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浮華一夢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4      字數:22291
  我爹帶著我進宮麵聖。

  我們到了皇帝處理政務的清思園,大太監張德全笑得像尊彌勒佛一樣,給我爹行禮道:“皇上正在裏麵接待臣工,還請王爺和郡主稍等片刻。”

  我爹當時就皺起了眉頭。

  我倒是理解的。要是換做當年,皇帝怕是正睡在妃子的床上,聽到我爹來了,都會立刻整冠出來迎接吧。前後對比,有了差距,我爹難免心裏不舒服。

  隻是他也不想想,皇帝都這麽大了,不再是當初那個弱冠少年了,又怎麽會依舊在我爹麵前做乖兒子樣。我爹和先帝情同兄弟,但是畢竟不是親兄弟。在皇家,就連親兄弟也都鬩牆的,互相殘殺起來眼都不眨呢。

  皇帝蕭政,生母張麗妃,死後一年兒子登基了,她才得封了太後。

  張太後原本是地方官員的女兒,生得秀美端麗,選入宮做宮女後,被當時正得寵的劉貴妃看到了,便被打發去了尚衣局洗衣服。

  大概命中注定了要發達。張氏洗了三年衣服,依舊容顏美麗。宮人同情張氏,借機告訴先帝,說尚衣局有宮女絕色。張氏就此得寵,飛黃騰達。

  我之所以對這個故事這麽熟悉,也是因為張太後的這段經曆太傳奇了,被民間改寫成了戲本,叫做《珍珠盟》,滿大街都在演。而且寫戲本的還添油加醋,漫天撒狗血,說什麽先帝微服時就和張太後一見鍾情,贈了張氏一斛珍珠,發誓要娶她。然後張氏為了尋夫入宮,受盡了劉貴妃等人的折磨,依舊堅貞不屈。最後當然是皇帝美人大團圓,底下看客紛紛叫好。

  這出《珍珠盟》曾經一度紅遍東齊,每家茶樓戲館都會演。那陣子我不論上哪裏吃茶喝酒,都要被迫看一遍。若不是張娘子的扮相特別好看,我肯定轉頭走人。

  隻是戲劇總是美化粉飾過多,主要也是為了拍皇帝的馬屁。想必皇帝母子當年受了劉貴妃不少氣,登基了後一定要報複回來,抄了劉家不算,還要寫戲本子壞人家名聲。

  我就想,皇帝這麽小心眼的,當初我爹向先帝推他做太子的時候,怎麽還說的這孩子心性寬厚忠良?

  也不知道是我爹糊塗,還是皇帝當初裝得太好了。

  就這樣,我神遊天外,我爹生著悶氣,我們倆喝光了兩壺茶,張德全才過來,說皇帝終於商量完事了,可以見我們了。

  我爹做了半個時辰的冷板凳,心情很不好,冷哼了一聲,板著臉就大步走出去了。

  我小跑著跟著他,還不忘給張德全塞了點辛苦銀子,笑道:“有勞張公公了。”

  張德全把銀子收進懷裏,笑道:“郡主客氣了。皇上才用了點茶,心情正好。您隻管進去就是。”

  我看了我爹一眼,他也聽到了,又冷哼了一聲。

  別哼了,人家都當你傷風了。

  偏殿裏麵熏著荷香,大銅盆裏盛著冰塊,上麵擱著西瓜。蕭政穿著一身銀藍色的常服,坐在窗邊喝茶。還有幾個官員佇立在旁邊,聽候吩咐。

  我定睛一看,封崢儼然在列。他見到我來了,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們父女倆給皇帝磕頭行禮,聽到皇帝放下了茶杯,說了聲:“起來吧。”

  皇帝的聲音一直低沉平穩,少有起伏。

  我們站起來後,我就一直老老實實地低頭站在我爹身後。我爹把寶印拿出來,張德全用盤子托著,遞到皇帝麵前。

  皇帝拿過來看了看,想他也看不出什麽名堂,便轉頭對旁邊一個年輕官員道:“廖知事,你最是懂古玩的,你來幫朕看看。”

  那年輕男子應了一聲:“是。”

  我聽這聲音耳熟,不由悄悄抬頭看了一眼。

  一個年輕男子從人後走了出來,高瘦白皙,眉目清秀,是叫廖致遠還是叫什麽的。這人不是在易通做個小知縣嗎?怎麽搖身就上了金殿,跑到皇帝跟前來了?

  我看他身上的補服。喲!吏部侍郎呢!小廖發達了呀。

  廖致遠恭敬地接過了寶印,和其他幾個官員去了旁邊的隔間,仔細研究了起來。

  皇帝在這邊和我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心思也全放在隔壁。我爹這人真不懂看臉色,還一本正經地和皇帝說秋季換防的事。皇帝漫不經心地笑著,隻說日後再提也不遲。

  我爹的脾氣終於上來了,大聲道:“陛下,這事您已經一拖再拖,都拖了大半個月了。換防事大,鑒寶事小,還請陛下凡事分清個輕重緩急的好。”

  我急得一頭的汗,鬥膽去扯我爹的袖子。我爹怒不可遏,一把甩開了我。

  這下,皇帝的視線終於轉到了我的身上,微笑道:“郡主此行辛苦了。”

  皇帝生得像張太後,皮膚雪白,眸子墨如點漆,俊美清貴。這般好的相貌,配上他沒有情緒波動的語氣,和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反而顯得有點說不出的怪異。

  我得了他的誇獎,立刻上前一步,謙虛道:“陛下過獎,瑞雲為陛下效勞,本是份內的事。”

  皇帝說:“朕聽封崢說了,知道你們這一路不容易,回來的時候更是險象環生。你一介女流,卻是有勇有謀,實在當得嘉獎才是。”

  我耳朵豎了起來,隻聽皇帝揚聲說:“賞瑞雲郡主黃金百兩,玉如意一柄,南珠一斛,霓裳羽衣一件。”

  我和我爹立刻跪了下來,磕頭謝賞。

  皇帝似乎很高興。我想他一見我爹給他磕頭,他都很高興才是。

  這邊折騰了一陣,廖致遠終於從隔壁走了出來。他麵帶微笑地走上前來,彎腰拱手,對著皇帝說:“恭喜陛下,那寶印確實是真的。”

  我大喜,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皇帝雖然高興,可依舊那副淡淡的表情。他點了點頭,對我爹說:“這次能尋回國寶,了卻了父皇一樁心事,魏王也功不可沒。朕要好生謝您呢。”

  我爹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道:“臣恭賀陛下尋回國寶!不過,陛下,既然國寶已經尋回,後麵祭祀的事,自有國師去操持,還請陛下將心思放回秋季換防一事上來。”

  我在心裏叫苦不堪。

  我爹教訓人教訓習慣了,還當皇帝是當年那個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太傅的小孩子嗎?

  皇帝嘴角彎了彎,不見喜怒,隻說:“好,好。魏王說的是。”

  我見他們開始商量政事,便告辭出來。

  才走出清思園,聽到身後有人叫:“瑞雲郡主請留步。”

  我轉頭,見廖致遠跟著我也走了出來。

  他本清秀斯文,當初做縣令的時候,看著還有些文弱。現在穿上了吏部官服,胸前繡的是一隻白虎,赫赫生威,官服裁剪又得體,還真給他平添了幾分挺拔的氣勢。

  我心想,這升官了,氣質果真不可同日而語。又想起我們上次分別,我似乎沒給他留下什麽好印象,不免有點慚愧,這下連忙擺出一副端莊的笑臉迎著他。

  廖致遠走近了,拱手行禮,道:“下官唐突了,郡主請見諒。”

  我笑道:“廖大人不必客氣。說起來,您什麽時候升的官,我還不知道,未曾祝賀你了。”

  “下官是四月初被提的吏部侍郎,實屬意外之幸。倒是郡主您,巾幗不讓須眉,讓下官甚為敬佩。”

  我又驚奇又好笑。這人原來對我十分冷淡,怎麽轉了一圈回來,反而主動上門拍馬屁了。

  我道:“廖大人這麽一番誇獎,我怎麽聽得心驚肉跳的?”

  廖致遠抬頭看我,目光清澈,“讓郡主見笑了。”

  我擺擺手,同他一起慢慢朝著宮門走去。

  我邊走邊和他閑聊,“廖大人現在是在京城安家了吧?”

  “回郡主,是的。”

  “四下也沒人,廖大人無需這麽拘束。”我大方道,“你現在住在哪裏的?”

  廖致遠略微放鬆了些,答道:“下官住在城西的四海胡同,左鄰右舍多是在職官員。”

  我知道四海胡同,那裏住著不少中等官員和文人墨客。

  “夫人可隨您一起上京了?”

  廖致遠頓了頓,說:“下官還未成家。”

  “哦。”我幹笑了一聲,“那可還適應京城的生活?”

  “物價貴了些,其他都還好。”

  我嗬嗬笑起來。這廖致遠人也挺實在的。

  “京城雖然嘈雜,卻也有不少好去處。城東的城隍廟,夫子廟,城南的夜市、荷花池,都值得去看看。特別是城外秋落山上的紅葉,是你這樣的文人的最愛。每年秋天,登上觀賞紅葉的遊客,都可以把山路擠得水泄不通。”

  廖致遠笑道:“下官也是早就聽說了京城秋落山的紅葉十分有名。聽說賞秋時節,山上的寺廟茶館全部人滿為患,有十金買一座的說法。”

  我笑,“那都是外行人瞎湊熱鬧,隻有吃虧了。我知道有條路,從後山上山,人很少,不但可以觀賞紅葉,還有個小茶館可以歇腳。廖大人若今年秋日有空閑,等我和朋友一起賞秋時,把你也叫上好了。”

  廖致遠微微訝然地望著我。我這才反應過來,紅著臉補充道:“當然,都是瞞著我爹的......你也別同我爹說。”

  廖致遠忙道:“下官絕不是搬弄是非之人。”

  我莞爾,長歎一聲:“我若是身為男子就好了,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也沒有什麽禮教管束著。”

  廖致遠恭順地低著頭,“郡主,身為女子,其實也沒什麽不好。您雖身為女子,下官卻覺得您幹練豪爽,足智多謀,已比大多男子都要出色得多了。”

  我被誇獎得渾身舒暢,之前被我爹罵了後的壞心情一掃而空。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轉了風向,過來籠絡我了,不過這人說話謹慎,態度不卑不亢,聽他吹捧,隻有覺得更加愉悅的。

  出了宮門,王府的馬車已經在等著我了。廖家也有一輛樸素的藍皮小馬車停在旁邊。

  廖致遠先送我上了馬車。

  我坐好了,想了想,掀開窗簾喚了一聲:“廖大人。”

  廖致遠立刻朝我躬身,動作斯文優雅得很。

  我笑笑,說:“之前還在易通時,我還嫌你這人討厭。不過這次重逢,發覺你這人不錯。再見你,我挺開心的。你多保重。”

  廖致遠抬頭望我,雙目明亮如星,目光閃動了一下,又深深躬下了身。車走老遠了,我回頭還望見他保持著這個姿勢。

  我回了家,娘急匆匆迎了出來,問:“怎麽樣?”

  “很好呀。”我高興地說,“皇帝還賞了我好多東西。不過爹和他要談政事,就讓我先回來了。”

  我娘仔細看皇帝賞賜的金銀珠寶,看到霓裳羽衣的時候,驚了一下,“怎麽賞你宮裝?”

  “這是宮裝?”我看了看那件花俏得刺眼的衣服,不屑地撇了撇嘴,“好在是皇帝賜的,可以供起來不用穿。”

  我娘皺著眉頭,對她的貼身使女青姨使了個眼色。青姨知趣,立刻把其他下人都支走了。

  我看著青姨逐一關了門窗,一副慎重的模樣,大為不解,“怎麽了?”

  我娘輕歎了一聲,“好端端的,哪裏有賞賜臣女宮裝的道理。”

  我興奮的勁頭過了,這下仔細一想,也覺得不對,“的確有問題。不過爹都沒說什麽呀。”

  我娘繼續歎氣,搖了搖頭,“你爹怕還同意呢。”

  “同意什麽呀?”我問。

  我娘不答,繼續跟著我繞彎子,“這事,我是不同意的。那樣的生活,你這性子,怎麽過得下去?可是你爹總是說家族利益為重,又說這事不論從什麽角度來看,都是一樁好親事......”

  “親事?”我拔高了音量。

  我娘長歎一聲,搖頭不語。

  青姨走過來挽著我坐下,“郡主,前幾日你還未回來時,太後召了王妃進宮喝茶,說起想和我們家結親。”

  我隻覺得腦子裏有個銅鑼咣地敲了一記,耳朵裏嗡嗡響,一時聽不到別的聲音。

  皇家想和我們家結親,說白了就是想讓我們家送個兒女進宮。他們沒有一紙詔書丟過來,而是請我娘進宮商量,已經是給足了我們家麵子了,我們家也更是沒有拒絕的餘地。

  我哆哆嗦嗦地說:“指,指名道姓了?說,說了是,是我了?”

  我娘唉聲歎氣,“你以為呢?你爹舍得送晚晴去那吃人的地方嗎?”

  我就像被人捶了一棒子,低頭不說話。

  也是,我爹疼晚晴都疼到了心尖上。晚晴隻小我半個月,也快滿十八歲了,這些年多少人家上門求親,隻要晚晴不點頭,我爹立刻把求親的送走,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就不同了,首先我是王妃嫡出,又是長女。就算召我進去做個擺設,表示他皇帝納了魏王的女兒,也可以緩解一下他和我爹之間的矛盾。

  我就知道今天皇帝把我好一番誇獎,不是沒道理的!

  青姨柔聲說:“郡主也別急著難過。聖旨一日沒下來,這事就還有轉機的。”

  我尖酸譏諷道:“我都和幾個男人在沙漠裏失蹤了大半個月,皇帝他都還肯要我,我都該感動才是。”

  我娘搖頭歎氣,卻沒有說什麽。

  我知道她也有她的顧慮。雖然她心疼我過不慣後宮生活,可一來,皇帝的確是這天下我所能嫁的最有權勢的男人;二來,她最疼的還是我弟弟。我做了皇帝的老婆,對我弟弟前途好。

  所以一時間,屋內一片靜默,大家各懷心思,卻都不能對對方說。

  我腦子飛快地轉著,想著一下回去就立刻給我師父修一封飛書求救,然後今晚還得同我爹好生談談。他若真要我進宮,我要做好和他吵架的準備。

  我還想,我難得意氣風發地在江湖闖蕩了一回,雖然過程有點狼狽,可也算是功德圓滿,瀟灑而歸,可結局卻不是成為一代女俠,笑傲江湖,而是要進宮給皇帝繡花彈琴生娃娃。

  我頓時覺得鬱卒得不行,隻想脫了鞋子使勁抽皇帝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把那張漂亮臉蛋抽成一個發酵不均勻的饅頭,這才解氣。

  我把擦嘴的帕子往桌子上一甩,叉腰道:“進宮就進宮!他敢娶,我就敢嫁!誰怕誰呀?”

  皇帝雖然陰陽怪氣了點,不過我和他大小就認識,也不算陌生。想當初大家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被他幾個皇兄欺負,扒了衣服推到水裏,還是我跳下去把他撈上來的。他光屁股的模樣都見過了,以後一起睡一個被窩,也沒什麽接受不了的。

  隻是......我看了看那件花裙子。日後怕是要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成天穿紅戴綠,頭上插花,怪惡心人的就是了。

  我垂頭喪氣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剛走到後院荷花池邊,就看到一個美貌少女帶著丫鬟從水池那邊走過來。少女瓜子小臉,柳眉杏眼,皮膚白皙,烏發如雲,身段窈窕。不看臉,光看那嫋娜的身姿,就知道是我二妹晚晴。

  晚晴見了我,嫣然一笑,色若春曉,“阿姊,可見到你了。大家都說你一早就回來了,我想去給你請安,卻被告知你進宮去了。”

  我也疲憊地笑了笑,“可不是。好不容易回家了,覺都不能好好睡,就被叫起來團團轉。”

  晚晴打量了一下我,“阿姊,你瘦多了。”

  我苦笑,“又黑又瘦,就像隻猴子了。”

  晚晴忙說:“不會的,阿姊你依舊漂亮得很。是妹妹說錯話了。”

  我小時候把她欺負狠了,她又天生膽子小,這麽多年來一直有些怕我。而且她心思細膩敏感,我隨口說說的話,她聽著總覺得有另外一層意思。我們姐妹倆交談,就和我爹和他同僚說話似的,客氣得很。

  我還穿著郡主命服,又熱又累,寒暄了幾句就繼續往前走。

  晚晴欲言又止地,終於忍不住喊我,“阿姊,那個......那個,你們在北遼......”

  我轉頭衝她一笑,“你放心好了,你的封哥哥,一路老實得很,沒有沾花惹草。”

  晚晴的臉刷地一下紅透了,嬌妍動人。

  我擺擺手,走了。

  我的好妹妹,你要是知道你這個姐姐也喜歡上了你的封哥哥,還厚著臉皮去和人家說了,不知道你會驚訝成什麽樣子。不過還好,封崢也沒接納我,發生過的事,大家都當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在心裏苦笑,卻是心潮翻湧,一直苦到了嘴裏。

  回了院子,沐浴更衣後,我火速寫了一封信,放飛了信鴿。沒多久,我爹就回府了,派人來叫我過去。

  我灌了一碗奶媽親自給我熬的老母雞參湯,氣勢洶洶地走進了我爹的書房。

  我爹還穿著朝服,端著杯子,喝的卻不是茶,而是酒。

  我愣了一下。

  老頭子胃不大好,酒是早就戒了的。

  “過來吧。”我爹用他八百年都沒對我用過的、溫柔地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說,“坐下來,我們父女倆喝一杯。”

  我當時就心想不好,我怕是入宮入定了。那酒喝完了,八成這事也就這麽定下來了,我就逃不脫了。

  我是拔腿就想往外跑的,可是視線不經意地對上我爹的,他老人家那愧疚不舍的眼神,簡直比他之前送我去敵國偷寶時的都還要動人。

  我心一軟,腳就不自主地走了過去。等回過神來時,手裏已經捏著杯子了。

  我爹親自給我倒了一杯酒,真讓我受寵若驚。

  酒是女兒紅,絕對有十幾年了。我喝了一杯,又怕醉,趕緊吃了幾塊糕點。可我爹就這樣空著腹一杯接一杯地望肚子裏倒。

  我實在看不下去,“爹,你胃不好。到時候犯病了,娘又要念你了。”

  “讓她念吧。”我爹不在乎,“我也是對不起她。”

  我背上的汗毛一下全豎了起來。

  我爹居然會認錯?

  我爹給我把酒滿上,問我:“你知道這酒怎麽來的?”

  我窘然,“買來的?”

  “這酒是你出生的那天早晨,我親手埋下的。”

  我瞠目結舌。爹呀,我還沒出嫁呢,你這就把我的女兒紅挖出來喝了,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我爹像是聽到了我心聲一樣,說:“你若入宮,就沒這機會和我一起喝這女兒紅了。”

  我端著杯子的手開始發抖了,“爹......你是說真的?”

  我爹把杯子裏的酒一口悶了,將杯子重重頓在桌子上,長歎一聲。

  “我知道你性子野,不愛拘束,喜歡自由。當初考慮你婚事,我就想著,將你許配給我的副將做兒媳婦。”

  “趙家?”我爹當年還帶兵打仗的時候,有個最為信賴的得力副將,姓趙。我爹做了王爺後,趙副將就升做了將軍,接替我爹把持著兵權。若說皇帝第一恨我爹,那他肯定第二恨老趙。我爹還想著把我嫁給趙家,真是生怕別人不參他結黨營私。

  我爹慢悠悠地說:“趙勇的長子趙淩,少年英俊,智勇雙全,武人之家又不比別的官宦這家,規矩寬鬆許多。我原是想,你嫁過去,身份高貴,即使我不在了,趙家也不敢欺負你,你也可以過得比較自在的。”

  我聽他這麽一說,心裏不由暖暖的。雖然我對這趙淩沒什麽印象,但是我爹的確是為我的將來做了最妥善的安排的。

  “隻是......”我爹搖頭。

  是啊,安排的再好,也比不過這個“隻是”。

  “太後早就有召你入宮的打算。之前我以你年紀還小,又粗魯不知禮數為由婉拒了。但是這次,事情鬧得如此之大。外頭也不知道怎麽把你傳成了英雄俠女,供肝義膽,受了皇帝的知遇之恩,冒險奪寶......”

  聽到這裏,我已經被惡心得快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為什麽非要我入宮啊?”

  我爹無奈道:“你也不是白讓人叫了十八年郡主的。”

  我放下了杯子,沉默半晌,說:“女兒不願進宮。”

  爹好生好氣地說:“這容不得你願不願的。宮裏會尋個良辰吉日送聖旨過來。我今天和你說說,就是讓你有個準備。”

  我皺眉,“皇帝要我入宮,無非是想抓著您一共把柄。爹,你怎麽就不能後退一步,讓一讓?我們陸家在這東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已是有二十多個年頭了吧?花無百日好,月無百日圓。這個道理你懂的。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我爹抬起眼睛看我,臉上一片冷漠。先前的溫情就像鏡花水月一樣,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將我痛罵一番,可我爹隻是沙啞著聲音說:“我也想,卻是已經收不了了。”

  “怎麽收不了了?”我激動地站了起來,“辭官,該交的全部都交了,帶著大家回老家去。我們家過日子素來簡樸的,將來買些地,過清閑日子,不好嗎?我這個郡主也不做了,做個農女又何妨?”

  我爹不怒,反而笑了,笑我天真愚蠢。

  “丫頭啊,你說得倒是簡單。你爹當權二十多年,你覺得我辭官隱退,我們全家能安生地回到老家嗎?即使回去了,又能安生地過日子嗎?不說卸甲後的這十來年從政,你爹我當年征戰四方的時候,殺了多少人,滅了多少族。你以為那些人不想報仇?”

  我跌坐在凳子上,身子一寸一寸涼了下來,呼吸困難。

  我說不出話,因為我知道我爹說的每個字都在理。

  此刻我們家富貴安詳,因為我爹還是堂堂魏王,兵權政權都在握,家裏隨便一個護院都是重金聘請來的江湖高手。等我們家沒權沒勢了,原本被阻隔在外的仇人尋上門了,我們拿什麽去抵擋?

  我爹端著酒壺大口喝了一陣,舉手將壺重重摔在了地上。酒壺四分五裂,裏麵殘留的一點酒濺得四處都是,打濕了我的裙擺。

  “女兒呀!”爹抓著我的手,一張臉盡顯了老態,“為父的無能,才讓你們跟著擔驚受怕。現在又為了一家人,讓你進那地方。爹知道你進宮後,是肯定不會快活的,可是爹也沒有辦法。你要怪,就怪爹吧。”

  我欲哭無淚。我不怪你還能怪誰?

  我們這種王公之女,哪個嫁得順心的?這就是命罷了。

  這麽折騰了一番,我半點食欲都沒有,隻吃了點炒青菜就回了院子。我又趕緊寫了一封信給師父,說我已經想通了,請他不用擔心,也不用派師兄過來了。

  我想著之前和二師兄告別,夏庭秋笑意溫柔,說在山裏等我回去。我那時候也自信滿滿,早就盤算著怎麽逃家出走,卻沒想到回有這麽一出。沒想那一別,以後還不知道有沒有再見麵的機會。

  想著心裏更酸了。

  這夜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星空,恍惚間覺得過去那幾個月,就像一場黃粱大夢。現在夢醒了,我依舊是規矩束身的王公郡主,什麽女俠,什麽江湖,都化做了陣陣駝鈴聲,漸漸遠去了。

  之後一連數日,我都情緒低落地呆在家裏,練劍,釣魚,陪弟弟玩耍,十分安份老實。皇宮裏的聖旨遲遲不來,家裏的人都有點不安,我卻十分淡定。

  我娘說,既然皇帝有納我為妃的意思,如果將來他不要我,別家也是不敢娶我的。她憂心忡忡,我卻心裏暗暗高興。皇帝最好一覺睡醒想通了,不要我了,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做道姑去了。

  我在家裏呆著,我往日的幾個朋友卻呆不住了,飛鴿傳書給我,約我去喝酒。

  我心裏一片死水被這封信激活了,又回想起往日大家稱兄道弟、把酒言歡的快樂,若真進宮了,就再也享受不到了,更不能錯過這機會。

  我如往常一樣,借口閉關打坐,關了房門。然後束起了頭發,換了男裝,翻牆而去。

  這幾個朋友是我以前假扮男兒、化名方煦時認識的。他們都是各地高門望族的子弟,還有幾個是江湖俠客。其實對方到底什麽身份,大家並不深究,隻求意氣相投,喝酒能痛快罷了。

  我年紀輕,作男兒裝,輕易還是可以以假亂真。我是跟一群男人長大的,首先我舉止就不像深閨女子那般扭捏;二來我自幼習武,在山裏也洗衣做飯,皮肉沒有女子那麽嬌貴;三來我沒耳洞也從不施香抹粉。而且我多年來很少在京城拋頭露麵,沒什麽人認識我。

  東齊人,不論男女都生得白皙清秀。即使我爹當年也是俊美後生一名。我扮作男子,別人還交口稱讚我俊秀雅致,讓我十分得意。

  這次聚會就擺在京城最大的酒家“春風得意樓”,說是為了慶祝一位朋友的文定之喜。我跟在店小二後麵進了廂房,隻見裏麵圓桌邊已經坐了有七八個人,都是熟人。

  他們見我來了,紛紛起哄,“今天真是難得,居然能把方兄給請到了!”

  “方老弟,半年不見了吧。這次旅行可愉快?”

  “阿煦,你失蹤半年,回來就這黑瘦模樣,是去遊山玩水,還是去挖金子了?”

  我哈哈大笑,“勞煩諸位牽掛了!霍兄,我要是去挖金子了,那也就不回來了!”

  眾人七手八腳地拉我入席。

  霍炎坐我旁邊,搖著扇子道:“趕快給黃兄敬一杯吧。他家裏給他定了工部何侍郎家的四千金,今年秋天就完婚呢。”

  “這還沒開席,你們就喝上了。”我說笑著,趕緊給那位黃兄敬了一杯酒。

  黃公子也不知道已經被灌了多少,臉色發紅,口齒模糊,十分可憐的模樣,卻看得出來很高興。

  我不免羨慕。人家成親,可以開開心心,我成親,要哭還得把眼淚往肚子裏吞。

  這頓飯吃得十分熱鬧,我又因半年沒露麵,不可避免地被眾人輪著灌了一番酒。一來我許久沒痛快喝過了,二來心裏難受,也想借酒澆愁,我來者不拒,每一杯都喝得幹幹淨淨。

  大家見我這麽爽快,咋呼著要再來一輪,一定要把我灌倒為止。

  我嘻嘻笑,接過遞到嘴邊的杯子,也不管裏麵是烈的酒,仰頭就倒進喉嚨裏。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扣著我的手腕,另一隻手奪過了我手裏的杯子,重重地頓在桌上。

  “夠了!”有人在我耳邊喝了一聲。

  席上霎時一片安靜。

  我暈乎乎地轉過頭去,不滿道:“老霍,你好生不厚道。我難得開心,你還管著不讓我喝。”

  霍炎歎了口氣,放軟了聲音,半哄著說:“阿煦,我眼睛又沒瞎,我看得出來你不開心。”

  大家都沒說話,看著我們兩個。

  我抿了敏嘴,扶著桌沿,努力站穩身子。霍炎過來扶著我,我想掙脫,力氣卻有點不夠。

  終於有個朋友開了口,“方兄,大家認識好些年了,你有什麽難處,不妨說出來。在座的諸位也並不是無權無勢之人,總還是能幫上點忙的。”

  我嗬嗬笑了兩聲,搖搖頭,“這個忙,你們可真的幫不上。不過,我還是謝謝你們的關心了。”

  “阿煦。”霍炎擔憂地扶著我的肩。

  我笑著就有點停不住了,加上酒勁上頭,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諸位,今日是黃兄文定大喜,小弟也有一事要說。小弟家裏也在張羅一樁婚事。”

  這句說完,席上依舊一片寂靜。

  我苦笑了一聲,繼續說:“這親事雖然還沒定,可也有了八成可能。未來親家家教很嚴,我怕是再沒機會出來與各位喝酒了......”

  安靜了片刻,霍炎輕聲道:“阿煦......你......”

  我搖頭,喝幹了杯裏的最後一口酒,揮手告辭,留下身後一室寂靜。

  大家認識好幾年了。我年少的時候雌雄莫辨,如今已是十八歲,再看不出我是女孩子,是不大可能的了。朋友們心知肚明,也沒說破。如今我告訴大家,我要嫁人了,也不知道他們心裏是怎麽想的。

  大概會為我覺得惋惜吧。

  空腹喝了那麽多酒,我不可避免地醉了,走得搖搖晃晃。霍炎從後麵追了上來,一把拉住我。

  “阿煦,你把話說清楚。你要成親了?”

  我下意識掙紮。可是霍炎卻把我摟得更緊了,一聲聲逼問:“是哪家?親事已經說定了嗎?隻要沒有說定,不,即使已經說定了,我也可以......我可以......”

  我一把推開他,撲到欄杆邊,哇地一聲張口就吐。沒有吃東西,吐出來的都是酸水,落到樓下,立刻就有叫罵聲響了起來。無辜被我吐了一頭的客人掀翻了桌子,這就要上樓來找麻煩。

  我反而嘻嘻笑了起來。霍炎沒好氣,一把拉起我,從側樓梯上下去,轉到了酒樓的後院裏。

  春風得意樓規模很大,後院分部著十來個獨立的小廂房,溪水環繞,環境優雅。我昏昏沉沉地被霍炎拉到這裏,隻聽到有歌女在彈琴唱歌,聞到花香,覺得很舒服,有點想睡覺。

  霍炎扶我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又叫小廝送來水,服侍我漱口洗臉。我吐了人家一身,自己身上倒是幹幹淨淨,我不由嗬嗬笑個不停。

  “別笑了。”霍炎抓住我的胳膊,使勁搖了搖,“你這笑得都快哭出來了。別笑了!”

  我收了笑,不耐煩地推開他,“你這人好煩,我不要你管!”

  “你要去哪裏?”

  “回家呀。”我白了他一眼,搖搖晃晃站起來。

  霍炎扶著我,“回家後,按你家人的意思成親嗎?”

  “成親就成親嘛。我年紀也不小了。”我按著太陽穴。

  “對方是哪家?你可喜歡那個人?”

  我高聲笑罵道:“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喜歡的人不能嫁,嫁的是不喜歡的。這他媽的都什麽事呀?”

  霍炎拉著我,急切地說:“你有喜歡的人?是誰?”

  我推他,“和你沒關係。哎,你別老拉著我,我要回家啦。這年頭的姻緣真是一樁比一樁亂,月老就是個棒槌......”

  溫熱的鼻息噴到臉上,我下意識地把臉偏開,一個柔軟的東西就印在了我的耳邊。

  我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遇到了什麽,頓時一陣狂怒。要知道我活了十八歲,走南闖北見識廣,但是本質上還是十分單純的。平時除了和師兄們親密點,也就和封崢拉過手。被不是很熟的人這樣輕薄,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就在我想著是踢一腳、捶一拳,還是幹脆咬一口的時候。那個溫熱的東西離開了。

  這下,我的酒醒了一半了。

  眼前是霍炎湊得極近的臉,近到我都可以數清他的睫毛。這混賬的手還摟在我的腰上,我們兩人的身子緊貼著,再親密不能了。

  霍炎,據說是江東望族霍家的長子嫡孫。霍家這樣的望族,子孫讀再多的書,也是不出仕的。他這些年來,每年都會在京城裏住幾個月,吃喝玩樂,遊手好閑。又因為是個翩翩公子,很得青樓姑娘們的喜愛。

  回憶到這,我揚手朝他臉上扇去,“找死,敢吃老子豆腐!”

  霍炎敏捷地一把抓住了我揮過去的手,一臉深情不由得轉化成了苦笑。

  “你呀你......酒還沒醒嗎?也好。你若清醒著,這些話,我還真不知道怎麽對你說出口。阿煦,我知道這不是你本名,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家的千金,可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女子。阿煦,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不想嫁去那家,那你嫁給我好了。我想娶你。”

  “你......你說什麽?”我使勁掙紮,可是酒後力氣不夠,掙不脫。

  霍炎微笑著,重複道:“我想娶你。”

  我說:“你喝多了。”

  霍炎說:“我沒喝酒。我想娶你。”

  我說:“你瘋了。我是男人。”

  霍炎笑:“我早兩年就知道你是女孩子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女孩子。我想娶你。”

  我使勁掙紮,“你瘋了,你一定瘋了。我有什麽好娶的?我就是個男人婆。”

  霍炎從容道:“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子,嬉笑怒罵,張狂豪爽,很對我口味。所以我想娶你。”

  我急得大罵:“滾!滾!滾——”

  霍炎微微一笑,手上使勁一拉,我就被他拉過去抱在了懷裏。我還想掙紮,他又低頭吻想我。我大怒,屈起膝蓋,毫不猶豫地踢向他下身。

  霍炎痛叫一聲,鬆開了我,彎腰抱著肚子。

  “你......你這也太狠了吧?”

  我冷笑,“連老娘你也敢輕薄,廢了你都是輕的!”

  霍炎五官皺作一堆,苦笑道:“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認識你三年多了,總可以知道你的真名吧。”

  “她的真名,怕是你還沒資格知道。”

  這一句話,雖然聲音不大,卻如雷貫耳一般,將我們兩人都驚了一跳。

  我是認得這個聲音的,因為前幾日還和這人見過麵。於是我剩下的一半酒也醒幹淨了。

  矮樹叢的那頭,身穿常服的蕭政帶著兩個人走了過來。他臉上依舊那副似笑非笑的麵具一樣表情,卻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等我看到皇帝身後跟著的那個人,頓時覺得一頭撞死了的心都有了。

  封崢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又是氣又是怒,嘴唇緊抿著。

  蕭政搖著一把玉骨折扇,從鼻孔裏輕輕哼笑了一聲。我膝蓋發麻,一個哆嗦跪在了地上。

  “阿煦,你......”霍炎大驚,要過來扶我。

  蕭政唰地收了扇子,走到我麵前,也彎下腰,伸出了手。

  我看著眼前兩隻手,冷汗潺潺,咬牙把手放在了他的手裏。

  蕭政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他也不鬆開我,另一隻手還親切地給我拍了拍膝蓋上的灰。

  “出來玩就罷了,怎麽還喝醉了,讓這登徒子給輕薄了去。”

  他聲音輕淡平和,似乎還帶著點寵溺,仿佛在責備自家頑皮的孩子一樣。我隻覺得脖子後麵的雞皮疙瘩一顆一顆地冒了出來。

  “我......”酒精糊了我的腦子,讓我不知道說點什麽的好,“小女錯了。”

  “以後別這樣了。”蕭政微微一笑,清秀的臉上都在閃耀著慈祥的光芒。

  我定定站在他麵前,內心卻是已經一陣尖叫地奔出七、八十裏地去了。

  蕭政這時才把目光轉向霍炎,問:“你是何人?”

  我說:“這位是......”

  “我沒問你。”蕭政冷掃了我一眼。

  這種做慣了上位者的人,言行舉止都散發著一股不可一世的高傲。霍炎眉頭輕皺。我想他也不笨,即使猜不出這個張公子的身份,也該知道這人惹不得才是。

  我暗暗衝霍炎使顏色。霍炎看了看我,對蕭政拱手道:“在下霍炎。”

  “霍家的人?”蕭政挑了一下眉,“名門世家,怎麽教出這麽一個登徒子?”

  我覺得蕭政這句話說得極對,別過臉撇了一下嘴。

  霍炎卻是不卑不亢,輕笑道:“這位公子,我真心愛慕這位姑娘,也是真心實意想娶她為妻。雖然一時情難自禁,可我自然會負責到底。”

  我狠狠翻了一個白眼。以前怎麽沒發覺這小子是個這麽自作多情的人啊?

  蕭政笑意加深了。

  雖然他以前一直是似笑非笑的,有時候也會笑一下,可是從來沒有那次笑得像這次一樣讓人頭皮都要炸開一般。

  他慢條斯理地說:“霍公子,我說過了,這位姑娘的閨名,你還沒資格問。這門親事,你更是配不上的。若是這位姑娘不計較你剛才的輕薄,你就盡快退下吧。再糾纏下去,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我不計較了!”我嚇得使勁衝霍炎使眼色。

  皇帝要你滾出去,你就不能用兩腳走出去。保命要緊,麵子其次,趕緊撤退吧。

  霍炎素來高傲,也是頭一次被人這樣頤指氣使,還有幾分傲氣。他過來一把拉著我,說:“那要走一起走。我這就去你家求親。”

  我被燙著了似的甩開他的手,“你別發神經了。你趕緊走,今天就離開京城回家好好待著!”

  霍炎還猶豫著,看看我,又看看蕭政。

  蕭政的視線在我和霍炎的臉上掃了一遍,問道:“瑞雲,你可願意嫁給他?”

  開什麽玩笑?我牙齒發涼,忙不迭道:“我不願意,我一點都不願意!”

  霍炎一臉受傷,“阿煦......瑞雲?”

  我不忍看他,別過了臉。

  這真是天降桃花砸死人。不對的時機,不對的人,全是一筆爛賬。

  封崢終於看不下去了,上前對霍炎道:“這位公子,我家公子和這位姑娘有話要說,還請你離去吧。”

  霍炎依依不舍地看著我,喚道:“阿煦......”

  我輕歎,搖了搖頭,沒看他。

  霍炎無奈。他走了兩步,又站住了,不甘心地回頭道:“不論你什麽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封崢再度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霍炎三步一回首地離去了。

  我這才稍微鬆了口氣。這時才發現,我的右手還被蕭政握在手裏的。我的手冰涼,手心都是汗,和他的溫暖幹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下意識想把手抽回來。蕭政察覺了,反而緊緊一握。我不敢動,隻好由著他。

  封崢眼神閃了一下,“下官去送送霍公子。”

  他一走,院子裏隻剩我和蕭政兩人。附近的小廂房都門窗緊閉,連剛才還在唱曲的歌女也已經沒了聲音。

  我低頭站著,不動不動。

  蕭政沉默了半晌,終於開口,“你爹都和你說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麽,於是點了點頭。

  “你不想進宮?”

  老大,這個問題你要我怎麽回答?我說不願意,你肯定不高興。可我難過得喝醉了,你都看在眼裏的。如果我說我願意,你會信嗎?

  我隻好不說話。

  蕭政輕輕歎了一口氣,又或者是我聽錯了。他依舊抓著我的手不放,問:“那剛才那個人,你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我更不知道怎麽回答呀!我若說喜歡,你可以說我和霍炎是對奸夫淫婦,把他一刀哢嚓了;我若說不喜歡,你更可以說霍炎是登徒子,膽敢調戲未來的皇妃,又是一刀哢嚓了。我真是說什麽都是不對的。

  於是我依舊沉默。

  蕭政哼笑了一下,“你不說,我該怎麽辦?”

  我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陛下......那個霍炎,是小女多年來的朋友。他大概是喝高了,說了點胡話。還請陛下不要和他計較。反正......反正我回頭也要好好教訓一下他的。”

  蕭政笑道:“護短都到這份上了。”

  我腦袋埋得更低了。

  又冷場了半刻,就聽蕭政說:“我知道你不想進宮的。你若是喜歡剛才那個人,便和他去了好了,我給你們賜婚。”

  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抬頭失聲叫:“什麽?”

  蕭政笑盈盈地看著我,“終於肯抬頭了?”

  我也顧不得那麽多,追問:“您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蕭政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一點,微仰著頭,慢慢說:“我說,你若想和那人私奔,我可以成全你們。”

  我好氣又好笑,“陛下,我幹嗎要和他私奔?”

  我就算要和人私奔,也不可能當著你的麵啊。

  可沒想蕭政輕眯著眼,笑得格外斯文,勸說道:“你還是和他走了吧。”

  我二丈摸不著頭。這天下哪裏有勸良家婦女和野男人私奔的皇帝?皇家之人,不當該是國家道德之表率嗎?你不勸我恪守婦道,好好在家學繡花,反而鼓勵我私奔,這算是個什麽事?

  我說:“陛下,小女和那位霍公子並無私情,是不會和他走的。”

  蕭政歪了歪頭,“也對。你剛才說你有喜歡的人。是誰?我給你們賜婚。”

  我啼笑皆非,“陛下,您不會也喝醉了吧?”

  蕭政笑了笑,終於鬆開了我的手。我趕緊退了一大步,和他拉開了距離。

  蕭政看著我,半晌才說:“不情不願的,進了宮,也要成天看你臉色。也罷。”

  我頓時滿頭冒汗。萬歲爺啊,瞧你這話說的。這天下誰敢給你臉色看啊!

  封崢送走了霍炎,走了回來。他看我和皇帝兩個相處得還不錯的樣子,神色緩和了些,說:“陛下,時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太後又要牽掛。”

  蕭政點了點頭。

  我見他要走了,鬆了口氣,要跪下來送他。

  “不用了。”蕭政擺了擺手,“瑞雲,我剛才說的話,你好好考慮。我給你三天時間。你若想通了,便和他走就是。你爹那裏,我會幫你說的。”

  我一臉莫名奇妙,呆呆望著蕭政離去的背影。

  回了家後,我一個人左思右想,都覺得這個事實在蹊蹺得厲害,可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

  眼看兩天過去了,到處一片風平浪靜,皇宮裏依舊沒有傳出什麽消息。我忍到了第三天,終於忍不住了去找我爹,把這事全盤托出了,聽聽他的主意。

  我爹聽我說到我作男裝去和幾個男人喝酒的時候,就一副要一掌拍死我的架勢。我趕緊跳過了被霍炎輕薄的片段,直接說到碰到了皇帝。

  我爹一聽皇帝也在,驚愕道:“他說讓你走?”

  我點點頭,又忙補充道:“我說我和那個朋友沒有私情。他又問我喜歡誰,要為我賜婚。”

  我爹站起來,神色凝重,在屋裏繞圈。

  我忐忑不安地看他一圈又一圈地走,頭都暈了,“您說,皇帝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爹一下站住了,轉頭對我命令道:“你這就收拾東西去。”

  “什麽?”我大驚,“您還把他的話當真了?”

  “君無戲言。他既然已經這麽說了,就是放你一馬。難道你還真想進宮?”

  “當然不想。可是我和那個霍炎不過是兄弟情誼,他可是個風流種子,比起他,我倒寧願進宮呢。”

  我爹嚴肅道:“我也不放心你跟那姓霍的走。你假借和他離去,出了京城就去找你師父!這事你不要和別人說,隻和你娘告辭。今晚就走!”

  “可是......”

  “少廢話!”我爹大喝,“叫你去就去!”

  我跳起來,跑回了我的院子。

  奶媽和丫鬟見我神色慌張,以為我又被我爹訓斥了,已經見怪不怪。

  我回想我爹那麽嚴肅的樣子,心裏蹊蹺,可是一點都不趕耽擱,關了房門,獨自收拾了幾件平常的衣服。銀票是王府裏的,不敢用,隻好包了些碎銀子。

  晚上吃飯的時候,大家都神色如常。爹隻深深看了我一眼,什麽都沒說。姨娘們依舊打扮得俏麗,晚晴和三妹、四妹說笑著,天真快樂,我娘一邊給我夾菜一邊數落我挑食。弟弟也照舊爬到我膝頭,指揮著我幫他夾菜,要吃這個,不吃那個。

  我心痛,鼻子發酸。

  以前我總想著離開這個家,總想像隻鳥兒一樣飛走,一去不返,逍遙自在。可是如今我真的要走了,才發現這個家是這麽溫馨和睦,讓人留戀。

  我娘納悶地看著我,“怎麽了?不想吃苦瓜,那就不吃好了。紅什麽眼睛?”

  我忙打起精神,夾了一大筷子苦瓜塞進嘴裏,含糊道:“吃。我吃。”

  我爹看到了,低下頭,默默喝湯。

  晚上,大家都歇息了,我悄悄去找我娘。

  青姨如往常一樣退了出去,關好了門窗。

  我對著我娘跪了下來。

  我娘怔了怔,說:“你還是要走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

  娘把我扶起來,一把抱住,“你爹剛才來過了,都和我說了。你走了也好,總比留下來好。”

  我抱著她,哭道:“娘,女兒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女兒不能對您盡孝了。”

  娘捧著我的臉,仔細看我,“棠雨,娘心裏愧疚得很。你打小就在外麵長大,吃了那麽多苦,我都一直沒照顧到你。現在你要走了,我一邊想到你這麽能幹,出去了也可以過得好好的;一邊又想到,你到底是個郡主,卻過不了金枝玉葉的日子。”

  我笑了,“娘,師父那裏就是偏僻了點,又不是什麽窮山惡水的地方。皇帝難得好心肯放我走,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我娘沒說話,眼睛裏的憂愁和哀傷卻是更甚了幾分。她動了動嘴,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我拉著她的手,說:“女兒今夜就走了。您和爹要保重。我等這陣風波過去了,就盡量回來看您。”

  我娘沒說話,隻掩麵落淚。

  我給她磕了一個頭,轉身出去了。

  青姨就守在外麵,擔憂地看向我。

  我對她說:“照顧好我娘。”

  青姨點了點頭,“郡主你也要保重。”

  我悄無聲息地潛回了自己的院子,換上了平民的衣衫,背上了包裹。

  外麵月色皎潔,把小院子照得宛如白晝。一個高大的身影佇立在院子中央,那是我親愛的老爹。

  我爹背著手,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認可地點了一下頭,“錢可夠用?”

  “足夠了。”

  “你騎我的追風吧。它腳力快。你出了城,就別回頭了,趕緊走。到了你師父那裏,若我沒有給你來信,你就好生呆著,不要回來。知道了嗎?”

  我點了點頭,心裏卻越發不安。

  我爹掏出一封信交給我,說:“等見了你師父,把這信給他。”

  我把信收好,然後也給他磕了一個頭。

  我爹長歎一聲,苦笑起來,“沒想倒頭來,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我說:“爹,你別太擔心了。皇帝肯放我一馬,說明事情還沒糟到那種程度。”

  我爹搖頭,也不說什麽,揮手讓我走。

  我溜到馬廄,牽了追風,從後門離開了王府。

  雖然還沒到宵禁時間,不過大街上的人已經不多了。我騎著追風,一路小跑,來到了霍炎下榻的客棧。

  霍炎很好找。他老兄沒睡,正在二樓臨窗的位子上坐著喝酒,一副傷情的模樣。

  我見四下無人,悄悄過去拍了拍他的肩。

  霍炎見到我,兩眼大放光芒,張口就要叫。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小聲點。我是來救你的命的。你現在就收拾一下,趕緊跟我走。我們連夜出城。”

  霍炎眼珠轉了一圈,點了點頭。他就這點好,人不聰明,卻很聽話,而且信任我。

  城門已經落鎖,我拿著我爹的令牌給衛兵看。衛兵一見到那個魏字,立刻對我恭敬得不得了,開了小門讓我們出去。

  等出了城門,霍炎才顫抖著聲音說:“你怎麽有魏王的令牌?”

  我呲牙怪笑,“怎麽?你調戲了魏王的郡主,你自己還不知道?”

  霍炎的下巴落了下來。我是知道他的,他倒不是對我爹有什麽看法,他隻是沒料到我身份這麽高罷了。

  我說:“實話和你說,那日你見的那個年輕公子,就是當今聖上。我本來是要入宮給他做小老婆的,他見你輕薄了我,要殺你。我這才過來帶你出城的。”

  霍炎頓時麵如土色。我早說過,這人其實膽子不大。

  我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我已經求過陛下了。你隻管回家去,閉門讀書一陣子。”

  霍炎好半天找回自己的聲音,問:“你呢?”

  我自然不能和他說我要去找我師父,隻說:“我另有投奔的地方,你不用為我擔心了。”

  “何不就跟了我走?”

  “想得美。”我敷衍道,“我堂堂郡主,哪裏能和你私奔呢!”

  “等一下。”霍炎叫道,“那個人,你認識的吧?”

  我轉頭,隻見一個修長的身影牽著馬從城牆的陰影裏走了出來。

  封崢麵色沉靜如水,默默望著我。

  我被他這麽一看著,有點手足無措。封崢天天在皇帝身邊,這事他肯定也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守在這裏等著我。

  封崢走到跟前,站著不說話。

  我也習慣這人悶騷的個性了,主動開口:“你是來送我的?”

  封崢點頭,“陛下算得很準。”

  我苦笑,“那他最好別反悔。”

  封崢看了霍炎一眼,“你決定跟他走了?”

  “怎麽可能?”我聳了一下肩,“先離開了再說。他是必須得走的,不然不安全。”

  封崢嗯了一聲。那天蕭政是動了殺意的,大家都看得出來。

  我有點開心,“你來送我,我真高興。你回去見了皇上,代我說聲謝謝。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非要我不嫁他就得滾蛋,不過他放我一條生路,我感激他。”

  封崢眼神一閃,別開了目光,“我會的。你要保重。”

  他又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手帕裏裹著的,是他一直不離身的那把匕首。

  “這麽寶貴的東西,你給我了?”

  “留著做個念想吧。這匕首削鐵如泥,你帶著防身也好。”

  我想不要白不要,便把匕首揣進了懷裏。

  追風打了個噴嚏,不耐煩地原地踱步。

  我揮散了腦子裏的溫情,“我該走了。”

  “好的。”封崢說,卻一動不動。

  我狠下心,翻身上了馬。低頭望過去,他依舊站在那裏,身形筆挺,靜靜地望著我,然後微微一笑。月光照在他的青衣上,讓他渾身都發起光來。

  我不禁想到第一次見封崢。那時我還很小,被我爹帶著去宮裏給太後祝壽。八月桂花香,我趁使女不注意,爬上樹摘桂花。這時樹下走來一個穿青衣的小少年,坐下來看書。我把樹枝弄得亂顫,桂花落了那男孩子一身。他抬起頭來看我,小臉精致秀氣,也不生氣,反而一笑。

  這麽多年了,我都沒忘記那個笑容。隻是那個少年早已不對我那樣笑了。他總是要不鄙夷,要不苛責,眼睛裏再沒有了溫情。

  如今分別在即,我還能再從封崢臉上看到這個笑,也覺得此行真是無怨無悔了。

  我和霍炎策馬狂奔而去,封崢的身影逐漸被夜色吞沒。

  一直走了半夜,我們才拉了韁繩,讓馬稍微歇息一下。

  這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月亮也躲進了雲層裏,郊外一絲光都沒有。好在走的是官道,還不至於迷路。

  我看了看路標,對霍炎說:“天亮就可以出京城地界了,沒有什麽危險了。”

  霍炎聽了高興,又正色道:“阿煦,你同我回去吧。我家中高堂已經過世,沒人可以管我。我絕對娶你為妻,給你富足平安的生活。”

  我莞爾,“你還不死心?婚嫁的這個念頭,你還是早日打消了吧。我隻當你是兄弟而已。”

  霍炎垂頭喪氣,“你還真不給我半點希望。”

  我放軟了語氣,說:“阿炎,你這番心意,我很感激。”

  “你有感激到想以身相許嗎?”

  我握拳。

  霍炎忙大叫:“開玩笑啦!啊呀,開個玩笑都不行。”

  我說:“老霍,難道你覺得我是那種會給你洗衣做飯生孩子,天天守在家裏等你回來的女人嗎?。”

  霍炎也明白,笑了笑,不再說話。

  到底是夏天了,騎馬跑了半夜,我出了一頭的汗,便伸手從懷裏掏手帕。黑暗中我用帕子擦了擦臉,覺得這帕子氣味有點怪,像是很久沒洗過了。

  我心裏一動,從行囊裏取出火折子點燃了,照著這塊手帕。

  這顯然不是我的帕子,應該是封崢用來包匕首的。帕子上畫著一樹紅梅,筆畫簡潔靈巧。大概時間久了,梅花的紅色已經轉成了褐紅色,看著有點怪異。

  霍炎湊過來看了一眼,“誰的帕子?還提有字呢。”

  我一看,帕子角落上,果真寫了八個字:“紙鷂歸穹,海棠別枝”。

  “真奇怪。”我拎著帕子發愣,“怎麽有點眼熟。”

  霍炎忽然說:“這梅花怎麽這個顏色,倒像是血呢。”

  一道光芒閃過,我猛地想起來了。

  北國,小院,我繡手帕,海棠花落了一地。那張粘了血被我丟掉的帕子,原來變成了這樣!

  我手不住輕抖。

  霍炎那把八個字念了念,笑著搖頭道:“風箏飛上了天,海棠花落了地,真是天高地遠,分別不見。寫這句話的人,怕和我一樣正為情所傷吧。”

  我轉頭問:“你說什麽?”

  霍炎以為我沒聽清楚,仔細解釋說:“就這兩句話呀,說的正是和心上人的分離之景嘛。這帕子哪裏來的......”

  他一下沒了聲音,大概是猜出來了。

  我盯著這張帕子,視線幾乎能在上麵燒出兩個洞。

  霍炎試探著問:“剛才那個人......就是你喜歡的那個人吧?”

  我沒回答。

  霍炎自己知道答案,“看樣子,他似乎也喜歡你。”

  我垂下手,火折子掉到地上,滅了。

  黑暗中,我聽到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那聲音震得我耳朵快要發麻。

  封崢寫,紙鷂歸穹,海棠別枝。他還說,要我不要喜歡他。

  他早知道我們將要分離,他這人這麽刻板沉悶的,也不會說,隻會寫兩句酸詩。我要是看不懂怎麽辦?我要是沒看到怎麽辦?他這個白癡!

  我拽緊了韁繩。

  “阿煦。”霍炎小心翼翼地喚我一聲。

  我低聲說:“阿炎,我不能繼續送你了。你現在已經安全了,沿著官道走就是。天很快就亮了,到時候你抓緊時間趕路回家吧。”

  霍炎大驚,抓住我的手,“你要幹嗎?你別忘了,你回去了,就出不來了!”

  我冷靜地掙脫了他,說:“我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走了。他不說的話,我是一定要說出來的。反正都已經豁出去了。不就是表白一個心意嗎?”

  “阿煦!”霍炎大叫,“你別犯糊塗!要聽話!”

  我淺淺一笑,說:“阿炎,我真名叫陸棠雨。欺瞞了你幾年,真過意不去。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咱們不如就此別過,彼此保重。”

  霍炎還想來拉我,隻是夜色太暗,我又敏捷一閃,他抓了個空。

  “阿炎,若是有緣,將來江湖再見!”

  我調轉馬頭,揮了一鞭,追風嘶鳴一聲,沿著來時的路狂奔而去。霍炎在後麵大聲叫我,我已是置之不理了。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眼前是黑暗的未知,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一邊覺得緊張,一邊又覺得快樂得就要飛起來一樣。

  回到京城門下的時候,天也已經亮了。清晨的陽光如一匹薄薄的暖黃輕紗,籠罩四野。我看向前夜封崢站著與我告別的地方,原來那裏有株夾竹桃樹,正開滿了一樹粉白的繁花。

  我進了城,徑直衝到封府。正猶豫著怎麽上門找人,忽然見封崢的小廝常青從側門走了出來。

  “常青。”我叫住他,“你家公子可在家?”

  常青看到我,愣了一下,說:“回郡主的話,公子他一夜沒回家,早上回來換了朝服,就又出去了。”

  我奇了,“他有說去哪裏了嗎?”

  “是去魏王府,拜見王爺,要替皇上宣旨。”常青很篤定地說,又忽然衝我曖昧地笑起來,“郡主,說不定是有好事要臨門了。常青在這裏先給郡主說聲恭喜了!”

  我怔住,心想你這是什麽意思啊?是封崢要上門幫皇帝傳賜婚的聖旨?

  想到這裏,我立刻調轉馬頭,朝家跑去。

  天色還早,我家圍牆外的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王府的大門卻是開的,有幾個下人在灑水掃地。

  門口侍衛見到我從外麵回來,又驚又疑惑。

  我跳下馬,問:“今天可有人上門來?”

  “回郡主,還沒有來客。”

  看樣子封崢還沒來。

  我抬腳往院子裏走。前腳剛邁進去,就見我爹被老管家和兩個管事簇擁著朝大門走來。

  我爹身穿親王命服,頭戴寶冠,從上到下都隆重非常。不止他,連老管家今日都穿得格外得體。

  我正納悶,我爹已經看到了我,神色一變,怒吼一聲:“混賬!你怎麽回來了?”

  老管家和兩個管事也跟著露出了驚慌的表情來。

  我不解,小聲道:“我是聽說封崢要來宣旨......”

  我爹不等我說完,一步衝過來,抓著我的胳膊就把我往外拖,“你趕快走!出了城,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爹?”我驚愕大叫,“怎麽——”

  那個“了”字還未出口,我就感覺到了腳下的振動。

  是腳步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還有車馬之聲夾雜其中。起初隻是沙沙響,但很快就轉為轟隆聲,氣勢磅礴地從巷子兩頭朝著王府席卷而來。

  我和我爹站在王府大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兩列禁衛軍從東西兩頭衝過來,又訓練有素地迅速散開,將整個王府團團包圍了起來。

  士兵們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頭戴著的鋼盔,在清晨的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我爹一個反手,將我推到了他的身後。

  我踉蹌一步,轉身看到士兵分開一條道,一人騎著馬,身後跟著幾輛馬車,走了出來。

  我望向馬上之人。他輪廓分明的臉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之下,靛藍色的正四品的兵部侍郎官服襯得他那般挺拔英武,清俊不凡。

  這個人,我昨夜才見過他,可是怎麽一下就變得這般陌生,都讓我認不出來了。

  封崢翻身下馬,向前走了兩步。我從我爹背後站了出來,和他對麵而視。

  他一見我,猛地一驚,臉色唰地轉白,喝道:“你怎麽回來了?”

  我抿著唇,一言不發。

  這時有人從一輛馬車裏鑽了出來,抬頭看到我,也一臉驚愕。

  居然是他!

  廖致遠麵對我的目光,露出一絲愧疚。他疑惑地看向封崢,封崢正死死盯著我,緊咬牙關。

  一個清瘦長髯的中年男子從一頂鸞轎裏走了下來。這人是先帝碩果僅存的最小的兄弟,寧王蕭暮。

  寧王手裏恭恭敬敬地捧著一個明黃色的卷軸。那是什麽東西,不言而喻。

  我爹一動不動,他高大的身軀站在門口,就像一座山一般,似要為這個家抵擋風雨。

  隻是我隱隱知道,這次的風雨實在太劇烈,怕是他抵擋不住的了。

  我爹低聲問:“你們將趙家怎麽了?”

  封崢依舊盯著我,沒說話。寧王隻好代答道:“趙老將軍重病在床,已是時日不多。軍中之事,都有趙小將軍代理,虎符也在他的手中了。”

  我爹冷笑一聲:“我就說老趙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至於他兒子趙淩,那無恥畜生,不提也罷。”

  寧王尷尬地咳了咳,轉頭低聲道:“封侍郎?”

  封崢如夢初醒。他看了看寧王,又向我看來。我冷冷地別過臉去。

  封崢聲音暗啞地開口:“請......請寧王殿下宣旨吧。”

  “且慢!”我爹伸手一擋,不顧眾人驚訝,轉頭對我道,“雨兒,你進去。”

  “爹!”我叫。

  我爹深沉地眼神讓我把後麵的話都吞回了肚子裏。他聲音低沉,凝重之中還帶著少有的溫柔,“女兒,他們這是來抄家的。你是女眷,不必聽旨了。你先進去,照顧好你弟弟妹妹們。”

  我隻覺得指尖的冰冷一直蔓延到了全身,“爹,他們......你......”

  “乖女兒。”爹對我慈愛一笑,伸手摸了摸我鬢邊的頭發。

  長這麽大,我隻見他對晚晴這麽做過,心裏不知道有多羨慕。如今,他也終於摸了我的頭發了。

  我鼻子發酸,眼睛一熱,淚水滾落下來。

  “別哭。”爹笑著說,“你爹我馬背出身,你娘也是將門之女,你是在這軍人之家長大,應該吃苦不流淚!快去照顧你娘,這裏還有我。”

  “女兒知道了。”我重重點頭,把臉一抹,飛快地掃了封崢一眼。他和廖致遠都怔怔地望著我。

  我冷漠地別過臉,不再廢話半個字,拔腿就往後院跑去。

  消息已經傳到了後院,等我趕到時,這裏已經亂成了一團。下人們驚慌失措地抱著珠寶古玩到處奔跑,丫鬟老媽子們抱在一起,哭做一團。

  我娘正安撫弟弟,見到我來了,差點跳起來,張口也是一句:“你怎麽回來了?”

  我苦笑,“你和爹瞞我好苦。”

  娘悔恨交加,流著淚跺腳道:“皇帝到底喜歡你,有心放你一馬,才讓你先走的。你這傻丫頭,怎麽又跑回來了!”

  我冷笑道:“他還真喜歡我呢,喜歡到要抄我的家。”

  弟弟見我娘哭了,也放聲大哭起來。他一哭,旁邊三妹和四妹也跟著哭,姨娘們也掩麵落淚。

  晚晴還算是比較鎮定的,隻是拉著我,驚慌地問:“阿姊,怎麽突然要抄家了,是怎麽回事?”

  “現在也說不清。爹在外麵聽旨,怕是禁衛軍很快就要進來了。”我拉過弟弟,把他推進晚晴懷裏,“二妹,家裏孩子中,就我們倆最大。你護著弟弟,一下官兵衝進來時,你躲在我身後就是。”

  晚晴雖然害怕得小臉煞白,渾身顫抖,可是她還是毅然抱起了弟弟,說:“阿姊你放心。”

  正說著,一列士兵氣勢洶洶地衝了進來,一下將我們團團圍住。女眷們受驚,紛紛尖叫起來。

  帶頭的士兵生硬道:“魏王叛國通敵,罪名確鑿,滿門抄斬。現下查抄王府,扣押家眷奴仆,聽候發落。”

  話音一落,女眷們都驚恐大哭起來。我隻覺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地將娘擋在身後。

  娘卻把我一推,朝前走了一步,臉色蒼白地拉住了我的手。

  “雨兒,爹娘無能,沒能保護到你。”

  “娘,你說這個做什麽?”

  娘垂淚,一字一頓道:“我乃靖國將軍長女,魏王正妃,一品誥命,豈可受辱於兵士之手。你爹已無生機,我也不必貪生。你和弟弟妹妹們,若有幸活下來,就好好活著。若是不行,也要死得有骨氣!”

  我娘說完,身子一晃,嘴角溢出一縷烏血。

  “娘——”我頓時覺得魂飛魄散,慘叫一聲,撲過去抱住她軟軟倒下的身子。

  娘看著我,淚水流個不停,想再說幾句話,張了張嘴,卻不再動了。

  我抱著她,木然跪在地上,腦子已是一片空白。

  “母親......”晚晴抱著弟弟發愣。姨娘和妹妹們卻是更加驚恐,大哭不止。

  旁邊的將領怔了片刻,看到了我身後的弟弟,才找回自己聲音,道:“男女眷要分開扣押,將小世子帶過來。”

  晚晴嚇得抱緊了弟弟。旁邊衝出來一個衛兵要去捉弟弟,手還未近,我拔出匕首刺了過去。那個士兵反應敏捷,抽身閃開了,隻是其他士兵見狀,紛紛拔出刀來。

  女眷們都驚叫起來。

  廖致遠從外麵衝了進來,見狀大叫:“郡主,別亂來!”

  我將晚晴她們護在身後,手握匕首橫在胸前,對那個領頭的冷笑道:“怎麽是你來捉人?你們那個帶兵的呢?怎麽?有膽子來抄家,卻沒膽子出來見人?”

  那士兵露出猶豫之色。

  “郡主請勿衝動。”伴隨著熟悉的聲音,又有一大群士兵從院子外麵如洪水一般湧了進來,一個靛藍色的身影從人群後麵款款走了出來。

  我聽到身後的晚晴發出短促的驚呼聲。

  我苦笑。封崢啊封崢,你可對得起我,你可對得起晚晴?

  封崢麵色青灰,仿佛戴了一層冰冷的麵具一般。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娘,眉頭猛地一皺,轉頭問:“怎麽回事?”

  一個前來抄家的文官裝模作樣地歎息道:“魏王妃以身殉夫,貞烈可貴。”

  “呸!”我冷笑道:“滿口噴糞!”

  封崢轉頭,看到我手裏這把他昨夜才送我的匕首,黑色的瞳孔似乎有一抹悸動閃過,又很快歸於平靜。

  “郡主,請把刀放下。小世子必須和女眷分開扣押。”

  弟弟嚎啕大哭,“阿姊,我不要走!”

  我咬著牙,一字一字慢慢說:“我弟弟還小,需要有女眷照顧。還望大人通融一二。”

  晚晴在我身後啜泣起來。

  封崢閉著嘴沒說話,那個文官卻叫了起來,“罪臣家眷本該服押,哪裏還有和官兵討價還價的說法。郡主糊塗了,你們也糊塗了?還不趕快把魏王世子帶過來。”

  七、八士兵舉著刀撲了過來。我揚起匕首擋下其中兩個,可敵眾我寡,根本阻擋不住。

  弟弟被抓住尖叫起來,晚晴一邊抓著弟弟,一邊叫:“你們放開他!封哥哥!封哥哥!你不能這樣!”

  我正和兩個士兵纏鬥,聽著晚晴的尖叫,隻覺得有一把尖刀刺進了心裏,疼痛難當。

  晚晴呀,你也看錯了你的封哥哥了。青梅竹馬的下場也不過如此呢。

  我看準一個空檔,冒著被刀砍到的危險,向抓著弟弟的那個士兵撲了過去。

  封崢卻在這時一動,抽出劍來揮過來。

  他居然敢——

  我紅著眼把手翻轉,鋒利的匕首一下沒入了封崢的胸膛。

  耳邊響來鏘的一聲,是他的劍將那把砍向我的刀擋開的聲音。

  然後,我就一下聽不到任何聲音了。晚晴的驚呼,弟弟的哭叫,全部都消失不見了。我隻看到封崢連退兩步,想站穩,卻還是跪在了地上。

  他痛苦地捂著胸口,那裏插著一把匕首。是他親手送我的,再由我親手插進他胸膛的匕首。

  士兵們動了起來,大叫著什麽,朝我奔跑過來。

  住手——

  封崢似乎勉強抬手喊了一句,然後我感覺到後頸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