那種不要命的打法,根本就是找死。他倒是連戰連勝,軍功赫赫。我要給他個大將軍當,他卻辭官了。也是,身體糟糕成這樣,也沒法再上馬了。可惜我們東齊損失了一員大將......”

  我越聽心越涼,猛地把手抽了回來,“你隻關心這個?”

  蕭政斜眼看著我,冷笑道:“我是一國之君,我不關心這個,那關心什麽?”

  我狠狠別過臉去。

  蕭政走過來,溫柔地摟著我,“你若擔心他,我叫太醫給他看看好了,再撥幾個人去照料他。”

  我說:“我想過去照顧他。”

  蕭政摟著我的手猛地一僵,然後放了下來。

  “你說什麽?”

  “我想過去照顧他。”我朝著蕭政緩緩跪了下來,“陛下回京後,我就要跟著走,留在這裏的時日不多。我想盡一份力。”

  蕭政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他抿著唇,眼神冰冷如霜。

  我淡然以對,“我如果不怎麽做,怕是一輩子都不得安生的。還望陛下成全。”

  “你這個時候倒知道叫我一聲陛下了。”

  “民女求陛下開恩。”我匍匐在他腳下。

  “你——”蕭政激怒。紫竹傘跌落在地。

  “你跪到死都沒有用!”

  他甩袖揚長而去。

  沒有他的命令,誰都不敢扶我起來。我就這麽繼續跪在雪地了。

  冰涼刺骨的雪水浸進衣服裏,膝蓋被堅硬的地磚硌得生痛,單薄的衣服抵擋不住寒氣,我瑟瑟發抖。

  有點後悔了。若多點耐心,回了屋再跪下來求他,也不至於挨凍了。

  隻是現在吃後悔藥也晚了。我認命地繼續跪在地上。

  天色已經暗了,雪越來越大。我本來就畏寒的身體經受不了多久就開始瑟瑟發抖了。

  手腳像是覺得針紮般的麻痛,然後轉為劇痛,再失去知覺。胸口舊傷仿佛裂開了一般,喘不過氣,喉嚨裏漸漸湧出一股血腥。

  腦子裏昏昏沉沉,覺得身下的大地開始旋轉。

  我渾身脫力,而邊聽到草兒的一聲驚呼。

  腦子裏是紛至遝來的夢。

  陽光明媚的大樹下,俊俏少年笑著問我,你是誰家的小女娃。

  祠堂裏,爹黑著臉拿鞭子指著我:混賬,還敢說你沒欺負你妹妹。浩瀚如海的沙漠裏,我坐在馬上,靠在封崢的懷抱裏。

  士兵衝進了家中,娘倒在地上,我將匕首插進了封崢的胸膛之中。

  繁星滿天的海灘邊,夏庭秋牽著我的手,帶著我踩著鵝卵石,慢慢地走著......

  後背一股霸道的熱流衝來,我哇地一口,將堵在喉嚨裏的腥液吐了出來。

  我緩過一口氣,張開了眼,不免嚇一跳。

  蕭政一身汙血,坐我對麵,表情猙獰得很。

  我詫異,“你這是怎麽了?”

  蕭政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模樣,張口就一串咆哮。可惜我耳鳴得厲害,來不及聽清楚,就又暈了過去。

  仿佛像置身於烤爐一般,能把人肌膚烤焦的熱浪讓我痛苦不堪。

  恍惚間又像回到了沙漠之中。頭頂是熾熱的陽光,腳下是灼人的沙子。我赤著腳,蹣跚而行。

  身邊沒有一個人。我疲憊且饑渴,彷徨又恐懼。我大喊大叫,喉嚨裏一片血腥,空曠的沙漠裏沒有半個回音。

  我重重跌倒在地上,呼吸越發急促,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可是空氣卻始終沒法進入肺裏。

  我這是要死了嗎?我驚恐地叫起來。

  不,我不要死!好不容易堅持下來了,我要活下去!

  爹!師父!二師兄!二師兄——

  “噓......”有人抱住我,“我在這,我在這裏!沒事了......”

  我努力張開眼睛,高熱讓視線一片模糊,隻看得到一個人影,那個那個熟悉的感覺卻是我不會認錯的。

  我熱血上湧,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抱住那個人不放手。

  “二師兄——”

  夏庭秋不住撫摸著我的頭發,在我耳邊說:“沒事了。別哭,你現在不能多說話。”

  我緊拽著他後背的衣服,把眼淚鼻涕都抹在了他衣襟上,“你為什麽才來?我等你等了好久!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怎麽會呢?”夏庭秋哭笑不得,抱緊了我,“我怎麽會不要你呢?沒有人會不要你。乖,別哭。已經沒事了。”

  我哭得不亦樂乎,哭到後麵又喘咳起來。肺部劇烈地疼著,我蜷著身子咳成一團,滿嘴鐵鏽味。

  夏庭秋焦急地叫了我幾聲,有人在我的穴道上紮了一針,我又昏睡了過去。

  接下來的睡眠就要平靜很多。低熱有點反複,偶爾會做夢。可是不論何時,隻要我焦慮著醒來的時候,總有一個人握著我的手,對我溫柔低語,喂我藥和粥。

  我覺得很是安心,也抓著他的手不放。

  等我徹底清醒過來,已經過了五日了。

  窗外是個亮晴天,寒鳥在枯枝上鳴叫著,門外傳來唰唰的掃雪聲。

  左手被一個人緊握著。那人正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我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鬆散的頭發。

  夏庭秋猛地抬起頭來。對上我清明的眼神,他似乎長長鬆了一口氣。

  我摸了摸他帶著疲憊的臉,淺淺笑了。

  夏庭秋也笑著,俯身過來,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

  錢太醫給我把過脈後,蕭政也出現了。

  夏庭秋一直坐我床邊喂我喝粥,見他來了,便站起來,拱手行禮。

  蕭政為人傲慢,目空一切一直是他的待人態度,可也對夏庭秋點了點頭。這讓我也驚訝了一下。

  “好些了嗎?”蕭政問我。

  當著夏庭秋的麵,我也不好如往常一樣對他使性子撒潑。我謹慎得體地說:“雖然還沒什麽力氣,不過已經好多了。謝陛下關心。”

  蕭政嘴角牽了一下,看了夏庭秋一眼,“想必你也好奇你師兄怎麽會來。”

  的確。蕭政花了這麽大力氣才把我給抓到,怎麽會輕易讓夏庭秋來見我?他就不擔心夏庭秋趁他不注意帶著我偷跑了?

  蕭政可不是什麽心胸廣闊之人,就算我能原諒他殺我全家,他都不能容我和夏庭秋兩人在他眼皮底下親親熱熱。

  夏庭秋問我:“雨兒,你對開辟新航路一事,知道多少?”

  話題一下跑那麽遠,我腦子轉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我就知道你告訴我的。不是官府與海盜有勾結嗎?”

  “正是。”蕭政臉色沉了下來,“我這次南下,本是巡視新修建好的京海運河。前陣子我卻私下接了一張折子。有位官員冒死像我稟報了定波地方官府私下勾結海盜,獨霸航道,洗劫來往商貨船之事。”

  我驚訝,“你竟然不知道?我還當是你的主意。”

  夏庭秋咳了一聲。

  蕭政的臉更黑了三分,“你覺得我會做這樣的事?”

  “我曾聽水手們說過,浪番國的國君就公然鼓勵海盜去別國燒殺擄掠,還與他們一同分贓。所以他們的海盜才會如此猖獗。我當然覺得這個行徑十分可恥。可是一聽說官府和海盜勾結,便想若是有利可圖,你也未必不會這麽做呀。”

  夏庭秋又咳了一聲。

  “你覺得我是個無恥之君?”蕭政額頭的青筋暴露。

  “我隻是隨便說說。”我見不妙,趕緊圓場,“我以為你明察秋毫,下頭這點動作應該瞞不過你的眼睛才是。既然你是真不知道,那就是我錯怪你了。”

  蕭政神情緩和下來。看來上位者都喜歡被拍馬屁,即便刻板陰沉如蕭政者都不能免俗。

  我問:“這麽說,你並不知道此事?那你現在打算如何辦?”

  “自然是絕不姑息。”蕭政一臉理所當然,看我的眼神十分鄙視。

  我多嘴,說:“為何不考慮效仿番國國君的作法?”

  蕭政語氣傲慢:“番國彈丸之地,貧瘠荒涼,靠海上掠奪為生,尚且說得過去。我們堂堂東齊,地廣物博,海路貿易興旺,犯得著為這點蠅頭小利毀了數百年的聲望?”

  我看慣了他一臉陰沉地說著那些詭計,猛然聽他這般高談闊論,一時有點不習慣。

  夏庭秋很耐心地解釋給我聽,“我已經和陛下商討過了,陛下有意剿匪,夏家和船王家族都樂意協助同陛下。”

  “這麽說,是要打仗了?”我皺眉。

  “必然會有一場爭鬥的。”夏庭秋微笑,“我們胸有成竹,你不用擔心。”

  我拉著他,小聲問:“為什麽不是皇帝派兵?”

  夏庭秋也小聲答:“他派兵,那條航道就沒我的份了。”

  “他倒白占便宜。”

  蕭政擰起了眉頭。

  我趕緊衝他一笑,“陛下這個決定,真是英明。”

  蕭政對我的吹捧無動於衷。他冷漠地看了看夏庭秋和我,一言不發,扭頭離去。

  等他走了,我伸出手,就在夏庭秋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

  夏庭秋痛叫,“乖乖的,力氣怎麽這麽大?你不是還病著嗎?”

  我陰笑,“誰叫你剛才裝小白兔?”

  “那怎麽是裝?”夏庭秋不滿,“天家之事,本來也不是我這種黎民百姓能過問的。不聞不問不說,這才是君子為人之道。”

  “你就繼續君子吧!”我氣道,“他現在裝得好。在你來之前,還一副欺男霸女的模樣。你要不來,他就帶著我回京城去了。我看你到時候去哪裏找我!”

  夏庭秋笑嘻嘻地抓住我揮舞過去的拳頭,“師妹息怒!師妹息怒!你放心,你就算被他帶到天涯海角,我一樣可以把你找得回來。”

  “你就吹吧。”我撲哧笑起來,“你是怎麽尋過來的?大搖大擺走來敲門?”

  “當然。”夏庭秋揚眉,“不然還能翻牆不成?”

  “蕭政竟然放你進來?”

  夏庭秋說:“你當時病得正沉,他家太醫束手無策。我說帶了藥來,他二話沒說就放我進來了。”

  “難怪。”

  “他倒是真的關心你。”語氣酸溜溜的。

  “可惜沒用在對的地方。”我不以為然。

  “不說他了。”夏庭秋摸摸我的頭,“聽說你和你妹妹重逢了?”

  提起晚晴,我立刻興奮起來,拉著夏庭秋絮絮叨叨說了好長一番,然後就極其自然地想到了封崢。

  “怎麽了?”夏庭秋見我停住了,追問。

  我咬了咬下唇,說:“我見著封崢了。”

  夏庭秋眨了下眼,望著我沒說話。

  我在他的沉默中繼續說:“他身體很不好,幾乎是臥病在床。大夫說他隻是一點舊疾,可我卻看著很不放心。我......我想求大嫂過來給他看看。”

  夏庭秋眼簾低垂,沉吟片刻,道:“也好。上個月大師兄給我來信,說一家人正在惠川走親戚,要小住一個月。惠川離這裏也隻有六、七天的路程,請大嫂來一趟也方便。”

  我心裏發熱,“謝謝。”

  “謝大嫂吧。”夏庭秋似乎輕歎了一聲。

  我在家裏又休息了兩日,幾番央求,才終於得到蕭政和夏庭秋的同意,再次去探望封崢。

  夏庭秋略有點不高興,卻沒怎麽擺在臉上。倒是蕭政在我臨上車前,冷不丁地對夏庭秋說了一句:“我說什麽來著?這就是個養不熟的。對她再好,心裏也隻掛念著封崢一個人。人家不來招她,她都會自己巴上去。”

  夏庭秋臉上的那絲笑被這句話抹沒了。

  我也心中窩火,忍不住頂嘴:“那也是要看什麽人養!”

  蕭政被我頂了一句,果真心情大好,陰惻惻地笑了兩聲,轉身就走了。

  夏庭秋詫異,“他還真吃你這套。”

  我頭疼,“別說了。我發覺我身邊的人,真是一個比一個怪。”

  “好在我很正常。”夏庭秋又恢複了嬉皮笑臉。

  我憋著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夏庭秋手搭著車門,探頭追問:“我說,你剛才說,要看什麽人養,是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我打馬虎眼,避開他的視線。

  夏庭秋那雙桃花眼笑得彎彎的,“就是說,換了人養,你就養得熟了?”

  “你聽他胡扯。我又不是狗!”我被夏庭秋這樣看著,耳根子莫名其妙地發熱,幹脆扯過車簾放下來。

  車動了起來。

  夏庭秋的念叨就像一根絲線一樣鑽進我的耳朵裏。

  “那我養你十來年,把你養熟了沒?”

  到了封府,又是那天那個老伯來給我開的門。大約是封崢囑咐過了,他這次仔細看了看我,認出我不是晚晴,便道:“可是陸姑娘來了?我家公子等了你好些天啦!”

  我頓時覺得很慚愧。我和封崢約著次日再來,這個次日卻拖成了數日,白教他這樣等我。

  可是封崢卻笑道:“四年都等過了,這幾天算得什麽?”

  一句話說得我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這幾天天氣回暖,封崢臉色略好了點。他見了我自然是極開心的,招待我吃點心。

  “當年守邊關的時候,當地人特別喜歡用奶子做這種酥餅。後來我回來的時候,就跟當地人要了一張方子,讓王嬸學著做。”

  “聽說你打起仗來就不要命,這才落得一身是傷?”我問。

  封崢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年輕氣盛,總想著建功立業,覺得一點小傷不礙事。”

  他提起茶壺為我倒茶,手微微發抖,濺了兩滴茶水落在桌子上。

  我鼻子一酸,不動聲色地別過臉,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封崢也什麽都沒說,袖子在桌麵上輕輕一掃,水痕就不見了。

  “阿雨,”他問,“你會在曲江住多久?”

  我心裏也沒數,“我隨二師兄來的。等他的事辦完了,我估計也得走了。”

  “這麽說,也不會常住了?”封崢垂眼沒看我,笑得幾分落寞,“真是可惜。這院子裏種了不少海棠。我還想著,等到了春天,再同你一起賞花呢。”

  我怔怔,道:“也不是不可。我回去就同師兄商量。”

  封崢眼裏露出欣喜之色,張口要說話,忽然又捂著嘴,咳了起來。

  仆婦快步走進來,端著一碗湯藥,“公子快把藥喝了吧。”

  封崢看著那黑糊糊的藥汁,露出膩煩的神情,卻一把接過來,仰頭喝了個幹淨。

  “慢點,緩口氣。”我趕緊把茶送他手裏,“對了,我已經給我大嫂去信,請她過來給你看看病。我大嫂是醫聖之女,我的命大半都是她救的。”

  “我這病......咳......也不是什麽疑難雜症,何必......咳咳......何必麻煩她?”

  我拍著他的背,“等你把話說順了,再來同我討價還價吧。”

  封崢喝著茶,似乎有滿腹的話,卻沒再多說半個字。

  我望向窗外,隻見牆角就種有一株海棠花。心想若是春天花開了,從臥室就可一眼望見春色,也真別致。

  趁著蕭政忙著清算貪汙官吏,無暇尋我晦氣,夏庭秋又忙著借此機會為夏家謀取福利,沒空管我,我往封崢這裏跑得更勤了。

  封崢南下養病,隻帶了一個小廝。黃伯和王嬸本是原來看宅子的老家丁,老兩口的兒子和兒媳也在府裏幫著做點事。這麽大一座宅子,隻有這幾個人,難怪衰敗得這麽厲害。

  其實我和封崢並不是很聊得來。吟詩作對我不在行,對弈我總輸,我們真是找不到什麽相同的興趣愛好。我想來想去,隻好把這幾年在山裏和海上的生活說給他聽。

  山野生活很愉快,我說著開心,封崢聽著津津有味。我們順便把當初在北遼的經曆也拿出來追憶了一遍。說到人妖王爺的那些醜事,兩人一起拍案大笑。也不知道隔著大海,此刻不知道在幹什麽的迦夜王爺有沒有打噴嚏。

  至於過去的不愉快的記憶,我們倆都極有默契地從腦海裏暫時抹除了。

  我後來又和晚晴見了幾麵,說到封崢,她也連連搖頭。

  “阿姊和封崢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到現在也不清楚,封崢哥哥他也從來不說。隻是我和他重逢後,一提起你,他就黯然傷神。你忌日那天,他尤其難過,喝多了酒說胡話,說他辜負了你的信任。有一次我看到那把匕首,就是你在抄家的那天刺了他的匕首。他似乎一直收在身邊的。”

  我回想起抄家那時的兵荒馬亂,心裏還有點犯怵。

  晚晴問:“阿姊,你和他,真的再沒有機會了?”

  我苦笑道:“說出來你怕不信。我原先是喜歡他,他卻不喜歡我的。他現在,頂多隻是為當初瞞著我而有點愧疚吧。”

  晚晴搖了搖頭,“阿姊,你別怪妹妹在你麵前說教。情愛一事,我這已婚婦人,可比你要清楚些。封崢哥哥他若是不喜歡你,如今也不會變成這樣。他這個人,我們倆都熟悉的,性子倔強,耿直忠正,一根筋到底,寧折勿彎。他當年忠於皇上,就負了你,所以這些年來良心不安,於是自我折磨......”

  “別說了......”我不自在。

  “讓我說完。”晚晴難得固執一回,“他在戰場上那麽不要命,我當初聽說了,腦子裏隻想著一件事:他怕是要以身殉你啦!”

  我手抖了一下,茶杯打翻,茶水浸濕了桌布。

  窗外,我的大外甥正有奶娘抱著和弟弟玩。孩子們的歡笑聲給這個陰沉沉的雪天帶來了一點難得的生氣。

  “阿姊,”晚晴在我身後說,“四年過去了,你還喜歡他嗎?若是喜歡,就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

  大嫂如她來信上寫的,果真提前兩日到達了曲江。

  我出城去接她,順便送夏庭秋一趟。他這次回天欽島同船王匯合,還帶著五千水師,三方聯手,一舉殲滅海盜。

  這注定了是一場惡戰。我為他擔憂得幾天都沒睡好,夏庭秋倒是摩拳擦掌。他壯誌綢繆,等著打一場漂亮的仗,在海上,也在夏家,立下威信。

  我按照海島人家的傳統,繡了一個荷包,裏麵放上一枚小海貝。我在萬佛島上買的那個拇指大的玉質小寶瓶,後來請和尚給開了光,也放進了荷包裏。

  寶瓶,寶瓶,希望能保他平安,早日回來。

  夏庭秋拿著荷包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我:“這上麵繡的到底是什麽?”

  “海棠花!”我怒,“你沒長眼睛啊?”

  “海棠?”夏庭秋慶幸地嘀咕,“我差點以為是棉花。”

  大嫂哈哈笑,“你們兩人還真是老樣子。少了你們倆吵嘴,我都覺得山裏寂寞了許多。”

  夏庭秋要動身了,我送他上船。

  我把荷包塞進他懷裏,說:“你現在是一家之主,得有個當家的樣子,不用什麽事都衝到前頭了。有空跟迦夜學學,我看他家長派頭就挺足的。”

  夏庭秋笑著應下來。

  他今天是悄悄出發,蕭政也沒來。看著四下無人,夏庭秋抓著我的手,低聲說:“我之前向皇帝提出要帶你回去,他推脫以後再議。我想他是不肯放人,將來還不知道要找什麽借口。”

  “不奇怪。”我忿忿咬牙,“他賊心不死。我都懷疑是不是我上輩子欠了他錢沒還了。”

  “我可以安排人悄悄帶你走。”夏庭秋盯著我說,“皇帝南巡帶的侍衛大半都留在了定波,我的人帶你出來不難。”

  “不行。”我堅決搖頭,“晚晴一家在他眼皮底下。”

  “那你......”

  “別急。”我把手一擺,一副江湖大姐的派頭,“我也想清楚了,我逃來逃去也不是個辦法。隻有讓他自己想明白了,放手了,這個事才算有了個了結。我會同他好生談談,你隻管專心去殺敵吧。”

  夏庭秋笑著,按照老習慣,伸手捏了捏我的臉,然後縱身一躍,跳上了船。

  他身姿矯健,船夫不禁喝彩。

  清晨海麵上的薄霧猶如一匹輕紗,漸漸將遠去的船遮住。海鳥鳴叫著掠過海麵,飛向天際雲霧後的那輪淡淡的晨日。

  大嫂長籲了一口氣,“老二為了你,也算是鞠躬盡瘁了。你就是他心尖上的那塊肉啊。”

  我的心劇烈地跳著,“大嫂怎麽突然說這個?”

  “不是嗎?”大嫂瞅著我,莞爾道,“你自己心裏不也很清楚嗎?人生得此知己,也不枉來世上走一回了。”

  “大嫂......”我窘迫。

  大嫂爽朗笑道:“不打趣你了。走吧,去給你的封哥哥看病。”

  我帶著大嫂去封府。

  封崢正在發熱,臉頰微紅,眼睛格外明亮,竟然顯得精神很好。他一見我,便露出和煦的笑容,過了片刻才看到我身旁的大嫂。

  大嫂上下打量他,道:“聽阿雨念了你許久,今天終於得見了。”

  封崢道:“勞煩葉夫人不遠千裏來為在下看病,實在過意不去。”

  “封公子要謝的人是她吧。”大嫂指了指我,“阿雨很是擔心你,急忙把我催來的。”

  封崢望向我。我低頭笑了笑,“舉手之勞。”

  大嫂行事幹脆,不說廢話,立刻開始給封崢做檢查。我坐在旁邊,看大嫂有條不紊地忙著。

  她的笑容慢慢收斂,臉色逐漸嚴肅起來。檢查到心胸處的時候,大嫂的眉頭已經緊鎖。

  “有什麽不對嗎?”我不安地問。

  大嫂轉身命令我:“阿雨,你先出去!”

  “怎麽了?”

  封崢反倒一臉輕鬆,“我要寬衣了。這裏留葉夫人和王嬸就夠了。”

  我紅著臉從屋裏灰溜溜地跑了出來。

  封家到處空蕩蕩的,我晃著晃著,聞著煮香腸的氣味,一路尋到了後院的廚房。

  黃家媳婦正在灶上忙著,見我來了,笑嘻嘻地切了一塊剛起鍋的香腸給我。我吃得滿嘴流油。

  “聽說陸姑娘找來了神醫給我們家公子看病?”黃家媳婦興高采烈道,“這個神醫能把公子的病治好嗎?”

  我胸有成竹,“我大嫂可厲害了。我當初生病快死了,都是我大嫂救的我。”

  “若能治好,那就太好了。”黃家媳婦說,“小婦人給公子做了大半年的飯了,因為那個病,他成天除了吃藥就隻能吃點清粥小菜。等他病好了,咱一定要做幾道好菜給公子嚐嚐。”

  “那你家公子的病肯定會好的。”我說,“也許到了開春,他就能吃上他最喜歡的辣子魚呢。”

  黃家媳婦一高興,往湯鍋裏多丟了幾塊排骨。

  我啃著奶酥餅,又晃悠到了後院。

  先前封崢說過院子裏種有海棠,我這回才留意到東牆那頭果真有一小片矮樹林,的確是海棠樹。現下正是嚴冬,海棠樹都光禿禿的。

  我蹲在林子邊一邊啃餅子一邊想,等到了春天花開了,把院子收拾一下,還可以在這裏野餐呢。

  那時候封崢的病該好了,我們還可以騎馬出城踏春。當然首先得說服蕭政同意我留下來。

  我正在犯愁怎麽和蕭政談判,聽到大嫂在喊我。她已經結束了檢查,正站在廊橋下衝我招手。

  “阿雨,你過來一下。”

  我一溜小跑到她跟前。

  “怎麽樣?”我急切地問,“他的病棘手嗎?”

  大嫂猶豫著,拉過我的手握住。

  她低聲道:“有點事,你必須得知道。封公子的情況很不好。”

  “怎麽了?”我強笑著,不安地呢喃,“他的病不好治?”

  “阿雨。”大嫂重重握了一下我的手,斟字酌句道,“你應該知道,有個說法,叫:積勞成疾,病入膏肓。”

  我的笑容凍結在了臉上。

  “怎麽會......”我呢喃,“不就是點舊傷嗎?隻要用好藥,好好休養,不就沒事了嗎?”

  大嫂歎氣,“他一直瞞著你的。原來的大夫給他用的藥,也是吊命的藥。”

  我失聲叫起來:“什麽?”

  “你別激動,聽我好好說。”大嫂抓緊了我,“他不但舊傷沉屙,以前在戰場上還中了毒,因為身體不好,拔不幹淨。傷上加毒,毒上添傷,他又不曾好好休養,所以落得現在這個樣子。”

  我急得渾身發抖,“大嫂,你都沒有辦法嗎?你不是醫聖之女嗎?”

  “阿雨,我隻是個大夫,不是神仙。”

  “可你救了我啊!”

  “你當初並沒有他這麽凶險。”大嫂搖頭歎氣,“讓我這麽和你說。人就好比一張織機,各個部件用螺釘螺帽連結起來。一個部位出了問題,這織機就用得修理。你當初就是一兩處部件壞了,我給你修補起來。而封崢他......他這部織機,已是千瘡百孔,瀕臨散架了。”

  我呆呆地站著,手腳冰冷,心跳鼓噪,腦子像是被一棒子敲暈了似的。

  “你的意思是......封崢他......你救不了他了?”

  大嫂避開我的視線,“回天乏術,我也很愧疚。我實話實說,他現在也就是在強撐著。我若沒來,他能不能熬過今年冬天都難說。”

  我隻覺得心像是被千萬根針紮著一樣疼,聲音顫抖,“他連今年都過不了?”

  “我開了幾個方子。若按照上麵的來,或許能熬過冬天吧。”大嫂憂傷且同情地看著我,“我真不想讓你傷心,阿雨。可是我覺得既然他已經時日不多了,那就必須告訴你,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我喃喃道:“封崢,他自己知道?”

  大嫂沉重地點頭,“他本不讓我告訴你的。我同他說,這事是瞞不住的。幾年後阿雨知道了,你讓她悔恨死嗎?他這才同意告訴你。”

  我放開大嫂的手,轉過身,朝封崢的房間走去。

  大嫂喊住我,“阿雨,我知道你難過。不過別忘了,他比你更難過。”

  我茫然,坐在廊橋下,一動不能動,身體沉重得就像一塊石頭。

  大嫂說,封崢也要死了。

  繼爹、娘,弟弟妹妹後,又一個要死在我麵前的人。

  當初替我算命的先生怎麽就沒算出來我是個掃把星的命?誰和我走得近,誰就被我克,一個接一個,直到全部被我克死幹淨。

  我當年從來沒想過陸家會被滅門,如今也沒想過封崢會死在我眼前。我不會和他朝朝暮暮地生活,但是他也應該平安幸福地活到老,然後死在子孫的包圍之下。

  他還那麽年輕,就像一把正熊熊燃燒的火把,卻要被掩埋進沙土之中。我可以看到他的火光逐漸微弱,現在隻剩那麽一點如豆,掙紮著,殘喘著。我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

  我忽然想起晚晴的話。她說,封崢在戰場上那麽不要命,是想殉我。

  假如他是真的想殉我,那他當初若知道我沒死,還會不會那麽做?

  我一直呆坐著,知道黃家媳婦告訴我午飯好了,這才如夢初醒。

  封崢一直在屋裏作畫。我輕輕走進去,生怕驚動他。可是他還是察覺了,轉頭從我一笑。

  “我還在想,你什麽時候才能過來呢。”

  我站在門邊,就怎麽也走不動了。

  封崢低頭繼續作畫,一邊問:“你都聽你大嫂說了?”

  我微微點了一下頭。

  “嚇著了?”封崢抬頭衝我一笑,如沐春風一般。

  “你不害怕?”我問,“你難道沒有覺得不甘心?”

  封崢擱下了筆,歎道:“有的吧。原來隻是覺得,一個將士,未能死在沙場上,卻死在病床上,有點遺憾。後來見到了你,就覺得後悔了。如果當初不那麽拚命,多保護一下自己,那會多出多少和你相處的時間呢?真的,有點不甘心呢。”

  我凝視著他的雙眼,字字堅定道:“我會陪著你的。我會,陪你到最後一刻!”

  送走了大嫂,我求見蕭政。

  一國之君長期在外,諸多公事處理不便,堆積成山。又加上這次徹查定波官府和海盜勾結一事,查出盤根錯節的一大串事來,沒有一處是能省心的。

  我叫草兒去傳話,過了兩日,蕭政才召見我,要我同他一起用晚飯。

  我擔心我一開口,他沒準會氣得掀桌子,所以吃飯的時候十分安分,半個多餘的字都沒提。

  蕭政心知肚明。等飯後消食的茶端了上來,他這才慢條斯理地問:“你這次又要求我什麽?”

  我放下茶杯,跪在了他的麵前。

  “又跪?”蕭政明顯不悅,冷笑道,“我現在一看你下跪,就知道沒有好事。”

  “陛下英明。”我硬著頭皮說,“小女有一事相求。陛下,封崢的病已沉屙,時日不多了。求陛下允許小女暫時留在曲江照顧他。”

  隻聽哐的一聲,是茶杯頓在桌子上的聲音。

  我暗自翻了個白眼。他沒把茶水潑我身上,已經算不錯的了。

  “陸棠雨,”蕭政的聲音冷如冰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觸及我的底線,莫非就是仗著我喜歡你?”

  去你祖宗的!我頓時在心裏破口大罵。要不是你當初殺我全家,現在又軟禁我,我犯得著和你這樣糾纏嗎?明明你自己才是罪魁禍首,所有不痛快都是你自找的,卻說得好像我多恃寵而驕似的。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可蕭政到底才是掌控天下的人。我有求於他,再不樂,也隻能好聲好氣地懇求:“陛下息怒。封崢的日子不多了,他是我舊友,我不忍他孤單,留下來照顧他,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蕭政譏笑,“是什麽情?怕是你還是舍不得他吧?”

  我支吾,“我同他相識這麽多年了......”

  “夠了。”蕭政厲聲道,“你們當年的事,真當我不知道嗎?”

  我閉上了嘴。

  蕭政沉默了半晌,低聲說:“夏庭秋出發前,求我讓他帶你走,我沒同意。”

  “是,師兄同我說了。”

  “我留你下來,也是想看看,等到關鍵時刻,你心裏最重要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我詫異地抬頭,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陸棠雨,你這個女人,沒心沒肺。誰對你好,你就對誰好,人人都一樣。可總得有個特別的,是吧?”蕭政苦澀一笑,幾分落寞,“封崢碰上你,真是倒黴。他賠了一條命,你等他死了,回頭照樣活蹦亂跳地過日子。要我說,是你害了他。”

  我咬緊牙關,沒有出聲。

  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我回頭望見院外不知道什麽時候火光衝天,嘈雜的人聲中夾著金戈交鳴之聲。

  這個變故實在是太突然了,我腦子裏一片茫然,一時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侍衛統領奔至階下,“陛下妙算,叛軍果真將院子和府衙圍住了。手下兵士因為有準備,應對及時,並沒有讓他們占得便宜。現在兩方僵持著。”

  蕭政處亂不驚,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說:“拖著。”

  “是。”侍衛統領得令退下。

  電光石火間,我明白過來。這是勾結海盜的地方官府喪心病狂、膽大包天,趁著蕭政的大半護衛都留守定波,水師又被夏庭秋借調走,進而來突襲曲江,想要弑君。

  我一躍而起,掉頭往外衝。

  “攔住她!”蕭政的聲音伴隨著茶杯摔碎聲響起。

  草兒和一個侍衛掠了過來。以一對二,我不是對手,沒幾下就被他們抓住,點了穴,丟回蕭政腳下。

  我又急又怒,“我要回去!”

  “你急什麽?”蕭政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我,“趙家的家丁都是趙淩當初的親兵,看家護院綽綽有餘。至於你心心念念不忘的封崢。他那破院,叛軍還不屑去呢。”

  他親自過來解了我的穴。我一口氣憋得急了,嗆咳起來。

  蕭政動作輕柔地擁著我,給我拍背。

  “不用怕。你在我身邊,就沒人傷得了你。”

  那就換成你傷我了。我咬牙切齒,一把推開了他。

  蕭政眼裏受傷的眼神一閃而過,訕訕地收了手。

  “現在我們被圍困住,你也出不去的。我既然有準備,就不會坐等叛軍殺進來。我早已經派人去定波調動衛軍。不過今日,這場叛亂就可平息下去。”

  我聽他這麽一說,恢複了理智,可轉眼一想,又發覺不對。

  “我師兄可知道?”

  蕭政淡淡一笑。

  我頭皮一陣發麻,“你到底打得什麽算盤?你不是同他合作嗎?為什麽不告訴他你知道定波要反?”

  “他若連這一步都估計不到,那也就是個廢物,我更不能將你交到他手上。他若估計得到,自然也會留了一手,沒準還會回來找你。我也想看看,他到底為你能做到多少。”

  “這是一場遊戲嗎?”我勃然大怒,“這個天下,曲江的百姓,你的手下,還有我,我師兄他們,都是你過家家的玩具嗎?蕭政,我一直當你是明君,才對你忍了又忍。可你現在居然隨意拿人性命來賭博。你簡直太荒唐了!”

  蕭政巋然不動地背手站著,平靜地望著我,“不是我荒唐,是你太天真了。棠雨,你被保護得太好,還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險惡的事。我是天子,以國為家,現在家事不寧,我有權管理。還有,這也不是過家家。你們就是我指下棋子,早點明白,早點認命吧。”

  蕭政步履從容地走開,留我渾身發冷地站在原地。

  外麵的廝殺聲越來越響亮,叛軍點燃了周圍的房舍,燃燒著的房屋轟然倒塌的聲音就像一聲悶雷。

  今夜天色很不好,厚重的烏雲遮住了繁星和月光,北風呼嘯,讓火勢不可控製地蔓延下去。我在屋裏就聽到外麵房屋起火的百姓呼喊的聲音。大人們在嚎叫,孩子們在哭喊,這個場景慘得猶如地獄一般。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就像是上天發了慈悲,隻一柱香的時間地上就積了一層白霜。火勢終於得到控製。

  我陪著蕭政忐忑不安地坐在室內。他的眉頭卻越鎖越緊,露出一絲焦慮。

  “陛下!”侍衛統領匆匆跑到跟前,壓低聲音道,“大雪封道,辜將軍的隊伍無法按時趕到。”

  蕭政眯起了眼,鋒利的視線仿佛能割裂這沉沉黑夜。

  侍衛統領埋頭跪在地上,不敢看他。

  “還有多少人?”蕭政沉著聲問。

  “方才清點過,包括守衛府衙的人,一共還有五百,其中兩成已負傷。”

  “留五十給朱知府。告訴他,能走就走。若走不了,我會在忠臣錄裏為他加上一筆的。”

  蕭政的聲音裏一片蕭瑟,聽者動容。

  他站起來,大步走出屋。我猶豫了片刻,跟了過去。

  屋外是漫天飛舞的雪花。曲江也算偏南,今年卻這麽反常,遇著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風雪。仿佛是上天給蕭政出了這麽一道考題似的。

  蕭政抬頭望了望天,回頭看到我。他一眼不發,解下了披風,圍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

  “別再病了。”不容拒絕的語氣。

  我隻好由著他係緊了披風的帶子。

  雪花飄落到蕭政的袖口上,雪白晶瑩的一團。

  他隨意一拂,抓住我的手,轉頭對侍衛統領命令道:“突圍!”

  宛如金玉相擊般動聽的聲音,將這個殺戮之夜推向了巔峰。

  銀刀揮舞出去,辟開一片血霧。衝天的火焰照亮了天空,熱浪夾著焦糊的氣息滾滾而來。

  房屋轟然倒塌,負傷的人慘叫奔逃,卻還有更多的人紅著眼衝了上來。

  鮮紅的雪水蔓延流淌在地上。雪花落到地上,轉眼就被染紅。

  大雪磅礴,刺骨的寒風在人群上空呼嘯而過。我在風聲中聽到有人聲嘶力竭地喊叫:“絕對不可留下一個!今時今日,你我已經沒有退路了!都給我殺——”

  蕭政緊緊摟著我,策馬狂奔。侍衛們跟隨在我們後麵,阻擋著叛軍的刀劍。一次又一次的衝擊都被化解了,可是不斷有人負傷,跌落馬背。

  “這樣下去不行!”我衝蕭政喊道,“馬支撐不了兩個人。你放我下去,我是累贅。”

  “你不是累贅!”蕭政猛地一把掐住我的下巴。他的嘴唇就在我耳朵邊,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不穩的氣息。

  “你不是累贅。從來都不是!”

  “陛下當心!”一個侍衛大吼一聲,跳起來以身擋下了筆直射向我們的一隻箭。

  蕭政當即伏低身子,將我壓在馬背上。

  埋伏在城門上的弓箭手冒了出來,箭如雨一般落下來。

  我們倉皇地拉住馬,麵臨的又是逼上來的追兵。

  城門近在咫尺,卻是進退兩難。大雪快要迷了人眼,而廝殺聲正從四麵八方包圍了過來。

  蕭政鬆開我,抽出了劍。

  “棠雨,你下馬。”年輕的帝王的聲音沉穩得猶如磐石,“亂軍之中,跟這我反而是個死。草兒帶人護送你突圍。”

  我來不及說話,就已經被草兒一把拉下了馬。

  “蕭政!”我大叫,“你別忘了,你肩上還有東齊的江山!”

  蕭政從容一笑,“廖致遠位居右相,執掌文武百官。我若回不去了,他會輔佐太子登基。”

  我跳腳,“你兒子才五歲,他懂個屁!”

  “坐不穩這江山,那也是他的命。”蕭政喝道,“草兒!”

  “是!”草兒出手迅捷,將我從馬上拉了下來。她拖著我向西麵圍兵較為稀疏的地方衝去,數名侍衛緊隨而來,為我們開辟道路。

  我眼睜睜見蕭政的身影被侍衛們包圍住。他帶著清冷孤傲的笑意的麵容很快就被林立的長刀遮住。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震住了所有人,連大地都跟著顫抖了一下。

  數個火球劃著橘黃色的弧線從天而降,落在城牆上,轟然爆炸開來。叛軍的弓箭手慘叫著紛紛從城牆上跌落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厚實的城門也在炮火聲中迸裂開來,硝煙彌漫。城外,身著軍裝的水軍手持長刀如潮水一般湧了進來。

  “殺————”

  “護駕——”

  士兵們嘶吼著,長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叛軍。

  麵對鋪天蓋地而來的護衛軍,叛軍明顯慌了手腳,倉促招架。數量上壓倒勝利的護衛軍輕而易舉就將叛軍逼退了下去,整個局勢瞬間顛倒了過來。

  “全體聽令!”蕭政高舉著寶劍,火光在劍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他的聲音渾厚響亮,帶著傲慢和不可忽視的狠辣,“全部殺光,一個不留!”

  一場屠殺就此拉開了帷幕。

  來不及逃跑的叛軍被一刀刺穿,下跪求饒的人被砍去了首級......

  不斷有人倒下,屍體一具具疊加起來。慘叫聲此起彼伏,滾燙的鮮血已經融化了地上的積雪。

  倉皇奔走的叛軍向四處湧散,失心瘋了一般,見到的侍衛軍就刀劍相向。侍衛護著我退到路邊,也依舊不能躲避過撲麵而來的叛軍。

  草兒一手抓著我,一手揮劍,忙不過來,轉眼身上就受了傷。

  情急之下,我猛地掙脫她的手,從一具屍體手裏撿起一把刀,揚手砍倒一名衝過來的叛軍。

  鮮血濺到臉上,一片腥熱。我頭皮發麻,覺得惡心。

  “陸姑娘,你先走!”侍衛抵擋著叛軍,衝我大喊,大有要英勇就義之態。

  我無奈得很。我也想逃跑啊。可是現在到處不是叛軍就是士兵,兩方殺成一片,刀光劍影密如織網,我是舉步維艱啊。

  我們艱難地邊殺邊退,眼看就要被逼進死胡同中。突然城外一個火球越過了城牆,墜入城中,恰恰就在我們不遠爆炸開好了。

  爆炸的熱浪將眾人都掀倒在地。

  侍衛護著我,我沒有受傷,可是震蕩依舊讓我有片刻的失神。

  我在周圍滿地的慘叫呻吟中漸漸恢複知覺。救了我的侍衛已經昏迷了過去,草兒不知所蹤。我推開身上的人,吃力地爬起來。

  右手臂被重重抓住,然後整個人被粗暴地扯了起來。

  “是這個女的!”一個叛軍模樣的人抓著我,對他的同夥喊,“是皇帝帶在身邊的那個女人。抓著她去給皇帝老兒看看!”

  我左手在地上抓著一把刀,轉身刺了過去。不想那人竟有防範,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男人的力氣非常大,我聽到自己腕關節喀喇作響,劇痛傳來,刀落在了地上。男人隨即高高揚起了手。

  “臭婊子,敢殺老子——”

  我躲避不了,隻有閉上眼。

  可這個耳光沒有落在我臉上,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慘烈的叫聲。

  我驚愕地睜開眼,在飛濺的鮮血中,看到抓著我的那隻胳膊被一刀砍斷。男人抱著斷臂,慘叫著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

  一個黑影掠過來,抱著我退開,躲避過了濺射過來的血。

  黑暗中,一身夜行服的男子拉下了麵巾。

  “二師兄!”我低呼,胸口仿佛被撞了一下,鼻子發酸。

  夏庭秋俊逸的麵容在半明半暗中顯得格外嚴肅冷峻。我卻已經抱著他開始掉眼淚了。

  夏庭秋緊繃著臉,一言不發。他粗略打量了一下我,看我並沒有受傷,放下心來,拉著我就走。

  “你怎麽回來了?”我急忙問。

  “我早察覺不對。本來以為蕭政不會這麽喪心病狂,哪裏想到......還好趕得及時。”夏庭秋回頭望了我一眼,慰籍而笑,“我調撥了一千水師回來救援。不過我卻是悄悄回來的。”

  他帶著我衝出去,出手利落地砍倒幾個散落的叛軍,然後吹了一聲口哨。一匹棗紅色的大馬蹄翻了幾個人,衝了過來。

  夏庭秋翻身上馬,朝我伸出了手,“快來!我帶你走!”

  “去哪?”

  “傻丫頭,”夏庭秋笑,“當然是帶你回離島。快點,趁現在蕭政脫不開身,真是好時機!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回離島。回到那片自由的天地中去。

  我把手放在他掌心,忽然渾身一震,又將手抽了出來。

  “不行。”我搖頭,“現在還不行。”

  夏庭秋睜大眼睛,“為什麽?”

  我的聲音在廝殺聲和炮火聲中顯得十分飄搖,“封崢他,時日不多了。我承諾過,要陪著他到最後的。”

  “你說什麽?”夏庭秋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眼睛發熱,視線又模糊了,“我和他本來就聚少離多,好不容易又見著了,我不能丟下他不管。求求你理解我,師兄,求求你......”

  夏庭秋注視著我,良久沒說話。

  “這是你的決定?”

  我淚眼婆娑地點了點頭。

  “好。”夏庭秋咬著牙說,“我把你還給他。”

  他毅然別過臉去,抽刀刺馬臀。馬兒嘶鳴一聲,朝著城門奔馳而去。

  “師兄——”我喊,“我會回去找你的!”

  夏庭秋置若罔聞,身影轉眼就消失在城門之內。

  看著他決絕的背影,我心裏隱隱覺得不安,像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丟失了一樣。

  不過眼下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遠處的蕭政已經被裏三層外三層地保護了起來,暫時無暇顧及我。我豎起披風的領子,趁亂沿著小巷子飛奔起來。

  封家的大門緊鎖著。我撲過去拚命地敲門,漸漸脫力。

  黃伯終於打開了門,見了我,大驚道:“陸姑娘,外麵這麽亂,你怎麽來了?”

  我顧不上回答他,跌跌撞撞地衝了進去。黃伯嚇壞了,追著我叫。

  封崢聽到聲音,穿著單衣從屋裏跑了出來。

  “阿雨?”

  我一臉血淚地撲倒在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