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美人懷寶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4      字數:15637
  “我覺得我真傻,真的,我明明知道會有今天,我怎麽會同意跟你出來遊湖呢?”

  夏庭秋打一個哆嗦,又把這句話念了一遍。

  我不耐煩地瞪他一眼,“有完沒完?不想跟過來現在就回去嘛!”

  “我倒是想呢。”夏庭秋打了個噴嚏,朝四周望去。四周都是水。

  這是當然的,因為我們正在湖中央呢。

  其實老實說,我也承認這次羅刹湖之遊是倉促了點。而且天不遂人願,也不知道“國師要遊湖”這個消息怎麽泄漏出去的,等我們趕到湖邊的時候,附近人家的船全都被國師美人的仰慕者給包了個幹淨。屬下跑了半天,才找來一艘隻能坐四個人的小船。

  夏庭秋覺得這船太簡陋了,不符合他南海巨富夏家二公子的翩翩形象。我眼見著國師的禦船就要劃得不見影子了,一腳把夏庭秋踹到了船上。

  我跟著上船。湖麵一陣寒風吹來,夏庭秋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

  我安慰他,“放心吧,我會醫的。到時候你萬一真落水重病......”

  “謝小師妹醫救!”夏庭秋撲到我腳邊。

  “......我會回去給陛下上表為你厚葬的。”我笑盈盈道,“抱歉,我說話慢。”

  這人以前在山裏的時候,大冬天還跳河裏撈魚遊泳,卻在這裏裝弱不禁風。

  京郊的這個羅刹湖雖然比不得白頭海大,但是也不算小。船到湖中,之間四麵茫茫都是水,看不見岸。

  我們事先打聽了,那國師請封崢遊湖,主要是聽他看這羅刹湖最著名的一景“林海望雪”。說是湖西岸邊有一大片鬆樹林,天氣晴朗的好日子,比如今天,就能望到樹林後遠遠幾百裏外的雪山。

  我們的船往西劃,漸漸看到了其他船隻。那大都是衝著國師去的信徒或者富豪貴族,所以船都十分華麗,有的甚至有三層高,雕梁畫棟,掛著燈籠,歌女彈琴唱曲。

  而我們這艘小船隻有個烏蓬,連張簾子都沒有。水上風大,冰涼刺骨。我一想到此刻封崢正坐在暖暖的廂房裏,吃著點心,聽著小曲,看著美人。我卻在這裏喝著西北風,聽著夏庭秋鼻音濃重,頓時就怒火中燒。

  夏庭秋在那裏哀號不休:“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早知道......我當初就該阻止你的。你說你跟過來,又不鑿船,到底想幹嗎?看他們兩個卿卿我我,還是想從中插一杆子?”

  我沒好氣,“我就不能來看林海雪景嗎?”

  夏庭秋裹緊了衣服,縮在船艙裏,嘟囔道:“早知道你是這反應,當初我寧可自己去調戲美人,也不說動封崢去了......”

  “別鬧了。”我拉了拉他,“你過來看看,那船像是官船。”

  夏庭秋探頭看了看,“是官船。這羅刹湖裏,官船也不少,沒什麽奇怪的。這官船沒掛燈,想必也是衝著國師來的。”

  我指了指湖上大大小小一、二十艘船,問:“這些都是為了見國師而來的?”

  “不奇怪。”夏庭秋說,“每年國師在正法寺裏大祭,都有一個下午的時候是來接待普通百姓的,灑聖水賜福。到那時候,整個正法寺裏裏外外都擠滿,少說都上萬人。萬人空巷啊,這場景你見過?”

  “沒見過。”我搖頭,“聽說咱們前國師國祭的時候,也上演過。我爹見過,被深深震撼了。不然我怎麽會被送去師父那裏學玄學?”

  “那你也真夠讓你爹失望的。”夏庭秋一邊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個團,一邊說,“學了十年,還是這麽碌碌無為一個人。走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說你是我師妹。”

  “你倒是有為啊。”我哼,“那趕快施法,讓船自己開啊。”

  夏庭秋啼笑皆非,“我要得道,早就成仙了,還用在這裏陪著你受罪。”

  侍衛忽然道:“郡主,夏公子,可以看到國師的船了。”

  我抬頭望過去,隻見寬廣的湖麵,數艘畫舫遊船之中,一艘古樸堅實的兩層官船正在水麵上緩緩行駛。

  我大喜,“趕快追!”

  我們的船小又靈活,穿梭在其他的大船之間,行得飛快。我坐在船頭,迎著風,看著那國師的官船就近在眼前了。

  那艘船在周圍一圈華麗的畫舫之中,顯得特別素雅。船身是紅銅色的,用金粉寫有一個“官”字。船上窗戶半開,也看不清裏麵的人,船頭船尾有數名奴仆侍衛在走動。

  我看到一扇窗戶裏有人影閃過,酷似封崢,嚇得急忙一身子一縮。

  小船頓時一陣搖晃,夏庭秋抽著鼻子低呼:“我的姑奶奶,求你別亂動了!”

  我忙吩咐侍衛:“別劃了!再劃就太近了。”

  侍衛聽話地停了下來。

  夏庭秋忽然跳起來,“趕快劃!快啊!”

  “幹嗎?”我看著他抓船槳。

  話音才落,船左側就撞到了一艘大船上,船身猛地一陣搖晃,別說夏庭秋,連我都一咕嚕滾到了船艙裏。

  還沒等我們站穩,船右側又傳來砰地一聲。這下船倒是不動了,可兩邊巨大的陰影也把我們一船三人籠罩了起來。

  “難道......”我剛開口,就聽喀喇一聲從船底傳了出來。

  我和夏庭秋驚恐地朝腳底看過去。隻見在兩邊大船的擠壓下,這小船很快就經受不住,龍骨一根接一根地斷裂開來,水很快就滲了進來。

  夏庭秋結巴道:“漏漏漏漏,樓水了!”

  我也結巴了,“怎怎怎怎,怎麽搞的?”

  “完了!我就知道!”夏庭秋跳腳。結果他一跳,龍骨又喀喇喀喇斷了三根。

  我一把拉住他,大吼:“你還嫌船壞得不夠快?”

  侍衛在船頭大喊:“郡主,夏公子,這邊船上的人願意搭我們上去。”

  我和夏庭秋同時跳起來要去捂他的嘴。

  那侍衛還一臉不解,“這船維持不了多久了,還請郡主和夏公子趕快離船!”

  我問夏庭秋:“你哪裏找來這麽一個愣頭青?”

  夏庭秋攤手,“又不是我的兵。”

  我還要吵架,忽聽一聲怒吼從天而降:“陸棠雨!”

  我嚇得腳底打滑,險些落進水裏。

  夏庭秋倒嗖地一下一改軟腳蝦的形象,優雅從容地站在了船頭,和那人打招呼:“喲,這不是封大人嗎?我們真是有緣,在這裏相逢了。”

  我小心翼翼地抬頭望過去,隻見封崢的臉色難看得猶如鍋底一般,兩眼冒火花,簡直可以把我燒死。偏偏腳下的船又喀喇響,龍骨又斷了一根。

  我擠了個笑,說:“巧啊。我和我師兄也來遊湖......”

  “少廢話!”封崢吼道,“還不趕快上來!”

  “哦。”已經很近了,我作勢要跳過去。

  沒想偏偏夏庭秋突然撲過來一把抱住我,形象全無,大聲嚷嚷:“師妹,你不可以丟下下官不管啊!”

  我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低聲吼道:“你要幹嗎?”

  “幫你呀,傻丫頭!”夏庭秋擠了一下眼睛。

  我還沒回過神來,船已經沉了一大截了,水都淹到船頭了,再不走,我們都要做了這羅刹湖裏的落湯雞。

  我正考慮是一掌把我這個二師兄扇飛,還是一腳把他踢飛的時候,封崢已經等不耐煩,抽身利落地跳到了我們的小船上。他拎起夏庭秋丟到一邊,然後把我的腰一摟,帶著我跳到了國師的大官船上。

  我們站穩後,夏庭秋也從容瀟灑地自己跳到了船上。

  船工一見救到了人,立刻呼著號子,船槳齊發,朝著西邊駛去了。我回頭望,見那艘小船也已經沉得隻剩一個烏蓬在水麵了。

  夏庭秋一脫險,搖身又恢複了正常,渾然忘記了方才的瘟雞相,把衣服一理,對封崢拱手道:“在下多謝封大人出手相救!”

  我也臉上發燙,小聲說:“謝謝......”

  封崢還有點生氣,劈頭就問我:“你在搞什麽?”

  我喃喃道:“就是聽說那個什麽林海雪山很好看,也想來看看嘛。幹嘛?你看得,我就看不得了?”

  “沒人說你不能看,可你堂堂一個郡主要出行,別說侍女護衛,起碼也要尋一艘好船吧?”

  我委屈地大叫道:“你當我不想?還不是因為你的國師美人要遊湖,這湖邊所有的好船都被包了。”

  封崢眉頭深鎖。夏庭秋幫我說:“封大人,的確是這樣。您也別責怪郡主了。”

  封崢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放軟了語氣,說:“瞧你這身......跟著侍女去換身衣服,我再帶你去見國師大人。”

  喲,這口氣,說得好像國師是你家的人了一樣。

  我衝封崢的背影吐舌頭。

  夏庭秋過來道:“能主動來救你上船,還不錯嘛。”

  “不錯個頭!”我狠狠道,“他都更生氣了!”

  “他要不生氣,那才糟糕了。”夏庭秋得意洋洋地笑了兩聲,頭也不回地跟著小廝更衣去了。

  我被領到一間暖房,兩個容貌清秀的侍女跟過來,幫我淨臉更衣。這衣服是北遼樣式,窄袖斜領,色彩豔麗,鑲有狐毛邊。

  封崢來敲門,侍女打開門請他進來。

  我轉過身去,笑嘻嘻地對他說:“這衣服比草原上的要精致許多,穿著真暖和。”

  封崢看著我,似乎有點走神。半晌沒說話。

  “不是要帶我去見國師的嗎?”我提醒他。

  “哦,是。”封崢回過神來,“跟我來吧。一會兒禮數不可少,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

  我跟在他身後翻白眼,“不該說的話我當然不會說,我一慣隻說我覺得該說的話。”

  封崢領我和夏庭秋走到一扇繪有精美圖案的大門前。門緩緩向兩邊拉開,裏麵的景致露了出來。

  房裏裏倒沒多華麗,隻是鋪著白毛地毯,放著紫檀木矮幾和雪白的軟墊,顯得格外整潔。幾個侍女模樣的少女或跪坐或立與一旁,首座上坐著一個白衣白紗的貌美女子,正是國師。

  國師見我們來了,微微一笑,氣質如蓮一般。

  她也沒站起來,隻坐了個手勢,道:“郡主,衛大人,幸會。”

  她聲音不像別的女子那般嬌嫩柔媚,反而低沉清澈,聽在耳朵裏,讓人對她多了一分敬畏之心。

  我和夏庭秋在白毛地毯上坐了下來。封崢是國師的上賓,他本來坐在國師右首。現在我來了,他就把右首的位置讓給了我。

  上次在大殿之上,一是緊張,二是隔得遠,隻看到是個美人。現下靠得這麽近,我這才看清了美人的模樣。

  美人輪廓分明,是地地道道的北遼人的模樣。大眼長睫,瞳孔微帶綠色,宛如一塊墨玉。她肌膚雪白,五官精致如雕琢,就是嘴唇稍微有點薄。不過美人的妝很濃,顯得略有點不自然。

  夏庭秋喝了幾口熱茶,開口道謝:“今日多謝國師大人出手搭救,不然我和郡主可就要落入水中了。我們出行倉促,結果鬧出這麽大一個笑話,讓國師見笑了。”

  國師美人一笑,滿室盈輝。“夏公子不必在意。今天的事本是一樁意外罷了。好在你和郡主都安然無恙。不然貴客在我們北遼土地上有什麽閃失,就是我們待客不周了。諸位若有不滿之處隻管告知我便是。”

  夏庭秋笑著將手一抬,“現在有國師如此熱情款待,我等受寵若驚,哪裏有什麽不滿。”

  國師嗬嗬笑了兩聲,並沒有接他的話,看著似乎有幾分靦腆。

  美人又轉頭問我:“郡主來京都也有幾日了,不知道您覺得咱們北遼京都,比之貴國京都如何?”

  這還真是個考驗人的好問題。我笑盈盈地回答:“貴國京都繁華之處,常常令我思念家鄉呢。不過北國樓宇宏偉高大,我還是第一次見,以前隻道家裏那精致樓閣,就是美的極致了。”

  美人眼波流轉,嗬嗬輕笑起來,那一刹那可真是宛如陽光照射瓊林玉樹一般。

  接下來我就沒怎麽說話了,隻聽國師美人和封崢、夏庭秋他們交談。封崢較為沉默寡言,倒是我二師兄在天南地北地胡侃。他本身就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滿腹詩書談吐也不凡,平時同我說話粗魯了點,可是在外人麵前,他一直是標準的風流才子模樣。

  船行了有一陣,侍女進來說午飯已經準備好了。國師便招待我們吃飯。

  國師吃素,飯菜十分清淡,有幾味豆腐做得不錯,我多吃了幾筷子。

  國師說:“我平時無事,院子裏又種了葡萄,學著釀了點酒。如果諸位不嫌棄,就請品嚐一下吧。”

  夏庭秋立刻諂媚道:“我們東齊有種酒,叫‘紅顏清釀’,就是美貌少女素手釀造的,清醇甘甜,一滴千金。在下想,國師您釀的酒,必定比這清釀酒醇厚幽香百倍有餘。”

  國師笑笑,“夏公子還沒品嚐就誇起來了。萬一我這酒當不起這份讚美,怎麽辦?”

  “讚美在我,我說當得起,國師您的酒就當得起。”

  我小聲對封崢說:“你要有我二師兄三分之一的能說會道,你兒女怕都滿地跑了吧?”封崢也小聲說:“你要有他三分之一的機敏善變,你也早嫁出去了。”

  我說:“那又如何?裝出來的,又不是真實的自己。”

  “你若不肯妥協,又如何活得愉快?”

  “我怎麽不愉快了?”

  “若愉快,又怎麽會天天想著回山裏?你能在山裏呆上一輩子嗎?”

  我不耐煩,“你怎麽總纏著這個話題不放?我在山裏還是在王府裏,和你有什麽關係?說得好像我嫁不出去,你就必須要撿我這個破爛似的。”

  封崢沒了聲音。我看他一眼,他的臉上竟然有點泛紅。

  我心沒由來地狂跳了幾下,也不再說話。

  酒端上來了,我端起來就大喝一口。那股醇香甘甜落進肚子裏,過了片刻,有熱辣辣的感覺湧了上來。

  我小聲打了一個嗝,對國師道:“好酒。”

  國師端著杯子,祝酒詞都還沒來得及說。她笑道:“郡主喝慢點,這酒後勁大呢。”

  北遼的酒都是入口甘甜,後勁大。我偏偏圖著入口那舒暢的感覺,喝起來容易沒有節製。

  夏庭秋喝了酒,說了幾個笑話,席上氣氛越來越好了。我喝到興起,便也拿著筷子敲碗沿,放聲唱起來。

  “江湖十年,長風高歌。孤帆輕舟,海天遼闊......”

  “好個海天遼闊!”國師美人鼓掌讚道,“聽說郡主生長在南國內地,是從哪裏聽來這曲子?這曲子聽著倒是像海邊人家唱的。”

  我指著夏庭秋道:“二師兄家是海邊的,這曲子是他教我的。”

  夏庭秋抱拳謙虛,“不過是普通漁民小調,不登大雅之堂。”

  國師笑意盈盈,“我可覺得這詞唱得真好,教我想起......”

  話沒說完,侍女來報:“大人,林海快到了。”

  眾人一聽,來了精神。

  國師下令道:“把窗戶打開吧。”

  可是這個打開窗戶,卻並比是我認為的那種開窗戶。一陣細微的齒輪轉動聲,船右側那麵牆壁竟然徐徐上升,隻餘留下幾根梁柱。外麵的湖光山色頓時映入眼簾。

  隻見倒映著天光的湖麵盡頭,一座雪山佇立雲間,山湖岸邊,是一大片鬆樹林。鬆樹筆直高大,枝葉茂密,遠遠望去,就如一片厚厚的綠雲一般。而這林海雪景也倒映在了湖麵,清風一過,魚鱗波紋萬千起,宛如灑了一地碎琉璃般。

  國師說:“若是平時,肯定請諸位上岸遊玩了。隻是前幾日有雨,地上還是濕的,怕是玩得不盡興。總之諸位還要在京城呆數日,將來有空了,再來也不遲。”

  我們就坐在船上,看著美景喝酒聊天。也沒有享受多久,就見湖麵上出現了別的船,想必是聞風追隨國師而來的仰慕者。

  國師美人把眉頭輕皺,對我們說:“這次出行略微高調了點,就惹來那麽多閑人。如今壞了各位客人的興致,是我招待不周了。”

  我想嚴格算起來,我和夏庭秋都是兩盞夾在她和封崢間的大燈籠,所以我們倆都沒吭聲。

  封崢倒說:“國師大人不必介意。我們今日遊湖,不但看了湖光山色,有品嚐了美酒,已十分盡興了。在下等還要感謝國師大人您的盛情款待呢。”

  國師笑笑,便叫船工調轉了船頭。

  等船靠了岸,我們都站起來向國師告辭,國師美人這才站起來回禮。

  美人說自己坐船回府邸要快些,便在船上送我們上了岸。我看她站在船上,衣袂飄飄,烏發如瀑,真是美豔不可方物。麵對這麽美的人,連嫉妒的力氣都沒有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夏庭秋說:“我看你還是算了吧。今天馬屁都拍盡了,美人對你似乎還是不冷不熱的。”

  夏庭秋滿不在乎,“我如今在這裏,做的是綠葉,全為襯托你。”

  “你能怎麽襯托我?”

  “傻丫頭。”夏庭秋又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難道你想看到國師和你的封哥哥打情罵俏的?”

  我的臉刷地紅了,粗聲粗氣道:“要......要你多事!”

  “好心沒好報。”夏庭秋丟了我一記白眼。

  到了迎賓館,我們往裏走。走著走著,夏庭秋又忽然冒出一句:“我說,國師美人哪兒都美,就是身高不好,站著都和我一樣高了。”

  我斜眼看他,“人家個子高,那是針對你而言的。我看在北遼人裏,她那身高普通得很。你自己矮,就不準別人長了?”

  夏庭秋摸了摸下巴,“我認為,不論南北人,女子就得身段窈窕才好。抱在懷裏,摟在臂彎裏,這才合適。再美的姑娘,若生得牛高馬大,都十分讓人掃興。”

  我說:“史書記載,人家惠宗皇帝有一個江貴妃,就身高七尺有多餘。人家皇帝還是照樣對她寵愛非常。”

  夏庭秋不以為然,“特例罷了。”

  我吐槽,“追不到美人,就嫌人家個子高。”

  夏庭秋側頭,笑意溫柔地看著我,“小師妹,說句實話,這天下女子,再美再好,都不及你三分可愛喲!”

  我也笑嘻嘻道:“二師兄,這天下男子,臉皮再厚再無恥,也都不及你的三分喲!”

  我們倆常年這樣唱作俱佳,開玩笑吐槽,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隻是轉過頭去,就看到封崢站在我們身後,青黑著一張俊臉,美男子邊成了夜叉。

  封崢麵無表情地盯了我片刻,一言不發,大步朝後院走去。

  “喂......”我徒勞地伸手。

  “生氣了呀。”夏庭秋老皮老臉,把手一抬,“在下還有要事,先請告辭了。郡主保重。”

  我尚未發話,他已經腳底抹油,丟下這一堆爛攤子逃走了。

  我氣得跺腳,左右看了看,選擇追著封崢而去。

  封崢在前麵腳步沉穩地走著。他走快,我也走快,他慢下來,我也慢下來。他後來幹脆停了下來,我也急忙站住,總之一直和他保持著五步左右的距離。

  其實我和他之間,也總隔這這麽一段距離,遠也不遠,卻也不能太近。他總背對著我,我隻有在五步之外看著他。

  看著他從一個稚氣的少年成長為一個俊朗的青年,看著他吟詩舞劍,看他皺眉或是輕笑。

  五步之外,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晚晴他們在那個世界裏,而我,就從來沒有走進去過。

  封崢終於回頭,沉著聲問:“什麽事?”

  我幹笑了兩聲,好聲好氣地說:“剛才......我和我師兄在開玩笑而已,你別當真了。”

  “哦。”封崢應了一聲。

  我硬著頭皮繼續說,“我和他打小就這樣,互相諷刺,其實都不是有意的。我師兄這人到底是來自江湖,也特別不羈,加上他有點持才傲物。但是他人其實很好的,善良又熱忱,人也很細心......”

  “我知道了。”封崢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我知道他人很好,你很喜歡他。”

  我撓了撓頭,不明白我說錯了什麽,似乎讓他心情更不好了。

  說起來,我為什麽要過來對他解釋這些漫無邊際的東西?

  暮色之中,封崢轉頭幽幽望了我一眼,眼神深沉如古井之水,藏著情緒。

  我看不透他,那他看得透我嗎?

  靜默了片刻,封崢轉過身去,繼續朝前走。

  我在他身後開了口,輕聲說:“封崢,我喜歡的是你。”

  離去的腳步再度停住了。

  這次,他沒有轉回身來看我。

  我張了張嘴,還想說點什麽。可那些話就像石頭一樣堵在喉嚨裏,一個字地發不出來。我徒勞地歎了一口氣,無奈地選擇了繼續沉默。

  封崢依舊靜靜地背對我站著。

  我凝望著他的背影,心一分一分涼了下來。先前燃燒的激情轉眼被日暮時分的寒風吹散,隻留一點灰燼飛舞。歸巢的老鴰應景似的在樹枝上呱呱叫了幾聲,仿佛在嘲笑我的癡心妄想。

  我苦笑著搖搖頭。早就知道他是不會回應的。

  我轉身快步走開。

  沒走幾步,手被人一把拉住了。

  我驚愕的回頭,隻見封崢站在我身後,拉著我的手,直直看著我。他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仿佛有火焰在燃燒,那股熱度撲到我的臉上,讓我的臉也發燙起來。

  “你......”

  “郡主!”草兒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和封崢都像被敲了一棒子似的,猛地縮回了自己的手。草兒小步跑過來,我和封崢就僵站在原地,像兩個木樁子,埋著頭不去看對方。

  草兒走到跟前,焦急地對我說:“郡主原來在這裏,要婢子們一番好找呀。公主知道您回來了,要叫您過去了。”

  “哦,這就去。”

  我走了兩步,回頭看封崢。他正望著我,眼裏一片溫柔的清光。

  我埋頭又走了幾步,再度回頭看他。

  他還默默地望著我。

  我就這樣三步一回頭地,被草兒拉到了嘉月那裏。

  等我給嘉月見完禮,喝了兩口茶,這才慢慢回過神來,明白過來我剛才幹了什麽。這麽一清醒,臉就如火一般燒了起來。

  到底是說了。

  一時間我又激動,又後悔,又擔憂害怕,捧著茶杯渾身發抖。

  嘉月問我國師如何,湖光山色如何,我亂七八糟說一統,都不知道自己答的是什麽。

  滿腦子都是剛才那一幕,我對著封崢說喜歡那一段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裏反複回放,我越回想越冒冷汗。

  居然還真說了!

  我擦了一把冷汗,仰頭把杯子裏的茶咕嘟咕嘟全喝了。

  嘉月怪同情地看著我,“那國師真的如此美貌聰慧?看你這樣,我也頓時覺得壓力大了不少。也不知道將來如何應對呀。”

  我隻好傻笑。

  心不在焉地回了院子,還沒來得及休息,又被夏荷她們纏著問東問西。我想她們來了這北遼,平日裏連院子都不能出,也怪可憐的,便耐著性子把下午的出遊仔細描繪了一番。

  草兒推門進來,麵帶困惑地說:“郡主,封大人在院外求見......這麽晚了......”

  “我出去見他!”我唰地站了起來,又忙克製住激動的聲音,“咳,去見一見......”

  我披上外衣走了出去。院門外,封崢穿著一身淺青色常服,披星戴月地站在那裏,就像一副畫一樣。

  我走出去,和他大眼瞪小眼,兩個人都沒說話。

  周圍的人都自動散了幹淨,留我們倆站在那裏發呆。

  過了半晌,我覺得這樣實在是太傻了,才扭扭捏捏地開口:“很晚了呢......”

  “哦。”封崢似乎才回過神來,“我有點事和你說。”

  “什麽事?”難道是想通了我傍晚說的話了。

  結果聽封崢幹巴巴地說:“國師又請我去賞畫,我不得不去。”

  我僵了一下,哦了一聲,忍不住把手握成拳頭,然後又趕緊鬆開,免得一不小心真的揮了過去。

  封崢挺無辜地看著我,說:“我想你挺不高興我去見她的,於是覺得來和你說一聲為好。”

  我啼笑皆非,“莫非我說了不高興,你就不去見她了?”

  “當然還是要去的。”封崢一本正經地回答,“這是職責所在。”

  我差點吐血,苦笑道:“我怎麽就看上了你這麽一個呆子?”

  封崢聽了,緊抿著唇,似有不滿,卻說不出反駁的話,隻有瞪著我。他眼睛真漂亮,像兩塊黑玉石。

  我忽然覺得自己真是白癡,也不等他回答,轉身就就跑回院子裏。

  封崢在我身後輕微地叫了一聲:“阿雨。”

  我站住了,側著腦袋看他。

  夜裏,四周都靜悄悄的,我豎著耳朵聽他說話。

  封崢的聲音輕得就想歎息似的,“不要喜歡我......”

  他什麽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月涼如水,如冰霜一樣籠罩著我。我哆嗦著,打了一個噴嚏。

  “郡主?”夏荷她們終於出來尋我,“怎麽一個人站這裏?封大人走了?”

  “走了。”我苦笑。

  命中注定不是我的,就怎麽也留不住。

  “手怎麽這麽冰呀?”夏荷低呼了一聲,忙拉著我進屋去了。

  雖然睡前灌了一碗熱薑湯,可是次日起來,還是頭暈腦脹、四肢酸疼,不用請大夫,我就知道自己這是著涼了。

  話本小說或是戲曲裏總是這麽寫,才子佳人失了戀情,總是要傷心重病,對著白海棠吐血。我算不得什麽佳人,可是戀情落空了,也照例生了病,可見上天並不因為我特立獨行而有所偏頗。

  傷風這病要過人,我便省去了給嘉月請安,成日呆在屋子裏。情緒低落,又沒有什麽可消遣的,隻好看著夏荷她們繡荷包、打珞子,再拿來逗小金玩。

  後來草兒來報:“封大人聽說郡主病了,親自送了點藥材過來。”

  我手一抖,繡球落到地毯上,小金撲過去,追著球兒跑走了。

  我借口有病在身,叫草兒去把封崢打發了,自己卻做賊似的趴在窗戶後麵偷偷看。

  封崢大概從赴宴回來,還穿著一身官服,英武挺拔。草兒同他說了幾句,他的眉頭立刻就皺成了一個川字。

  我暗罵:這個時候過來充什麽好人?

  正嘀咕著,隻見夏庭秋手裏提著一大包東西出現在了院門口,像是要過來拜年似的。

  封崢見了夏庭秋,明顯愣了一下。我隔太遠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隻見兩人拱手交談了起來。

  夏庭秋依舊笑臉迎人,封崢的表情在他的對比下更顯得有幾分僵硬。兩人沒說幾句,封崢就把手一抬,找了什麽借口,掉頭走了。

  夏庭秋一進了屋就嚷嚷起來:“剛才在門口遇見了封大人。我怎麽邀請,他都不肯進來,好生奇怪。”

  “有什麽奇怪的?”我皮笑肉不笑,“大概是怕我這病過人吧。”

  夏庭秋摸了摸我的額頭,“不過是傷風,又不是什麽惡疾。別是你和他起口角了吧?”

  我心虛,別開了臉,敷衍道:“我和他什麽時候不起口角?”

  我這二師兄,也是個玲瓏心腸的人,見我神色不自然,也沒再問下去了。倒是我在那邊憋了老半天,終於憋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麽拉?”夏庭秋笑嗬嗬地扭頭,顯然就等著我。

  我怪委屈地說:“我和他說了。他拒絕了。”

  夏庭秋放下了手,抓著了我扯著他袖子的那隻手。他的手大而溫暖,握著我冰涼的人,讓愛過我覺得很舒服。我手腳容易冰冷,小時候他也常這樣幫我暖手。

  “他拒絕,是他不識好歹,不是你不夠好。”二師兄的聲音低沉溫柔,像小時候哄我睡覺一般,“相信我的,傷心難過是為了以後的海闊天空。等回了東齊,多的是好男兒等著你。他配不上你。”

  我勉強笑了笑,“老生常談,就沒別的安慰人的話說了?”

  夏庭秋揚了揚眉,“那你還要聽什麽?說你們本來就不合適,你喜歡他也不過一時頭腦發熱,再多吹幾次冷風就好了?”

  我啼笑皆非,捶他一拳,“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這樣說你師兄我,真是不孝!”

  我撇嘴,“你就是沒把我當真!憑什麽我喜歡他就是頭腦發熱了?”

  夏庭秋搖著一把牙骨絹扇,對我指指點點,“那你說你喜歡他,我問你,他若和你成親了,你肯為他關在家裏,成天繡花嗎?”

  我一愣。

  夏庭秋繼續道:“你能為了他,天天伺候他父母,和妯娌叔伯周旋嗎?萬一他為了長輩或者其他原因,要娶小妾,你會同意嗎?”

  我奮起,“一刀廢了他!”

  “哎呀!冷靜!”夏庭秋將我按下,“瞧,不過是說說,你就要動刀子了。我要是封崢,我也不敢要你。”

  “你也瞧不起我?”我覺得受傷了。

  “話不是這麽說的。”夏庭秋慢條斯理道,“咱們是江湖人家,他是官宦人家,規矩大不相同。他若真娶了你,還得有為了維護你而和家族抗爭的勇氣和毅力。再說了,就算他有,護你一年,兩年,能護你一輩子?阿雨,你單純得很,你是不知道男人。嘴上說得好聽,卻沒長久耐性。開頭覺得你與眾不同,處處都好,可久了累了,總是會發覺還是平凡些的女子更省事。這不是說你不好,隻是說你們不合適罷了。”

  我細細聽他說完,也覺得他字字都說到了點子上,針一樣戳得我的心抽疼。

  夏庭秋攬著我的肩,柔聲說:“換成你也一樣。你現在看他千般好,可是日子久了,總會覺得這人太死板,太守規矩,不知變通。詩詞你談不了,書畫你不擅長,即使你願意為他將刀劍束之高閣,轉而去縫衣服,可你開心嗎?”

  我默不作聲。

  夏庭秋輕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我的臉,“傻丫頭,我說的話,你心裏都懂的。早點想開吧,別不開心了。我給你弄來了點外麵的吃食,你不是最喜歡吃那個芝麻酥糖了嗎?”

  我依舊埋著頭。夏庭秋拆開了紙包,剝了酥糖湊到我嘴邊,像哄小孩子一樣道:“囡囡乖乖,把嘴張開。”

  我習慣性地張開嘴,他把糖塞進了我嘴裏。

  滿嘴香酥甘甜,讓我回過了神。

  夏庭秋笑意盈盈地望著我,桃花眼裏一片溫柔。

  “好吃不?”

  我傻傻地點了點頭。

  夏庭秋十分開心,自己也剝了一塊糖,吃了起來。

  我慢慢嚼著,把糖咽了下去。夏庭秋又剝了一塊,遞到我嘴邊。

  我又張嘴讓他喂。他滿意地看著我,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一臉寵溺之情。我也不由覺得內心十分溫暖。

  病好了後,也到了嘉月入宮的時候了。

  戰敗和親,沒有什麽隆重的儀式,難得北遼帝肯到宮門口迎接一下嘉月,也算是給足了東齊麵子了。

  宮裏做好了禮服,送過來給嘉月試穿。嘉月個子嬌小,穿著厚重的北遼禮服,有幾分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

  我忙著伺候嘉月,轉頭見夏庭秋正在外麵探頭。他沒有官職在身,這種場合沒他什麽事,他來找我,肯定是為了偷國寶的事。

  我尋了個借口跑出來,被他一把拉到了僻靜的角落。

  “一切都還好?”夏庭秋問。

  “按部就班,沒出什麽岔子就是了。”我甩了甩酸痛的胳膊。

  夏庭秋拉過我的手,熟練地幫我揉著,邊說:“我們那邊想到了法子弄到那個東西了,要我過來和你說一聲。”

  我大喜,“如何?”

  夏庭秋左右望了望,衝我勾勾手指頭,我立刻乖乖地把耳朵湊了過去。

  “大禮過後,我隨你們一起回東齊,先繞道去聖地朝拜。國師肯定會和我們同行。到時候再伺機下手。”

  我聽了,嗤笑道:“這不和沒說一樣?”

  “急什麽,沒說完呢!”夏庭秋拉過我的耳朵。

  我們兩個在那角落裏嘀咕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才終於敲定。夏庭秋還不放心,要我把計劃背給他聽,他又細細糾正補充了一番。

  討論完後,我也蹲累了,站起來往外走。轉身的時候,衣領被樹枝掛著了,外褂被扯外在一邊。

  “別急,我來。”夏庭秋拉住我,過來幫我把衣領從樹枝上解了下來。

  我拉著衣服和他從那個小旮旯裏走了出去,結果迎頭就撞見一個送水的小廝。

  那小廝看到我們倆衣冠不整地從樹叢後麵鑽出來,麵目驚駭。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的思緒已經順藤摸瓜飛到八千裏外了。夏庭秋還沒開口說話,那人就一個哆嗦,滿口道歉,見了鬼似的連滾帶爬跑走了。

  夏庭秋見怪不怪,道:“大概又是內急吧。”

  我撲過去掐著他的脖子使勁搖,“你還我清白!你還我清白!”

  “郡主。”忽然聽到封崢叫,我鬆開手。

  夏庭秋踉蹌一步跳開,兔子一樣丟下我跑走了。

  我僵笑著轉過身去。

  封崢站著離我不遠,表情也是僵硬的,目光躲閃。

  我看著心裏冒火,心想我不過是對你坦白了心跡而已,又不會把你怎麽樣,怎麽見我和見鬼似的,還真當我這麽稀罕你呀!

  我在心裏嘰嘰歪歪著的時候,封崢終於發話了,說:“國師給你送了點禮,我叫人送到你房裏了。”

  我忙應了一聲:“這麽客氣呀。送的什麽?”

  “裝盒子裏的。我也不知道。”

  我一時嘴賤,問:“今天你們又玩了什麽?”

  封崢老實答道:“今天賞畫。山水聖手丁前的作品。我賞畫不在行,她問我是不是真品,我也說不出來。”

  我問:“那她沒笑你呀?”

  “大概在心裏笑了吧。”封崢說。

  然後我倆冷場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約而同把臉轉開。

  好在嘉月身邊的侍女來找我,我趕著那人走開了。

  第二天,良辰吉日,公主入宮。

  送嫁的隊伍吹吹打打,將我們送到了皇宮門口。

  嘉月等人是頭一次見到這麽雄偉的建築,紛紛露出驚訝的表情來。我和封崢之前見過了,還比較鎮定。

  北遼帝一身龍袍,在宮門口迎接嘉月。他們倆是第一次見麵,嘉月低著頭,我看不到她表情。不過北遼帝看起來,略微有點失望。

  想也是,國師美人貌若仙子一般,他還能天天見。嘉月這樣的容貌,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了。

  禮畢後,我和皇後派來的女官陪同嘉月進了後宮。嘉月即將生活的地方叫錦和宮,是一處規模不大,卻精致得體的宮殿,而且靠近禦花園,算是個不錯的住所了。隻希望嘉月有幸一生都平安住在這裏,人生不再有波折。

  帝後二人的使者過來道了祝詞,又送來各種賞賜。隻見金玉珠寶琳琅滿目,綾羅綢緞如雲流水。我是喜娘,也有一份紅包,幾個大紅綢盤子裏托著金條和珠寶首飾。

  太後和各宮娘娘很快也派人來賀喜,我代嘉月給那些侍女太監一一發了紅包,又轉手給錦和宮的大姑姑塞了一包珠寶過去。

  “姑姑,我家公主年幼,初來貴地,許多事還不懂。勞煩姑姑以後對公主多上心些。”

  那大姑姑收了禮,笑眯眯道:“郡主放心。奴婢們既然已經認公主做了主子,自當盡心服侍。”

  嘉月不允許帶自己的侍女,皇後撥給他的侍女和姑姑看著都一臉精明樣。我想嘉月這個性子,將來難免受欺負,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幫她什麽了。

  這麽一個單純柔弱的女孩子,從一座宮殿走到另一座宮殿裏,永遠華服美食,卻也永遠孤單寂寞。

  我不能在後宮久呆,太監催促著我叩安。嘉月舍不得我走,拉著我哭得稀裏嘩啦的。

  我安慰道:“陛下和娘娘看著都是好相與的人,公主您且好生侍奉他們吧。您到底是東齊公主,拿出點皇家氣概來,也沒人敢欺負你的。對了,這貓——”我指了指被一同帶進宮的小金,“我也十分喜歡它,卻是不能帶它走的。公主留著它吧,做個伴也好。它十分通人性的。”

  嘉月點著頭把小金收下了。小金依依不舍地嗅著我的袖子,喵喵叫。我摸了摸它的頭,說:“她才是你的正經主子。保護好她,知道嗎?”

  小金舔了舔我的手,嗚了一聲。

  我終於叩別了嘉月,離開了皇宮。

  宮門外,封崢和夏庭秋都在等著我。

  我把還濕潤的袖口給他們倆看,“瞧,公主哭的。”

  “嫁人嘛。”夏庭秋挺理解的,“等冊封下來了,有了名分了,或許會好點。”

  封崢仰頭看著高高的宮牆,微眯著的眼睛裏閃耀著光芒。

  他字字堅定道:“將來,終有一日,我們東齊無需再受此等侮辱!我們的戰士必不馬革裹屍,我們的女子不必含淚遠嫁。”

  我站在他身後,一同望著北遼的宮牆,“嗯,終有這麽一日的。”

  古往今來多少名人軼事,寫著那些少俠浪客,為情為義,怒發衝冠,放手一搏,肝腦塗地,血灑江海,在所不惜。

  那夜使館設有酒席,眾人都為公主順利入宮而高興,海吃豪飲。我情緒卻有點低落,吃了幾口飯菜,就借口累了,回房休息。

  回了院子,也是一片冷靜。小金睡覺用的那個軟墊還放在椅子上,上麵留著幾根黃毛。我摸了摸,更覺得有點寂寞。

  半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幹脆披上衣服,去花園裏走走。

  院子裏有個小荷塘,現在才是荷葉隻露尖尖角,一片水光倒映著天上圓月,顯得十分清冷。

  我走了兩步,看到對岸池塘邊的大石頭上坐著一個人。

  我走了過去。那人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頭看我。

  “沒睡?”封崢問我。

  “睡不著。”我說。

  封崢微微笑了一下,“我也是。”

  滿池的盈盈月光都映著他俊秀的臉,在他溫潤的眼底留下一抹清光。他穿著淡青色常衣,烏黑的頭發披在肩上,整個人仿佛就要融進這片夜色裏一般。

  我突然有點手足無措,心跳加快。

  封崢拍了拍旁邊的石頭,“過來陪我坐一會兒吧。”

  我乖乖地走過去挨著他坐了下來。

  我們有一陣沒說話。四下很安靜,隻偶爾有結束冬眠的青蛙在池邊叫兩聲。天上的雲被風吹過來遮住月亮,然後又飄開。

  我撓了撓頭,又抓了抓耳朵,再揮手趕一隻小飛蟲。

  封崢忽然開口,說:“終於結束了一件大事了。”

  我急忙收手坐好,點頭附和,“是呀。輕鬆多了。”

  封崢看著我,笑了一下,問:“就要回家了,高興嗎?”

  我挑了挑眉,“在外麵還自在點。回去又要聽我爹念叨。”

  封崢笑笑,“他也是為你好。”

  是呀,反正聽他念的又不是你。

  我沉默片刻,終於說:“我這一路都在想,我們這麽做,到底值得不?就因為我們國師的一句話,那麽多東齊兒女涉險而來。”

  封崢扯了一個冷笑,“上有國命,再所難為。”

  “可這命令未必是正確的。”我說,“一個國家的繁榮昌盛,就壓在那麽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上?”

  “因為,那是民之信仰。”

  我笑了,“你說錯了。老百姓並不信仰這個,他們隻要能過上寧靜的日子,吃飽飯就足夠了。信的,是陛下,是我爹、你爹他們這些麵對局勢覺得無能為力的人。”

  封崢咬了咬牙,定篤道:“陛下是不會覺得無力的。”

  “是呀,他還年輕呢。”我忍不住輕嘲了一句。

  “不要譏諷。”封崢倒是好言好語地說,“你還這麽年輕,不適合用這個語氣說話。阿雨,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你比很多女孩子都聰明,看得透徹。可是很多時候,我真希望你是糊塗的。”

  我還真糊塗了。他到底想說什麽?

  封崢避開我的目光,垂下頭。我知道他在憂愁,他憂愁起來都是這麽好看的。你說一個男人長這麽好做什麽?

  我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喂,在為那件事擔心?”

  封崢的眉頭輕皺著,模擬兩可地說:“大概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這個人怎麽也有那種女人才有的千回百轉的心思。

  我說:“別憂鬱,你一貫是硬漢形象,不適合露出這副憂鬱的神情來。封崢,你長得這麽好看,在我們東齊也算是一等一的好兒郎了。可是很多時候,我還真希望你能更加灑脫一點,特別是對你自己。”

  封崢笑了起來。我不覺得我這話有多好笑,但是他埋著頭,笑得肩膀直抽,仿佛這是天字第一號大笑話。

  我這一路說了那麽多笑話,做了那麽多搞笑的事,甚至前幾日找他告白,把臉都丟盡了,他都依舊板著臉。唯獨這幾句嚴肅勸導的話,戳中了他的笑點。我算是明白為什麽我和他總是溝通不良了。

  封崢笑夠了,埋著頭不吭聲。我從懷裏摸出一包炒黃豆,咯嘣咯嘣地吃著。

  過了片刻,封崢忽然幽幽開口,問我:“阿雨,如果我將來做了違背我原則的事。你還會像現在這樣看我嗎?”

  我愣了愣,說:“我現在看你,覺得你這個人高傲、古板、做作、虛偽......總之非常討厭。你希望我對你繼續維持這一看法嗎?”

  封崢又嗬嗬笑了起來,不過看起來一臉苦澀。

  我丟了一顆豆子進池塘裏,擊起一圈圈漣漪。

  “你把心放寬寫吧。這個世上,隻看利益,不看道德的人,活是最自在。雖然我們不至於如此無恥,但是你也該在大眾允許的範圍內,對自己寬鬆一點。”

  封崢聽了,搖搖頭。我也沒指望幾句話就能勸得他改變,隻無奈一笑。

  封崢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說了一句:“天上人間共團圓。”

  我正想問他是不是想家了,他卻站了起來,囑咐我早點去休息,然後轉身就先走了。

  我茫然地看著他的身影漸漸遠去,青衣一閃,仿佛一抹月光。

  到了第三日,我們這些送親的喜娘、和親的大使,就要準備離開歸國了。封崢還特意說,受了我們東齊國師之托,打算繞道北遼聖城朱丹,去取點聖水帶回去。

  不負眾望的,國師美人得知後,立刻說她恰好要從京城返回封地朱丹,可以和我們同行。我們自然是一萬個樂意。北遼帝雖然不同意,可是國師堅持,他也無可奈何,隻好同意。

  我記得離開北遼京都那日,是個風和日麗的春天。城裏的桐樹花都開了,粉白粉白地,像落了雪一樣。北遼孩子追著我們的車隊跑,路邊鋪麵的烤羊肉散發著誘人的芳香。

  然後。

  然後......

  我睜開疲憊的雙眼,眺望著一望無垠的沙漠。

  單純的黃色和單純的藍色組成了一切,這個世界充斥著一種靜謐的死亡之美。而在除了沙子就沒有其他東西的天地之間,我們這些迷失方向的人是如此渺小。

  “果真是迷路了。”夏庭秋肯定地說,“這風是往西吹的,我們走錯了,本來該朝南,卻朝了西。”

  清晨的陽光中,夏庭秋正擦著一頭一臉的沙子。

  我又看看一臉凝重的封崢。封崢點了點頭,說:“奔走了一個晚上,也不知道走偏了多遠。”

  我再把視線繼續往下轉,看到了那輛破爛的馬車。車簾子撩了起來,美人傾國傾城的臉蛋探了出來。

  國師大人倒是淡定得很,甚至還衝我親切地一笑,變戲法似的拿出兩個米糕。

  “吃早飯不?”

  我木然轉過臉,踩著沙子唰唰走到封崢麵前,衝他勾了勾手指頭。

  封崢不明就裏地俯身下來。

  我一把拽住他的領子猛一陣好晃,指著那北遼國師大叫:“你腦子抽風了?北遼皇帝的女人你也敢帶著跑?生怕我們沒追兵嗎?”

  封崢張口要說話,夏庭秋橫空撲了過來,把我們倆拉開,“也怪不得他啦。我們都不知道會迷路嘛。”

  國師也說:“我不是北遼皇帝的女人。”

  我氣急敗壞,拉著封崢大吼大叫:“我不管。你帶走了北遼帝的女人,他肯定不會罷休的。就算怎麽現在迷失在沙漠裏了,沒準他也會派兵追過來。”

  封崢又想說話,國師又插口道:“皇帝不會派兵追過來的。還有,我不是他的女人。”

  她說第二句話的時候,嗓音忽地一低,竟是淳厚清澈的男聲,穿透眾人耳膜。

  我在瀟瀟冷風中打了一個哆嗦,隻覺得一道無形的雷電擊中我的天靈骨,將我霹成一具焦碳。

  那廂,北遼國師已笑意盈盈地走下了馬車。

  美人一把扯下白花紗頭巾,一頭如瀑半的烏發散開。然後她(他?)再舉手往臉上一抹,真的隻是那麽輕鬆一抹,一層薄薄如蟬翼般的東西從臉上扯了下來。露出來的,是一張輪廓分明,俊美逼人的男人的臉。

  嘴角是玩味的笑意,細長的丹鳳眼裏是一片銳利的清光。沙漠裏的風吹拂著寬大的衣袖,讓他身形看上去宛如一隻展翅的白鷺。

  我呆立如石像。

  這張臉,我以前見過。我以前在夢裏見過。

  高燒不退,迷迷糊糊的時候,夢裏見到的那個捧著寶印的神仙哥哥,就長著這麽一張一模一樣的麵孔!

  巧合?

  還是天意?

  這人在那邊一個造型接一個造型地擺著時候,我隻覺得天上的雷也一個連著一個打在我頭上。特別是我看清了國師美人的喉結,更覺得連挖了眼睛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那不男不女的變態還很是愜意地舒展了一下手臂,道:“這下舒服了。”

  一陣風過,我就化做了一捧細沙,消失在了這片沙漠裏。

  這這這......

  這一切,還得從十五天前說起。