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荒漠遙途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4      字數:24530
  十五天前,我們離開京城,前往丹朱。

  這一路國師美人是如何和封崢卿卿我我,夏庭秋又是如何沾花惹草,我已不再想重複了。反正大家還算順利地抵達了丹朱城。

  丹東在西邊,遠離富饒的北遼內地,出門就是戈壁。但就這麽個荒涼之地,自古就是朝聖之地,地方不大,寺廟林立,路上來往的行人,一半是教民,一半是商人。

  國師住的宮殿古樸莊嚴,卻也十分舒適。我們小住了兩日,裝模作樣地去聖殿裏取了聖水。然後我和夏庭秋偷跑出去,滿大街吃小吃,結果吃得拉肚子,封崢唉聲歎氣地幫我們抓藥熬藥。

  等我們倆終於不拉了,國師便提議帶我們去戈壁上玩。這附近似乎有一處景致,遊人時常去那裏的綠洲遊玩住宿,早上起來看日出。

  國師如此熱情辦招待,我們一邊謙虛一邊歡喜著同意了。於是國師帶著我們,後麵跟了幾個仆從,第二天下午就出發了。

  我們南方人都是頭一次來到戈壁,覺得地貌奇特,怪石嶙峋,紛紛表示大開眼界。國師興致挺高的,一直為我們做講解。他在這裏住了很多年,地形十分熟悉,很多石頭他都說得出故事來。

  就這樣走到下午,到了一處小綠洲。那裏茵茵綠草地中一汪清透的泉水,蘆葦幾從,野花幾片,十分別致可愛。

  先來的仆從已經紮好了帳篷,擺好了瓜果,羊也架在火上烤著。

  國師十分爽快地把大部分仆役都遣走了,隻留了十來個侍衛和下人。那些人遠遠地把帳篷紮在沙地裏,並不過來打攪我們。

  然後,大家就吃飯喝酒,談天說笑。夏庭秋還十分顯擺地吟了幾句什麽“驚濤拍岸,落日長空”之類的絲毫不應景的酸詩。

  記得那天傍晚的時候風就有點大了,到了晚上,我們就把火堆移到了矮樹叢後麵。可風越來越大,吹得人還挺冷的。封崢這個老媽子就提議今天早點散了,回帳篷休息吧。

  等到我們要歇息的時候,出了個小問題。因為風太大,吹倒了一個火把,把一個帳篷點著了。很不巧的,那是分給我的帳篷。

  封崢就說這沒什麽,讓下人勻一個帳篷出來,他把自己的帳篷讓給我,他去睡下人的帳篷去。

  國師卻反對,說沒有讓客人睡下人的帳篷的道理,轉而提議讓我和他睡一起。

  諸位看官,你們要知道,那個時候,他還是個“她”!我是女的,“她”也是個女的,睡一起也沒什麽,而且這又是個天賜的近“她”身搜寶的好機會。於是我立刻表示同意。

  沒想封崢突然跳出來表示反對,義正嚴詞道:“郡主擠了您的帳篷,礙著國師您休息,實在不妥。”

  去你的,你怎麽不擔心人家妨礙到我休息?

  國師卻很大方,“沒關係的。我那帳篷很大,睡三個人都綽綽有餘。”

  封崢固執道:“在下幾個是客。在咱們東齊,客人與主人同榻,是十分失禮的事。郡主大可睡在下的帳篷。在下一介武官,睡下人的帳篷也不礙事。”

  他們兩個就我到底睡哪個帳篷拉鋸了起來。

  我和夏庭秋站在旁邊莫名其妙地看著。夏庭秋問我:“你說你封哥哥這一出,到底什麽意思?”

  我說:“大概腦袋被驢踢了。”

  “或者他才想睡國師的帳篷?”

  “想睡的是你吧?”我斜睨他。

  夏庭秋謙虛道:“我沒妄想能做她的入幕之賓。”

  就在這個場麵僵持住的時候,那股邪風刮得越來越大了,火把接連倒了兩支,轟地一聲把封崢和夏庭秋的帳篷都點燃了。

  我們都傻了眼。

  我對夏庭秋說:“這回你終於可以妄想一下了。”

  突然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衝過來,對著國師急匆匆地說了一串話。他說的北遼語,我聽不懂,夏庭秋卻神色一變。

  “怎麽了?”

  夏庭秋說:“起了風暴了。”

  我說:“這風本來就夠大了。”

  夏庭秋鄙夷,“你知道什麽叫大風?”

  國師也是一臉嚴肅,轉頭和封崢說了幾句。封崢怔了一下,轉頭叫我:“阿雨,你快上馬!”

  我反應有點慢,“我們要去哪兒?”

  夏庭秋拽著我就跑,“姑奶奶,先逃命吧!”

  風沙已經有點迷人眼了。

  我們跳上了馬,國師也上了馬車,衝我們喊了一聲:“朝南走,進到峽穀裏就沒事了。”

  這大半夜的,誰分得清東南西北啊?我們隻好抽著馬跟在他的馬車後麵跑。沒想風沙越來越大,吹得人都快要從馬背上飛起來了。我根本張不開眼,更顧不上控馬,隻能緊抱著馬脖子,由著它瞎跑了。

  接下來的情景實在太亂了,我又被風沙吹得頭暈腦證,記得不大清了。隻知道這和上次在草原裏走丟差不多。上次是在追兵中狂奔,這次是在風沙裏狂奔。所以我一邊奔著一邊擔心,怕和封崢他們又跑散了。迷失在草原裏,和迷失在沙漠裏,可有著天壤之別啊。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在轟隆的風沙中聽到了別的馬蹄聲。對方也聽到了我的聲音,大聲問:“是誰?”

  我忙說:“是我!封崢,是我!”我真覺得我從未見他如此親切可愛過,一顆懸著的心也立刻鬆了下來。

  封崢帶著我又跑了一炷香的時候,馬兒終於跑進了一個峽穀了。

  風立刻就小了很多,但是風聲依舊震耳欲聾。封崢打著手勢,讓我跟著他往峽穀裏走。

  這峽穀不大,我們找了一處凹下去的地方避風。我擔心夏庭秋他們,好在過了沒多久,夏庭秋和國師也趕過來了。

  國師和夏庭秋頂著風走到我們這裏。那個侍衛慢了幾步,就要走到跟前的時候,峽穀頂上突然掉落一堆沙石,將他瞬間埋住了。

  我膽子再大,親眼見到別人被活埋,還是嚇得驚叫一聲。

  封崢和夏庭秋不約而同將我拉過去。封崢力道大,把我拽過去抱住了。

  “別看。”他在我耳邊說。

  我緊緊拽著他的衣襟,感覺到他摟著我的腰的胳膊堅實有力,心裏除了恐懼,還有股說不出來的感覺在。耳邊風沙聲轟鳴如雷,感覺整個天地都要崩潰了,而抱著我的這個懷抱卻依舊堅實牢固。

  沙石還在不斷往下落,漫天塵土中我隻聽到石頭墜落的咚咚聲。

  我們四個人擠做一堆。忽然我感覺到有人在我手背上輕敲了兩下。

  那是夏庭秋給敲的暗號,表示他成功了。

  我又是無語又是佩服。這逃命的當口,他居然還有心從國師身上偷國寶。就不怕人家國師當他是登徒子,回頭對他下咒。

  這陣風暴又刮了一個多時辰,腿都站麻了,風才稍微轉小了點。

  國師說:“隔壁裏的這種沙暴,常常一刮就是數天的。這裏沒水也沒吃的,我們熬不了這麽久。現在趁風小了點,趕路回城吧。”

  外麵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靠國師給我們領路。那被埋著的侍衛已經救不得了,國師遺憾地念了幾句經,登上了馬車。

  封崢把自己的馬也套在了馬車上,跳上車把式的位子上,轉頭叫我:“阿雨,你也上來。”

  我搖頭,“我騎馬方便些。”

  封崢也不勉強。待我們都上了馬,國師指路,封崢駕車,我們在後麵緊緊跟著。

  雖然說回城,可是我們幾個是萬萬不能回去的。夏庭秋已經把寶貝偷到手了,國師遲早會發現。回了城,那不是自投羅網。

  隻是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我們走了小半個時辰,風又轉大。大家隻好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跑起來。

  再然後。

  再然後,就是開頭的那幕了。

  天亮了,大家沒走散,卻是迷路了。然後國師突然又不是國師了,成了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我一想到之前封崢和她(不,是他——或者還是她?總之是這麽一個變態)眉來眼去了半個月,我就泛胃酸。

  我呸呸幾聲,把嘴巴裏的沙子吐了出來,指著那個人妖,問:“你到底是誰?國師呢?”

  人妖笑嘻嘻,忽然又轉了女聲,道:“國師就是奴家我呀。”

  我被雷電擊得差點站不穩。

  這時封崢上前一步,一臉見怪不怪道:“還要請教閣下如何稱呼。”

  那人妖嘴角輕挑,麵帶一絲驚訝,笑得顛倒眾生,用男聲問道:“你是什麽時候認出來的?”

  隻聽封崢幹巴巴地說:“閣下第一次請在下飲酒那次,在下就認出來了。”

  人妖一怔,似有不甘地哼了一聲,點了點頭,“封公子果真睿智過人。”

  “閣下過獎。”

  我冷到牙齒根都發疼,好不容易開口道:“封,封崢,你早就知道了?”

  封崢看著我,露出一點愧疚的神色來,顯然是承認了。

  拜托,你早知道了,那你這些日子還和這人妖眉來眼去的,你誠心惡心人嗎?想到我竟然為了這麽一個人妖吃了半個月的醋,我更是鬱卒得很。

  我轉頭看夏庭秋,這廝居然也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看到我狠瞪他,夏庭秋急忙叫道:“我是才知道的。我剛才從他懷裏摸東西,摸到他的胸是平的。”

  我說:“原來你摸了男人的胸。”

  夏庭秋恍然覺悟,頓時臉色發青,打了一個冷顫。

  人妖卻不介意被人輕薄了,反盈盈笑著,問道:“夏公子,你當真以為我沒察覺?你又確信偷到的可是真東西?”

  “不是嗎?”夏庭秋立刻把那東西掏了出來看。

  我看過去。隻見一塊青絹裏包著一方小巧的金色小印,正和當初我爹給我看的仿製品一模一樣。陽光照射在那小印上,小印折射出璀璨謠言的光芒來。

  真好看。我衷心地想。不過再好看,也就是個印而已。而我們的皇帝陛下,卻是相信這麽一個小玩意兒可以拯救國運。你說可笑不可笑?

  封崢低沉著聲音,問道:“國師大人,想必這次迷路,正是出自你的策劃吧?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妖又細著嗓子作女聲,扭捏道:“封郎,你昨日還和奴家溫情款款,今日就這麽凶神惡煞。奴家好生害怕。”

  饒是封崢這樣嚴肅鎮定的人,臉也一下轉綠了。

  我拉過封崢來,“這奴家不是國師吧?國師再怎麽端莊得體,不是個二瘋子啊。”

  人妖笑得賤兮兮的,“郡主,你一直和奴家姐妹相稱,今日也這樣作踐奴家。真讓奴家好傷心呀!”

  我被他一口一個奴家雷得渾身發麻,敗下陣來,隻好對臉皮最厚的夏庭秋說:“你上吧。”

  夏庭秋不負眾望,上前就一句:“不知該稱呼閣下國師大人,還是慶王殿下?”

  人妖微微頓了一下,收去了臉上玩世不恭的神情,眯起了丹鳳眼,盯著夏庭秋。

  “夏公子到底見多識廣。”他已用回自己本來的男聲,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有種惑人心智的力量。

  夏庭秋也正色道:“不敢當。在下隻偶然聽說,北遼國師的父親並不是北遼人,而來自北海世家。國師還有一位孿生兄長,受封慶王,但常年居住在北海。閣下能假扮國師騙過北遼帝和滿朝官員,容貌又有八成相似,必是國師至親之人。這樣看下來,閣下極有可能正是國師的兄長,慶王殿下了。”

  人妖輕笑了兩聲,把搭在胸前的頭發往後一撩,仰頭道:“沒錯,老子就是慶王。”

  我大概是太吃驚了,以至於在這個時候沒頭沒腦地插了一句話:“怎麽不叫自己奴家了?”

  眾人轉過頭來,默默看我。風卷著沙子呼啦啦地吹過。

  我偏過頭去,“當我沒說。”

  這種時候,也隻有封崢這樣的老古板,還客客氣氣地問那人妖:“這從頭至尾的事,在下糊塗,還請殿下解釋一下。”

  這慶王雖然腦子有問題,人卻挺爽快的。他絲毫不拿喬,痛快道:“也不是多複雜的事。你們想偷寶,我想找個法子徹底離開北遼。這便一拍而和了。”

  我說:“您可沒同我們商量啊。”商量了鬼才同意跟著你跑到這沙漠裏來找死!

  人妖一轉向我,就立刻換上一張猥瑣的表情,“哎呀,郡主妹妹,商量了,都知道了,不就沒有驚喜了嗎?”

  這下連夏庭秋都哀叫:“可是我們不要驚喜。慶王殿下,這裏是沙漠!”

  “沙漠有什麽不好的?”人妖滿不在乎,往南一指,“走下去,穿過沙漠就到你們東齊了。還有比這更方便的事嗎?”

  封崢嘴角抽了抽,臉依舊是綠的,“殿下既然知道我們是為偷寶而來,為何還要幫助我們?”

  “我雖被封了個王爺,但又不是北遼人。你們偷他們北遼的國寶,關我什麽事?”人妖一臉傲氣,又對夏庭秋說,“放心,你偷到的那個是真東西。我特意揣在懷裏讓你偷的。”

  夏庭秋將寶印拋了拋,掂量了一下斤兩似的,然後對人妖王爺點了點頭,“謝王爺賜寶。”

  “又不是他家的寶貝,他賜得當然爽快了。”我把那個寶印拿過來收好了。這玩意兒現在才是我的命根子,有了它,我才可以向我爹交差了。

  封崢關心正事,繼續問:“殿下助我們得寶,在下感激不盡。可是殿下為何要將我們引來這沙漠裏?”

  人妖懶洋洋地笑著,說:“我想離開北遼,最好的辦法就是裝死,留屍比不留屍要省卻許多麻煩。我在這沙漠裏生死不明,過不了多久,別的神官繼任國師,也是斷不會想著把我這個前任找回去的。北遼帝那笨蛋傷心歸傷心,皇後會管束著他,也不會叫人深入尋找。”

  我插口道:“死不留屍的辦法很多,幹嗎要進沙漠來?我們全無準備,沒有食物沒有水。這同自殺有什麽分別?”

  人妖王爺淡淡一笑,眼波流轉,竟有幾分媚色。他雖抹去了化妝,可容貌依舊俊美至極,分明的輪廓還給他增添了幾分霸道狂狷之色。

  “郡主,老子既然敢進這個沙漠,自然就有把握走出去。所以說,現在你們要活著回東齊,隻有聽老子我的指揮了。”

  趁著人妖王爺對鏡梳頭(嘔......)的空檔,我把封崢和夏庭秋拉到一旁,商討接下來的行動方案。

  夏庭秋從容淡定,輕彈去衣服上的沙粒,慢條斯理道:“他已經設計我們在前,我們對他也不可盡信了。隻是現在大家都在沙漠裏迷路,猶如拴在一根繩上的蚱蜢,貿然拆夥,不是明智之舉。”

  我毛躁地拍著頭發裏的沙子,嘀咕道:“什麽拆夥?什麽時候同那人妖王爺成一夥了?”

  封崢則是一臉苦大仇深。他眉頭深鎖地望著遼闊無垠的沙漠,目光深邃,“我們不識路,又毫無準備。慶王卻是有備而來,比我們占有優勢。”

  我冷笑,“非親非故的幹嗎要幫我們?萬一他把我們騙到沙漠裏扔了,我們也隻有等著變人幹的份。”

  “這也好辦。”夏庭秋嘴角一歪,“把他捆起來,跟著我們一起走好了。他想要活命,就得把我們送出沙漠去。”

  “這倒是個好辦法!”一個聲音飄過來。

  我們仨都驚悚回頭。隻見那人妖王爺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我們後麵,先前的話,也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

  封崢的眉頭輕皺了一下。

  我明白他的在想什麽。我們這三人之中,數他武藝最為高強。連他也沒察覺人妖王爺近身,可見那人妖武功還在他之上。說什麽把人家捆起來,現在不過是天方夜譚了。

  人妖王爺看著我,笑嘻嘻道:“啊呀,郡主妹妹莫擔心,你愁上眉頭,更上奴家心頭。奴家就是為了你,拚了這條命,也要送三位出這沙漠的。”

  我忍著肉麻,笑了笑,道:“也不知道是眼神不好,還是愛好不同。我從東齊到北遼,突然母豬變天仙了,路上隨便遇到一個阿貓阿狗,都對我愛慕不已。王爺你雖然不男不女的,可你這份心意很真誠。我很感激你哦。”

  人妖王爺笑道:“郡主明白小王的心意就好。”

  他抬頭望了望天,收了嬉皮笑臉,對封崢說:“現在日頭還不烈,趕路正好。我那馬車上有準備好的水和食物,車棚也可以拆下來做帳篷。隻是食物本是為我一個人準備的,份量有限,這幾日要辛苦諸位餓肚子了。”

  封崢斟酌片刻,抱拳道:“那就有勞王爺領路了。”

  慶王點了點頭,目光朝我一掃,“郡主,上馬吧。我們啟程了。”

  他那一頭披散的長發,現在大半束了起來,用絲條紮著,一張臉更顯得棱角分明。風吹來,頭發飛舞得張揚。

  我曾夢見的那個神仙哥哥雖然和他有著一模一樣的漂亮臉蛋,可是人家氣質優雅,舉止從容得體。再看看這個慶王,三分像王公,倒有七分像土匪似的。

  男人們把馬車剝成了一個空架子,能用的,能帶走的,都放在最壯實的一匹馬上。我是唯一一個女的,隻好由我騎那匹馬了。

  人妖王爺一馬當先,在前麵帶路,我走第二,夏庭秋走第三,封崢墊後,四個人排成一字型。馬的腳掌小,容易陷在沙子裏,所以我們行走的速度有點慢。

  人妖王爺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地,似乎還在輕哼著什麽。一天一夜都沒休息,又被太陽一曬,我昏昏沉沉的,慢慢伏在了馬背上。北遼馬匹的鬃毛濃密柔軟,蹭在臉上很舒服。我在這陣陣晃動中,慢慢合上了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匹忽然朝前傾過去,我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原來我們翻過一個高高的沙丘,正往下走。

  我的馬的韁繩被走在前麵的慶王拽著,我的身上還蓋了東西,一看,是夏庭秋的外衣。夏庭秋自己倒是伏在馬背上,睡得正香。

  “醒了?”慶王回頭看我,“你還挺能睡的,都睡了快三個時辰了。”

  我伸手要揉眼睛。慶王忽然喊:“別,手上全是沙!”

  我一看,可不是,掌紋裏,指甲縫裏,全都是細沙。

  “堅持一下。”慶王說,“我們走得慢,明天,最遲後天,就可以看到海子了。”

  難得正經了半刻,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神叨叨地說:“紅顏最是經不起風沙摧殘。”

  我渾身發麻,說:“就算你是朵嬌花,進了這沙漠,被摧殘也在所難免。”

  那人妖王爺回眸一笑,“奴家怎麽能呢郡主妹妹相比?”

  我牙齒發酸,懶得理他,趴下去繼續睡。可努力了半晌,隻覺得搖晃得頭暈,卻怎麽都睡不著。

  我起身四望,周圍除了沙丘還是沙丘,連株草都看不到。天空萬裏無雲,也連隻鳥都沒有。身後,夏庭秋正伏在馬上發出細細的鼾聲,封崢一臉倦意,卻強打著精神。

  我對封崢道:“你也休息片刻吧。換我來盯著。”

  封崢固執地搖了搖頭,不過看得出來精神放鬆了許多。再過了一陣,我回頭看,他也坐在馬上閉目養神了。

  這個人,那麽要強,都這樣了還要死撐著,也不知道愛惜自己身體。

  我們四個人,比起來隻有那人妖王爺精神最好,像打了雞血一樣。我聽他在那裏哼哼什麽小調,歌詞低俗,是什麽“妹妹哥哥親親愛愛”,完全不是一個鍾鳴鼎食的王公該唱的詞。

  我忍不住問:“你假扮你妹子,那你妹子就是真的國師咯?”

  人妖王爺停了歌聲,回頭點了點頭,“雖然一胞雙生,不過隻有她繼承了我們母親的法力。我隻略會一點,能看個風水,算一下天氣什麽的。”

  “那昨天的沙暴,你早有預料?”

  人妖王爺咧嘴笑,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齒,“我連這點都算不出來,也白活了這麽些年了。”

  我忍著把他門牙砸掉的衝動,繼續問:“那你妹子呢?”

  人妖把頭一偏,爽快地說:“和男人私奔了。”

  “啊?”

  “怎麽?沒聽說過千金小姐和窮書生私奔的故事啊?”人妖笑得愈加猥瑣,“郡主妹妹看來真是個乖孩子。”

  我假裝沒聽到後麵那句話,繼續問:“國師怎麽會和別人私奔啊?”

  人妖聳了聳肩,“都說女大不中留嘛。我也不覺得那小子有什麽好的,可我妹子就是死心塌地要跟他好。國師倒也不是不能嫁人,隻是北遼帝那副德性你也見到了,怎麽可能會放我妹子走?於是我這做哥哥的,隻好過來幫妹妹一把,演了這麽一出偷梁換柱。哈哈!隻可憐北遼帝那老兒被色迷了眼,對著老子卿卿我我了這麽久,都沒發現老子是男的!”

  我麵無表情地指出重點:“你怎麽知道他不知道你是男的?沒準人家就是知道了你是男的,反而覺得更合心意呢!”

  人妖王爺的表情定了半刻,這才露出像不小心吃了蒼蠅一樣的表情來。

  我暗笑得肚子疼,追問:“怎麽了?莫非他怎麽過你了?”

  過了半晌,人妖王爺才咬牙道:“老子的小手讓他牽過,老子的小蠻腰也讓他摸過......”

  “噗——”我在馬上笑得渾身抽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北遼帝是斷袖!”

  “胡扯!”

  “拜托!他一個皇帝,還不知道女人的手和腰摸起來什麽感覺?他早知道你是男的,卻不揭穿,成天價地吃你便宜,擺明了就是一斷袖嘛!”

  “啊?誰是斷袖?”被吵醒的夏庭秋茫然地接了一句。

  我狂笑不止,眼淚都要出來了。人妖王爺臉色發紫,惡狠狠地瞪了我和夏庭秋一眼,轉過頭去不再理我們了。

  笑歸笑,我也不敢鬧過火。畢竟我們都靠慶王帶路尋找海子,把人得罪了也不好。

  我們走了一天,到了傍晚,隻覺得又渴又餓,一身是臭汗。沙漠中哪裏有地方可以洗澡?所以也隻有忍了。

  慶王尋了個背風的大沙丘,決定今晚就在這裏休息。男人們趕在天沒黑完前搭帳篷,我想幫忙,卻被趕到了一邊。

  等帳篷搭好了,火堆也升起來了,新的問題也出來了:怎麽睡?

  盡管現在是夏日了,可夜晚還是有些寒冷。這男女到底有別,大家睡一起是不可能的。可我們又沒有多餘的帳篷。

  讓我睡帳篷,他們幾個睡外麵,我良心過不去。他們睡帳篷,我睡外麵,他們更死活不幹。

  我說:“要不,還是我睡外麵吧。衣服裹多一點,靠著火堆,也就不冷了。”

  “胡鬧!”封崢厲聲道,“怎麽可以讓你一個女孩子睡外麵?你睡裏麵,我們幾個在外麵!”

  我不答應,“你們讓我睡,我也睡不著。”

  人妖王爺冷笑,“怎麽?還得有人給你唱兒歌不成?”

  “我這趟出來,就沒想過享福的。”我又指著夏庭秋道,“你問我二師兄,我們以前進山采藥,比這更艱苦的環境都經曆過。你們也別瞧不起我。沒道理我一個人睡裏麵,讓你們三個在外麵受凍的。”

  “強詞奪理!”夏庭秋喝到,“現在能和在山裏比嗎?你還真以為自己銅牆鐵壁了?趕緊進帳篷,廢話別那麽多!”

  我牛脾氣上來,死活不肯。

  “真是麻煩!”人妖王爺突然不耐煩地冒了一句,走過來在我腦後一拂。我眼前發黑,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已經是——呃?天亮了?

  我手忙腳亂地跳起來,拉開簾子鑽了出去。

  火堆已經熄滅了,外麵一個人都沒有。我舉目四望,又爬到沙丘上,這天地之間除了沙子和藍天,就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別說馬匹,連腳印都看不到。

  這是怎麽了?人呢?

  我迅速展開聯想:莫非那人妖王爺意圖不軌,點暈了我後,狂性大發,殺害了封崢和我二師兄,然後丟了二人屍身,再拋下我不管,自己跑走了?

  我正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著,忽然見遠處有兩個黑點正朝我這裏飛快地跑過來。等近了,看清是封崢和人妖王爺。

  我轉怒為喜,跑下沙丘迎接他們。

  封崢先一步到,急急拉著我仔細看了看,問:“昨天睡得好嗎?冷不冷?”

  我怔了一下,心裏竊喜,別扭道:“我很好啦。你們睡的外麵咯?”

  “我們有火堆,也並不冷。”封崢笑了笑。我發現他嘴唇皸裂開來了。

  “我就說她好好的,不會有事的嘛。”慶王慢悠悠地走過來,“這麽大一個人了,難道早上起來見不到人,還會賴床大哭不成?”

  我沒好氣,“還說我?你們一大早跑哪裏去了?”

  “不早啦,都快巳時啦。”慶王說,“我原先看地圖,記得這附近有個小海子,於是一大早就去找了找。”

  “找到了沒?”

  “是找到了。”封崢說,“不過水是苦鹹的,吃不得。隻有點浮冰可以取用,已經融了灌水壺裏了。後來還把馬牽了過去,讓它們吃點草。你二師兄還在那邊,我們是回來接你的。”

  兩個男人把帳篷收拾了,帶著我去海子。

  我雖然休息了一夜,可本身太勞累,體力又要差些,走到半路就漸漸有點跟不上了。

  封崢一路不停回頭看我,一見不對,立刻停了下來。

  “我帶著你。”他不待我反應過來,一把將我背起,施展輕功而去。

  我在他背上,耳邊盡是呼呼的風聲,臉頰發燙,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挨得這麽近,發覺他比之前要瘦了些。

  也是,又要管理幾百人,又要交際應酬,又要幫助偷寶,又要管我......這麽愛操心,怎麽能不瘦?

  封崢背著,趕上慶王,那人妖王爺瞧了我們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就知道。”

  我也懶得和他多話。

  到了那片海子,封崢放我下來。

  夏庭秋遠遠迎接過來,一臉惋惜道:“這海子真大,可惜水不能喝。”

  慶王說:“沙漠裏的海子,有的是淡水,有的是鹹水。我們得找個淡水的。”

  這海子兩麵都是高高的沙山,像是山穀裏的一個積水潭,麵積差不多兩個魏王府大。水邊凝結了許多白花花的鹽晶,那幾匹馬兒正在水邊吃草。

  也不知道什麽草,竟然能從鹽水裏長出來。岸上的沙地裏還長著兩人多高的樹,枝葉寬大如蒲扇,結著青果子。

  “好像還結有果子。”封崢摘了幾個,咬了一口,皺眉吐掉,“又酸又澀。”

  “是沙棗子。”慶王說,“季節沒到,還是生的。熟了倒好,味道不錯,又可飽腹。”

  折騰了一下,就到中午了。慶王和封崢提著劍到沙棗林裏轉了一圈,一人手裏拎著四、五隻肥碩的老鼠回來了。

  我和夏庭秋見了那些老鼠,對視一眼,立刻眉開眼笑地迎了過去。

  人妖王爺麵露驚訝之色,“郡主居然不怕?”

  “老鼠還會有毒不成?”我笑著接過老鼠,熟練地放血剝皮,串起來架在火上烤。

  夏庭秋解說道:“以前還在山裏時,我們也時常捉點山老鼠做風幹肉。山裏的竹鼠個頭小些,肉卻十分肥美。”

  “說得我更想回家了。”我往火裏加了一把柴。

  封崢過來幫我,那幾隻沙鼠很快烤好了,散發著食物的芳香。

  這沙鼠,生長在這裏,大概也沒什麽天敵,食物又富足,各個長得肥壯,足有兔子般大,吃起來也是滿口留油。

  慶王吃完了,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根牙簽,一邊剔牙一邊說:“諸位,這裏雖然水少,可畢竟有食物可吃。貿然離去,也不知道幾天後才碰得到海子。我們今天不妨先歇在這裏,多做幾隻煙熏老鼠,好帶著日後路上吃。”

  大家都同意。於是午飯後,我和夏庭秋搭帳篷,封崢他們又去樹林裏捉老鼠去了。可憐那老鼠,平安生活了不知道多少代,今日我們一來,它們就麵臨著滅族之災。

  一邊搭著帳篷,夏庭秋說:“我看那慶王十分熟悉環境,想必為了這次逃跑準備了良久。我們雙方,倒不知道誰利用了誰。”

  我冷笑:“當然是他利用了我們。你沒見他準備的帳篷和食物,都隻有他一份?這說明什麽,說明他一開始就壓根沒想讓我們活。”

  “那他現在怎麽又跟我們一路了?以他的身手,要撇下我們自己走,也不是難事。”

  “誰知道呢?反正我看他這人城府深,心計多,提防著點的好。”

  夏庭秋打了一個大嗬欠。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他昏昏欲睡。

  “如今大夥都困在這沙漠裏,要想活著出去,就還隻有彼此幫助了。不想那麽多了,老子困死了。你昨天倒睡得好,可憐我們在外麵吹了一夜冷風......”

  我推了推他,“喂,去帳篷裏睡。”

  “不。”夏庭秋像隻蟲一樣蠕動了一下,喃喃,“太陽......暖和......”

  片刻後,他就打起了輕鼾。

  我搖頭笑,脫了外衣搭他身上。好在沙漠裏日照強烈,中午熱得很,我脫了衣服反而涼快了些。

  過了小半個時辰,封崢他們回來了,一人拖了一大串用草繩捆著的沙鼠。

  “這裏我來弄好了。你們昨夜都沒休息好,現在趁著暖和,趕緊補眠吧。”我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接過老鼠開始殺生。

  慶王嘟囔道:“一身臭成這樣,怎麽睡得著?”卻一貓腰鑽進了帳篷裏,沒了動靜。

  封崢過來幫我處理老鼠。我推了推他,“我一個人弄得來,你去休息吧。”

  封崢手上停了,卻坐著沒動,在旁邊看著我做。

  我也沒理他,繼續默默做我的事。

  忽然,封崢輕聲說:“你的手上都是傷。”

  我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的手。

  這雙養豬喂雞,種菜挖藥的手,這雙捉不穩繡花針,卻握得住劍的手。骨節有點明顯,皮膚也並不白皙柔滑。而且這雙手,這麽多年來受傷慣了,即使有點細微的傷口,也都察覺不出來了。

  我是知道晚晴的手的,纖纖素手,手指如細蔥,塗著丹蔻,更襯得肌膚白得近乎透明。

  羨慕嗎?怎麽不羨慕?哪個女子不愛美?

  隻是那樣的手,是十八年來從不沾陽春水,牛乳珍珠粉,玫瑰雪蓮膏,一點一點養出來的。我怕已是沒那機會了。

  我搓了一下手,有點尷尬,“都習慣了......你去休息吧。”

  封崢沒再說話。他靜靜在旁邊看了我一陣,然後去尋了一處陽光地,躺下睡了。

  等我把沙鼠處理得差不多的時候,男人們也睡醒了。大家商量了一下,封崢和慶王去林子裏棗樹葉子搭棚子,我和夏庭秋則去撿柴火。

  我們兩人沿著水邊一邊走一邊玩,又摘了果子去打鳥。若不是抬眼就可望到高高的沙丘,哪會想到自己正置身沙漠裏呢?

  “你看那裏。”夏庭秋突然指著一處問我。

  我們走近了看,水邊濕地上赫然印著動物的腳印。我估計了一下,像是野狗豺狼之類的動物。

  這倒是個好消息。沙漠裏的動物會在各個海子之間遷徙,那些海子每個都隔得不太遠。如果這裏有獸類來過的痕跡,就說明這附近應該還會有別的海子。

  我們沿著腳印一路跟過去,發現那群野狗似乎是向東而去了。我們回去後把這事告訴了封崢他們,大家便決定明天一早朝東走。

  晚上又起了大風,海子外風沙漫天,裏麵稍微好些,不過也很冷。這次我們約好了兩人輪班,大家都可以睡覺,我也不必因自己一個人呼呼大睡,卻讓別人守夜而覺得愧疚了。

  後半夜輪到我和封崢守夜。

  我打著嗬欠,裹緊衣服擠在火邊。封崢坐我身旁,拿著一隻小匕首削樹枝。

  我看那匕首顏色墨黑,樸實無華,卻是鋒利無比,不由問:“這匕首哪裏來的?”

  封崢把匕首遞給我看,“以前拜訪一個鑄劍師傅,相談甚歡,那師傅送了我這把匕首。”

  我拿著匕首看了看,“看起來像是便宜貨。”

  封崢笑,拿回匕首繼續削樹枝,“你懂什麽?這匕首由上好的玄鐵打造,可削金斷玉。不能光看它簡樸,就以為它平凡。”

  我笑道:“那這麽一把寶刀,卻給你拿來殺老鼠,削樹枝,未免暴殄天物了點吧?”

  “器物本是做來給人用的。再是寶刀,束之高閣,放著生鏽,那才是糟蹋了。”

  我們倆沉默地坐了一陣。風漸漸弱了下去,便不那麽冷了。我蜷著身子,漸漸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中,聽到有人在說話,然後大地似乎動了一下。

  我一驚,醒了過來。

  天色已有點發白,我正躺在一個人的腿上,身上還蓋著一件厚衣服。

  我一骨碌爬起來,身上一涼,打了個噴嚏。

  “當心別著涼了。”封崢抓過衣服給我披上。

  我窘迫難當,“我......你怎麽不叫醒我?”

  “有什麽關係?”他淡淡道,“有我守夜就夠了,你睡睡也沒什麽。”

  慶王在旁邊看了好一陣,這時插嘴道:“看你睡得香甜,封大人是不忍心叫醒你啦。”

  我臉一熱,急忙爬了起來。

  夏庭秋伸了個懶腰,“好啦,都休息好了,今天早點出發。”

  封崢卻坐著沒動。

  “你怎麽了?”我好奇地問。

  “還能是什麽?”夏庭秋嗤笑,“讓你枕了半宿,腿肯定麻了嘛。”

  我啊了一聲,立刻過去,卻被封崢一把推開了。

  “我坐一下就好了。你去牽馬吧。”

  我摸摸鼻子,心想天下男人都是好麵子的,也隻好走開了。

  馬兒吃了草,又休息了一天,精神好多了,腳力也快了不少。我們朝著東南走,果真可見沿途的沙丘上出現了零零星星的植物。慶王說那是白刺,枝葉都長著刺,馬吃不得,隻有駱駝能吃。

  這路上也遇到過一些小綠洲,卻沒有水,窪地裏隻有一小片草地,長著幾棵胡楊樹。有的是一片濕泥地,長著蘆葦草,我們的馬一過去,就驚起了一片飛鳥——後來知道那是當地的野鴨子,個頭比較小。

  我們從濕地邊走過。我正對著那水裏肥肥的野鴨子打主意,忽然身子一歪,胯下的馬叫了起來。

  我大驚,隻見我的坐騎四肢都陷在了泥裏,越是掙紮,越是陷得深。馬兒驚恐地嘶鳴著,那聲音聽著甚為恐怖。

  說時遲,那時快,前麵的夏庭秋身影一閃,飛身掠了過來,然後抓小雞一樣抓著我,將我拎到了他的馬上。

  再回頭看,我的馬已經陷得隻剩脖子和頭了。馬兒仰著頭拚命地叫著,卻漸漸下沉。我不忍心地別過臉,很快就再聽不到叫聲了。

  這時的濕地裏,那埋了馬的地方,泥巴慢慢攏起來,從麵上看去,就和先前一樣,仿佛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我大難不死,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沒事了。”夏庭秋摟著我,眉頭輕鎖,問慶王,“王爺,這是怎麽一回事?”

  “倒是我們掉以輕心了。”慶王眉頭縮著,指著那片濕地,同我們說:“別看著水淺,沒準下麵是十丈深的稀泥。”

  那馬沉下去的地方,這時冒了一個氣泡。我想,這沒準就是那馬的最後一口氣,不免打了一個寒顫。

  夏庭秋將我摟得更緊了一分,“算了,人沒事就好。你和我同乘一匹吧。”

  隻是夏庭秋的這匹馬腳上有點傷,走了一陣就顯出吃力之態。我隻好換馬。

  換馬也是個麻煩事。

  我不肯和慶王湊合,隻好眼巴巴地望著封崢。

  夏庭秋袖手旁觀,一臉玩味的笑意。

  封崢在我的目光下終於脫下,歎了一口氣,彎下腰來,朝我伸出了手。

  我仰頭看他,他的臉背著光,有點模糊,可是雙目清澈如泉。我把手交到他的手裏,順著他一拉,跳上了馬,坐在他身前。

  封崢的手繞過我的腰,握緊了韁繩。我一下屏住呼吸。

  “失禮了......”封崢在我耳邊低聲說,卻沒放開我。他拽著韁繩,腳夾馬腹,催馬走起來。

  馬一走,我身子朝後靠。背後傳來的溫熱的感覺,然後靠在了他堅實的胸膛上。我身子猛地一僵,隻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一把揪住了心。

  沙丘在我們的腳下延綿起伏著,頭頂是萬裏無雲的藍天,我們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沙海裏走著,覺得時間似乎也無限延長了下去,此刻變得沒有盡頭。

  我靠在封崢的懷裏,聽著他熟悉的心跳,睡著了,又醒過來。他的腰杆依舊挺直,為我支撐著小小一方平靜安寧。

  出了濕地,我們一直走到了傍晚都沒再遇到海子,好在這邊綠洲也多,便找了一個植被茂密一點的綠洲安營紮寨。

  之後兩天,我們路過了好幾個綠洲,卻沒有一個有水。吃的食物是夠,水卻告急。我們隻靠打來野鴨放血喝。

  我還和封崢開玩笑:“茹毛飲血,咱們就差見獸皮衣裳了。”

  封崢沒說話,隻拿袖子給我擦臉。

  我知道我一臉血,不過是鴨子血,我也不介意。

  “別擦了,回頭找到了海子,好好洗一下就是了。”

  男人們這麽多天沒梳洗,胡子都長出來了。平時一個個都是清俊貴公子,現在看著全像街邊乞丐,還渾身發臭。

  封崢問慶王:“還有多久才能找到水源?”

  “看運氣吧。”慶王含混地說著。他正蹲在地上,拿著幾個鵝卵石丟來丟去,不知道是卜卦還是在玩。他那一身白衣是髒得最快的,現在看著就像快抹布。他頭發幾天沒洗,他也懶得梳,就這麽披著,現在也同拖把差不多了。

  “好啦!”慶王丟了石頭,站起來,“朝南走!”

  “你確定?”我慢吞吞地爬上馬。

  慶王牛皮哄哄地說:“卦象上說了,朝南走才有一線生機。你要不肯也可以,留你在這裏打野鴨子,也死不了。”

  “誰說我不肯走了?”我嘟囔。

  這次我們走了有一個多時辰,遇到了一條已經幹涸了的河床。我們沿著河床向南走,隻見這河床甚寬,兩岸石壁高聳,河床裏長有零星野草,卻是一滴水都看不到。

  慶王琢磨了一陣,說:“我估計這條河就是史書裏記載的蘇科亞瑪河,土著語裏的來自天上的水。據說六百多年前,隆朝的時候,這條河還存在。史書上寫:‘河水清澈,魚蝦成群,兩岸城鎮繁茂,良田萬頃。’”

  “我記得這段。”夏庭秋說,“蘇科亞瑪河,東齊書裏稱為天水河。當年南北交通,多少貨糧都是通過這條河運輸的。河流經過的地方,也都是富足之地。”

  “那今天怎麽會成這麽一副光景?”我問。

  慶王說:“隆朝大興七年的時候,北邊黑山地震,兩山合一。當初黑山雪嶺上的雪水融化,就從那個山穀裏流出來。山穀沒了,山上的溪流改道,這河水就越來越少,後來就漸漸幹涸了。這邊本來幹旱少雨,沒了河,兩岸也就漸漸荒了。於是,人也走了,城也廢了。”

  “怪是可惜的。”我感歎一聲。

  “不過......”慶王話頭一轉,兩眼冒光。

  “不過什麽?”我問。

  慶王不答,思緒顯然已經飛到九天外,笑的也是越來越詭異。

  “不過什麽呀?”我隻好回頭來請教封崢。

  封崢一臉“我怎麽會知道?”的表情。

  這時慶王忽然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大叫一聲:“快跟上來!”然後一陣狼煙絕塵而去。

  我哎呀大叫,對夏庭秋道:“你還說過他不會逃跑的!”

  夏庭秋翻了個白眼。封崢也抽了一鞭子,催馬跑了起來。

  跑了沒多久,我就漸漸發覺到不對。兩岸是石壁越來越矮,然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黃沙碎石,叢叢雜草。那些石頭看著眼熟,竟然有點像是斷壁殘垣。

  慶王已經爬上了前麵一個高高的沙丘,立在上麵就不動了。我們追了過去。

  等馬爬到沙丘頂端,下麵景象豁然開闊,我們紛紛倒抽了一口氣。

  古城!

  一座宏偉巨大的古城!

  坍塌過半但仍可看出當年雄偉的城牆,城裏有高聳入雲的佛塔,有綿密的民宅,木質的建築早已經坍塌,但是石質的房屋卻依舊屹立在風沙中,數百年不倒。

  城邊就是已經幹涸的古河,風沙日繼一日,年繼一年地吹著,將整坐城覆蓋在一層厚厚的沙土之下,為這座昔日想必絢麗繁華的古城染上了單調的黃灰色。

  “下去看看吧。”慶王再度一馬當先,跑下沙丘。

  我們從坍塌了的城牆口走了進去。居民早在幾百年前就遷徙而去,這座廢城寂靜空曠。道路鋪滿了沙子,近看才發現城裏房屋大都坍塌嚴重,隻留一個大致輪廓。

  風從廢墟上空呼嘯而過,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恍惚之間似乎可以從中聽到鬼混的嘶喊。

  “王爺,”封崢道,“可知道這是哪座城的遺址?”

  慶王搖了搖頭,“當初河還在的時候,兩岸繁華得很,到處都是商貿之城,這裏想必也是其中一座。”

  “這莫非就是你卦裏說的一線生機?”我左張右望,“看不出來呀。這裏有泉水,還是底下有寶藏?”

  “沒準有呢。”慶王笑道,“這裏當年可是南北貨集散之地,南方的絲綢珍珠,北方的鹿茸山參,還有西麵的珠寶玩石,都要從這裏經過。這裏附近墓葬也多,墓主也都非富既貴,想必陪葬的明器也都價值連城。幾百年來,不知道多少盜墓賊都想尋找這樣的古城古墓,卻迷失在了沙漠裏。沒想今天卻被我們誤打誤撞給找到了。”

  封崢突然一拉韁繩,正色道:“地上有蹄印!”

  我看過去,果真,大路開闊之處的沙地上,印著密密麻麻的蹄印。今天風大,這蹄印肯定是才印上去的。這麽多馬匹,難道是有牧民?

  “是黃羊群。”慶王露出狂喜之色,揮舞著鞭子抽在馬屁股上,“跟著走!”

  我們趕著馬追著蹄印,一路從另一頭出了古城。這群黃羊數量約莫二、三十隻,蹄印就像一條救命的絲帶,引著我們朝著南邊奔去。

  連著翻過幾道沙梁後,一個規模不小的海子終於出現在了視線裏。

  站在沙丘上望下去,水麵遼闊,晶瑩碧藍,湖中間中間散布著一垛垛孤島,島上水草繁密,可以看到黃羊吃草的身影。此時的湖水一絲波紋都沒有,宛如一麵明鏡,天光雲影在其中徘徊。

  眾人回過神來,高聲歡呼。馬兒也不用抽,朝著海子奔跑過去。

  慶王說,這才是真正地道的沙漠海子,水域開闊,植被茂密,有獸鳥棲息。他還說,岸邊有幾出紮過營的痕跡,想必這裏偶爾有人經過。如果運氣好,碰到路過的牧民,就可以帶著我們回東齊了。

  我跳下馬,首先衝到水邊,好好洗了一把臉,再把臉埋進水裏,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個痛快。

  喝夠了,直起身,暢快地呼了一口氣,就聽人妖王爺在那邊一邊照著水,一邊哀歎:“可憐奴家這如花的美貌......”

  我聽他念了這一路,終於有了點抵抗能力,所以這下隻是頭皮緊了緊,身上也不怎麽發麻了。

  “阿雨,別顧著玩了,過來幫忙!”夏庭秋喊我,“我和封大人搭帳篷,你去放馬吃草。”

  我跳過去,笑嘻嘻地指著他們倆道:“我這個郡主做得真沒尊嚴,這麽一路都被人呼來喝去的。你一個庶民,封崢也不過五品,成天價地對我指手畫腳。算來算去,還是王爺最尊重我了。”

  夏庭秋嗤笑,“你要做郡主,也得有個郡主的樣子啊。別磨蹭了,趕快去幹活。”

  我不服氣,拉著人妖王爺和我一起去放馬。慶王一副大爺派頭,指手劃腳,“怎麽柴還沒撿?怎麽火還沒燒?中午吃什麽?”

  我瞅著他冷笑,“不會自己動手?”

  人妖王爺回頭,一臉哀怨地望著我,“郡主妹妹,奴家這嬌嫩的手,如何能沾染人間煙火。”

  我正想作嘔,忽然覺得脖子上癢癢。我抓了抓,伸手一看,隻見幾個小黑點從我指縫中迅速溜走。

  “媽呀!”我跳了起來,把外衣脫了使勁抖,隻見不少細小的黑點掉進沙子裏。

  “跳蚤?臭蟲?”封崢見怪不怪地看了一眼,“風餐露宿這麽多天,也該長了。”

  我以前雖然住山裏,可還真沒長過這玩意兒。一想到有蟲子在我頭發和衣服裏爬,頓時覺得惡心得要死。

  不過也不止我一個人倒黴。夏庭秋緊接著也叫了起來。人妖王爺和封崢也很快表示他們也一樣。

  我急得團團轉,“怎麽辦?洗澡?拿火燒?”

  “沒見識。”人妖王爺懶洋洋地站了起來,開始寬衣解帶。

  我們齊聲叫:“你要幹嗎?”

  人妖王爺輕蔑地掃了我們一眼,“洗澡唄。再把衣服放在太陽下好好曬上一個時辰,蟲子曬死了就沒事了。”

  現在正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太陽下猶如烤爐。我們奔波數日,汗水混著沙子凝結在身上,已是非常不舒服了。人妖王爺的這個提議,的確充滿了誘惑力。

  那三個大老爺們可以隨便脫光光,我隻得跑遠一點找地方洗澡。

  臨走前我們約好過兩個時辰後在這株胡楊樹下見。我還不忘叮囑一句:“不許偷看!”

  封崢喝道:“胡鬧!”

  人妖王爺不屑,“你這點姿色,還不及我府裏的燒火丫頭。”

  夏庭秋根本就當沒聽見。

  我滿意,揚長而去。

  繞過大半個湖,我尋了一處蘆葦茂密的地方,將衣服全部脫了下來,一件件平攤在沙地上,然後跳進了水裏。

  被清涼的湖水包裹住的那個瞬間,我忍不住發出一聲舒服地感歎,多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

  湖水清澈,有魚在我腳邊遊來遊去。不遠處的小島上,野鴨子在樹陰下打盹,黃羊則在岸邊悠閑地吃著草。

  我把身上的汗漬和泥沙搓了下來,然後把髒得打結的頭發慢慢梳理順暢。岸上的衣服被太陽曬了一陣,也漸漸有了動靜。隻見那黑色小蟲受不了熱,一個接一個從衣服縫隙裏爬了出來,掉到沙地上。沙子溫度更高。它們紛紛鼓脹起來,不再動彈。

  我再把衣服洗幹淨了,重新曬在地上。

  時間還早,我遊了一陣,潛下水裏。睜開眼,隻見無數條肥魚從我眼前悠閑地遊過。

  我摸了摸肚子,心生一計。

  我回岸拿了褲子,把褲腳打了個結,然後重新潛回水裏。

  魚實在是太多了,我一邊遊著一邊拿褲子網,一下就撈了十幾條。

  我把褲腰捆好,丟在淺水裏泡著,朝著湖心小島遊過去。

  沙漠裏的野鴨子沒怎麽見過人,也不知道害怕。見到人來了,傻乎乎地站著。我遊過去抓著一個,脖子一擰,那鴨子叫都不叫一聲就嗚呼了。

  我見這麽容易,頓時大樂,如法炮製,一連捉了七、八隻鴨子,順便還摸了十幾個野鴨蛋,一並帶回去丟回岸上。

  這麽一弄,不免上了癮。我回頭看著那群吃著草的黃羊,蠢蠢欲動。

  我一個人可搞不定那麽大的黃羊,不過好在有壯丁可用。

  我穿好衣服,披著頭發噔噔跑了回去。

  樹下堆著柴火,放著行李,卻不見一個人。

  還沒回來嗎?

  我沿著水走,繞過了一叢一人多高的灌木,忽然聽到水聲,然後就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及腰深的水裏,正在梳頭發。

  那人挑高勁瘦,皮膚白皙,肌肉緊實,因為是背對著我,我一時沒認出來是誰,便隨口叫道:“王爺?”

  那人轉身過來,長眉秀目,清俊非常,居然是我二師兄夏庭秋。

  眼見的畢竟是成熟男子的身體,越是熟人反而越有點尷尬。我的臉哄地一下燒了起來,急忙轉過身去。夏庭秋也啊呀叫了一聲,蹲到水裏,隻露出脖子以上的部分。

  “你這丫頭,不聲不響得跑別人後麵幹嗎?”

  我沒好氣,“你自己耳朵不好,怎麽能怪我沒出聲音?”

  夏庭秋長長的頭發浸在水裏,四下飄散開,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他倒更像一個水鬼。

  “好了,看你一下,又沒什麽損失。”我抓了抓頭,“其他人呢?”

  “那人妖王爺嫌這邊水淺遊著沒意思,就到西邊水深的地方去了。封大人跟了過去......我說,你沒覺得他們倆這一路來,真是出雙入對,形影不離嗎?”

  都到這份上了還有心情散布閑話,我也算服了他了。

  我說:“我看那邊有黃羊,想捉一隻來今天烤著吃。你過來幫我一把。”

  夏庭秋一聽有吃的,興衝衝站起來。不過他走了幾步就不肯再走了,紅著臉對我說:“你,你先去樹後麵等我。”

  我笑嘻嘻地跑開了,就聽夏庭秋在那裏嘀咕:“笑什麽笑......這丫頭越來越沒大沒小的了!”

  夏庭秋穿好了衣服,扭扭捏捏想個小媳婦一樣,被我拉著去捉黃羊。

  “那麽多,怎麽捉?”夏庭秋爬在草堆裏問我。

  “你去那邊,把羊往水中間的島上趕。我自然有辦法。”我脫了外衣要往水裏鑽。

  夏庭秋一把拉住我,板著臉道:“你別下水了,我來,你去趕羊。”

  我想,自己一個女孩子,一身濕漉漉的跑來跑去確實不像話,便讓他去了。

  夏庭秋下了水,遊到小島邊的草叢裏潛伏著。得了他的安好,揮舞著樹枝朝羊群奔過去。

  受驚的羊群紛紛朝著湖中的小島跳過來,還有不少羊跳進水裏。

  夏庭秋潛下水,捉著羊腿,把那隻羊拽進了水裏。沒多久,他就樂滋滋地拖著肚皮鼓脹的羊上了岸,把羊丟到我麵前,豪氣萬丈道:“去,剝了皮烤著下酒。”

  我一臉狗腿樣膩上去,趕緊把外衣給他披上,高呼道:“二師兄威武!”

  我們倆拖著羊,抗著野鴨子和鴨蛋,大搖大擺地擺駕回府。

  封崢已經回來了,正在生火,見我們滿載而歸,驚訝笑道:“哪裏弄來的?”

  “我和二師兄一起弄到的。”我得意洋洋。

  “這下不愁餓肚子了。”封崢為了表揚,丟了兩個野果子給我們,“這是我從對岸摘來的,味道還不錯。”

  我和夏庭秋啃著蘋果蹲在胡楊樹下納涼。忽然見水裏嘩啦一陣響動,一個人從水裏鑽了出來。

  那男人身材高大修長,黑色軟綢褻衣打濕了水貼在身上,一身緊實的肌肉看得清清楚楚。饒是我這樣見慣了男人赤膊的,看到這副光景,也不禁臉上發燙。

  不過我也隻慌了片刻,就聽夏庭秋用一種掐著脖子的聲音說:“居然是慶王。”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黑衣男人撩起了濕漉漉的長發,露出那張禍國殃民的臉。剛吃下去的果子哽在喉嚨裏,讓我差點嗆著。

  慶王一步步走上岸來,一雙丹鳳眼笑得彎彎的,渾身上下都在淌水。對於我和夏庭秋這兩個看客,他也絲毫不扭捏羞澀,反而一臉得意,大大方方地開始解衣帶。

  我終於忍不住提問:“王爺,您一天之內,要脫幾次衣服才舒服啊?”

  夏庭秋噗地一聲把野果渣子噴了出來。

  飽餐一頓後,天色也暗了。勞累了數日,大家都特別累,於是吃飽後都紛紛躺在火邊昏昏欲睡。

  我聽著草叢裏一陣陣的蟲鳴,看著夜幕裏的星海,恍惚間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草原裏。這麽一想,不免有點掛念音信全無的莫桑。

  我翻身坐起來,輕推了一下封崢,說:“我們失蹤也好好幾日了,不知道隨行的那些人,現在怎麽樣了。”

  封崢躺著沒動,頭枕著手,望著天,輕聲說:“想必搜找了幾日,找不到我們,也隻好回去了。”

  “那回去後,就說我們死了?”

  “大概會說我們在沙漠裏失蹤了。”

  “那也死了有什麽區別?”我悶悶不樂地躺了回去,“你倒好,皇帝和你關係好,肯定會贈你一堆身後殊榮。我要沒了,也就這麽不聲不響地沒了。我爹有晚晴,我娘有我弟弟,也都不會為我傷心多久的。”

  “你別這樣想。”封崢眼神溫柔地望著我,“你若沒了,我想,很多人都會傷心的。”

  這個話題實在有點不大吉利,我轉了方向,問:“也不知道莫桑現在怎麽樣了。”

  “挺好的吧。”慶王冷不丁插口。原來他也沒睡著。

  我問:“之前聽說他和他大哥打起來了,現在呢?”

  慶王依舊閉著眼睛,說:“北遼皇帝派兵去支援他啦。你其實完全不用為他擔心。莫桑這人,因為母親是南人,打小吃了不少苦,看著老實又淳厚,其實是不動聲色中有著一份心狠手辣,心計多端。阿穆罕勇猛有餘,機智不足,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看這莫桑,是做定了這個草原王了。不過他肯定是要娶北遼帝的寧安公主為王妃的。所以,小王勸郡主您也就不要把他那一千頭牛,兩千頭羊當真啦。”

  我差點跳起來,結結巴巴大叫:“你你你,你怎麽知道這事?”

  慶王見怪不怪地瞟了我一眼,“小王我假扮國師一年有餘,躋身一國核心之中,這點消息,知道也不難。”

  “是啊,我都知道。”夏庭秋也在那頭冒了一句。

  我抓狂,“怎麽你也知道?”

  夏庭秋鄙夷又高傲地掃了我一眼,“人多嘴雜,連使館裏掃地的阿婆都知道。”

  我鬱悶地抱住膝蓋縮在火邊,“我才沒多想呢。不過是關心他罷了。他從阿穆罕手裏放了我和封崢。”

  “賣人情嘛,誰不會呀?”慶王冷哼一聲,“我還以身涉險,帶你們橫穿沙漠呢?”

  我呲牙,“王爺,您忘了當初是誰帶著我們去隔壁裏看日出的?”

  慶王翻身坐起來,擺出那副熟悉的哀怨麵容,道:“奴家本是一邊好心做個東道主。更何況,奴家連一國之寶都贈與你們了呢。”

  一陣冷風吹過,我的雞皮疙瘩唰地全部站立起來。

  封崢打了個嗬欠,把手裏的樹枝丟進火堆裏,“好了,都休息了吧。”

  一夜平安無事。

  也不知道什麽東西吃壞了肚子,我天剛亮就醒了,匆匆跑去解手。回來後,路過拴馬的樹下,看到那片空空的草地,腦子裏恍惚了一下,才響起一個驚雷。

  我衝去把封崢搖醒,“糟糕了!馬不見了!”

  “什麽?”封崢一下坐了起來。

  我們倆跑回樹下。隻見韁繩還拴在樹上的,卻被馬咬斷了。地上的蹄印一路向海子的另外一頭延伸而去。

  封崢跟了過去,過了一會回來,說:“似乎是出了海子了。那邊蹄印很多,似乎是遇到了野馬群。”

  我失望道:“它們跟著野馬跑了,那我們怎麽辦?”

  封崢搖搖頭,沒有回答。

  我們倆垂頭喪氣地回了營地。夏庭秋和慶王還睡得像頭豬。

  我氣不打一處來,踢了踢慶王,“喂,奴家,起來了,天亮了!”

  慶王慢吞吞爬起來。他昨天睡姿不大好,似乎扭到腰了,所以一直扶著腰,像個孕婦似地哼哼,並且借口偷懶,不去升火做早飯。

  我們沒了馬,也隻有繼續住在這片海子裏,期望著能盡快遇到路過的牧民。

  慶王無聊,想到處轉轉,我閑著也是閑著,跟著他去遛彎。

  我們沿著水邊慢慢走,沙漠裏的植物我認識的少,慶王比我熟悉得多,一邊教我辨認那些植物,一邊采集。

  這個是治拉肚子的,那個是可以解毒的,這個草的莖塊榨水可以治傷風。

  我問:“你一個王爺,怎麽知道那麽多?”

  慶王笑道:“我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王爺的。小時候跟隨父親行走江湖,又結交了不少朋友,這點草藥知識,都是各家學來的。”

  我十分向往,“還是做男人好,可以行走四方。”

  “你現在不就在行走四方?”

  “我這次如果順利回去了,還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才有機會出來呢。”

  “這麽喜歡自由,偏偏生在王公之家。”慶王搖搖頭,對我表示同情。

  我問:“你出了這沙漠,打算去哪裏?”

  “回家呀。”慶王摘了兩個野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遞了一個給我,“北遼雖然有我的王府,可我住不習慣。家父在東海,老頭子年紀大了,一是想抱孫子,二是想我回去接班,他好享清福。我這不就在回家盡孝道的路上走著嘛。”

  我輕笑道:“也不知道北遼現在如何了,特別是國寶也丟失了。”

  慶王忽然沉默了。我隻當他想到了什麽沉重的事,也沒去打攪他,跟著他慢慢往回走。走了半晌,慶王忽然開口,說:“郡主,你父王位高權重,東齊帝蕭政又不是個軟弱之人。這矛盾隻有愈演愈烈的。”

  他這是在提醒我,我心裏不免有點感歎,“王爺說的,我都清楚。隻是我再能幹,也隻是個女孩子,我爹從未把我當回事,更不會聽我勸告的。”

  慶王轉過頭,那雙漂亮的眼睛盯著我。他剛想說什麽,我已先擺手阻止了。

  “別說了,你要說的,我其實都明白的。咱們這是盡人事,聽天命,各有各的造化。”

  我和慶王回到了營地,他燒火,我烤鴨子,兩人都沒再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一邊用濕泥巴糊鴨子,一邊聽慶王和封崢商量事。

  慶王說:“馬沒了,貿然繼續往南走,怕是還要十來天才走得出去。沒有馬,會比較辛苦。萬一碰不到海子,就有生命危險。繼續住在這裏。現在初夏,穿過沙漠的商隊和牧民都比較多,耐心等等,會遇上的。”

  封崢低頭沉思。

  我把糊好了泥的鴨子埋進土了,然後在上麵架起了火。然後像個老媽子一樣,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對封崢說:“雖然要等幾天,但是這裏有吃有住的,風險小。萬一皇帝真的要把你的衣冠厚葬,我們現在趕回去,估計也來不及了。要詐屍,還有我陪著你呢。”

  封崢莞爾,“既然你們不急,那我們就在這裏等幾日吧。王爺呢?”

  慶王彈了彈衣服上的沙子,道:“舍命陪君子唄。”

  我笑,“好在是君子,那我就不用承你的情了。”

  不過我們的運氣也好,到了第四天,就碰到了一隊南下的商隊。

  這一夥八個人,父子叔伯兄弟,都是一家人,燒火做飯的是老大和老兒的媳婦。他們南下賣藥材的,常年穿越沙漠來往於兩地,對這裏地形十分熟悉。

  我們自稱是一家兄妹,探親途中因沙暴而在沙漠裏迷路,請求他們將我們帶回東齊。領頭的馬老漢直撲熱情,便很爽快地答應了。我們給他們銀子做路資,馬老漢還堅決不肯收。

  那家二媳婦是東齊人,說有口東齊方言。她和我說,我們現在已是在沙漠之西,非常靠近金國了。沙漠裏有一條貫穿金和南北遼的綠洲鏈,就是一條生命線。不過綠洲也分部得很散,我們沒有向導在沙漠裏胡亂轉,居然能找到那個最大的海子,已是撿了天大的運氣。

  我回想這一路,的確有驚無險,也不免覺得慶幸。

  馬二媳婦見我一身狼狽,便把她的衣服拿給我穿,又幫我梳頭,按照他們的風俗,紮了無數條小辮子,捆上彩色的頭繩。

  我覺得好玩極了,興衝衝跑出去找封崢他們。

  三個男人看到我這樣,都笑起來。

  我甩了甩辮子,“不好看?”

  “好看得緊呢!”夏庭秋拍手,“小師妹就留著這個頭回去,平時還可以拖地呢!”

  馬二媳婦私下問我:“你三個兄長,都說了親了嗎?”

  我心想那慶王即使沒王妃,家裏也肯定有小妾,夏庭秋是半個道士,便說:“隻有二哥還沒成婚。”

  那婦人笑道:“我有個妹妹,今年十六,生得清秀漂亮,人也靈巧賢惠。我們家世代做藥材生意,算不上大富大貴,若是肯上門,那我家藥鋪就是嫁妝了。也不知道你二哥可有這個意思?”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說:“我二哥,雖然沒有定親,卻是......卻是已經有心上人了。這次回去,八成是要上門求親的。”

  馬二媳婦一臉失望,“也是,這麽俊秀的兒郎,哪裏有這麽好得的。”

  這天晚上在一個小綠洲紮營的時候,我摸到了封崢身邊。

  封崢低頭看那份證明我們身份的通關文牒,見我來了,說:“到時候進了城,怕是還要讓馬老漢他們知道我們的身份。”

  “他們幫了我們大忙,應該賞賜才是。”

  封崢笑道:“我們之中,你身份最為貴重,該你賞賜的。”

  “那我要好好想想,賞什麽才好了。”我笑了笑,“不如把你賞給他們如何?”

  “說什麽呢?”封崢掃了我一眼。

  我酸溜溜道:“誰叫某人生得玉樹臨風,別人都想他去做女婿呀。”

  封崢愕然,訕訕道:“也許人家是隨口說說的。”

  “嫁妝都開出來了。你要是肯做上門女婿,人家就把家傳的藥鋪拱手相送呢。到時候嬌妻在懷,嫁妝在手,風風光光地回家見你老子去。”

  “誰要成親?”夏庭秋不知道從哪裏躥了過來,湊在一起。

  我把下巴衝封崢揚了一下,“人家想招女婿,還不知道封哥哥肯不肯呢。”

  “啊呀!”夏庭秋拍手,“為什麽都沒人來招我?”

  我嗤笑,“瞧你這一臉桃花風流樣,看著就是靠不住的。誰家敢把女兒嫁給你呀!”

  “有你這麽說兄長的?”夏庭秋敲了敲我的頭,轉身走了。

  我問封崢:“怎麽樣?你願意嗎?”

  封崢把文牒收進懷裏,一眼望到我眼睛裏,反問:“你願意我娶別人嗎?”

  我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

  直到封崢起身走遠了,我還呆呆坐在那裏,滿眼全是他剛才回眸一望,溫潤平和,不帶一絲波紋。

  我們跟著商隊走了三天,漸漸可見戈壁岩石了,再走了兩日,綠地越來越多,偶爾見到沙棗林和農舍。現在已是初夏,來時樹上的花已經變成了累累的果實,陽光照在臉上,一片溫熱。

  最後那日,我們終於可以歇息在一家客棧裏了。

  晚上我痛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坐在窗邊晾頭發。

  門上響了兩聲,慶王問:“能進來嗎?”

  我挽起了半幹的頭發,披了外衣去開門。

  門一開,慶王堂而皇之地走了進來。他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一套牙白綢衫,腰係玉帶,頭戴金冠,儼然已經恢複了他本來的翩翩王孫公子的模樣。他容貌極其俊美,這麽一打扮,渾身上下閃著金光,逼得人都快張不開眼。

  我關上門,問:“有什麽事嗎?”

  慶王盯著我瞧了瞧,笑著說:“郡主這般模樣,真當得起‘花容月貌’四個字。”

  我翻了個白眼,“你飯後閑得無聊,專門跑過來調戲我的?”

  慶王踱到窗邊,往外望了一眼,十分難得地一本正經到:“我今晚就要走了。這次是過來和你道別的。”

  我微微一怔。也是,他本和我們不同路,現在出了沙漠了,分道揚鑣也是應該的。

  “這就走了?”

  慶王點頭“接我的人已經來了。”

  “封崢他們知道了?”

  “我已經和他們說過了。”

  我也沒什麽好說的,隻好客套道:“那祝你一路順風。以後若有機會來京城,我請你吃飯。”

  慶王聽了,笑了笑,一雙眼睛波光流轉,盯了我好一陣,才說:“小王這就走了。郡主你......你可別忘了我。”

  我被他這句話激得又是一身雞皮疙瘩。慶王已是抽身一躍,跳在了窗欞上。

  我還以為他會就此翻窗而去,沒想他又停住了,手扶著窗子,轉回頭來。

  我正想問他是不是怕高,他忽然開口,風馬牛不相及地冒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我心想大家同甘共苦半個月,你連我叫啥都不知道,還有臉問。不過還是老實說:“我叫陸棠雨。”

  慶王微微一笑,說:“我叫迦夜。”

  迦葉?拈花一笑的那個?

  我正想問個清楚,慶王已經身影一閃,不見了。我衝到窗邊,隻見外麵一片茫茫夜色,哪裏還見他的身影?沒想此人身手如此之高,真令人驚歎叫絕。

  然後我就聽到樓下店小二的聲音傳上來:“客官,您這是扭到腳了?”

  我探頭朝下看,就見慶王殿下一拐一拐地站起來。旁邊有幾個黑衣人迅速圍了過來,把他扶住。他趕緊擺了擺手,那幾名手下訓練有素地退到旁邊。

  我撲哧一聲笑了。

  慶王抬頭朝我揮了揮手,雪白的牙齒一閃。他帶著手下出了客棧,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揚長而去。

  我一直看著他們那行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裏,突然覺得有點失落。

  我去敲封崢的房門,同他說:“人妖王爺終於走了。”

  封崢過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人妖王爺”是誰,不由苦笑,“他和我們又不同路,分別是在所難免的。”

  我坐在桌邊,看到桌子上擺著筆墨紙硯,一張紙寫了一半。我拿起來看,提頭就是“臣封崢啟奏陛下”。

  “這就忙著給皇帝寫奏折了?明日進了城,聯絡了官府也不遲。”我把稿子放下,長長舒了一口氣,“我們這次雖然出了不少狀況,不過總算完成了任務。這下我爹應該很滿意了,我若求他放我回師父那裏,他大概會同意吧。”

  封崢看著我,默默不語。我一對上他的目光,他就把臉別開了。

  “怎麽了?”我覺得有點奇怪。

  “沒什麽。”封崢搖頭,卻依舊沒看我,“你,你很想回你師父那裏?”

  我笑道:“我娘暗示過我。我這次回家,我爹打算為我尋一門親事。我若不想嫁人,肯定是隻有跑我師父那裏躲避一下的了。”

  封崢望向我,目光深邃複雜,“你爹可有說將你嫁給誰?”

  我撇了撇嘴,挖苦道:“怎麽?你回心轉意,又想娶我了?”

  封崢又別過頭,半晌沒聲音。

  “怎麽了?”我探頭看他,“這但玩笑都開不得。我都想開了,你還放不下。最討厭男人小肚雞腸了。”

  封崢頗不自在道:“將來,若是你想去你師父那,你爹又不同意,可以來找我。我一定幫忙的。”

  “幫忙我偷跑?”

  封崢訕訕道:“總之是會幫忙的。”

  我嗬地笑了一聲,胸口有點悶。

  喜歡一個人,天天看著,卻知道永遠得不到他。倒還不如當初就那麽糊塗下去,什麽都不清楚的好。

  都說做人難得糊塗。

  次日啟程的時候,馬老漢問我們怎麽少了一個兄弟,封崢借口說大哥有事先走了。馬老漢也沒深究。

  午後,我們終於到達了東齊的這做邊關縣城鳳陽。馬老漢他們同我們分別。封崢尋了一處幹淨清靜的茶樓,囑咐我呆在包廂裏,他自己去官府。

  我知道等下官府來人,接的是魏王家的瑞雲郡主,我就必須有一副金枝玉葉的派頭。那個浪跡天涯的瘋丫頭,也隻好暫時先關在我身體裏了。

  夏庭秋喝了幾口茶,放下杯子,一本正經道:“雨兒,我也該走了。”

  我也不是很驚訝。他無功名在身,不願意和官府打交道,也是可以理解的。以前他陪著我,是為了照顧我,現在大功告成,也該還他自由了。

  我聲音柔軟,近乎撒嬌道:“二師兄,這一路謝謝你。”

  夏庭秋莞爾,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鬼丫頭,同師兄客氣什麽。你先回家,找機會溜出來。有師父在,你爹不敢拿你怎麽樣的。”

  我笑著點頭。

  夏庭秋溫柔注視我片刻,低下頭來,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

  “我在山裏等你回來。”

  夏庭秋走了沒多久,我望見樓下大街上湧來一隊衙役,封崢騎馬,後麵還跟著一個青皮小轎。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心想,該走的都走了,我這下是終於要回家了。

  我們這一次回京,可比大半年前送嫁的速度要快得多了。上次走了一個多月才從京城走到邊關,這次一路快馬加鞭,大半個月就已經進入京都地界了。

  上次出門時還是寒冷的早春,現在回來,已經是炎熱的盛夏了。家裏的葡萄藤結了一串串紫葡萄,後院池子裏開滿了荷花。我的房間幹幹淨淨沒什麽變化,走前隨手丟在桌子上的一本書還放在那個位子。

  我娘見了我,兩眼含著淚水,張手把我抱住。

  “你這死丫頭,大半個月沒音訊。人家都說你們死在沙漠裏了,你可知道你娘我多擔驚受怕!小沒良心的!”

  我好生寬慰她,說了不少好話。其實我看她也瘦了不少,心裏酸痛得很,也差點掉眼淚。

  娘拉著我仔細看,皺著眉頭道:“又瘦又黑的,這頭發都枯黃了,手也粗了。你爹這渾人,居然讓女兒去做這種苦差事。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肯定和他沒完!”

  弟弟陸鳴也比先前長高了點,照舊跑過來要我抱。

  我親親他水蜜桃般的臉,問:“阿鳴這陣子乖不乖?”

  “乖!”弟弟大聲說,又抓著我的領子纏問,“大姐給我帶了好玩的東西回來了嗎?”

  我笑著拿出幾個我用沙棗核做的小哨子,說:“北遼的孩子都吹這個玩。”

  弟弟拿著哨子跑走了。

  我娘說:“你爹上朝還未回來。你先同我去沐浴更衣,好好吃頓飯。估計你今天還得進宮的,我已經叫人給你重新做了一套朝服,今天進宮也有得穿的。”

  我娘是有心補償我,硬是給我洗了牛奶浴,又叫人給我按摩護膚,拿了太後賜的茶油給我擦頭發。我昏沉沉地由著她們收拾好,再被娘塞了半桌子的飯菜,這才終於可以上床睡覺。

  似乎隻是眼皮子剛合上,娘就又把我推醒,“你爹回來了,要你去書房見他。”

  一家之主發話,我再累再困,也不得不從。

  我爹後年就滿半百了,不過現在看著依舊高大英武,相貌堂堂。如果他和顏悅色地同你說話,人人都會覺得他風度翩翩、儒雅斯文。可是他對我總是眉頭一皺,臉一板,嘴唇一掀,牙齒呲出來,然後開始咆哮。後院廚房裏養的那隻大花狗見到外麵竄進來的野狗,也總是露出這副表情。

  就在我相當不孝地把我親愛的爹拿去和狗做比較的時候,我爹的咆哮已經一串雷一樣擊中了我。

  “虧你還有臉來見我!”

  我心想,這不是你叫我來見你的嗎?

  “這麽點事,給你辦成這樣!你不覺得丟臉,我的老臉都已經丟盡了!嘉月公主都還以為你死了,千裏加急寫信過來。滿朝滿京城都知道你鬧了什麽笑話!”

  換成別家孩子,大概早被罵哭了。隻是我聽了十八年,已經無動於衷,隻掏了掏耳朵,把那個小紅布包放桌子上,說:“好啦,回頭再罵吧。東西我帶回來了,您先看看。”

  我爹收了咆哮,把紅布包打開,捧著那個金色小印仔細端詳了片刻,“像是像,到底是不是,還得拿去讓人鑒定一番。”

  我緊張地問:“若是假的,不會要我重新再去偷一回吧?”

  我爹白了我一眼,“你捅的婁子還不夠多?”

  我也沒好氣,幹脆不說話。

  我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國寶,吩咐道:“你趕緊去換命服,同我進宮去見皇上。記得到時候,不該說的話別亂說。”

  我也翻了一個白眼。這話封崢也喜歡說。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我說的話當然是我覺得該說的,我覺得不該說的我自然不說。真是廢話一籮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